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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太太就笑着摇头:“这话也不算错。祝家发迹早,前清乾隆爷时就起来了,你算一算这是多少年的大家族吧。”

客人乍舌:“乖乖……”

廖太太慢条斯理的说:“不过后来就慢慢的不行了,子孙不争气,再加上一些别的事故,家里慢慢就败落下来了,不过瞧着还是比旁人要好的。当年这座城里,祝家是第一个买地盖洋人别墅的,色色样样都是照着洋人王宫里的样子造的,一人高的大座钟,宫里有的,祝家都有,宫里没有的,祝家也有。”

客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连坐在前面的廖二和廖三都屏息凝神的听着后座的声音。

廖太太笑道:“当年我还没出生呢,不曾亲眼见过祝家的豪富。我记得……就是在我出生那一年,祝家分家了!”

客人恍然大悟:“原来祝女士只是祝家一支的。”

廖太太:“她是嫡脉第七房的,不是旁支。”

客人点头:“原来如此。”

廖太太道:“祝家十几支一起分家,将祝家家财分得干干净净,连一个盆,一支钗都没落下,全分了。大头自然是嫡支的拿了,旁支的也都分了三瓜两枣的,后来就都走了。祝女士的父亲虽然是嫡支,却是小儿子,在家里原本也说不上话,分到他手里的钱估计也没多少。他也不做生意,也不养小老婆,就坐吃山空。”

客人听了不由得感叹:“这不是就等着人没了才离婚的吗?真不是个东西啊!”

廖太太笑道:“祝老爷子也是心里有数的,那个杨先生你没见过,是个顶顶没本事的男人,一辈子吃祝家的软饭,等老爷子走了才敢离婚。离婚以后,祝女士更加深居简出,只顾着抚养两个女儿了。”

客人道:“那祝女士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呢?”

廖太太笑道:“她见过的钱倒真的是比别人家攒十辈子的还要多,但要说祝老爷子给她留了多少钱,这就不好说了,再有那杨先生临走前,据说趁着祝女士不在家还跑去搬了两三回东西。”

客人顿生怜惜:“天爷,这可真是个坏人啊!”

廖太太:“祝女士顾忌夫妻情份和颜面没有报案控告,只是跟几个亲近的朋友哭诉了一番,我这才知道的,唉。”

几番议论,车就到了马家。

马家当年盖房子没有盖楼房,全是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马家马老太太还在世,小老太太瘦得像一枚枣核了也还活着,家里四个儿子全都要在店里干活,马太太等家中的媳妇、儿媳妇也都要在家里干家务。

过年时可以出去窜门,是马太太最风光最幸福的时刻了。她是万万没想到祝颜舒竟然会因为这件事就找上门来!还将牌友们都带来了。

门前突然来了几辆小汽车和许多黄包车,马家的人都吓坏了,马太太穿着土布衣服,搭配着昨天梳头娘子替她梳好的精致头发,显得怪里怪气的。

祝女士从汽车里走下来,眉眼精致、一头齐耳小卷、粉白的面、涂着鲜红的口红,穿一件暗红色的旗袍,披一件白色的貂毛披肩,左手一只指甲盖大的金钢石戒指,配她的手表,脖子上挂着一串塔链,正面三颗冰糖似的方型金钢石挂在暗色的旗袍上,哪怕现在阳光不太好,也耀的人眼花。

祝女士一下来先用目光上下打量马太太,眉梢一挑,刻薄劲扑面而来,她似笑非笑,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马太太。”

跟在她身后来看热闹的人也都过来了,全都是去见客的装扮,虽然不及祝女士专门打扮的富贵,但也把马太太给衬得不像话。

马太太顿时就想地上找条缝钻下去。

这时她的弟媳也来了,一看就站在屋里不出来,只是喊:“大嫂,妈说让你把客人带进去招待。”

马太太就知道今天这笑话不止是被祝女士看,几个弟妹也要看了。

她腹背受敌,只好上前对祝女士说:“祝女士,还请屋里坐,喝杯茶。”

祝颜舒的目光往地上一扫,再往黑洞洞的屋里一看,摇头笑道:“进去就不用了。”

马太太被激得气急了,朝后面喊:“还不快把灯打开!屋里这么黑怎么让客人进去!”

马家白天不开灯,晚上才开灯,因为马老太太觉得白天开灯太浪费油。

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听马太太的话,先跑去把电闸打开,再跑回去把灯打开。只见佣人在院子里跑前跑后,跑进跑出的就为了开灯,祝女士身后的人又要笑了。

马太太的一张脸都烧起来了。

马家有钱,但不是她的钱,钱全在马老太太手里抓着。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打牌,因为马老太太自己也喜欢打,对媳妇们打牌赌钱也没有意见。

马家的钱,只有等马老太太死了才能全归她,在这之前,她只能这么偷偷享受。

虽然马老太太看起来是快死了,马上就要死了,可她还是每年新年都好好的坐在那里让一家子孙都给她磕头。

马太太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留在打牌时穿给牌友们看的,她所有的钱都花在这里,所有的风光也都来自这里。

今天,她的脸皮被人撕下来了。她再也不能在牌友们面前说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跟画报女郎的一样,每天都让梳头娘子做头发,每顿饭都去外面吃馆子。

祝颜舒也没想到马太太这么不经收拾,她本来还以为至少要过五关斩六将呢,但现在这么多人都看到马太太家是什么样,谁也不会相信她会把女儿嫁给这种家庭的亲戚,就算那个高什么的家里真的有一座金山,看到这种房子,这种家庭,十座金山也没用。

祝颜舒本来想过要哭着把话说出来,现在看起来,还是换一种方式更好,她便微笑着对马太太说:“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想澄清一个误会。马太太,虽然你们家乡的女孩子都是年纪到了就嫁人,但在我们这里却没有这个规矩。你们家乡的女孩子不上学吧?可我们这里哪怕是普通小商小贩家里的女孩子都是要上学堂的。我不是说你们家那边不好,但一地有一地的风俗。我家的孩子虽然年纪在你看来已经要嫁人了,可是她是读了大学的!马太太,你的儿子都没有读过大学吧?所以他现在才只能在你自己家的铺子里做事,我家的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子,可现在女孩子和男孩子也没有分别,一样可以当官做事!现在政府里都有女性出任官职了,你的眼界也该开阔一些了,不要总拿老眼光来瞧人,这样很容易闹笑话的!”

马太太的儿子确实没有读大学,读什么大学呢!家里好几个铺子呢!他不去铺子里做事,那不就便宜其他几房了吗?所以马太太的儿子十五岁就去家中店铺里跟着掌柜学习了。

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哪怕马太太觉得自己儿子不读大学去接手店铺是最好的,她也知道不能这么说。至于女孩子是不是跟男孩子一样,能不能去当官,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马太太只觉得委屈,还很冤枉,她就算有一分坏心,但剩下九分都是好心!她哪里知道祝女士会这么看不上高伟男呢?今天看祝女士来的架势,她险些以为她介绍高伟男给杨大小姐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马太太只想把情理拉到她这边,对众人说:“你们瞧瞧,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才想着把我家的侄子介绍给杨大小姐!我是好心呀!怎么好像反倒惹了怨恨了?这样一来谁还敢给你们介绍哦!”

不想,往日挺管用的话今天却不管用了,跟着祝颜舒来的人就笑着说:“快别提了,你也不看看配不配得上就瞎说!”

“你那侄子我看跟路边卖烟卖花的小姑娘挺配的,再往上就不配了。”

祝颜舒都不必自己说,实在是马太太今天的打扮跟往日相比太不同了,这让原本会站在她那边的人都不站了,她与祝颜舒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太太带着佣人出门似的。

祝颜舒此时就出来打圆场:“好了,我们不要再打扰马太太家的生活了。马太太,以后还是欢迎你与我一起打牌的,不过你以后来我家就不要再带什么礼物了,我也不好再收你的礼物。唉,你的日子也是不容易啊。”

她又从包里取出一毛钱塞在马太太手里,因为钱是卷着的,别人也看不出来是多少,但从她的动作上看都能看得出来她是给马太太“施舍”了一些钱。

“以前是我不好,赢了你不少,这就都还给你。”祝颜舒紧紧握住马太太的手,让她不能把钱撒开还她。

周围也有以前赢过马太太的人,见祝颜舒都“还”钱了,也觉得此时应该表现一下大度与宽容与怜悯,毕竟,马太太平时打肿脸充胖子,不知亏了多少,看她在家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哟,真是太可怜了!

于是纷纷解囊,块儿八毛的一张张全塞到马太太的怀里。

马太太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祝颜舒见大家都给过钱了,就把手这么一撒开——

瞬间,天女散花。

马太太把钱全扬了,全扔回去了,轻飘飘的纸钱和丁铃当啷的硬币全撒了。

众人大惊。

你给乞丐钱,乞丐再给你扔回来,你是不是要说一声“神经病”?就是不说,心里也要这么想。

更别提马太太气得面如关公,结结巴巴,大骂:“我我我不用你们给钱!老娘有的是钱!老娘比你们这些瘪犊子都有钱!老娘的钱能把你们埋了!”

祝颜舒花容失色的躲在众位友人身后,吓道:“这是疯了?”

众人皆赞同:“真疯了吧?”

“马太太疯了?”

“马太太是疯子?”

话从里传到外,廖太太和客人刚下车就听人说马太太是个疯子,而且是早就疯了。

廖太太惊讶的问客人:“马太太有疯病?”

客人不知道,便临时杜撰出一条八卦:“我听人说……”

今天这热闹算是看过瘾了。

廖太太终于挤进人群,看了一看疯狂跳脚大骂的马太太和地上的零钱,再看被众人围着花容失色的祝颜舒,再看群众的众口一词。

终于得出结论:马太太失心疯了。

至于是今天气疯的还是早就疯了这个就不重要了。

最后,廖太太与人一起将祝颜舒送回家,纷纷安慰她不要害怕疯了的马太太,还有马太太瞎作的那个媒,她都疯了,她做的媒肯定也不做数了。

祝颜舒一直认真的解释:“可能只是一时气急了,不是说气急了的人会迷心吗?唉,是我不该给她钱,人家也是有自尊心的。”

廖太太代表众人安慰她:“你给她钱是你好心,我还没听说这世上有给钱给错的!”

众人皆称是,都道送钱不可能送错,这世上没人会怪送钱的人,如果有人怪了,那就是那个人有病了。综上,马太太有病。

杨玉燕坐在祝颜舒身边,听八卦听得头昏脑胀,不知何时马太太疯了,还有,祝颜舒还给了马太太钱,便插嘴:“妈,你给钱是让她去看病的吗?”

祝颜舒马上制止她:“小孩子不要胡说,马太太只是一时心情不好。”

廖太太跟着说:“是啊,马太太只是心情不好,你不用替她担心,好孩子。”

好孩子杨玉燕陪着祝颜舒看大家安慰她,直到黄昏降临,众人心满意足的纷纷告辞,她才有空问:“妈,你给了马太太多少钱?”

祝颜舒脱下披肩,倒茶喝水,说:“一毛。”

杨玉燕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毛?”

祝颜舒起身伸了个懒腰,皱眉道:“我在包里折了半天呢,生怕被人看出来,幸好没人注意到!”她颇显得意的踮着脚尖在屋里走了一个八拍,哒哒哒,哼着歌儿进了卧室:“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第47章 三个孩子

“苏老师我跟你讲,那个人真的太让人生气了!”张妈气冲冲的说。

初四,祝家的早餐桌上格外的热闹,苏纯钧来了以后才知道昨天竟然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祝家母女三人,连张妈都气得不轻,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苏纯钧听了也觉得后怕不已,幸亏这个姓高的男人没什么胆子,没有真的对这一屋子女人动手,不然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后悔都来不及。

“幸好是过年,你们家里的客人多。”苏纯钧皱起眉头,对杨玉燕说:“以后家里有事可以打电话去财政局找我,我会马上赶回来。”

杨玉燕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就觉得发烧。

二小姐第一次在人人都开口时变成了哑巴,低头认真吃一口饭。

苏纯钧却是认真的,对祝颜舒又说了一遍,还交待张妈:“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回来。如果情况不好,就报我的名字。”

张妈乍舌,“苏老师这么快就升官了?”都能报名字了?

祝颜舒道:“苏老师现在是政府官员,一般的小流氓敢去招惹富人,却一定不敢去政府的官员。”哪怕是最低级的小科员也比腰缠万贯的商人更不好惹。

张妈平时最看不起政府里的人,认为他们都不做正事,只会在舞厅抱舞小姐,听祝颜舒这么讲很惊讶。

祝颜舒笑道:“越是这种时候,政府才要更加强力,不然哪里镇得住这一地的牛鬼蛇神?宪兵队可是个个都有枪。”小科员不算什么,政府的面子更重要,要是几个小流氓就能欺负到政府的头上,那这屇政府也不必干了。

苏纯钧马上说:“我与宪兵队的王队长有些交情。”王队长想给上官送礼,还是托他找的条子呢。

张妈别的不懂,听到有枪真的松了口气,“那就好,到时真有事,请苏老师找两个带枪的在家门口转一转,保准那些坏人都不敢来了!”

祝颜舒笑着说:“正是这个道理。”她转向苏纯钧,真心实意的说:“有苏老师在,真是我们一家女人的福气。”

吃过早饭,仍是苏纯钧先走,跟着杨玉燕下楼去“散步”。祝颜舒也不打扰这对小鸳鸯的情趣,由着他们在大人的眼皮底下暗渡陈仓。

杨玉蝉从昨天起就很沉默,祝颜舒怕她心里有压力,特意与她谈心。

“不必放在心上,那马太太是个糊涂蛋,她那个侄子也是在家乡横行霸道习惯了,进了城也不改臭毛病,以为跟在他家乡似的,城里的女孩子也由着他胡乱开价。他下回要是真敢带着他父母上门,我就报警抓他!”

杨玉蝉其实是发现她与马天保的差距可能比她想像的更加大。如果高伟男这样的对象,对祝颜舒来说都是颜面受损,那假如她真的与马天保结婚了,祝颜舒恐怕连婚宴都不会出席了。祝家的女孩子嫁给金家佣人之子,那祝家日后就是城里的笑柄了,祝颜舒哪还有颜面见人呢?

祝颜舒哄了一会儿女儿,见她仍然有心事不开怀,她也无计可施,只好放她回屋读书,让书去解决她的烦恼吧。

“这个马太太,真是让人生气!”祝颜舒对张妈抱怨。

张妈道:“她就没安好心!这个媒要是说成了,她那个侄子家还要谢她呢。到时咱们家的女儿在人家手里,人家要钱,咱们就要给钱,人家要什么,你都要给,那才是生生的往下割肉呢。所以女孩子嫁人,不止自己要眼睛看得清,父母也不能糊涂才行!”

祝颜舒叹气:“哪儿那么容易啊。我只盼着老天再给我降一个样样都好的男人下来配给大姐,不然瞧着大姐这样,真是让我心疼啊。”

张妈:“哪有这种好事?二小姐跟苏老师那是撞上了,一千个人里也没有这样的运气。”

祝颜舒深深的叹了口气。

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今天来的客人就更多了!

许多客人都争相来告诉祝颜舒,马太太昨天晚上就送到医院去了,听说是气病了。

祝颜舒笑道:“哟,那我还要去看望一下喽?”

有人笑道:“您可别去,您一去,她病的不是更重了?”

更有好事者昨天根本没走,一直在马家看热闹,知道的更清楚,说:“我看她是装病!昨天你们走了以后,马太太怕被她婆婆责骂,赶在她丈夫回来之前说头疼又晕倒,这才躲到医院去的,还去的是西人的医院呢。”

众人皆哗,实在是因为普通人生病一般都是去中药堂找坐堂大夫看诊,西人据说是救命比较厉害,人快死了送过去最有效,而且西人的医院贵得很,又喜欢拿针扎人,洋人丈夫头发眼睛都跟国人不同,叫他瞧一眼魂都要飞掉,一般人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了,根本不愿意去西人的医院看病。

说到这里,就有人想起祝家的二小姐在西人的医院住了大半年,便好奇的打听起来。

祝颜舒最讨厌有人说起杨玉燕当年住院的事,她既不想透露杨玉燕当时是因为父亲外遇离婚受了刺激服药自杀,也不愿意让人以为杨玉燕身体有大病不健康,马上转开话题:“我们不是在讲马太太吗?对了,她那个侄子昨天晚上回去没有?他看到他姑姑这样为他操心劳累,就不愧疚吗?”

在马家看热闹的好事者马上说:“我听说那个男的根本不是马太太的侄子!连同乡都不是,虽然在马家住着,却并不是马家的亲戚,而且他昨天晚上也根本没有回去!”

有人问:“那他去哪儿了?马太太生病的事,他知不知道?”

好事者道:“马太太生病的事他知不知道我不清楚,可我知道他昨天晚上是在百乐门跳舞呢!他的听差还跑回来拿了一回钱呢!”百乐门乃是城里最出名的舞厅,听说那里的舞小姐个个漂亮得像明星一样。

众人再次大哗,比马太太生病住院更刺激的就是那姓高的是个白眼狼!

祝颜舒跟着啊呀了一番,又啧啧一番,然后到了中午就推说昨天她也气着了,要早些休息,下午就不招待大家了,还望大家原谅。

客人们虽然依依不舍,但也都体贴她昨天被马太太气得身体不好了,纷纷让她保重身体才告辞。

等客人们都走了,祝颜舒马上让张妈去抓药。

张妈:“抓什么药?”

祝颜舒坐在沙发上气呼呼的翻报纸:“什么药都行!抓苦的!我也病了,我也气病了呢!我可要好好歇几天!抓回来就在走廊上煮,让别人也知道我生病了。”

张妈叹了口气,认命的拿上钱包下楼了。瞧瞧,这当妈的比当闺女的能作吧?会作吧?可惜,能管得住她的都不在了,她可不是只能使劲作了。

药堂过年也开门,毕竟病人生病不挑时候,而且过年时病人会更多,像烫着的、烧着的、打架的、吃坏肚子的,等等。

张妈走进药堂,小药倌就赶紧过来招呼:“客人,需要什么?”

张妈笑着说:“家里的孩子最近东西吃多了,我买点消食的山楂丸子。”

小药倌就把她领到药柜旁,交给掌柜。

掌柜听了就拿一张纸铺好,拿小秤秤了一两山楂丸子放上去,包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样子,系上麻绳递给张妈:“承惠八分钱。”

张妈接过山楂丸子,又说:“家里还有一个小孩,不懂事,总装病,您能不能给我开点苦药,我回去煮一煮吓唬他。”

掌柜听了就笑,道:“您可真会养孩子。”

张妈笑道:“我带大了三个孩子,一大两小,个个都不省心啊。”

掌柜想了想,说:“我给你抓一些黄连渣子吧,这些要是卖给客人,人家嫌弃不好看就不想要。我收您便宜点,两分钱,您看行吗?”

张妈问:“能煮几天?能煮个三五天的吧?”

掌柜笑着说:“您不要把水倒掉,每回热热不就行了?”

张妈一听,笑道:“是我糊涂了,那就要这个了。”

她左手提一袋山楂丸子,右手提一袋黄连渣子,回到家里,先把山楂丸放在药盒里,再把煮药的小砂锅拿出来,搬个小炉子放在走廊里,煮起黄连渣子来了。

张妈煮上了药,回去就看到祝颜舒午睡起来,穿着晨褛坐在电话跟前,正在跟人诉苦。

“是,唉,我也是急的,回来才发现背上出了一层汗,晚上头就开始疼了呢。”祝颜舒一脸痛苦的对着电话讲,“我晓得,唉……”

她跟这个人抱怨十分钟,挂掉电话,再拔给那个人讲述她被马太太气病的故事。

张妈摇摇头,进屋准备晚饭。

一个小时后她出来,祝颜舒换了身衣服,精神百倍的坐在电话机旁还在打电话。

“谁能想得到呢?我就这两个心肝肉,哪一个都伤不得啊。是啊,我也没想到马太太竟然……唉,可能她也是好心。是,我知道她家里是开铺子的,我不是想……是啊,她的眼界不行。”

张妈叹了口气,回厨房继续做饭。

窗外,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

张妈把晚饭都摆好,把两姐妹都叫出来吃晚饭。

杨玉燕看到祝颜舒在打电话,不由自主的就放轻声音,不敢打扰。

“妈给谁打电话呢?”她好奇的问张妈。

张妈没好气道:“给很多人打。”

杨玉燕嘀咕了句“神秘主义”,转头跟杨玉蝉说:“张妈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又不会去偷听妈打电话,问她是给谁打还不告诉我。”

杨玉蝉:“那你就不要问啊。”

杨玉燕:“我好奇嘛。”她伸头往那边瞧,见祝颜舒说了五分钟还不挂电话,更加好奇了:“是咱们家的亲戚吗?咱家还有亲戚吗?不是说都在外地很远吗?这是打的拜年电话?”

杨玉蝉嫌她的问题多,换了个位子坐。

杨玉燕只好等张妈过来放菜时不死心的再问:“张妈,你知道我们家的亲戚都在哪儿吗?我妈是不是在跟亲戚打电话呀?对了,外面什么味?谁家吃药呢?”

张妈放下牛肉丸子,在围裙上擦擦手,瞪她:“吃你的菜吧,哪那么多话!这不是你要吃的牛肉丸子吗?费了我一下午的功夫呢!”

杨玉燕看了看牛肉丸子,口水开始分泌,转头看祝颜舒:“妈还没讲完电话呢,她什么时候过来啊?”

张妈把筷子塞她手里:“你们先吃,你妈打够电话了就过来了。”

两姐妹面面相觑,再看祝颜舒仍在精神百倍的讲电话,只好自己先开饭了。

杨玉燕挟了个丸子咬了一口,发出感叹:“我想吃米饭了。”

张妈冷笑,去厨房盛了一碗米出来放在她面前:“我早知道你吃这个菜要就米饭,快吃吧。”

杨玉燕发出欢呼,捧着碗大吃起来。

张妈说:“吃完了去吃一丸山楂丸子,免得吃多了胃里不舒服。”

杨玉燕惊喜:“家里还有山楂丸子呢!”

张妈:“我今天才买的,只许吃一丸,那又不是糖。”

等杨玉燕半碗饭吃完了,祝颜舒终于放下电话走过来,打了一下午电话,确保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都知道马太太躲医院装病去了,她被马太太气病了,现在神清气爽。

祝颜舒看餐桌:“呀,有牛肉丸子啊,张妈,有没有米饭?”

张妈放下一碗米饭,“太太,吃完这碗米饭记得吃一丸山楂丸子消食。”

祝颜舒笑道:“张妈,你把我当小孩子呀,还让我吃山楂丸子呢。”坐下挟了一颗牛肉丸子。

张妈看着这一桌母女:“呵呵。”

第48章 爱情之诗

祝颜舒称病,自然有许多朋友登门探望。张妈、杨玉燕、杨玉蝉比前几天更忙了,忙着替祝颜舒招呼客人。

祝颜舒装病装得不亦乐乎,每回客人走后她都会精神百倍的出现在客厅里,一张脸越发红润有气色。

张妈看不惯,讽刺道:“太太,这三年是不是都不习惯了?”

祝颜舒披着鲜红的羊毛开衫,穿着睡衣睡裤坐在沙发上,腿上还盖着一条羊毛毯。她笑嘻嘻的捧着热茶,吃着点心,对张妈道:“还真是呢。”

张妈故意翻了个白眼给她看,站在她面前不赞同的皱眉。

祝颜舒道:“当时我也是没办法,姓杨的登报离婚,人还跑了,我就是想打他都找不到人!脸丢的一干二净不说,燕燕又出了事,我是一根蜡烛两头烧,根本没办法,只好躲几年,等家里也安顿好了,外面的人也忘得差不多了,我才敢跟朋友们见面。”

张妈听到这里也开始同情起她来了。是啊,祝颜舒什么时候也没那么委屈过!在家里闷了三年,今天才算是伸伸腰,这还是因为两个女儿都大了,她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张妈叹气:“那算了,我也不说你了。不过马太太那种人,还是不要得罪狠了才好。”

祝颜舒冷笑:“我不得罪她,她就不来找我了吗?不是这一回我还不知道呢,居然有一些人已经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她那是打大姐的主意吗?她那是打我的主意!我孤身一个带着两个女儿讨生活,人人都看我可欺,就都过来欺负我!”她眼圈一红,就要掉泪。

张妈赶紧上前劝哄:“太太,这等人哪里都有!就是我家乡也有欺负孤儿寡妇的。人弱就要被人欺,这是在哪里都逃不掉的。您要是为这种事生气伤心可太不值得了。马太太不是已经被您给敲回去了吗?你继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再也不多说了!”

祝颜舒擦擦根本没掉下来的眼泪:“我哪里是欺负她哟,明明是她欺负我,你还不许我还手!我也没怎么样她呀,只是跟朋友们述述苦罢了。”

张妈连连点头:“是是是,对对对。”

于是祝颜舒继续在病床前述苦,不然就坐在电话机旁述苦,一直述到了正月十五。

杨玉燕已经知道妈妈每天坐在电话机旁是干什么的了,实在是叫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因为以前的亲妈也常常抱着电话跟亲戚朋友述苦,可是当时她觉得丢人又生气,现在却只剩下满心的无奈和好笑。

她一直以为自己公平又正义,没想到第一次体会到偏心的滋味竟然是在这里。

“人,果然都是偏心的。”她不但把这句自己领悟出来的名言警句写在日记本上和摘抄本上,还说给苏老师听。

苏老师捧着碗吃元宵,一边还要应付杨二小姐偶发的诗兴,闻言便恳切的点头,大力的赞同:“正是如此。喜欢的人做什么都对,不喜欢的人做什么都不对。同一件事,在两个人的身上就会有不同的评价。”比如他,以前在家里时堂兄弟姐妹中不乏不学无术,好逸恶劳之人,他从来都是看不起他们的。但今日看着杨二小姐,他就觉得她样样都好,看,这就是偏心。

过了十五,街上的小摊贩也都大多出来了,店铺也都开门了,只有学校和政府暂时还不开门。

杨玉蝉说大学到二月初十才开学,苏纯钧说政府也要到二月份才开始正式办公。

苏纯钧道:“剩下的日子我就清闲了,不必再天天去陪席陪宴。”他还是很重要的呢:他是付账的呀。好些酒席没有他都不开席的。

他问祝颜舒要不要他去马家看一看情况。

祝颜舒摇摇头,端着燕窝细细的啜甜水,道:“不必。我听人说,马家好像被人盯上了,最近好多家都找上门去要他捐款捐物呢。”

这也实在是怪马太太做事不谨慎,还有她那个侄子叫高伟男的,两人一起夸富,结果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

本来马家一直低调得很,不管家里有多少钱,看起来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人。马太太挤进她们这些麻将搭子里头以后,便喜欢吹嘘自己有钱。不过因为她们之中有钱的人多,倒也不会把她看在眼中。

这一回,马太太把侄子高伟男介绍给了杨玉蝉,高伟男又张口道可以任由祝颜舒开价说彩礼,不但把祝颜舒气了个不轻,也叫人开始怀疑这马家到底有多少钱?

哪怕祝家已经落败了,但祝颜舒的女儿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家可以肖想得起的,敢夸这个口,必定是有些底气的。

马太太后来害怕婆婆和丈夫怪罪躲进了医院,但她仍然不肯服气,有好事者前去打听,她便继续吹嘘自家有钱,吹嘘高家有钱,言下之意十分看不起祝颜舒,称她是落架凤凰不如鸡,说祝颜舒一年也难做一件新衣服,拿出来的首饰都是旧货,她的金戒指还年年买新的呢,可见祝家有钱全是假的!

又有人看到高伟男天天都去百乐门,一晚上总要包两三个舞小姐陪他耍乐,虽然是个学生,却并不好学。不过他还是比马太太更谨慎些,虽然在舞小姐身上花得多了些,但并不肯赌钱,不管舞小姐怎么哄都不肯上赌桌,只说是家训如此,沾赌就要剁手。

舞小姐受人之托,哄他说出了向杨玉蝉求婚的事,他道家里希望他娶个大小姐回去,为了这个,他爹愿意出二十万的彩礼钱!

二十万!

这个数字立刻就被舞小姐传出去了。

但高家远在山西,这些人只好先对着马家使劲,今天宪兵队去找马家请他们认捐一批军大衣,明天宪兵队再去找马家请他们认捐一批布鞋,后天宪兵队再去找马家请他们认捐五千斤粮食。

宪兵队天天登门,马家苦不堪言,却不敢关店,生怕关了店这些大兵就跑到家里去找人了。

现在马家早就没有精力再来找祝颜舒的麻烦了,那个要来求婚的高家人想必也不会再来了。

祝颜舒叹气:“被这些人粘上,不脱掉几层皮是跑不掉的。”她当年凭着老脸面,上上下下都打点清楚,哪怕是救火队这样的小衙门,她也是按月给钱,从不敢拖延。

这几十年下来,扔到衙门里的钱都够二十万了。

没有这些钱,她们母女凭什么在地界这么好的地方过这么舒心的日子?

她遇事就周知各位亲友,难道只是为了出气吗?不,那叫哭穷。她被杨虚鹤离婚,她哭一次,杨玉燕进医院住半年,她哭一次,马太太介绍个不合意的女婿,她再哭一次。哭得多了,人家就知道她是个弱女子了,就不会以为她很有钱了。

这还是她爹爹教她的呢。当时她记得爹爹逢年过节,还有清明、中秋等合家节日就会请遍好友到家里来,再把她抱到膝上,对着亲友们追忆早就去世的爷爷、奶奶,还有早就离开家再也没有音信的叔伯们,追忆到后来,爹爹就会静静的落泪。

等爹爹去世,他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的教她,等他去后,她要怎么哭,要对着谁哭,不但要在丧礼上哭,还要一直哭到四九,日后每年他的生日、祭日、春节、清明,她都要对着亲友们哭。

爹爹说,从此后,她一年只能做四件新衣服,买四件新首饰,开一次舞会。

爹爹说,她要把省钱、没钱、家里穷挂在嘴边。

爹爹说,他去后三年,她要把房子全都租出去,以后要让人以为她就靠租金生活,银行里的钱不到真的需要的时候不能去取,藏在家里的金子珠宝谁都不能说。

爹爹让她做一个聪明的孩子。

祝颜舒眨了下泛潮的眼睛,低头喝燕窝。

苏纯钧道:“虽然是这样,我也会多盯着些,免得他们狗急跳墙。”不过现在外面人人都以为祝家早就内囊尽空,祝颜舒是打肿脸充胖子,这样也好,省得那些苍蝇盯上祝家。

祝颜舒微笑道:“多谢苏老师,燕燕,还不快谢谢苏老师?”

杨玉燕早就不吃了,只是没下桌,仍坐在苏老师旁边听他们说话。她现在不由自主的开始注意起身材来,早上只肯吃两只元宵。

闻言,她斜了一眼苏纯钧,揪着桌布下的流苏说:“对他还用谢?”

这话说的甜,苏纯钧笑眯眯的盯着她看:“二小姐说的对,当然不用。”

祝颜舒嫌弃杨玉燕不矜持,可又不好当着苏纯钧的面讲她,只好暗暗的瞪了她一眼。

她扔下碗,站起来:“算了,我才不管你了呢。张妈,我回去躺一躺,过年累着了,我歇几天,这几天都不见客人了。”马家的事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有点烫手了,她想避一避了,免得被搅进去惹一身腥。

苏纯钧连忙起身,“祝女士,我今天想去看望我的大学教授代先生,不知可不可以邀二小姐同去?”

他一使眼色,祝颜舒就想起与他约定要将杨玉燕送去读大学的事了,连忙转回来,积极道:“当然可以呀!也叫燕燕去受一受熏陶。不知代教授有没有什么喜好?我们应该准备什么礼物呢?”

苏纯钧:“那倒是不必,代教授对学生十分亲切,不爱收学生的礼。我看不如把燕燕写的字带几张过去请代教授指点一番,也是个理由。”

祝颜舒马上喜道:“好啊。”她兴致勃勃的对杨玉燕说,“你不是抄了一本子的诗吗?正好带过去!”

杨玉燕浑身汗毛直竖,从听到的那一刻就尴尬极了!双手一撑直身而立,拒绝道:“不行!”

祝颜舒一怔,马上想到可能是杨玉燕在摘抄时写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情窦初开,抄一些艳诗艳词也是可能的,现在的报纸上也有许多现代诗冒出来,写女人的脖子汗毛胳膊大腿,相当露骨难看,但却很受年轻人的追捧,万一杨玉燕在本子抄了这些,那倒确实不适合让人看。

她转口道:“不愿意就不愿意,你嚷什么?没规矩!”

杨玉燕的小脸红得吓人,不敢瞪祝颜舒,不过现在她与苏老师的关系不同了,倒是可以对他撒气,于是一双眼睛虎气生生的瞪过去,杀气四溢。

苏纯钧被瞪得心里就是一蹦,跟着扑通扑通跳起来,哪怕是挨二小姐这一瞪,他都觉得舒服。他怔怔的看着二小姐红似晚霞的脸蛋,露出一个求饶认错的怯生生的笑来。

杨玉燕受了一场无端端的惊吓,一直到被祝颜舒和张妈送出门都是冷着脸,没有一丝笑。

祝颜舒看她这样,不由得又看不惯了,拧了下她的脸蛋说:“你是去做客呀,笑都不会了吗?”

杨玉燕只好听亲妈的笑了一下,才被苏老师牵下楼。

两人坐上黄包车,苏纯钧才在她耳边问:“你都抄了什么诗?莎士比亚还是普希金?”

杨玉燕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脸又开始发烧了。

苏纯钧小声:“普希金?”

然后就被杨二小姐在脚上狠狠的踩了一下。

看来猜对了。

他带着杨二小姐读诗时,自然也免不了选一些名家大作,爱情诗在诗作中占比非常大,除了吟诵自然的诗作之外,爱情也是一个会激发人共鸣的题材。如果杨二小姐想读一读爱情的滋味,普希金更像她的胃口。

苏纯钧悄悄在车上握住她的手,那柔软的小手挣了一下,但没有挣开他,就乖乖的待在他的手心里了。

“以后我们一起读,我还有许多诗没有教给你呢。”他微笑着说。

第49章 令人瞠目的大学与教授

黄包车一直将他们拉到了大学中,车到门前便停下来,苏纯钧扶杨玉燕下车。

苏纯钧此时才解释:“代教授是归国人士,就住在学校里。”

他怕杨玉燕听说是要到学校来会紧张,因为他从祝颜舒那里知道的就是杨二小姐极度厌学。所以一直到目的地了,他才坦言。

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杨二小姐不但不紧张,反而张大眼睛一直好奇的左右张望,看到一群走过的学生会好奇,看到一群男生剔着西瓜盖头会偷笑,看到一群西瓜盖头男学生爬树更是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

苏纯钧不得不拉着她走,免得她看入神了就不走了。

“好玩吗?”他笑着替她理了理衣服袖子。

“好玩。”杨二小姐浑然不觉,还有心发问:“为什么都是男生?”

苏纯钧笑着解释:“女学生人数少,通常都在文艺楼那边活动。”

杨玉燕又看到几个明显年纪超过学生的人走过去,但他们都穿着学生装。

“怎么还有年纪那么大的?”头发都花白了还在上大学吗?

苏纯钧:“我们大学创办的宗旨就是有教无类,任何人只要有向学之心,通过了入学考试,都可以来上学。”

接着,她又看到了一群军官走过去,身姿挺拔,气质不俗。于是这又让杨二小姐又伸脖子做了一回颈椎运动,一直到看不到人影了才转回来,更加激动兴奋的小声问:“怎么还有军官呀!”

苏纯钧微笑:“他们来接受教育。”

往里走更加让人惊讶。

杨玉燕先是看到了一条河!两边堤岸种着柳树,一条土路笔直的延伸向前。

河上还有鹅!

还不是一两只,而是一群!

这还不是最让她惊讶的,她原本以为这是养来观赏的,陶冶情操的,结果苏纯钧在旁边说:“这是食堂养的。”

杨玉燕:“……”

真实用啊。

这也不是最让她惊讶的。

再往前走,还有菜地,菜地里还有鸡鸭,不远处还看到了牛和驴和马,更远一点的房子里仿佛传来了猪叫,几个学生扛着钉耙,提着木桶,笑声朗朗的走来。

苏纯钧在旁边笑道:“他们是去喂猪的。”

此时一架驴车从旁边悠悠走过,驴车上是堆粪,隔着老远就飘来一股浓郁的异味。

讲句老实话,她从来没见过粪车,这是第一回 。

如果说这里是乡间,那倒更合适些。唯独不像大学校园。

杨玉燕发出如此感叹:“没想到大学里是这个样子的。”

苏纯钧涌上一股笑意,乐得见她误会。他指着前方的草坡说:“走过那个地方就是代教授的家了。”

虽然已经是冬天,地上的草却没全都变黄,半黄半绿,全都瘦弱得很,露出下面的土地,但仍有几根不分时节胡乱发芽的嫩叶伸出来,点缀在枯黄瘦弱的草叶之间,仿佛细小的花朵。

杨玉燕以为看到了野花,看错好几次,弯腰低头仔细辨认才发现是新发的芽。

“这么早就发芽了呢。”她可从来不知道。

苏纯钧低头瞧,也看到了,说:“过了年就算是春天了,快了。”

两人走上草坡,举目望去,草坡尽头是一幢红色的小楼房,白色的栏杆,白色的门窗,白色的屋顶,仿佛童话中的小屋突然跳到了眼前。

杨玉燕瞬间就忘了刚才看到的粪车,将此时眼前的景致记下,认为这才是大学的真容,果然美丽动人。

小楼盖得很好看,英式标准的对称建筑模式,远看虽小,走近看才发现并不小,隐约还能看到屋里学生们的身影。

苏纯钧说:“代教授在英国留学,还去过法国、德国和利物浦。校长说他带来了外国的新思想,让我们可以从自己人的角度去看待外国,非常、非常珍贵。我们一直以来翻译外国人的著作,学习外国的技术和思想,想找出打败他们的办法。但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从外国人的角度看其实非常偏狭,我们以前是走了很多弯路的。”

杨玉燕从他的话时听出来,他非常崇拜代教授,这让她不也免有点紧张起来了。

苏纯钧领着她走到别墅前,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对她道:“代教授好像正在跟他们上课,我们从这边进去。”

他领着她绕着别墅转了半圈,从一个门进去,她本以为是什么门呢,结果一进去就看到了灶和案板,还有堆成山的柴火、煤等物。

杨玉燕不敢相信:“……这里是厨房?”

苏纯钧回头对她眨眨眼:“我以前都是从这边进去的。”

以前上课时从厨房进教室?

杨玉燕对苏老师刮目相看!

现在不是饭点,所以厨房里没有人在做饭,但也能闻到菜味和面香味,还能看到地上摆的成筐的萝卜、土豆、玉米、白菜、青辣椒等。

苏纯钧牵着她从满地的菜筐中间穿过,仔细看过菜之后说:“今天中午的菜挺多啊,这么多种。”语气中有淡淡的羡慕。

杨玉燕:“……”

看来苏老师以前真的是饿才会到祝家吃饭的,他真的不是在装。他去祝家,饭占七成,她占三成。

苏纯钧走出厨房才对她解释:“代教授常自掏腰包请学生们吃饭,在他这里吃的饭比在食堂吃的还好。”

杨玉燕认真点头。

她懂,真的懂。苏老师真的是饿过来的,太可怜了,今晚就跟张妈说多给他做一点。

走出厨房,便来到更加光明明亮的走廊上。走廊上头顶装着顶灯,墙壁上装着壁灯,还都是雕花的款式,相当讲究。

地板还拼贴出了几何图案,墙壁上甚至贴了壁纸。

这不像学校教室,就是一个真正的别墅,还是很讲究的那一种。

如果不是代教授钱包太鼓替学校的房子做装饰,那就是学校真的非常重视他,才会替他盖了这么好的房子。

苏纯钧道:“代教授平时住在三楼,一楼二楼都是教室,图书馆还有代教授自己收藏的书。”

杨玉燕点点头,跟着就看到墙壁上突现一大块污渍,雪白的壁纸上突然出现这么一大块污渍实在太难看了。

苏纯钧看到它反而怀念发笑:“这是我们在走廊里打架的时候把墨水泼上去了,我们想趁代教授没发现用水洗干净,结果就洗成了这么一大块。”

杨玉燕真心发问:“代教授生气了吧?”有没有抽你们?

苏纯钧一本正经:“我还劝他们不能用水洗,早些向代教授承认错误呢,所以代教授没有生我的气。”言下之意,其他的同学都没跑得了。

杨玉燕真诚的说:“苏老师,你真坏呀。”

这时一个声音与她异口同声:“苏纯钧!又显摆你的坏水了是吧!”

一个细瘦的脖子支着一颗大脑袋的青年男子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大声喊,笑得很开心,他身上穿的衣服皱巴巴的,一看就很久没洗过,两只袖子挽高,在冬天这样很不合时宜,他还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时尚的很土气,他的两条裤脚一高一低,趿拉着鞋穿,也剪了一个西瓜盖头,还中分。

青年这时看到了杨玉燕,故意夸张的弯腰伸头,声音更加大了:“哟!苏纯钧带着个女孩子!”

苏纯钧生怕他吓着了杨玉燕,马上喝止他:“施无为!”

两人各站走廊一头,互相喊话,声音极高,死人也会被他们吵醒。

于是,两人中间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他年约四十出头,穿着马甲、衬衣、西装裤、棕色皮鞋,他头发向后梳,发际线完好,他轮流看了一眼那个青年与苏纯钧,他把头扭过来时,杨玉燕发现他简直帅到没有朋友!浓眉似剑,秀目如星,笔直的鼻梁,含笑的嘴角,他微笑着说话,苏老师却马上紧张起来了。

他说:“施无为,苏纯钧,你们太吵了,我正在上课呢。”他看向杨玉燕,含笑点头。

苏老师马上替她介绍:“代教授,这是我的学生,她姓杨,在家排行第二,小名玉燕。”

代教授笑道:“杨二小姐你好,请不必客气,来这里的都是朋友。纯钧,你先领杨二小姐去茶室坐一坐,泡壶茶,拿些点心出来招待客人,我一会儿下课了就过来。施无为。”

施无为紧张的已经连抹好几遍脑袋了,闻声马上立正站好:“教授好!”

代教授笑眯眯的说:“你去厨房把菜洗一洗,把土豆削一削吧,吃饭就要付出劳动。”

施无为:“是,教授!”然后撒丫子跑了。

代教授赶走这两只皮猴子就又回去上课了。

苏纯钧带着杨玉燕去茶室,施施然的泡茶拿点心,然后脱下西装外套,撸起袖子,戴上围裙,现场表演打奶油。

在祝家喝咖啡吃饼干是不会再现打奶油放上去的,那就要累死张妈了。

苏纯钧却在这里给她表演抱着一个盆用蛋抽熟练的打奶油,手都要舞出残影来了。

杨玉燕先是坐着看,后来站着看,再后来开始鼓掌。

苏纯钧脸上带着飞溅出来的奶油点点,笑着说:“以后在家我也打奶油给你吃,我还会烤蛋糕呢。”

杨玉燕震惊无比:“你会烤蛋糕吗?”

苏纯钧兴奋道:“会呀,我还会烤饼干呢!”

杨玉燕顿时生出自愧不如之心来。

她一个女人还不会烤蛋糕饼干打奶油呢,她竟然不如男人!

这时门口有人清了清喉咙。

杨玉燕和苏纯钧看过去,是代教授。

代教授一手挽着西装外套,站在门口,礼貌且客气,就是似乎在瞪苏老师,瞪得苏老师变乖了不少,低头不说话,专心打奶油。

杨玉燕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马上变乖巧,依在苏老师身边不说话。

代教授再次瞪了苏老师一眼,“苏纯钧,解释一下。”

苏纯钧已经打好了奶油,将奶油装好端过去,放下袖子,再带着杨玉燕走过去,恭恭敬敬的重新介绍:“代教授,这是我的学生,杨玉燕,我受她家长所托带她来拜访您。燕燕,这是代教授。”

杨玉燕便乖乖问好。

听到是“家长所托”,代教授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些了,他请杨玉燕坐下。

杨玉燕坐下后才发现苏老师还站着。

苏纯钧不等她发问就赶紧说:“我站着就好。”

代教授静静的喝茶,刚下课,他的嗓子早就干了。喝完一盏茶,他也看懂这对小男女之间并不是不堪的爱情,苏纯钧明显是在等这个小姑娘长大成熟,他用呵护花朵的力气去呵护她,这让他刚才升起的火气降下了不少。

不过他放下茶杯后还是对苏纯钧说:“苏纯钧,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都在其次,言传身教排在首位。一个道德败坏的老师教不出一个正直的学生,一个总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手中却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那是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的。”

苏纯钧正色道:“多谢代教授教诲,我会铭记在心。”

杨玉燕此时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机锋,想了想,发言道:“代教授,不知你认不认识杨虚鹤?”

代教授笑得很客套:“久闻大名,只是未能一见。”

杨玉燕仰首道:“他正是家父。”

代教授听出这小姑娘想说什么,也好奇她会说什么,就静待她发言。

杨玉燕:“我不耻家父的行径,必不会选择与他一样的人。我的爱情,是要与爱我的人相爱,与我爱的人共携白首,我们应当可以共同进步,互相促进,而不会拖着对方的后腿沉入泥潭。”她看了一眼苏老师,不自禁的露出一个笑,“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

这是杨玉燕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坦承她对苏纯钧的心思不纯。

对外人开口比对家里人开口要容易得多。

而且,她觉得她有义务也有责任维护苏老师,因为他们是一国的。

听到这番话后,代教授去看苏纯钧,发现这个往日冷漠讥嘲的学生眼睛里像盛了一条银河,他再看杨玉燕,一个纯洁的心灵打动了一个冷漠的心灵,只要他们日后不会互相伤害,那真是世上最美好也是最传奇的爱情了。他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却盼望着能够看到美丽的爱情之花盛放。

“纯钧,坐吧。”代教授示意了一下,苏纯钧这才在杨玉燕的身旁落座。

苏纯钧虽然是去年年中才毕业,但他在财政局的风光已经流传到学校中来了,在师生中褒贬不一。

代教授也是比较担心这个学生的,担心他离开学校以后乱花渐欲迷人眼。

“纯钧,我听说你在财政局人缘不错,正好我打算再买一批教具,不知能不能借一借你的东风啊?”代教授笑着问。

杨玉燕不妨这个苏老师推崇的教授竟然一开口就想让苏老师开条子,顿生恶感。

苏纯钧不疑有他,当下就道:“这个不难,随便找个名目就行,不知教授想买什么教具,什么时候要?我安排一下。”

代教授盯着他看,眼角却看到杨玉燕的神情,那叫一个嫉恶如仇,仿佛他是大恶人,苏纯钧是正被他欺压的大好人。

代教授顿时就想笑了,强忍住,一本正经的跟苏纯钧讨论起来。

教具吗?先不急,先给他弄一点好酒好烟过来,还有好衣服好手表好钢笔好皮鞋,当然,如果能有回扣来点实在的黄金白银就更好了。

苏纯钧听到一半就觉得不对,后知后觉的看到旁边一座名为杨二小姐的火山就要暴发,再看代教授一脸促狭,登时哭笑不得,“教授!”

代玉书哈哈大笑起来。

苏纯钧赶紧牵着杨玉燕走到窗边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劝哄她:“不要生气,教授是故意的,教授最喜欢闹我们了。”

因为许多学生刚来上学时都不太习惯学校的氛围,一部分学生出身贫困,一部分学生出身富贵,两下碰撞起来,矛盾纷纷。但学校却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不可能容许他们在这里搞阶级斗争。代教授为首的许多教授就想了许多办法,或是罚学生一起干活,或是令学生一起游戏,代教授还喜欢开玩笑,特别是在课堂上,就是为了让大家放开包袱,这也是教授的一片苦心——或许只是因为教授自己的兴趣。

杨玉燕后知后觉,“代教授在逗我吗?”

苏纯钧好笑着承认:“对。”

杨玉燕马上去看代教授,结果代教授笑得特别开心的对她招手,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认真、严肃、客套、还有点傲气的代教授了。

杨玉燕目瞪口呆。

这居然是教授?!这居然是教授干的事?!

她看过去,代教授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仍有笑意。而且他正在大口的吃蛋糕,抹的就是苏纯钧刚才打出来的奶油。

苏纯钧马上安慰她:“没事,我以前也被教授整过,我们都被教授整过。”被教授整过以后,他们才敢在走廊里打架,在教室里踢球。百无禁忌,从发现教授是一个百无禁忌的人开始。

“你现在肯定不怕教授了吧?”他问道。

杨玉燕扪心自问,发现她是真的不怕了。因为她觉得这个教授,好像是一个很宽容的老师啊。

苏纯钧这才牵着她走回来,重新落座。

杨玉燕眨着眼睛重新打量代教授,发现他面容和煦,童心未泯,笑容中仍带着稍许天真之态。

而且,他很帅。一个帅哥的恶作剧,总是无法让人生气呢。

代教授舔掉手指上的奶油,笑着说:“讲课结束后就是容易饿。刚才不好意思。”他转向杨玉燕,正色道:“我本来以为是苏纯钧这小子不地道,当人家老师还拐了个女学生,结果听到你的话,得知你们是真心的,我看你这么维护她,就忍不住逗一逗你们。纯钧他名字是剑,人也过于冷傲孤高,现在看到他在你身边变得柔和多了,我也能更放心了。”

冷傲?孤高?

这是谁啊?

杨玉燕更加好奇上学时的苏老师是什么样的人了。

代教授笑眯眯的说:“想不想知道他在学校里是什么样的?”

杨玉燕立刻抛弃前嫌,积极道:“想!”

苏纯钧大惊失色:“教授!你要讲道义啊!”

代教授便失望又遗憾的说:“唉,那看来不能说了。”

杨玉燕也失望又遗憾,哎哟,冷傲孤高的苏老师是什么样的啊?她真的好想知道啊!

苏纯钧焦急之下,竟然觉得这说不定是劝杨玉燕上大学的一个理由。他思考片刻,拿不定主意这办法到底有用没用。可他去看代教授时,发现代教授正在看他,还在使眼色。

莫非代教授猜到了他为什么领杨玉燕来吗?

第50章 读书令人快乐

代教授喝完茶,就让杨玉燕与苏纯钧在茶室坐着。

“今天你们来得巧,中午就留下吃饭吧,有人送了许多粉条给我,今天中午我来做一道大菜!”代教授道。

苏纯钧立刻就脱下外套说:“教授借我一件围裙,我也去做一道菜。”

杨玉燕看看这两位男士,觉得自己也应该站起来表示愿意去做菜,但她不会做菜呀。自信不足令她的动作稍有迟疑,杨二小姐犹犹豫豫的站起来,声音细弱的开口:“我也……”

苏纯钧与代教授一起看她,目光与神色竟然如出一辙。

苏纯钧把她按回座位:“你不必,我去就行。”

代教授对苏纯钧点点头,也是这么说:“对,你也不必,你留下陪着二小姐说话,看书也行。”

杨玉燕插口:“代教授叫我燕燕就行,我小名就叫燕燕。”

代教授对她一笑,“好,那燕燕,跟你纯钧哥哥坐在这里看书,不要放他去厨房,你纯钧哥哥第一次来上课要替我煮茶就毁了我一盒茶叶。”

杨玉燕瞬间变安静,脸发烧,好奇心大起!

苏纯钧不妨代教授随口就揭他的短,要知道他在杨二小姐眼中的形象可一直都是可靠的好男人啊!怎么能说他连茶都不会煮的事呢?

“教授。”他目露恳求,眼带委屈,脸上尴尬又紧张。

代教授笑眯眯的,继续对杨玉燕说“悄悄话”,“让他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然后代教授就去楼上换衣服然后去厨房做菜了。

茶室是代教授待客的地方,学生是不会进来的。房门一关,屋中只剩下杨二小姐与苏老师。

杨二小姐便拉着苏老师的袖子扯他坐下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又有神,还会说话。

苏老师被这一双眼睛看着,不得不自揭其短:“唉,我那时……”

那是四年前,他刚从家里出来,钱在路上花的一干二净,带的行李也都当了,这才没在进大学前饿死。

考上大学以后日子就舒服多了,学校对优秀学生有奖学金,考上大学还可以免费吃住。他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学校食堂解决,却无论如何也住不惯学生寝室。于是,他才借口有亲戚在这里愿意资助他,从学校里搬了出来,四处找房子,最后辗转住到了祝家楼,一住就到了现在,住了就不打算走了。

学校的教授也并不都是值得崇拜之人,有些人学识虽高,人品却不行。代教授却是在这些教授中他最为敬佩之人,心如水晶,澄澈透明。

当时他才从家里出来,许多人□□故都要学习,也与在家中时的情形不同,他吃了许多亏,也学了许多道理。

学校虽然是象牙塔,但到底仍身在红尘之中,高低上下,仍然不能避免。

但他不同,不管是有财有势,还是穷苦百姓,只要不能令他敬佩,他都不屑搭理。

当时,这是他非常引以为傲的一个“原则”。

代教授看起来一身旧贵族的习气,喜欢喝下午茶用精致的瓷器,穿着打扮都非常讲究,却从来不说他自己家族的事,只说“玉书”这个名字是上学后先生给起的,其余一概不提。

他便在心中暗暗将代教授引为知已。

某日,代教授在授课,口渴,要离席去泡茶。有学生便自告奋勇要替代教授去。

他自然不屑这等拍马屁的行径,心中更加觉得这个学生恐怕连代教授喝的是什么茶都不知道,别说泡了。

代教授便在课堂上扫了一圈,问有谁能去替他煮一壶茶。刹那之间,他与代教授目光相碰,代教授便微微对他一笑,他不由自主就站起来了。代教授就说:“那就让纯钧去吧。”

他还自得不已,自认比这课堂上其他的人都更适合去泡茶。

可是直到他站在茶壶前才发现……他从没泡过茶!

纵使他从小喝茶,从家里喝到英国再从英国回来,喝过的茶从中国茶到印度茶都有,但是——那都是下人泡的。

他喝过,不意味着他就会泡。

他拿起茶盒,这茶认识,熟啊,大吉岭嘛,但怎么泡呢?几分钟呢?

他犹豫了三秒,想以他没有手表不知道怎么计算时间为理由去向代教授解释他无法泡茶的原因。

——可万一代教授把表借给他呢?

他捧着茶壶到了厨房,一眼就看到厨房外面的走廊上放着一架小座钟。

很好,没有理由了。

厨房里有热水,只是还不到温度。他把锅里的水装到壶里,重新放在灶上,捅开灶眼——感谢他出来以后自己生过炉子。

水很快达到沸点,翻滚冒泡。

接下来,只剩下把茶叶倒进茶壶,再把热水注进去了。

杨二小姐非常厚道,听到这里都没笑,还是仰着可爱的小脸看着他。

苏纯钧不知不觉就觉得讲一讲糗事,其实有助于拉近两人的距离,看他们现在坐得多近啊。

“当时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去说自己不会泡或泡不了,就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泡了。于是我抓起一把茶叶放进茶壶……”他还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抓的动作,以示当时他是多么的不顾一切。

杨二小姐第一次打断他:“等等,多大的壶?”

苏纯钧:“就你家用的那个壶,差不多大。”

她捧着他的拳头:“你放了这一把茶叶???”

苏纯钧震惊了:“你会泡茶?!”居然一眼就看出问题了!他当时还是在泡了以后才发现茶叶的量好像不太对的!他竟然还不如杨二小姐有常识!

杨玉燕看出他神色不对,不太敢打击他:“也还好……”

泡茶这种事谁不会啊?

没想到苏老师竟然以前连茶都不会泡!

从现在起,她要用全新的目光去看他了。

苏纯钧失笑,把后面的事也全都说了,也没什么更丢脸的了。

“我当时发现茶叶放多了,就挟出来扔到了外面,又往里重新兑了水,不过代教授后来还是发现了,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晚上还做了一道茶叶豆腐请我们吃。”

杨玉燕很给面子的笑了起来。

其实,后面还有更丢脸的事。

代教授在后来对他们大家说,他其实以前是雇奴出身。就是家里养不起孩子了,把他卖了。他被卖到了当地最大的油坊做事。

油坊主既是当地最大的油坊,其实也是当地最大的地主。方圆上百里都是他们的田,当地的百姓大多数都是他家的雇农。他虽然被卖,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父母亲人是谁,油坊主也从不限制他回家见父母。

后来他跟着油坊少年一起读书,因为成绩好,油坊主就将他送到城里读书,后来更是资助他去留学。在他去留学前,油坊主就将他家的欠款一笔勾消,还消了他的卖身契。

当时,他在台下目瞪口呆。

台上,代教授的笑容丝毫不见阴霾:“知识会改变我们的命运,它会赋予我们力量,令我们不止可以改变自己,也可以改变身边的人,身边的环境。出身并不能代表一切。我从一个油坊的小工变成了现在你们面前的教授,还有人猜测我是前清官员之后,姓爱新觉罗,哈哈哈哈!”他撑着桌子大笑,“我不是!我就是一个用知识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奴隶!我可以,你们也一样可以!”

全班掌声雷动,他却如坠冰窖。

他发现了自己的高傲与冷漠是多可怕的歧视,又会带来更多的偏见与更大的错误。

从那一天起,他变得更加平和了。

也更加能与过去的自己分割开来了。

如果他仍是当时的自己,能够拥有现在这么美好的杨玉燕吗?

不能。

这让他更加庆幸自己当时醒悟了。

他摸了下杨玉燕的辫子梢,凑近她说:“还有呢,我刚入校的时候……”有一就有二,习惯就好,何况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那能叫丢脸吗?那叫拉近距离。

他声音放低,引得杨二小姐也不自觉的更靠近他想听得更清楚些。

这时门被代教授不打招呼的推开了,刚好抓到。

苏纯钧用闪电般的速度坐直身都没用,代教授的眼神就充满了智慧。

代教授笑着说:“我就知道。”

苏纯钧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要找理由。

代教授不理他,走进来对杨玉燕说:“燕燕,走,我们去吃饭,你知道你的苏老师上学时最差的一门课考了多少分吗?”

杨玉燕哪里能经得住诱惑?立刻就被代教授叫走了。

苏纯钧赶紧跟上,对代教授束手无策。

三人没有去餐厅,而是去厨房。厨房里竟然就已经摆起了一条长桌,七八个学生正在把碗盘摆在桌上,把菜往桌上端。他们有男有女,男生多,女人少,都穿着围裙一起在厨房干活,杨玉燕进来时还听到一个女生指挥一个男生:“施大头,你把这盆炒萝卜端过去吧。”

施无为快活的呼喊着:“来喽!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辣椒炒萝卜!”

代教授笑着说:“是啊,大头的拿手菜有好几个,我还记得一个辣椒炒白菜。”

剩下的学生立刻七嘴八舌的说:“还有辣椒炒豆腐干。”

“辣椒炒腊肉。”

“辣椒炒南瓜。”

杨玉燕在旁边听着,不由自主的对苏纯钧说:“原来是辣椒炒一切。”

苏纯钧听到了,代教授也听到了,回头对她笑道:“燕燕说的精准。大头啊,以后你就介绍自己擅长辣椒炒一切就行了!”

众人便大笑起来,也都跟着看向了站在苏纯钧身边的杨玉燕。

杨玉燕瞬间背上就出了一层冷汗,浑身发毛,脸上的表情都僵了。

苏纯钧立刻发现了,上前一步挡住她,对施无为说:“施大头,你的名字还是没有改过来啊。”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这下众人的目光就又跑到施无为身上去了,还纷纷笑起来。

施无为被人就这件事调侃惯了,也不在意,笑着说:“我现在每年都吃一次打虫药,早晚不再被人叫施大头!”

一说起这个,在座的不少学生都心有戚戚。

此时饭桌摆好,众人落座。

在这里吃饭也没什么规矩,菜摆好,米就在桌上用大盆盛着,谁吃谁盛。

苏纯钧拉着杨玉燕坐到角落,把她挤到里面坐,不必再挨着别人,他坐外面。坐好后,他就站起来替两人盛米。

这时桌上的其他人还在说打虫的事。

他们是到学校以后才集体吃打虫药的,以前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虫,多可怕啊!还有人被这个吓生病的呢。

不过教授们都一再的教育他们不要迷信,不必去大仙那里请符水喝,符水不治肚子里的虫,反而有可能越喝越多。

卫生这个概念伴随着一颗颗下肚的打虫药就这么根植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施无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以前虽然瘦,但以为就是饿的。到学校以后吃了打虫药排出了虫才知道他这么瘦是因为身体里有寄生虫,而寄生虫则是家里吃水吃饭都不卫生才跑到肚子里去的。

施无为仍在回忆感叹:“我当时看到时真的差一点就掉茅坑里去了。”

七八只手伸过来打他。

“吃饭呢!”

“不许再说了!”

施无为不服气呀,勾头喊苏纯钧:“明明是他先提起的话头,你们怎么不打他呀!”

苏纯钧一心一意照顾杨二小姐在陌生且人多的地方用饭,哪有精神再来理会以前的老同学?闻言只施舍过去一只眼神就足够。

其他同学一大半也都埋首在饭堆中,无暇他顾。只有几个眼晴灵活的人看出苏纯钧对身边的女孩子格外关照,纷纷猜测两人的关系,已经从兄妹、表兄妹、未婚夫妻、小夫妻猜了个遍。

唉,毕竟大学校园之中,男女之间很难有纯友谊。连师生都不能阻拦爱情的产生,何况这一对年纪相差不大的男女呢。

再说,苏纯钧可称俊秀,女孩子也风姿楚楚,两人坐得近,说话也头碰头的,要说这两人没有关系……

一个女生断言:“骗鬼!他们肯定有关系!”

另一个男生道:“是爱情关系。”

第二个男生道:“是纯洁的爱情关系吗?”

第三个男生道:“就算现在是纯洁的,也纯洁不了几年了。”

女生翻了个白眼,三个男生窃笑。

不过他们一起看过去,也都觉得第四个人说的有道理。

苏纯钧都二十多了,女孩子看起来也有十七八了。就是女孩子不着急,苏纯钧也会急的。

果然是纯洁不了几年了。

代教授上了桌就只顾吃,是桌上第一个放下碗的,面前的一盘菜也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滴菜汤都没剩下。

杨玉燕也差不多吃饱了,她在外面食欲就不大,无法像在家里一样放开吃。

苏纯钧太过熟练了,见杨玉燕的碗底还有两口米,自然至极的端过来拨自己口中。

代教授掩口,艰难的忍住笑。

刚才的四个学生已经确定了。

男生三:“已经成过亲了吧?”

男生二:“没成亲也肯定已经订婚了。”

男生一:“……我爸都从来不吃我妈的剩饭。”

女生难掩羡慕之情:“他们感情好好……”

很快,整个桌的学生都明白了,苏纯钧同学带来的女孩子,是他的妻子/未婚妻。

施无为思考:“那是叫嫂子好?还是叫弟妹好?”

旁边一个女生纠正他:“都不好!要称呼她杨女士。这里是学校,不要像外面的人一样古板,称呼一个女人一定要从她身边的男人才能叫得出口。”

施无为念了几回“杨女士”都觉得这么叫年纪上可能会有误会。

为免杨玉燕坐着尴尬,代教授就与她说话。他没有问她在哪里读书,也没有问她都读过什么书,更没有出题考人,而是像偶发诗兴,开始讲起他这段时间的一些感悟,从冬天窗外的一片绿叶,到报纸上的一则小文,或者某一段文章,某一句诗词,天马行空,无所不包。

这种云山雾罩似的聊天方式,杨玉燕已经很习惯了。以前祝颜舒和杨玉蝉就喜欢这么说话,她在旁边听着插不上嘴;后来有苏老师了,苏老师也这么跟她聊天,他的话她倒是都能插得上,因为大多数都是前几天他说过的东西。

代教授说的东西,她可以接上来三成,后来慢慢的变成了五成,等桌上的人把桌上的菜和饭全都消灭干净之后,代教授说的话她已经都能听懂了。

吃过饭后,代教授仍带苏纯钧和杨玉燕去茶室说话,其他学生则自动自发开始收拾厨房。

代教授领他们回了茶室,请他们坐下,对杨玉燕说:“今天是初次见面,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给你的。我有一本书,想来应该是你会喜欢的,你等一等,我去拿过来。”

杨玉燕赶紧起身要推辞,不过她也不是真的不要,初次见面收长辈的礼物这是正常的社交,不能太客气。这样她下一回来拜访时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礼物了,这一来一回下去,两边的关系就接续起来了。

她坐下说:“不知代教授会送给我什么书呢?”

不一会儿,代教授就回来了,手中是一本薄薄的诗集,他递给杨玉燕:“这是俄语的,是俄国出版社出版的。刚才聊天的时候我觉得你喜欢普希金的诗。”

喜欢是没错,可这是俄语。

杨玉燕觉得这书有些烫手了,她会英语,会日语,但不会俄语啊。

代教授给苏纯钧使了个眼色。

苏纯钧虽然有些同情杨玉燕,但也狠下心,温柔微笑着对她说:“没事,回去我教你读。”

——他忘了,代教授是一个非常、非常严格的教授。

在他手下的学生是一定要学很多、很多东西的。这就是他爱学生的方法,不停的鞭策他们,令他们不停的学习!

杨玉燕翻着这薄·薄的一本诗集,觉得就算读下来,哪怕是俄语的,应该也不需要背太多单词,何况她已经读过英语版的和中文版的了,三厢对照下来,不会太难。

于是她笑着说:“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