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题字(上)你若开口……也并非不能留……
“王爷,到了,远芳书斋。”薛南星朝远芳书斋的匾额遥遥一指,便想要加快脚步,可奈何腿还有些痛,只得曲起左腿,半跑半跳起来。
然而未跑出几步,腕间蓦地一紧。
陆乘渊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拽住,冷声道:“你究竟是属猴的还是属兔的?”
薛南星默默挣开他的手,自以为动作自然地指了指书斋的方向,“我怕再不快点,那摊位就要收了。”
陆乘渊低头看向空空的掌心,眉心微微一颤。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歪着头,试探地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默了片晌,冷目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冷冷地道:“收了便收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王爷,别……”薛南星心中一急,慌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她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这些时日以来,她算是摸清摸透了,此人是吃软不吃硬。可若是换作前几日,哪怕是昨日,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撒个娇,哄一哄。可方才在马车内一番挣扎思索后,她已然决定,要亲手将自己从旋涡中拉出来,眼下若再服软卖乖招惹对方又算什么。但转念一想,若不服这个软,又怎么求得他留下,更遑论让他题字。
正踯躅间,远芳书斋那头突然传来几道惊叹:
“好字,笔力苍劲,矫若惊龙。”
“走笔如旋风,入骨如秋鹰,秒啊!”
“是啊,当真是好字!”
……
声音吸引了不少行
人驻足,自四面八方往书斋方向涌去,很快便背着他二人围成一个半圆。
陆乘渊回眸,目光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忽而挑眉看向薛南星,“怎么,就不想去看看?”
他的声音很沉,可话里话外都是讥诮,尤其是眼底清浅的笑意,不是戏谑是什么?
薛南星眼中浮现起适才在醉逢楼里,此人摇着折扇,一副悠闲自得、好整以暇的模样,心头登时窜起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陆乘渊这般姿态倒让她学会了一个道理:瞻前顾后办不了大事。于是,她再顾不得什么招惹不招惹,眨着晶亮的眸子,望向陆乘渊,堆起一个谄媚的笑,“王爷大人有大量,陪我去看看可好?”
灯火阑珊,扑入她的眉眼,陆乘渊心跳漏了一拍。
可薛南星却觉着这么一句话似乎不痛不痒,于是把心一横,索性伸出手,握住了陆乘渊宽大的掌。
这一握,薛南星自己也怔愣了一下。
他的手很大,微凉干燥,若非得打个比方,那便像清秋的风凝聚成了实质。这一瞬,她竟忍不住想抓牢一些,生怕这风随时就从指缝中溜走了。
陆乘渊低头看了一眼,眸中微澜乍起。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片晌,忽然回身朝薛南星迈出半步,掌心一转,反手紧紧回握住那只撩动他心尖的手,往怀里拽了拽。
下一刻,长指穿过指缝,十指相扣,将她那只小手,连同她的不安分,一起拢入月白的广袖之中。
面前的人怔了怔,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半惊半惧地往回缩了缩,意外地抬头看他,“王、王爷,这……不行,旁人会瞧见的。”
然而薛南星这一抬眼,见到的却是陆乘渊一脸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神情,声音亦是平静疏朗,“本王是不会松手的,你若不想被旁人瞧出来,就乖乖地别乱动。”
他说这话时,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然到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有这么一瞬,薛南星怀疑此人会不会常常干这种事。
哪种事呢?她脑中猛然蹦出两个可怕的字:偷情。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惊了一跳,只得赶忙加快脚步,生怕隐于袖中的手露出来叫旁人瞧了去。
不远处的人流里,一双虎目瞪成铜铃。
“山哥,我看见了,在那儿!”
“诶,哥,你拦着我干嘛呀?不是去找他们吗?”
“诶,哥……唔……”
***
“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字形飘逸如风,洒脱不羁,与诗句意境相得益彰,真是漂亮至极!”
“还会什么字?草书可拿手?真想见识见识!”
“小篆呢?小篆会不会?”
看热闹的大约有十来人,皆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随着一个个字运笔而生,惊叹声、赞美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叫人听了不由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这才子云集的宁川赢得如此彩头。
薛南星忍不住拨开前方的人,透过人隙,她瞥见一只提笔的手,那手骨相优美,指尖修长,运笔如飞,仿佛笔下生花。虽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但从运笔的力道和周围人的反应来看,定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好奇心上来,她拽着陆乘渊又往里挤了挤,终于挤到最前头。
薛南星再定睛一看,目光落到那张熟悉的侧脸时,猛然愣住了,竟是魏知砚!?
手心霎时变得烫起来,她几乎本能地挣开陆乘渊的手,却没发现,被她挣脱的那只手,已在下一瞬紧握成拳。
魏知砚似乎察觉到什么,一字还未落笔,笔尖陡然一顿。他穿过众人疑惑的目光,朝这边看来。那双原本清淡的眸,在看清人群中那张日思夜暮的脸时,瞬间变得明亮灼目,既惊又喜。
可还未等他起身相迎,却冷不防撞见薛南星身侧投来的一道凛凛寒光。目光如刀,让他心头一颤。
尽管是意料当中的事,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却也在这刻骤然黯淡下来。
周围的人见他停笔起身,自觉再无热闹可看,哄然散去一些。
薛南星走上前去,“知砚……”话刚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不妥,便将后头的“哥哥”二字硬生生吞了回去,提溜出一个“兄”字。
知砚兄……状似无意的三个字落在某人耳中,一股恼怒如烈火遇风,倏然而起,看向薛南星的深眸底下已然冷光暗蓄。
魏知砚微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如暮风般温柔,“此处人多眼杂,暂不便叫真名。”
薛南星心领神会,轻声问道:“魏兄,你怎么会来宁川?”
魏知砚低声道:“公务在身,回头再细聊。”转念问道:“你们呢?不是听说去了俪山吗?”
薛南星觑了眼陆乘渊,掩唇道:“也是公务,回头细聊。”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不便叫真名。”
说着,她指向魏知砚身后的桌案,惊叹道:“这些都是你写的?”
“嗯。”魏知砚颔首,“觉得有趣,闲来无事便多写了一些,权当消遣。”
话音落,桌案边多了一道青色身影,“这位公子的书法出神入化,行书、草书、隶书,各种字都信手拈来,可惜公子看不上我们这些小玩意。”
薛南星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位身着青色襕衫的年轻男子,眉目舒朗间透出清隽的书生气息,想来这位便是她此番想见的人。
青衫男子朝三人分别合袖而揖,恭敬道:“小姓李,名远平,是这远芳书斋的先生。”
薛南星合袖回了一礼,正欲开口,李远平身后倏尔传来一道女子的柔声轻责,“官人,你这话就不对了。是这位公子慷慨大方,得知我们换得这些字画是为来日义卖,特意做善事。”
李远平转头见到来人,面上顿时漾开温柔的笑意,“是,娘子说得对。”说着,他牵起那女子的手,转而向几人介绍,“这是内人,这‘以字易物’的法子就是她想出来的。”
女子朝几人盈盈福了福身,“几位公子有礼,唤我月娘就行。”
薛南星有些意外,怎么说呢?这语气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羞涩娇柔,也没有过多的客套敬词,倒是让人听出几分豪气洒脱。
她不由地细细端详起眼前之人,入目的是一张水中清荷般的脸,虽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中流露的沉静,却为她平添了三分英气。正是这三分英气,便足以让人过目难忘。
薛南星笑着回敬一礼,“月娘心思巧妙,‘以字易物’既能行善积德,又能打开书斋的名头,当真好法子。”
李远平听了这话,面上满是压不住的得意与自豪,“说来不怕各位笑话。这书斋没了我倒也罢了,没了娘子可万万不行。”
月娘弯起眉眼,目色中的英气渐渐淡去,独属于女子的娇羞这才浮上眼眸,“是官人见我整日闲着无事,便任由我胡来罢了。”她稍稍打量一眼薛南星与陆乘渊,“看这二位公子亦是习文之人,不知能否也留下墨宝?若有瞧得上的小物拾,随便拿就是。”言罢,抬手指了指身侧摆放着各式物件的小摊。
薛南星的字自然谈不上“墨宝”二字,她迟疑一瞬,抬眸看向陆乘渊,“大人,既然是做善事,不如留个墨宝?”
陆乘渊蹙眉看她,脸色阴沉,“无聊。”
二字一出,薛南星竟意外地并不觉得有多失望,反而松了口气,乖巧地垂下头。
她这副模样落在魏知砚眼里却成了被无端回怼的委屈,他也不顾陆乘渊脸色有多难看,径直拉起薛南星走到小摊前,像哄一个刚被长辈责骂的孩童那样,极致耐心地道:“你看看可有喜欢的,尽管选,我多写几幅就是。”
薛南星没有多想,抬眸扫了眼小摊上琳琅满目的精致物件,一眼便看中了一个香囊,绣工精巧,细细看去,绣的是桂花,花瓣细腻饱满,错落有致,清雅脱俗。
她拿起香囊,一抬手便带出一串悠淡的甜香。
薛南星惊喜地道:“是桂花!?”
李远平走过来,“没错,这香囊用桂花露浸过,是月娘亲手做的,花了不少心思。可男子用香囊极少,这不,摆了一日也无人挑选。”
薛南星本想要了这香囊,可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被提醒了。女子才会喜爱这些芳香之物,她若拿了岂非失了男子气概。
她生涩地笑了笑,只道了声“也是”,便放下香囊,转而取过一旁摆放的匕首。她拿起匕首在手中端详半晌,实在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只得生硬地夸赞道:“还是这把匕首好,嗯 ,够锋利。”
魏知砚看向小摊上静静躺着的香囊,眸中若有所思。
薛南星将匕首在手中掂了掂,转头打算给陆乘渊也瞧瞧,可一回头,差点没惊掉下巴。
那位方才还一脸不耐烦,恨不得将整个摊位掀翻的昭王殿下,此刻竟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桌案边……研墨!
陆乘渊见薛南星走近,以拳掩唇,虚咳了几声,故作淡定道:“区区几个字,你若开口……也并非不能留。”
第72章 题字(下)我们二人
方才那群看热闹的人中,还有几人尚未离开,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位面如冠玉的面生公子也露一手。人群里不知是谁耳尖,听到了陆乘渊这话,登刻来了劲,忽然起哄道:
“何不比试一番!”
此话一出,周遭之人又纷纷围拢而来,随声附和:
“对,比试比试,一较高下!”
甚或有人道:“二位公子皆是玉树兰芝,风度翩翩,以笔会友,共赏墨香,岂非妙事一桩。”
薛南星心下一凛,恨不得立时将那起哄之人揪出,再将那几张长嘴缝个严实。她急忙看向陆乘渊,低声道:“王爷若是不愿,大可不必理会。”
怎料这位活阎王不知哪根筋跟人杠上了,竟不依不饶起来,硬气回道:“谁说本王不愿了。”
薛南星见他这副嘴硬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憋出一个惨白的笑,对陆乘渊道:“那……那王爷随便写几个字应付一下,真的,随便写写就好。”
她嘴上说着随便,可在陆乘渊这里哪能随便。
他忍不住瞥了眼桌案边魏知砚那几副字,暗自思量,他分明记得从前在紫云书院时,魏知砚的书法远不如自己,没承想如今却已已精进至此。一时间,心中隐隐生出些后悔,这些年弄枪舞剑没落下,笔头的功夫确实疏忽了。
这边厢的几人各怀心思,那头月娘已麻利地在桌案另一头置好新的笔墨,轻声笑道:“二位公子别理会那些兔崽子,什么比试不比试的,只管随心所欲,尽书胸意即可,若是想好了便可以落笔了。”
说罢,她便要俯身去取桌案下的纸。
李远平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她,轻斥道:“都说了这种事让我来,明知自己身子不便,还这般弯腰屈背的。你看看你这手,日日捻纸研墨,都磨出茧子了。”
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也传入薛南星耳中,她默默将目光投向月娘的手,只见削葱根般的指尖上确实起了不少薄茧,心中不免生出些怜惜。
李远平很快铺好纸,压上镇纸,转身问道:“二位公子,可想好了要写些什么?”
此言一出,桌案边坐着的两人几乎同时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蓦地一怔。
多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原以为,自己定会毫不犹豫地趁机提议写祝寿词,可临门一脚,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了。就像舍不得方才那缕有形的清风一样,她舍不得放手了。
迟疑不决间,只听得魏知砚提议,“家中长辈寿辰将至,不如写祝寿词如何?”
祝寿词?魏知砚竟提议写祝寿词?
薛南星心中又是一紧。陆乘渊若是不愿写便罢了,可他若真的写了,她到底该拿还是不该拿给薛茹心。
未及她想出个所以然,人群里又接续传来附和声,“祝寿词好啊!万寿图字字不同,‘寿’字最考验书法功底,就写祝寿词!”
陆乘渊冷目扫向朝说话的方向,一个着学子服的后生霎时噤了声。
魏知砚温声问薛南星,“你认为呢?”
“好是好,只不过……”薛南星琢磨着理由,可一转眼,便瞧见陆乘渊那头已经落笔: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寿,无不尔或承。[注]
另一边,魏知砚见状,微微笑了笑,亦提笔蘸墨:
南山献寿,日月长明。如松之盛,如鹤之鸣。
陆乘渊挥毫泼墨,下笔如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每一划都力透纸背,尽显磅礴之气,魏知砚则是笔触细腻,婉转多姿,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雅致。
“妙!妙极啊!”李远平连连称好,欣喜之情难以言表,“我李某人何德何能,本以为能得方才那几幅佳作已是天赐之福,未曾想,这两幅更是难得一见的稀世墨宝。”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竟要买下这两幅字,“我要买!”
“我,我也要买!两幅都要了!”
一时之间,场面好不热闹。
薛南星知道陆乘渊素不喜喧嚣,眼下这么跟看猴似的被人盯着,早已面露愠色,于是正要去将那几个多嘴的赶了,甫一转身,却见一道翠粉倩影拦在她身前。
“去去去,凑什么热闹?陈裕,你够银子吗你,在这儿起哄……还有你,杨子言,有银子又如何,没听见说吗,这些字画要择日拿来义卖,到时拿筹候着吧你……”月娘一手抻着腰,挨个点过去,竟是个个都能叫出名字。
“师娘——”还有个不死心的,扯着月娘的衣袖,可下一瞬被她横眉一扫,一溜烟地跑了。
人群如同被驱赶的鸭子一般,眨眼便散入人流,看得薛南星叹为观止。
李远平抱胸立在一旁,含笑看着月娘。
薛南星收回惊诧的目光,对李远平道:“我算是理解李兄方才那句话了。”
李远平笑道:“也不知是这书斋没了她不行,还是我没了她不行。”一语毕,他见月娘带着家仆准备收拾小摊,便招呼几人往书斋里去,“几位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小院里坐坐,吃口茶再走。”
此言正中薛南星下怀,她展目朝书斋里望去,里头虽只点了几盏风灯,隐约也能瞧见院里摆的茶台,可魏知砚在场到底是不方便问话。
她略一思忖,转头朝陆乘渊道:“大人,我想起方才街口那间酥铺,里头的茶点看着颇为诱人。李先生一说起吃茶,我这腹中馋虫就被勾起来了。只是我这腿……”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膝,又朝陆乘渊投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陆乘渊哪能不明白。
没等魏知砚开口多问一声她的腿怎么了,陆乘渊一把扯过他,“走,陪我去。”
***
不出三步,陆乘渊便松开了魏知砚。
“要将我支开说一声就行,我在你眼中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吧?”魏知砚转着腕子道。
陆乘渊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说吧,你此次来宁川究竟所为何事?”
魏知砚勾唇笑道:“我要说是办案,昭王殿下信还是不信?”
陆乘渊轻笑一声,“信,为何不信。”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不知是何等要案,要劳烦你少卿大人亲自出马。”
魏知砚闻言,目色凝重起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在京城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个‘采花贼’?”
陆乘渊眉心微蹙,他看过这案子的卷
宗,这“采花贼”专挑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下手。短短半年间,犯下十数案件,连吏部侍郎之女都不幸遭其毒手,落下疯病。可奈何那贼人轻功极高,又擅长易容,至今仍未被抓获。他沉声问道:“那采花贼在宁川?”
“嗯。”魏知砚点头,“你若看过卷宗,应该还记得那贼人每次犯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片羽毛。无独有偶,前几日宁川也发生了一起案件,作案手法与两年前如出一辙。”
陆乘渊了然,许多地方官员对此类案件不甚重视,受害人家属不愿报案的情形也时有发生。何茂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习惯于趋利避害,此案又暂且只发生了一桩,想来他也并未太上心。
“你担心何茂懒政,就这么把线索错过了,所以亲自来了?”陆乘渊问。
“没错。”魏知砚答道:“你知道吏部秦侍郎那个人,睚眦必报。他女儿的案子过了两年,他对京兆府就针对了两年,明里暗里使绊子,对我们诸多不满。我也理解他,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于公于私,得了线索,我自然不能放过。”
他稍稍一顿,又道:“其实先派人过来查也并非不可。只是离太后寿辰只有半月,即便查出个结果,等人带回京城审完,我也来不及赶往俪山了。左右宁川与俪山相距不算远,不如亲自来一趟,倘若能抓到人,就地审理了就好。”
末了,他不忘提醒一句:“我今日才到,未避免打草惊蛇,暂未告知何知县,眼下也只用化名魏言。”
陆乘渊听罢,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魏知砚此番话下来,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尤其是他提及的这桩案子,既涉及旧案,又有新案发生,是真是假,一查便知,他没必要亦不会蠢到拿此事做借口。他不由地回想起魏知砚方才见到程耿星时的神色,那般且惊且喜,想来事先并不知情。
一念及此,胸中强压下的无名火又蹿动起来。
魏知砚这边已经挑了些茶点,吩咐掌柜的包好,转头见他不出声,反问道:“你们呢?宫里的人都以为你先行去了俪山,怎么转头来了这儿?”
陆乘渊简明扼要道:“原本是去了,路上得知宁川的税目有些问题,顺道过来看看。”
“查税?”魏知砚诧异,“每年户部不都会专门派人来查么,年中便会有一次,算算日子也就是现下。何故要你亲自来查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陆乘渊径直往回走,经过他身侧时,丢下一句,“龙门县一案的手尾。”他方走出几步,脚下步子一顿,又补了一句:“眼下我们二人也只用化名。我是沈良,他是张纯甫。”
我们二人?
酥铺的屋檐在台阶上打下一片暗影,魏知砚立于檐下,望着人流中那道颀长的背影,眸中温和尽散。
注:改自《诗经》中的《小雅天保》
第73章 赐婚太后寿宴上,皇上会给乘渊赐婚。
话分两头。
薛南星跟着李远平进了书斋,一入门便见满庭芬芳,花木扶疏。院子不大,却也在东侧设了一精致小亭,小亭檐角各点一盏灯笼,上挂匾额,曰“晴翠庭”。
二人坐到亭中茶台,李远平燃起小茶炉,沏着茶寒暄道:“半日下来,尚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薛南星合袖微微一揖,“在下姓张,名纯甫,方才与我同来的那位姓沈,另一位是我与沈兄的故交……”
“魏公子,可对?”李远平笑着接话,见对方颇为诧异,又道了句:“适才无意间听到一声‘魏兄’。”
薛南星笑了笑,“没想到初来乍到竟碰到了故友。”
李远平手上动作未停,“看您几位的气度与才情,想来定非为求学而来,是……”他顿了顿,“有公职在身?”
“李先生好眼力。”薛南星道:“我与沈兄确实在京中任职,此番为前来宁川,既是为了公务,原本也想顺便寻一位故人。”
“原本?”李远平在薛南星面前搁下一个茶盏,再开口已改了称呼,“所以大人还未寻到这位故人?”
“嗯。”薛南星点头,“实则我们今日来远芳书斋也并非偶然。”
“哦?”李远平颇为意外,“莫非张大人要见的人在我们书斋?”
薛南星展目环顾一圈,微不可察地叹了声,“‘远芳’是没错了,但我那位故人是在……”顿了顿,“在远芳书院。”
这四字一出,李远平手中动作一滞。
亭中光线昏黄,李远平垂头盯着手边小炉,熠熠火光映入他的眸中,却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这一刻,薛南星心知自己找对了人。她默了一瞬,语声突然沉静下来,“不知先生您是否认识李申?”
然而李远平面色不改,只平静地道:“自然认识,在宁川谁人不识‘宁川四杰’。”他提起茶壶,斟满一盏清茶,“更何况,在下昔日有幸拜入李先生门下,正因敬仰其才情,才毅然决然来到宁川,开设了这间远芳书斋。”
“不过……”他转眸看向薛南星,“听先生说,他在京城为官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看大人您的年纪不出双十,何以与先生有交集?”
薛南星笑着端起茶盏,煞有介事地道:“本官只是模样略显稚嫩,实则已二十有二了。”
“我八岁那年,初涉文墨,便想求一良师指点迷津。恰逢宁川四异同科,风头一时无两,我就想啊,有什么能比得宁川四杰点拨文章更为难得?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得知李大人初入翰林,尚未迁出贡士所,便拿着文章在贡士所门口守着,没想到还真被我等到了。彼时日日进出的贡士不计其数,个个拿我当傻子,只有李大人驻足看了我这黄口小儿的文章。”
言及此处,她目光愈发深远,“我至今还记得,李大人那句‘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方能立言不朽’。正是李大人这句话,如晨钟暮鼓,让我得以在景瑄五年中了二甲解元。”
听到这里,李远平眸中渐渐笑意温熙,“是老师的脾性,唯才是举。”
说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景瑄五年?如此说来,大人十七岁便以高中进士?”
薛南星微微颔首,心里却不由地有些心虚。
适才李远平虽然恭谨,但并不十分热络,眼下听了薛南星这一番话,不知是因着李申这层渊源,抑或多了些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态度格外诚挚了几分。他目露钦佩之色,双手端起茶盏,做敬酒状,“真是失敬了。”
薛南星以茶盏相迎,笑而回敬。
两人轻啜一口,随即薛南星收起笑容,轻轻叹息:“只可惜,本以为此番来宁川能有机会再见李老师一面,谁料一到此地,便从何知县处得知李老师早已告老还乡,连带老师那间书院也没了。所以我才让沈兄陪着我过来这‘远芳书斋’看看,若能得知一些李大人的近况也好。”
然而还未及李远平回话,只听得院中“哐当”一声。
二人皆是一惊。
薛南星循声望去,只见月娘怔然站在院里,纸、笔、卷轴在脚下散落一地。
“夫人,您没事吧?”家仆匆匆赶来询问。
月娘摇了摇头,只道无事。李远平却吓得不轻,搁下茶盏冲过去,指着家仆斥责道:“怎么回事?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让夫人拿重物,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月娘将他的手拢回来,握于掌心,“夫君息怒,几卷书画几只笔而已,是我坚持要拿的,我是有了身子,又不是有了绝症,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不许说胡话。”李远平轻声责备,面上的怒气却已是消散不少。
“妾身遵命。”月娘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不过今日忙了一日,身子乏了倒是真的。”说着,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正从晴翠庭走过来的人,为难道:“只是夫君答应了要与几位大人一同吃茶……”
李远平略一思忖,回身几步,对薛南星拱手道:“实在不巧,月娘她身子不适,眼下还不知有没有伤着,我想……”
“明白。”薛南星点了点头。她方才刚走过来,先是见他夫妻二人耳鬓厮磨,又听了这道“逐客令”,心知已不适合再过多追问,只道:“夫人为大。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便打扰了,改日我带上茶点,再来与李先生畅谈。”
她脚尖轻转,朝门口走去,然而方跨过门槛,忽地被人叫住,“张大人……”
薛南星回过头,见李远平跟了上来,意外道:“先生可还有何事?”
李远平沉吟片晌,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老师他……他很好,大人无须挂念。”
薛南星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片晌才缓缓笑道:“那就好。”一顿,又道:“只可惜远州路途遥远,公务缠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李远平后退半步,双手合袖,深深鞠了一揖,“大人有心了。”
薛南星盯着他看了一阵,只觉得这一揖不似揖别,倒像是……隐隐有个念头浮上心底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朝院里瞥了眼,见月娘还在原地等着,便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她出了书斋,站了一会,不由回头,再次望向那块“远芳书斋”的匾额。
“远芳”……这两个字到底作何解释?
“耿星?”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思绪,“不是说吃茶吗?怎么才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走了?”
薛南星回头,见到陆乘渊与魏知砚不知何时已一前一后站在她身后。
她转身上前,回道:“月娘应该是有了身孕,得早些歇息,我见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说着,目光落到魏知砚手中的油纸包上,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些茶点。”
魏知砚看着她,笑了笑道:“你方才不是说饿了吗?不在这里吃,我们去别处吃,等闲浪费不了,算不上可惜。”说着,伸手便要去牵薛南星。
可他甫一伸手,却见对方下意识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
原本清浅明亮的眸光,只一瞬便黯淡下来,魏知砚愕然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其实并未多想,只觉得这只手方才已经给了别人,不能再多给一个人了。可一抬眼,却见魏知砚眸中似有微澜,叫人没来由地生出些歉疚来。
她避开魏知砚的目光,忖了忖,又解释道:“方才连喝几盏茶,竟一下又不饿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牵强,遑论听这话的人。
然而魏知砚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方才那点眸中微澜从未存在过。他沉默片刻,抬手将茶点递给薛南星,“那你带回去,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薛南星一时愣怔。无端端支开他去买茶点本就过意不去,方才又那样突兀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邀请。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包茶点罢了,饶是陆乘渊再如何霸道,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就生气。
不对,那人生不生气,为何生气又与她何干。
思及此,她赶忙摁下这个可怕的念头,伸手接过茶点,“那就多谢知砚兄了。”
“程耿星。”一道寒声落地,不用看便知道是谁。
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人终于按捺不住,冷冷地开了口:“东西拿了还不走?”
薛南星登时一个激灵,可这“是”字还未出口,却听得魏知砚道:“等等。”
这两个字,竟是对陆乘渊说的。
魏知砚笑意温和,“乘渊,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耿星说。这茶不让他吃,话总不能不让他说吧。”话里话外多少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薛南星心下一沉。
她深知魏知砚一向谦和,如此言辞,想来是真的有要紧的事。
她正犹豫着如何开口让陆乘渊等等,倏尔听得他冷笑一声,“知砚这是什么话,本王何时左右过他?”
那人横眉瞥了她一眼,又冷眼扫向旁边已收拾得七七八八的小摊上,默了一默,面无表情地道:“自己想办法回客栈复命。”话音落,人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副模样薛南星太清楚了,每回丢下这么一句话让她自己回去,便是又生气了。
薛南星无奈地摇了摇头。
魏知砚将这份无奈尽收眼底,不知是安慰对方,疑惑是自我安慰,“边走边说罢,好歹能同行一段。”
二人并肩往街口走。
魏知砚依旧走得很慢,将自己为何来宁川,以及那采花贼的作案手法,案件始末一一道来。
“……那贼人专挑富贵人家的小姐下手,留下羽毛也是对官府赤裸裸的挑衅……”绕了半晌竟分析起案情来。
“知砚哥哥!”薛南星忽然打断。不是她不愿听,只是这几句他方才已经说过了,况且她留下来的目的也并非为了听这些。
薛南星有些着急起来,“知砚哥哥,我有令在身,事关紧要,合该今夜向王爷复命,所以还请长话短说。若是回晚了,王爷怕是要怪责。”
魏知砚脚下步子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近乎于叹息。
路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渐散去,暮风拂过,带起的灯火点点落入魏知砚眼中,温熙得像月下静湖。然而表面越是平静的湖,就越是容易藏着暗流。
魏知砚垂下眸,沉默地看着薛南星,眼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南星,其实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无论无何都该告知你。”
薛南星疑惑地点了点头。
“出发来宁川前,我听长姐提到说,太后寿宴上,皇上会给乘渊赐婚。”
“赐婚?”
第74章 取字这回是真的躲不过了。
“赐婚?”薛南星的心被这两个字拧得紧紧的。
她怔怔地问了句:“可有说是和谁?”
“你妹妹,薛茹心。”字字句句,坠入心间。
果真是她。
皇上和太后对陆乘渊的婚事素来挂怀,薛茹心又是太后早就认定的外孙媳妇,赐婚一事顺理成章。她明明知道,也不是没想过,可为何还会在听到的这一瞬,为了意料之内的事难受。
或许,因为不知何时起,她已从看客心,成了剧中人。
魏知砚的话伴着暮风,断断续续灌入耳中,“我告诉你这些并无他意,只是想到你如今女扮男装,跟在乘渊左右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赐婚的圣旨下来,茹心便是板上钉钉的昭王妃,随时都可能嫁入王府。到时你这个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妹妹府上的邑从,到底是不合适的……”
“南星……?”魏知砚见她不出声,轻轻唤道:
“嗯?”薛南星愣了愣,转过脸来。
魏知砚看了她许久,声音染上一丝哑然,“南星,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万般皆是道理,薛南星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那种欲舍难离,欲续无由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巨石般堵在胸口,当真难受极了。
倏忽间,她竟想起一些旧事来——
幼时她很爱吃甜食,每每见到义庄的供台上有糕点都会忍不住想去偷几块。直至那一日,她又偷来几块糕点,吃着吃着,竟咬出一颗带血的牙。后来接连一个月,每隔几日她便会掉下一颗牙。外祖父说嗜甜会上瘾,甜食吃多了便会掉牙,让人上瘾的东西别轻易触碰。是以她后来连最爱的桂花糕也不敢多吃,怕一旦上瘾便停不下来了。
是啊,她险些要忘了,但凡会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不能轻易触碰。桂花糕如此,那些不知所起、一厢情愿,却又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亦是如此。
念及此,薛南星自嘲般地笑了。眼下知道这些也并非不好,至少此时此刻她明白,这段瘾是该戒了。
她微侧过脸,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能有什么事?皇上赐婚那是天大的喜事,人家男才女貌,本就相配,我替王爷高兴还来不及。再说,那是我妹妹,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这血缘情亲还是在的。哈哈哈,没想到有一日那高高在上的昭王殿下,能成了我妹夫……”她越说越多,竟是拉拉杂杂没个完,仿佛如此便能将那块巨石敲碎了吐出来。
魏知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她平日信手拈来的那套装腔作势的把戏,在此刻是何等拙劣不堪,拙劣到让人心疼。
“南星……”魏知砚再不忍看,伸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对不起。”
薛南星骤然怔愣住。
然而这个拥抱仅仅停留片刻便结束了。
她愕然抬头,却又迅速垂下眼帘,推开他,“知砚哥哥,我……我真的没事。我进昭王府不过十余日,王爷交待的案子查完了本就是要离开的。”
魏知砚收回空落落的臂弯,将她长睫下藏着的寥落收入心底,好半晌,才缓声道:“或者,你可以回薛家。”
回薛家……
薛南星抿唇摇了摇头。
魏知砚转念又道:“又或者,去京兆府,我护着你,陪着你 ,我……”
“知砚哥哥……”不等他说完,薛南星抬眸看向他,眸子干净得像刚浸过清泉一般,“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是知道的。”
魏知砚的目光落入清澈的眸,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他也是知道的。
魏知砚抬眼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终点。有些路,即便走得再慢也会到尽头,眼下他要做的是换一条路,急不得。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甚么,却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既然有马车等着,这回便不送你了。”
此时二人已行至街口,马车还停在街口。
梁山双手叉腰,在马车前来回兜圈,一见到薛南星,忙不迭迎上前,“公子,王爷他……”话刚出口,目光瞥见她身边的陌生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薛南星见他一脸苦大仇深,又见无影不在,车内亦不似有人,心中已然有数。
她朝魏知砚拱手揖别,转身便要离开。然而甫一抬脚,却被他叫住,“对了,还有一事。”
薛南星顿住步子,只听得魏知砚问,“太后寿宴,你可听乘渊提及过他准备了什么贺礼?”
她诧异地摇头,“不曾,况且王爷准备的贺礼也不会告知于我。”稍稍一顿,反问道:“知砚哥哥为何突然问这个?”
魏知砚笑了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方才写的祝寿词,好奇问一句罢了。”他看一眼薛南星身后,“去吧,过两日,待案子有了进展,我自会去寻何知县,届时便能再见面了。”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好。
她一步跨上车辕,身形忽地滞了滞。灯色朦胧,她垂着眸,眸色辗转。
“山哥……”良久,她哑然开口,“帮我去远芳书斋取个东西,就说是沈大人要拿回他那副祝寿词。”
***
不远处,远芳书斋紧邻着一家小巧的茶档,平日戌时一过便会收档,可今日临收档却来了位奇怪的公子。此人玉树兰芝,出手阔绰,一来便包下整个茶档。然而半刻钟过去,却只得他一人坐在角落里。
魏知砚靠窗坐在外间,昏黄的光线自窗内透出,落在他晦明难辨的眼中。
“大人……”
片刻后,一名侍从上前,低声禀报,“那香囊……被人买走了。”
魏知砚眉心微颤,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侍从脊背一凉,慌忙跪下,“大人息怒,小的已遵照大人吩咐,第一时间赶往书斋询问,只是不巧,赶到之时香囊刚好被人买去了。”
眸中冷意只一瞬便消失了。
魏知砚轻笑一声,旋即将目光落向远芳书斋门口,蓦然见到一五大三粗的男子匆匆赶来,朝书斋门内张望。
“起来吧,不怪你。”魏知砚抬了抬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明日你再去一趟,想法子让书斋老板娘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侍从应声站起,循着他的目光瞥了眼书斋门口,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大人,薛小姐前几日来找您拿昭王的墨宝,方才奴婢见昭王亲笔题了祝寿词,要不要奴婢明日一并买回来?”
魏知砚慢慢地搁下茶盏,长指沿着茶盏边缘绕了个圈,淡淡道:“不必,那副字兜兜转转总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
薛南星先雇了辆马车回客栈。按理她应即刻前往陆乘渊处,禀报今日于远芳书斋所察觉的异样。可她望了眼沉沉暮色,一时有些犹豫。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是不好的,何况他是即将有婚约的人,更何况她对他还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正犹豫间,门响了:“叩叩——”
“公子——”梁山捏着嗓子在门外唤道。
薛南星打开门,诧异道:“这么快?”低头见他两手空空,压低声音,“进来再说。”
梁山向着门外左右瞥了几眼,才阖上门,转身道:“东西拿到了。按小姐你叮嘱的,先藏在我屋里了。”
薛南星默然颔首。
他见薛南星不出声,神色亦是寂寂然,念及今夜种种,实在没能忍住,迟疑着道:“照理说,你是小姐,我是护卫,不该对主子的事多嘴。可今晚在那马车里……”
“山哥!”薛南星一惊,蓦地叫住他。话一出口,她便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于是放缓语气,故作镇定道:“那是意外,你别多想。”
梁山听罢却不依不饶,“意外?好,就算是意外,那他牵你的手呢?”
薛南星又是一惊。
梁山越说越激动,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只是直脑筋,不是傻,这双眼睛也不瞎。若非我拦着,就该被无影那小子也瞧见了。”
他跟着薛南星的脸转过来,在她面前站定,一字一顿道:“小姐,你如实告诉我,王爷是不是已经知道你是女子了?”
薛南星愣了愣,忽然失笑。
她拍了拍梁山肩头,绕过他,坐到茶案边,“当然不知道。”
“我不信。”梁山转身,从茶案底下拖出一张圆凳,也坐下,定定地看着她,“若非他知道你是女子,怎么会如此待你。”
薛南星盯着他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凑到他耳畔低语几句。只见梁山眼底波涛翻涌,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低头瞥了眼薛南星下腰,瞪大了双眼,“当真?”
“嗯。”薛南星郑重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听了这话,梁山的表情更精彩了,对比起知道王爷喜欢男子,他宁意相信王爷是知道小姐是女子才心仪于她。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然好这口?霎时间,他又想起些有的没的,两道浓眉几乎要拧成个绳结。
“完了完了……”梁山豁然起身,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腾起来,“完了完了,小姐,这下完了。”
薛南星见他一副撞了鬼的模样,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大事,自心尖提起一口气,“什么完了?”
谁知这位大哥语出惊人,“我、我觉得王爷他……瞧上我了!”
“咳咳——”薛南星差点没被他这句话呛个半死。
“小姐,我认真的!”梁山重新坐回凳中,竟拉起她,掰着手指数起来,“其一,王爷府上一个侍女都没有,对吧?”
薛南星点头。
“其二,王府护院数百,此次出行却偏偏只带了我一个,还特意嘱咐我刮净胡子、整饬干净再出门,奇怪不奇怪?”
薛南星笑着又点了点头。
“其三,适才在状元街,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可你没看见,王爷回来时那个脸,比我的靴面还黑。你说这是为何?”
“为何?”这一问倒真让薛南星有几分好奇。
“因为他发现我没跟着他,不高兴了呗!这不,还罚我留下来等你。”话到这里,梁山又瞥了薛南星一眼,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依我看,王爷对男子装扮的你也是有几分兴趣的。只是这些个王权富贵,连妻妾都可以成群,何况是男宠……呃,不对,应该叫什么来着……面首?”
薛南星见他一脸严肃,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山哥,能想出这些来,真是难为你了。”
“小姐,你别笑,指不定这会儿王爷正惦记着我们俩呢?”梁山这头话音刚落,那头猝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叩叩——叩叩——”无影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张大人,沈大人请您过去一趟。”稍停片刻,又补了
一句,“还有山哥,若是在里头的话,也请一并过去。”
梁山心下凉了一大片,“怕什么来什么,这回是真的躲不过了。”
第75章 告白(上)我心仪的人是你。
梁山站在门外,深深地沉了口气,似乎下了极大决心才抬起手,敲了两下门。
“进来。”不轻不重的两个字自屋里悠悠传来。
梁山欲抬脚,又冷不防回过头,对身后的薛南星叮嘱一句:“待会儿你在我身后,别乱动。”说着,便带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推开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薛南星抬起眼皮,视线却被梁山挡得死死的,只瞥见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后,至于在看什么,全然瞧不清。她索性垂下眼,恭恭敬敬地立于梁山身后。
陆乘渊自眼尾扫一眼二人,阖上手中宣纸,负手走出书案,淡淡开口,“你可知道本王为何叫你来?”
梁山一听他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脊背登时爬满凉意,稀里糊涂的几个字断断续续从齿间溢出,“大概……也许……可能……猜到些。”
陆沉渊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却是更冷了,“那你说说为何?”
“呃,属下……”梁山抖了抖嘴唇,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些什么,竟猛地俯身跪了下来,“属下能得王爷青睐是天大的福气,若是王爷喜欢,怎么着都行。可是,可是我家公子他、他年纪还小,身板子又弱,经不起折腾,还求王爷能放过公子。”说着,当即又往地上磕了个头,“求王爷放过公子,属下愿意……”
“愿意什么?”
梁山听出这四个字里的怒气,将头埋得更深,噎了一噎,“……愿意伺候王爷。”
此言一出,薛南星险些没惊掉下巴,赶忙去看陆乘渊的脸色。
只见他一个冷寒的眼风扫向跪在地上的人,面色铁青,眉间竟涌出肃杀之气。
薛南星的脸色顷刻变了,扑通一声跪下,垂首道:“王爷息怒,是我没解释清楚,让山哥误会了。王爷若要责罚就罚我好了。”
“不,要罚就罚我。”梁山跪俯着转头,猛地朝薛南星打眼色,“公子,这回听我的……”
“不是,山哥你……”
“够了!”一道寒声落下。
陆乘渊心头窝着一团火,再懒得听他二人你来我往,“好,听你的是吧?”他居高临下,斜睨向梁山,“那你告诉本王,这副字为何会出现在你屋里?”
言讫,他抬手一震,宣纸哗然展开。
地上二人皆怔了怔,同时抬头看去。
虽只是浅浅一瞥,却足以看清上面苍劲有力的字,不是那副祝寿词还能是什么。
薛南星浑身一凛,怎么会到了他手中?她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解释,然而这头还未想出个所以然,那头却瞥见梁山转了转眼珠,咬着唇角,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
“是属下,属下心仪王爷,想、想收藏王爷墨宝。”
薛南星两眼一抹黑,简直要伸手将他的嘴堵上。
陆乘渊再忍不住,厉声喝道:“无影!”
“属下在。”无影应声而入,见站着的人面色森寒,地上的人哆哆嗦嗦,顿觉不妙。
“将这个人带去宁川最大的南风馆。”陆乘渊怒不可遏,指着梁山道:“找几个小倌好生伺候着,不脱层皮不许回来。”
这下,梁山彻底呆住了。
无影不愧训练有素,当即反应过来,饶是心中一万个不解,也不敢当下违令。他果断应是,将地上的人连拖带拽往外拉。
“王爷,山哥他不是有意要……”薛南星起身欲拦。可下一刻,房门“嘭”一声关上,连带她劝阻的声音一同掐断。
整个世界蓦地安静下来。
薛南星阖了阖眼,朝门口无声道了两个字:“保重……”
除了对梁山说,还对她自己。眼下这间屋子又只剩他们二人了。
“方才不是抢着说么,怎么不出声了?”陆乘渊的声音悠悠传来。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薛南星沉了口气,转过身。她思来想去没个好借口,左右陆乘渊还未挑明,只得“敌不动我不动”,默不作声地站着,一副任凭发落的形容。
陆乘渊立于案前,注视着她。
自西窗灌入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晦如织的火色落在她身上,将她那份疏离映照得无比刺目。
陆乘渊只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此人哪里是有一副玲珑心思,分明就是个榆木脑袋。若非他折回远芳书斋,这副字便会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太后寿宴上,成为他与薛茹心两情相悦的证据。
念及此,满腔的愤闷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咽不下亦说不出,一时间竟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闷。
紧握祝寿词的手指节发白,他再没眼看下去,拂袖转身,腕间一转,手中宣纸横亘于烛火之上,哧地燃烧起来。
乍见满室火光,薛南星猛然抬头,“王爷,这字……”
“怎么?你也心仪本王,想收藏这副字?”火光跳跃于陆乘渊眼底,不见丝毫暖意。
薛南星一时无言以对。
是,她是心仪于他,可正是心仪于他,才不得不以此字为刀,亲手斩断了那些不该起的念想。她看着他,到了嘴边万般辩白与火色一起缠成绳结落回胸腑,心神一片空空茫茫。
她逃避一般垂下眸,默了好半晌,终究只是不轻不重,答非所问地道了句,“属下……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
宣纸即将燃尽,陆乘渊轻飘飘松手,任由最后一丝灰烬飘然落地,屋内只一瞬便又暗下来。
“不敢?”陆乘渊定定地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你不敢心仪本王,却敢做这些无谓之事,将本王推向别人!?”
薛南星愣了一下,仿佛小把戏被人轻易拆穿,她心虚地后退半步,别开脸,“我、我只是想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陆乘渊只觉得荒谬至极,“笑话!你成的到底是薛茹心之美,还是魏知砚之美,抑或根本……”他一字一句,“根本是称了你的意思?”
话到这里,已是指名道姓。
薛南星满心疑惑与不解,崔公公明明说陆乘渊有心上人,世子和魏大人说那人便是薛茹心,连茹心自己亦是直言不讳。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连皇上也准备赐婚,她又怎么会会错意?
有些事,既然过不去了,那就拿出来说。既然说了,那便掰开了揉碎了说个清楚分明。
薛南星拼命稳住心绪,自心尖扯出一根膈得人生疼的线头,挑明了道:“他们都说王爷和薛小姐……”
“他们?”
不等她一句话说完,陆乘渊猝然打断,满腔的愤闷、怒意、不甘、无奈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森然戾气,在胸口炸开。
他怒极反笑,“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的你就信吗?刑讯定罪之时,你是何等坚持要先找到证据,为何到了本王这里,一句‘他们说’便深信不疑,轻易替本王做了决定?”
他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连带唇角的讥诮也是凛寒刺骨,“本王今日就告诉你,本王心仪于谁,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然而话音坠地,陆乘渊蓦地僵住了。
因他分明看见,有眼泪自薛南星眼框涌出,沉沉地一滴,顺着脸颊滑出一道浅痕,然后“啪嗒”一下打落在地上,像一块红彤彤滚烫的铁,烙在他心上,疼痛无比。
薛南星自己也怔住了。
原来那泪水已在她眼里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紧拳头,竭力撑着没有眨眼才不至于让泪落下。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只觉得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像被洗濯伤口的水流过,虽是涓涓细流,却也是痛的。
她慌乱地转过身,背对陆乘渊。可惜这泪水太沉重太灼热,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眶便如决了堤一般,一滴一滴夺眶而出。
薛南星不敢抬手擦拭,只死死盯着黑
暗中的虚无,狠狠咬住牙关,咬得整个人都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这一幕仿佛一根子午钉将陆乘渊钉在原地,也一根一根钉在他心上,直至眼前之人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属下失礼了,属下先行告……”
不等薛南星将“告辞”二字说出口,陆乘渊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将头轻轻埋进她侧颈,声音轻得近乎小心翼翼地,像在乞求,又像在叹息,“为什么你信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却偏偏不信我……”
这样小心翼翼的一问让薛南星一下怔住,信他什么?
然而不及她再开口问,身后之人仿佛有窥见了她心中所问,答道:“信我心仪的人……是你。”
我心仪的人是你……我心仪的人是你……
他的声音反复在耳畔回响,萦萦绕绕,温柔得像雾中月色,看不清辨不明,却冥冥中融化了整个天地。
是啊,这些时日里,那些莫名的苛责,有意无意的温柔都是事实,那一幕幕山岚江雨,一次次混沌缱绻,饶是再荒唐,也是事实。
适才在马车内他们并非稍触及分,甚至还……有点久,那一丝温柔辗转里的回甘,到底是他唇齿间的残留,还是她沉溺其中的错觉,她还是分得清的。
薛南星向来是个相信证据的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她竟会对旁人的只言片语深信不疑,对自己亲眼所见却视若无睹。
熟悉的霜雪气息从身后笼过来,密密匝匝落下,将她包裹,像封闭的山谷豁然散开,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将她日久筑起的铠甲一块接一块吹落。
她怎会不相信他,又怎么能不相信他。或许他也会无条件信任自己,无论她是程耿星,抑或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甚至……换了性别。
纷乱的思绪到这里暂停,薛南星抬手擦掉半干的泪渍,自骨血中抽出一丝勇气,抚上那双环抱在腰间的手,缓缓转过身。
她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
第76章 告白(下)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
薛南星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