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燃说出那句“是,殿下”时,赵浔只觉周身血流都似乎烫了几分。
哪怕在庆利帝面前,赵浔从未见过谢燃这样顺从驯服的姿态。意识到这一点,既让他感到兴奋,又让他……有些难过。
其实,赵浔知道……那一日,如果谢燃不说后面那些话,自己其实不舍得、也不敢真的将他如何。
但可惜,谢燃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他的理智。
赵浔就着这个捏住谢燃下颌的姿势,俯身端详许久,他看着这张仿佛冰雪砌成般完美的脸,又看出了皮相下透出的苍白和疲惫。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脑补,只是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松开手,背转过身,讥诮笑道:“老师言重了,跪着做什么?我当不起,起来吧。其实你不用说的太透我也能猜到,你找我娘,无非是担心她将我的身世漏出什么疑点,是不是?”
“哦,你或许还担心她身份低,碍着我日后的路。这些权衡利弊,实在太清晰不过,我是你教的,自然能懂。”
赵浔声音压的低而哑,仿佛借此按耐体内翻滚的情绪:“我知道,杀人这种蠢事,你是做不出的。谢侯爷么,霁月光风,冷静如雪,智计无双……你一定觉得,若你真的杀了她,只会让我和你离心,不愿为你所用。毕竟,我在你这里,不是一直都是一颗棋子吗?”
谢燃没有起身,他还是跪着,听到这里,唇部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赵浔眼眶红得像血,却还是在笑:“我和你说过的,凡君之愿,皆为我愿——但你不信,因为你谢燃其实除了自己、除了权势利益什么都不信!你刚才说什么?’我们这样的人’?”
他冷冷道:“什么样的人?抱歉,我不配,我们不是一类人。谢侯爷是成大事的人,可以做到七情六欲摒除,我却不行。那是我娘!若有一天,当真阻了我的路,我还能真将她踩作龙椅前的垫脚石吗?你找她说这些做什么?”
——你是要劝她为我登基去死吗?
赵浔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将最后这句话说出来。但谢燃何其聪明,言下之意,未尽之言,他全都明白了。
赵浔其实都猜对了,谢燃找鸳娘,说的无外乎这些。
但有一点,赵浔却不知道。
赵浔不知道,他亲情的唯一寄托、他的家……其实全部都是虚幻的。
他的母亲二十年如一日地装疯卖傻,只为满足“锦绣帕,黄金屋”的幻想,用自己的孩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谢燃之所以找鸳娘,敲打她,是因为他不放心。
不放心在鸳娘这个母亲眼中,赵浔究竟有几分重。
毕竟,试问鸳娘如果真的爱这个儿子,会一“疯”二十年,让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少年赵浔独立支撑生活?会舍得整整二十年,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一句话?
现在,赵浔问谢燃,你找她说这些做什么?
谢燃要怎么回答他。
难道回答他,你以为仅有的那点温情亲情其实都是假的,连你的亲生母亲都骗你骗了二十年?
谢燃看着赵浔赤红的眼眶,想:我说不出口。
若是一定要恨,恨一个人,总比恨两个人,恨所有人……来得轻松一些的。
更何况,赵浔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算冤枉了他。
赵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燃,冷冷笑道:“谢侯爷,说话啊。你是这么想的吗?”
——你要劝她为我的登基之路去死吗?
——是你逼死的我娘吗?
——你只是将我多做一颗棋子吗?“
谢燃抬起眼,望着他,然后轻轻道:“是。”
真的得到答案时,赵浔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极了。
他最后看了眼谢燃,想,这么多年……我真是个一无所有的笑话。
赵浔转身出去的一刻,他曾的确想过,就这样吧,不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时候结束了。
但偏偏,谢燃叫住了他。
谢燃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这让旁人的喜怒哀乐放在他的边上,如同一个笑话。
谢燃说:“殿下,我不日便要带兵离京,此后不知何时能回,亦不知……是否能回。此次围猎,你在风口浪尖,我走之后,恐有人对你不利。殿下需早做打算,拉拢势力。”
赵浔只觉十分可笑:“谢侯爷,您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我的确没那么想做这个皇帝,若是别人要,便让给他们吧。”
谢燃道:“事到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你不想,别人便不对你动手的。”
赵浔短促地笑了一声:“行啊,那便让他们动手。成王败寇,若是输了,我这命赔上便是,多大的事儿?哦,我知道了……先前能排的上点儿的皇子都已被谢侯爷斗了出去,若是我这颗棋子也撂摊子不干了,您会有些麻烦?”
谢燃只觉心头气血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他原本就重病初愈,只觉肺腑又闷又痛,几乎又要咳血。
他强行按耐住,道:“殿下,这并非儿戏,而是性命攸关。眼下盛京城里虽然没有堪用的皇子,但尚未成年的却有许多。今上酷爱政斗制衡,导致如今朝堂各方势力混乱不堪,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手段。但无论哪方得势,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那些孩子中是谁登基,比你这个无党无派的成年皇子好控制许多。你没有根基,若权贵大族联手对付你,很难全身而退。”
赵浔漠然看着他,道:“哦?那谢侯觉得孤应该如何?”
谢燃垂眸,跪着,字字清晰道:“古往今来,联姻结亲为世家大族联盟之基。殿下既已立府封王……是时候,该纳妃了。”
纳妃。
谢燃这两字落下之时,赵浔眼底掀起轩然怒意!
他猝然抬手,案上茶杯碎裂在地,发出一阵刺耳震魂的锐响!圆融上好的瓷器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混着茶水在他们之间溅开。
赵浔今年及冠。寻常世家贵族子弟,即便还未立正室,也早在屋中蓄了贵妾养着,或是至少有婚约在身。
但赵浔始终孑然一身。
他虽然出身不好,却好歹是个皇子,长得还甚好,武艺才华也佳,哪怕庆利帝不将他放在心上,正经大族看不上他,对于大部分清流文臣、虚衔贵族,却也算高攀。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少女曾无意见赵浔而怀春,非君不嫁,却都无声无息地没了下文。
没人知道郁王是如何处理这些事的。也没人知道赵浔为何始终不愿娶妻纳妾。
总之,结果就是,人们或无意或刻意地忽略了他的亲事。
——直到此刻,他的婚事被谢燃搬到了台面上,作为一桩用于权利交易、利益交换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