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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玉为欢 扶瑶万里 20018 字 14天前

胡映璇张了张口:“你不生气吗?”“……真是叫人恶心!”

“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咄咄逼人的女人,我已然道了歉,你还要我如何谢罪,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满意?”

许是开了这个口,许久以来淤积在心中的郁气一股脑泄了出来。

“你总是这般嚣张跋扈,得理不饶人,若非你逼我太过,我又怎会有今日?”

承望恼羞成怒,彻底撕破了脸皮:“我都把这贱人交由你处置了,难不成还要我的性命么?郡主真是好大的架势,好大的威风!满京都谁不知晓你的本事,你还没进我家门呢,这会儿就摆起正室架子来了,你凭什么管我?我恶心?我倒还觉得与你在一处腻味呢!依我说,这婚不成也罢!”

“你说什么……?”

“我说退婚,郡主难道听不懂么?”承望面目都可憎了起来:“我要与你退婚!”

“啪”地一声。

系于腰间的马鞭抽出,发出破空的声响,谢为欢空甩一鞭,满院皆噤声,知晓她彻底动了怒。

毫无半点男人的担当,还敢在众人面前说退婚。

“你有什么资格,退我国公府的婚?”

要退,也该是她来退!

无人敢阻拦她的动作。

马鞭高高扬起,就在即将要落在男人身上的那刻,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玄黑的衣袖包裹着有力的小臂,因用力而鼓起来的青筋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气势,将她的腕骨握在掌心,止住了她的动作。

“郡主。”

谢为欢倏然回首,撞入了一双沉黑的眸。

“别把我想得那么狭隘,我才不会生气呢,”谢为欢捏捏她的手,“阿璇赶路累不累,要不在我这儿歇会儿。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啊……”“郡主,太子殿下去了勤政殿,晚些时候才回,”太子身边的谢侍王承语气恭敬:“郡主在此歇息片刻,奴才先告退了。”

谢为欢谢来东宫,于此处熟悉,寻一凉亭坐下吃茶,全然当自己家一般。

玉澜玉漱侍候在旁,为她斟上热茶,才道:“姑娘,太子殿下可会生气?”

“所以主动来听他唠叨,兴许看在我这么知情识趣的份上,少说几句。”

谢为欢放下茶杯:“我这表哥哪哪都好,就是为人行事太过守旧,年纪轻轻便如同老古板一样……”

正说着,便听人道:“——谢为欢!”

“谁准你唤本郡主闺名的?”

她美目一横,硬生生让生出怒意的承望软了声音。

“……郡主,”承望知晓与她硬碰硬没有好结果,深吸口气:“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起因经过我都已解释清楚,信与不信,全在郡主自己。”

“……年轻人行事不能太过迂腐,敢想便要敢干,不然便与我等老头子一样了,像什么样子?”

“……没有!”

谢为欢忽地反应过来,呼吸一滞,好像又回到了昨夜透着暖黄火光的车厢内,马尾甩在车辕上,鼻息呼哧呼哧地响。

抵住后腰很有些冷硬的木案亦被染上了暖光,男人望向她,是与现在同样的,让她看不清的神色。

“嫁给我,”他的声音好似回荡在耳畔:“我帮你报复他。”

胡映璇抬眼,见她对着自己笑了笑,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稳,起身跟上。果真一出营帐,便听得马蹄声响,风沙溅起在马蹄之后,扬起一阵烟尘。

“……糟了。”到了围场,早有人开始准备了。秋狝年年有,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她和七公主来本也没指望她们能做什么。

做得好便算在她俩头上,当做日后的光辉履历,做得不好也没人会怪两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全当历练了。

皇后为她考虑妥帖,却被魏淑妃塞进来了个七公主。魏淑妃这么多年圣宠不衰,膝下一子一女俱都有宠,七公主也养了个娇纵性子,两人脾性相近,自然处不来。

午间歇息了没一会儿,二人便隐隐争论了起来。

“……你做甚不理会我的想法?”

在奴婢用银针挨个试完毒后,商陆才开始动筷,他心中忽地想起重楼方才的话,手上一顿,转而为谢为欢夹了口鱼肉,“朕记得你爱吃鱼。”

谢为欢恍惚了一瞬,她不敢相信方才是商陆在给她夹菜?

回过神后,她拿起筷子夹起那块鱼肉。然就在她将那鱼肉送入口中时。

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谢为欢竟觉得恶心,一时胃里如翻江倒海,转头一阵干呕后,她抚了抚胸口转过头。

只见眼前的商陆眉眼间黑压压地透着阴沉,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索与审视。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

“来人!给朕传太医!”

第 27 章 第 27 章

商陆猛地起身将案上的吃食扫落一地,眼神如同利刃般尖锐。

瓷盘落地,发出一阵啪嚓声响。

谢为欢也惊得站起身。

帝王震怒,身侧的婢女皆跪在地上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都给朕滚。”商陆攥紧拳头,试图压制心中的怒火。

然,下一时不等谢为欢反应过来,她就被商陆攥住手腕,拖拽至殿内的软榻上。

“谢为欢!你……”

商陆在她身前来回踱步,看向她时双目渐渐赤红,渗着寒意。

她捏紧手指,方才因闻到鱼腥味而犯恶心,这不正常的反应……许是孕吐。

是以,她眼睛亮了起来,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想起月余前与李珏那次,过后她并未饮过避子汤……莫非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若真是如此,这个孩子来得当真不是时候,她如何能在商陆身侧护住他?

“谢为欢,你信不信朕杀了李珏?”

接下来几日平安无事,再未听闻有什么意外。谢为欢也学会了垂钓,若非入了秋一日凉过一日,她还有些下河摸鱼抓螃蟹的想法。

启程回京的前一日,开宴前,大公主神神秘秘地找到谢为欢。

谢为欢正与胡映璇显摆着她的鱼,与她相约回京泛舟。文静的胡家姑娘眸光闪闪,一个劲儿点着头。

岑嘉容拉开她俩,道:“你们知不知道小七今晚要干什么?”

“做什么?”

胡映璇很捧场,好奇地问。

谢为欢不大感兴趣,但也配合道:“不会又是什么做了新衣裳要出风头之类的吧?”

“没有消息能瞒过我,”岑嘉容带着几分自豪,压低了声音:“你们可知她喜欢谁?”

胡映璇呆呆摇头,却见小姐妹微微坐直了身子,语气实在称不上好:“她要干嘛?”

谢为欢平日虽骄纵,但许多时候都有些懒散,万事不放在心上,毕竟能让她忧心的事世间少有,若她都需要烦心,那旁人更不用活了。

谢为欢没注意到胡映璇投来的视线,只是催促道:“说呀。”

岑嘉容钓足了胃口,才开口道:“她母妃昨夜寻我母后,说是想要将小七嫁给商陆……说是小七对这位大人情根深种,近来相处几日俨然魂牵梦萦了。这不,在淑妃帐中闹了许久,闹得淑妃没了法子,去找母后赐婚。”

“皇后娘娘答应了吗?”

胡映璇小声询问。

“没呢,”岑嘉容摆手,“大人若有成亲的心思,以他的功名与相貌,满京的贵女不是由着他挑?他是自个儿与阿璋说过了,说他心有佳人,婚事想要自己定夺,不欲天家赐婚……”

“大人有心仪之人?”胡映璇问:“可知晓是哪家姑娘?”

岑嘉容摇头,“不知道,他也没告诉阿璋。”

“太子殿下都不知道,那咱们就更不知晓了,”胡映璇好脾气地说:“阿欢,你说呢?”

“许是捏造的吧,以免旁人对他的婚事指手画脚。”

谢为欢随口说。岑璋训完,语气收了几分:“此事我也与母后说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催你成婚。你也安分几日,莫要让母后再烦心。”

谢为欢受完训,有气无力应声:“知道了……”

她目光看向岑嘉容,委屈的眼里满是困倦,岑嘉容也确是不忍心见一个好好的小姑娘被训得蔫头耷脑。

出言道:“好了,差不多得了。此事分明是咱们阿欢受委屈,你怎么不去骂人承望,净逮着自家人说。母后那边你可去过了?”

岑璋“嗯”了一声:“方从父皇处回来,先去了母后那里。”

“母后怎么说?”

“舅舅要回来了。”

岑璋如是道。

“什么?”岑嘉容拍拍谢为欢的肩膀:“清醒些,别困了。”

谢为欢支起脑袋:“回来就回来……”

岑璋又叹口气,细道:“宁云关近来安定,并无战事。上月舅舅便请旨回京,此刻应当在路上了。”

他看了没什么精神的谢为欢一眼:“这次回来,应当能在京中多待一阵子……许是先前想在京中看着你出嫁的。”

“那如今婚事也没了,还回来干嘛。”

谢为欢挨着岑嘉容,软软地靠着,唇角向下撇了撇。

岑璋皱眉,正欲说什么,便见姐姐摇了摇头,只好住了口。

岑嘉容拍拍她的背:“舅舅既然回来了,那阿欢的婚事自然也要舅舅过目才好。”

“是这个理,”岑璋点头:“母后也是这个意思。婚自然是要退的,只是舅舅不日便回京,具体仪程也该让舅舅参与商议。”

几人闲话几句,眼见着谢为欢都要靠在姐姐肩头睡着了,岑璋才道:“还有一事。”

谢为欢勉强睁开眼:“说呀。”晨起下了小雨,雨后初霁之时,众人已在回京途中了。

谢为欢坐在马车中,掀开车帘往外找寻着什么,语气不悦:“人呢,怎么还不来?”明日一早启程,今夜却连看了几个热闹,看客都无心入眠,更遑论主人公。

承望摔了第三个杯子的时候,商陆才姗姗来迟,疏冷的身影缓步而来,不疾不徐,与帐内焦灼沉闷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商陆!你安的什么心?”

看见来人,承望骤然站起,怒气冲冲:“我刚和她退婚你就求圣上赐婚,这是要打家的脸吗?”

“承望。”

家老爷,如今的户部尚书安礼拦住他:“莫要冲动。”

商陆淡声道:“二叔叫我回来,便是要兴师问罪的?”

“你!”

承望意欲冲上前去,却在看到他腰侧佩剑之时忽地回神,讪讪顿住一瞬。

男人眸光冷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半点不为他们所动。分明只比他大几岁,却总好像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盘旋在他心头,让他在商陆面前难以直起腰来。

他站定,怒道:“你好歹也是我们家人,帮着外人将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你就能独善其身了么?”

他这几日已然出了许多丑。先是来时那日被谢为欢纵马羞辱,在一众公子哥面前丢了颜面。随后入林狩猎,他只能跟在人后得不到出头的机会,多得是想要巴结太子,巴结越国公府的人,那些人不遗余力地给他使绊子,看他出丑难看狼狈的模样,害他丢了猎物,滚落一身伤痕。

这也罢了。

可当众请旨赐婚,打了他的脸不说,还要他娶那个罪臣之女为妻?

世家之中姻亲有多重要,他不信商陆不知晓,不然,他为何会主动求娶那嚣张跋扈的谢为欢?

承望声音不小,夜里僻静,若再这样喧哗下去,只怕整个营地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好了,承望。”

夫人陈氏这才施施然从屏风后出来,拉住正在气头上的儿子,为他擦了擦额角。

她转过头,看向商陆。

“寒哥儿怎么这会儿才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商陆掌管禁军,随侍圣驾,不与他们住在一处。宴会方散他们便遣了人去请他,却等到这会儿才见到人影。

她生得标致,语气柔善,笑得温和,好似半点没有因着商陆的行径而生气,只是耐心询问家谢。

若非打定主意要狠狠折腾商陆,她才不会独自一人孤孤单单地在马车上,定要和她家阿璇粘在一处,再不济也能和大公主说说话。

她耐得住寂寞,前提是身边没有可以骚|扰的人。

玉澜将车帘放下,已经进了十月,这会儿山中冷风吹着有些发凉,“姑娘耐心等等,大人忙呢。”

“我知晓他忙,可我已经等很久了。”谢为欢蹙起眉头:“能让我等这么久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商陆一早将她送上马车便不知去了何处,忙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怕不是躲着她吧?

“能让咱们姑娘这么惦记的,大人也是第一个呢。”玉漱笑着接话。

“胡说,哪有。”

谢为欢靠着车厢,终于听得外头传来些声响。

她坐直身子,眸光一闪,抬手摸了摸耳坠。

商陆掀开车帘,束紧的小臂先行进入眼帘,谢为欢看着他进来,男人身量高,一进来宽敞的马车也显得逼仄,她扬了扬下颌,对侍女道:“你们都出去吧。”

玉漱迟疑:“那谁来伺候姑娘呢?”

谢为欢睨了商陆一眼,扬唇:“放心,本郡主如今也是有未婚夫的人。”

两人一步三回头地下了车,不知这位冷冰冰的大人能不能照顾好她家娇滴滴的郡主姑娘。

车内骤然空了许多,也静了下来。谢为欢看他一眼,见他身着禁军服饰,衬出一身挺括身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她转过头:“大人平日都是这般装束么?”

“若要上职,是。”

商陆当真开始顶替了侍女的工作,抬手为她煮茶:“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多少有些招摇。”谢为欢又扫了一眼,移开目光……从前怎么没觉得这身衣服这么不对,应该好好与表哥说说才是。

玄甲将人身形完整地勾勒了出来,宽阔的胸肩与紧窄的腰身亦是分外夺目。袖口收紧,修长的指尖都透出几分禁欲来,分明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叫人总看得眼热。

“秋狝要到了。我与母后商议过,打算将此事交予你来办。”

谢为欢被迫清醒过来:“我?”

大胤以武立国,圣上对此事万分重视,往年都是太子操办,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啊。

“江南水患还未解决,河东便有流寇作祟,近来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母后念你方退婚,只怕心中不痛快,不如先去围场散散心也好。”

姑母的心意她是知晓,谢为欢揉了揉眼睛:“我可没经验……”

岑嘉容按住她,目光熠熠:“你不去我去,我去!”

“皇姐。”

岑璋不悦地看她一眼,“你就莫凑热闹了。没经验也无妨,依照往年旧例办便是,出不了什么差错。再说,有商陆在,一应事物有他操心,不懂的可去问他。”

谢为欢点了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说谁?”

“也有道理……”胡映璇点点头:“所以呢,皇后娘娘不答应,七公主殿下今夜是要做什么?”

“当众请父皇赐婚呗。”

岑嘉容道:“父皇这几日不是很开心么,一早便说了要嘉奖阿欢和她,她有这般想法也不奇怪。”

“阿欢前些日子与他们二人日日在一起,可看出了些什么?”岑嘉容平日闲不住,最爱听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平日说些什么?可有单独待在一起过?”

“……我哪里清楚。”

她心中升起一股厌恶情绪,若不是他强迫自己与他行鱼水之欢,若不是他强迫自己饮避子汤,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商陆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几分,“是,都是朕,都是因为朕。”

她感知到腰间的那双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而抬头咬向了男人的脖子,似要用尽全身力气,发泄她心中的痛苦。

许是因为情绪激动,腹部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咬着牙,断断续续道:“都是,因为你……”

商陆未动,任着少女咬着他的脖子,再抬眼时,只见身下的泉水渐渐变红,是她身下流出的血染.红了泉水。

他眼神恍惚一瞬,慌了神。

第 28 章 第 28 章

谢为欢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她与李珏的孩子平安降生,长大。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丫头,粉雕玉琢,惹人怜爱。眉眼之间和她很像,唇角却像李珏,尤是那双眼,忽闪忽闪充满灵气。

那孩子扑在她的怀中,一遍遍地唤她“娘亲”,声音软绵绵的,她的心都要化了。

她又小心翼翼牵起那孩子的手,软软的,粉藕一般,接着她忍不住想摸一摸孩子的脸。

然,不等她伸出手,那孩子就被突然出现的商陆强行抱走。

耳畔响起孩子的痛哭声与男人冷冷的警告,“谢为欢,李珏的孽种不配留在这世上!”

她的心霎时间冷了下来,抓住他的衣角跪在地上哀求,“商陆!不要,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

她只是想要她的孩子。

商陆未语,看着她的眸子里满是怒意。

下一时,孩子消失不见,转眼间商陆步步逼近自己,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周围笼罩,再一次强迫她。

“谢为欢!想生下别人的孩子?不可能!你只能生下我的孩子。”

此时的谢为欢不想再挣扎,眸中的光亮在一瞬间湮灭了,她知道她的挣扎只会换来男人一次又一次更加凶狠的强迫。

鸦睫无力垂下,泪水从眼角滑落,模糊了视线,某处的痛唤醒她的意识。

“……那兴许是我忘了。”

谢为欢自知理亏,语气弱了几分。时间过去太久,她自己都不记得有没有跟阿姐讲了。本都要忘了,却在前几日与商陆商定的时候想了起来,以至于近来瞧见他,总能想起这人没穿衣裳的模样……竟就这么一股脑说了出来。

好在开宴的时辰到了,岑嘉容放过了谢为欢的脸,只用眼神狠狠谴责她。胡映璇倒是为她着想,想了许久,才道:“阿欢……你若是有什么事,尽可与我说。”

谢为欢一阵感动,握着她的手直到众人入席,谢佺随着帝后一道入席,见她开宴了还如此不庄重,刻意地咳了一声。

她松开手,转过眉眼不去看他。

歌舞声响,烤肉香气四溢,谢为欢将自己钓上来的鱼分给阿璇,又让人专程送去给姑母一份,岑嘉容、岑璋也各自都有。

直到最后,谢为欢垂眸想了许久,才对玉澜道:“给阿爹也送一份去,莫要旁人说了闲话。”

玉澜应声而去,席间仍旧热闹。商陆态度疏离,指尖摩挲在剑柄上。

“天色不早,放心不下,送郡主回帐中。”

承望怒火未消,被爹娘拉在身后,此刻听了这话几乎气笑了出来:“她在这营地宛如在自己家中一般,横行霸道,你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商陆终于将眸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种说不清蕴含着何种意味的眼神,或许有轻蔑,但更多的只是审视……如同在看什么死物。

承望几乎要被他这样的眼神激怒了,他正欲开口,便听商陆道:“郡主心软,涉世未深,偶有被蒙骗也是正谢,自然要防着些。”

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承望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是在说他:“商陆!……说什么蒙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日你为何那样快地赶来,不就是等着看我笑话吗?……只怕那消息便是你传给她的吧,不然她怎会知道我的行踪?”

商陆目光坦荡,半分不动。

唇角牵扯起一丝笑意:“看来还不算太蠢。”

“果真是……”

“好了,承望!”

陈氏终于出言,“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这是你哥哥当众求来的姻缘,咱们也只能认了。”

“娘,我不认!”承望甩开她的手,“我不要娶那贱妇,她一罪臣之女,如何配得上我家!娘去求求姨母,叫姨母去与圣上讲,请他收回成命……”

“啪”地一声。

承望被打歪了头去,陈氏收回手,怒斥:“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种下孽缘!如今覆水难收,皇后娘娘懿旨已下,再怎么不愿,她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孩儿的生身母亲!若非今日你大哥请旨赐婚,你何时才会给她一个名分?”

承望一脸不可置信,想不到平日里对自己百般宠爱的母亲竟会抬手打他,还是因着商陆和那个罪臣之女!

事情闹成这样,安礼也无法再置身事外,安抚道:“都累了,莫要再说了。”

“你娘说得对,若不是你大哥,你那婚事也定不下来。你娘本打算在附近州县与你寻一身家清白的姑娘,能容人便好,这下也不用费工夫了。”

商陆冷眼瞧着这一家三口,唇畔笑意极淡。

口口声声将承望今日境地往他身上推,好似他私养外室,珠胎暗结,都是因为他。

“二叔,”他无心再听这些人嘈杂,只道:“唤我来有何事。”

安礼按住儿子,略有些年纪却依旧不掩英俊的眉眼望向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眸。

像是极难开口似的,他道:“皇后娘娘今日的话你也听见了,这婚期……总不能真叫你未来弟妹大着肚子进门,皇后娘娘若想拖延,便是抱着孩子进府都有可能……这也太难看了些。”

商陆抬眸:“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如何能撼动。”

“你不能,但郡主能,”安礼道:“你且去哄哄郡主,好生与她说一说。若她执意要早日完婚,那皇后娘娘也说不了什么。”

“郡主对我并无感情。”商陆声音淡淡,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家对你却有恩情!”承望忍不住了,大声道:“若不是家栽培你,你如何能有今日?你如今的一切都该是家的!你要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么?”

商陆指尖轻移,按在那腰间佩剑的玉佩之上,“是吗?”回门这一日,谢为欢起了个大早。

按着大凛的规矩,新娘子回门的这一天,可由夫婿作陪,亦可由新娘一人归娘家。

那第一种情况要么是因为丈夫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要么则是夫妻二人关系不洽,丈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新婚妻子。

商陆明显是前者。

就在谢为欢纠结商陆到底会不会同自己一起回谢家时,魏恪赶过来道,就在刚刚,圣上急召世子入宫觐见,如今望月阁那边已备好马车了。

即便早有所预感,可听到这句话时,谢为欢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

她在心中宽慰自己,商陆日理万机,如今又是圣上召见,此事怨不得他。

此番回门,她带了玉霜与自己的陪嫁丫头秋芷。

前些日子商陆曾同她说起过,秋芷原先虽是她庶妹的丫头,可既然陪嫁入商府,那她便已是谢为欢的人,卖身契自然不能留在谢家。

不若趁着此次回门,将秋芷的卖身契取回来。

如此想着,前院的马车已置备妥当。因是今日回门,玉霜特意为她挑选了件看上去分外雍容华贵的欢裳,又往她的发髻上插了好几根金簪。

见状,她便摇头,缓声笑道:“我不喜欢这些,此次回谢家,我是为了探望母亲,不必打扮得如此刻意。”

马车缓缓行驶,穿过闹市,朝着谢府的方向驶去。

少女规整地坐在马车里,双手熨帖地搭在膝盖上,透过被风吹掀的车帘,止不住地朝外望去。

这一条路,是大婚时来商家的路。

那时她心中忐忑,甚至情愿与母亲一同留在谢家。谁知才过了短短二十日,谢为欢再归家时,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谢府门口,早早便有下人在府邸外候着。

一见了商府的马车,那些下人们忙不迭地拥上前,唯恐怠慢了商世子这样一位贵客。

马车帘被掀起的那一瞬,帘外的冷风吹刮入有些昏暗的车厢。众人抬眸望去,奉承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马车里只有他们嫁出去的大姑娘,压根儿没有什么商世子!

“恩情……”

他轻笑出声,面色轻讽:“此事我知晓了。”

见他这般情状,安礼神色惶然一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看着仍在怒中的承望,长长吁了口气。

一曲舞罢,七公主端着酒杯,适时站起。

她脸颊红红,眼眸中盛着酒意微闪,像是壮着胆子鼓足勇气才站了起来,话未开口,便听岑璋出声唤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请父皇做个主。”

太子开了口,岑嘉年也只能候着,她讪讪坐下,指尖紧张地摩挲着酒杯。

圣上转过身来,酒意熏红了大半张脸颊,笑道:“璋儿,有何事啊?”

岑璋笑答:“七妹与阿欢妹妹能顺利主持秋狝一事,指挥使可是尽心尽力。儿臣以为,定要重赏了他,好好全一番君臣之谊。”

“爱卿是有功!”圣上有些醉了,放下酒杯抬手,“说罢,想要什么?”

他忆起昨日淑妃好像是说了些什么,像是小七心悦于他……圣上呵呵笑了一声:“爱卿年少有为,至今却无家室,不若朕赐你一桩婚事,你看如何?”

岑嘉年握紧了酒杯,看向商陆。

胡映璇转过头,与谢为欢道:“这下七殿下可要满意了。”

谢为欢“啧”了一声:“圣上赐婚,是不好拒绝。”

若有赐婚,那与她的约定怕是要作废了。能有圣上做媒,又尚公主,与他来说岂不更好?她叹口气,扫了眼在场诸位公子,有一个算一个,旁的且不说,容貌这一项,还真少有比得上商陆的。

可惜了。

她与胡映璇碰了杯,约定道:“过几日回京,来我院中玩。我叫人在府中养了鱼,我教你……”

话未说完,便见商陆站起身来。

他行礼谢恩,眸中凛若冰霜的寒淡淡化开,与先前劲装不同,一身月白银丝暗纹长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勾勒出一抹挺拔清俊的身影。

满堂寂静里,他清冷疏朗的话音响起:“承蒙陛下厚爱,臣确有心仪之人。”

“臣倾慕其已久,寤寐思服,心向往之。请陛下做主,赐臣以殊荣,全了臣之姻缘。”

自从那夜以后,商陆不再禁着她的足,每日酉时都会来陪她用膳,晚间在永宁殿歇息,但也仅是抱着她入睡,并无任何出格举动。

最多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唇,她能感受到商陆在克制心底的情欲。

然,每次商陆亲她,她都会想到男人之前每次强迫的场景,不情愿又不得不遵从。

而商陆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心底的抗拒,他的吻也没了此前横冲直撞的怒火,反而多了几分怜惜。

但这一切谢为欢眼中,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这日谢为欢用过午膳后,无所事事,起了去御花园闲逛的心思。

炎炎夏日已过,秋风轻拂,树叶随风婆娑,飘零,最终落在地上。

望着零落的树叶,她的心底泛起几丝酸涩情绪,失落感扑面而来。

然,就在她刚要转身离去时,却迎面撞上一个婢女。

第 29 章 第 29 章

“奴婢谢娘娘!奴婢谢娘娘!”婢女行礼谢恩后,连忙退下。

“娘娘,让奴婢瞧瞧,那奴婢可撞疼了你?有没有哪里疼?”半夏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着谢为欢,生怕她出任何意外。

她家姑娘本来就因小产而虚弱,哪里能经受得住人撞?

“没事半夏,我哪都不疼。”她暗地里攥住那团纸,缩了缩脖子,“我们快回永宁殿吧,我有些冷。”

“好!姑娘。”

回殿的路上,谢为欢行得很急,她心中实在好奇在这深宫之中,到底是何人给她送信,有何目的。

谢为欢冷不丁被点名,看着岑嘉容的表情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顿了顿,还是不曾开口。

……以阿姐的性子,她这厢还未说完,只怕便要传遍京城了。

至于阿璇,她还未想好要怎样开口。

反正不久便都会知道。谢为欢不知家何时上门提亲,也不知今夜好戏,这位大人自己是否知晓。

岑嘉容见她模样,叹了口气:“罢了,瞧你这样子便知你不感兴趣。阿姐明白的,你最讨厌商陆了,虽然之前他还跟你提……”

“阿姐!”

谢为欢蓦地抬眼,“——都说了是有一个朋友!”男人垂眼,目光落在她干净温柔的脸庞上。

“我包扎完了,你休息罢。”她也该滚到一边睡觉了。

不等她刚站起身,腰间忽然一道力,对方竟径直攥住了她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你——你……唔……”见状,对方又腾出肩膀,示意她将脑袋靠上去,语气轻柔,像哄孩子一般哄着自己的妻子:“你若是犯困,那便睡罢。我守着你,待你一觉醒来便回到商府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臂将她的身子环住。对方的话像是有着某种魔力,竟让她有几分迷糊。

再醒来时,眼前并不是商府。幽暗不见光影的山洞里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

“喂。”

“……”

“喂,醒醒。”

撞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分外熟悉的脸。

他微掀着眼皮,抱臂懒散地站在谢为欢面前。不知是不是因穿得太少,男人的脸冻得僵硬。单看那眼神,谢为欢便认出来了。

——眼前此人不是商陆,已是商陆。

她下意识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但这一次,商陆对她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男人只将她按在石壁之上,闭着眼、用力地吮吸着她口齿间的香气。

他吻了许久。

吻到谢为欢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对方才终于松手。

她有些站不稳,歪歪倒倒地往后退了几步,扶住石壁。

商陆扔过来一样东西。

她伸手,下意识地接住。

竟是先前从她这里抢走的氅欢。

谢为欢一愣,再抬头时,男人已侧过身,背对着她。

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话:

“睡了。”

“好,朋友,”岑嘉容捏捏她的脸颊,被她气鼓鼓躲开,“你说你,人商陆一表人才,你表哥日日夸他,哪里不好了,偏你这么厌恶他。一点小事情,怎么就记这么久?”

“对呀,”胡映璇转过脑袋:“阿欢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胡映璇前两年去了并州外祖家,半年前才回来,等回京的时候二人已然是那副水火不相容的模样了。

说到这里,谢为欢端坐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分外郑重:“你们一个两个,都只看得见他的外表,殊不知那只是伪装而已。”

“论装模作样,虚伪装相,他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许是家传统,那承望与他简直是一脉相承。”

谢为欢没忘记再骂一句泄愤。

“头回见面,他便义正辞严斥我女中色魔,怪我扒了他的衣裳——苍天有眼,分明是他自己衣衫不整出现在我眼前,怎能怪我醉酒轻薄他?”

谢为欢蹙起细眉,重重地拍到桌上:“我才冤枉呢!”人体倒地的闷响让谢为欢浑身发颤,她从未这样近地接触过死亡,活生生的生命消逝,鲜血在手心蜿蜒。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甲胄冷硬,臂弯却滚烫,来人大掌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的重重脑袋按在肩头。

她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咔嚓——

一枝桃花从树干脱离,带下几片绯红的花瓣飘落,谢为欢收回踮起的脚,忽然间又想起那几个将她从山石阶上赶下的带刀护卫。

戈阳的世家大族里头有几个能使唤得了那等气度体貌的护卫吗?

依她这些年的见闻,若庾家都没有,其他人家更不会有。

那他们来自哪?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谢为欢心跳逐渐加剧,背上都热出了薄汗。

她抱紧手里的桃花枝,赶紧回到先前那条“野道”上。

来时她便觉得此处奇怪,迟山半腰以上并无驰道,若要登山只能循阶而上,她因被侍卫阻挠又不肯放过即将到手的桃花枝,才胡打误撞发现了这条掩映在灌木后的路。

虽是野路,但路面上有许多不寻常的细小碎石,仿佛上特意从他处运来好填平石块缝隙,一些新鲜的桃花瓣被风吹来,被碾碎成泥,显露出两道新鲜的车辙。

谢为欢沿着车辙印往前慢行,时不时退回来反复,终于在太阳曳着余晖时,听见身后蹄声渐大。

她回过头,从幕篱的垂纱里撩开一条缝隙。

与山阶上那几名装扮无二的护卫分作两列,骑马护持着中间那辆深色宽敞车厢,车前是两匹戴着金铜色胸带、红缨的高大白马。

时下的贵族皆喜乘牛车,以示身份高贵,少有人用马车。

谢为欢的困惑只存了须臾,待马车接近,她看清车夫身旁坐着的人,心底又升起惊疑。

“停车停车!”庾七郎袖子飞起,见没人理会,就朝后掀开帘子。

里头的人没有计较他的失礼,依言出声:“停车。”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却有种令人骨酥神迷的从容不迫。

马车缓缓停在谢为欢身旁。

谢为欢挂起帷幔上的垂纱,露出小脸,匆匆抬目,只看见庾七郎身后车厢里锦缎团簇的内饰以及一只持卷的左手,指修润而长,手背上牵出三道笔直的骨线,微隆起的青色血管宛若游龙盘踞其上。

只要她的视线再抬起几分,就能看清里头郎君的脸,可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很快收回目光,朝前边正好奇打量自己的庾家七郎行礼。

庾七郎怔了怔,很快就弯眼笑道:“谢娘子,你怎会在此?”

谢为欢搂住满怀的桃花枝,柔声道:“小娘喜欢迟山上的桃花,我来为她采几支。”

“果然!”庾七郎哈哈大笑,朝后面大大“啧”了声。

谢为欢不知他在笑什么,但是敏锐察觉是与自己,以及车里的郎君有关,她不好深究,便望着他问道:“庾郎君是来赏景的?”

庾七郎摇头,“是来访友。”

谢为欢没有追问,亦没有表现出对他友人的好奇,甚至这会连眼睛都安安分分没有乱瞟。

庾七郎不信谢为欢没有听到戈阳最近的风声,所以更奇怪她这女郎如此沉得住气不打探,难道是商家郎的美名还不够响亮?

他相信马车里的“商九郎”定然在平静的面皮之下也会生出一些疑惑。

自己这个商家郎怎么不叫女郎欢喜了?

庾七郎一想到那个画面,差点忍不住捧腹大笑,费力忍住才问:“谢娘子怎的一人在此?”

谢为欢适时露出为难神色,弱声低语道:“刚才我要到山顶折桃花,半路被护卫阻拦……只能避贵人之嫌,绕路而行,现采花而归,见天色将晚,恐令阿父不悦,不知可否能借郎君车驾顺载,送我下山。”

庾郎君“唔”了声, 朝被冷落一旁的车主投去怜爱一瞥,故意道:“谢娘子可求错人,车不是在下的,乃是这位郎君的,你若想借车代步,当求这位郎君才是。”

说罢,他还贴心地把屁股往外挪了又挪,生怕阻了身后郎君灼灼之姿。

商陆肘撑在蹄形玉几,闻声就将拿书的手垂下。

庾七郎一心想看热闹,他清楚得很,都问到面前了,他也没有非避着不理人的道理。

目光随意递出,只见车外站着一位乌发雪肤的女郎,容貌倒是不俗,不过只是不俗尔,泛善可陈。

恰在此时谢为欢睫羽扬起,盈眸直视。

若说琉璃珠美丽,那更美的便是被光照亮,异彩生辉的琉璃珠。

谢为欢立在夕阳光下,那双桃花眼就好像被柔光照亮的琉璃珠,光彩溢目,那眸转神漾,直令人心魂俱荡。

商陆垂眸凝视。

这女郎第一次直视他,第一次同他说话,眼中没有雀跃,声音更没有激动,有且简简单单四个字。

“郎君,可否?”

胡映璇听着总觉得不对,歪着脑袋想说什么,被岑嘉容一脸兴奋地按住手,极缓慢地摇了摇头。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称是:“是他的错。”

谢为欢越说越气:“第二次见面,他便当着北齐使臣的面说我不学无术,骄纵无礼……我与他很相熟么?我爹都没这么说过我!”

“太过分了,”岑嘉容推推胡映璇:“是不是?”她忽地反应过来,松开手恶声道:“商陆,你真是活该被讨厌!”

都怪他,害她的心跳得乱七八糟。飞雪声簌簌。

男子的欢摆也被雪珠子拍打着,于这片漆黑的夜光里飞旋舞动。

不知过了多久。“夫人。”

“……”

“夫人?”

“……”

玉霜唤了好几声,谢为欢这才终于缓过神。

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双唇泛着干裂的白色。回过神思,谢为欢抬眼看了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竟快到了黄昏。

“玉霜,我们上山罢。”

“是……”

久到飞雪在他的欢肩上已结了薄薄一层白霜,谢为欢原本被冻得僵硬的身体,才一点一点恢复了知觉。

今日,商陆原本打算前来国恩寺,拜访智圆大师。谁料魏恪忽然送来了几封公文,待他处理完公事,已经到了下午。

时辰虽算不上早,但也完全不晚。他快马加鞭,赶到万恩山下时,却意外地看见山脚下自己妻子的马车。

妻子来此处干什么?

虽是满腹疑惑,心想着这或许是妻子不便明说的私事,商陆没有上前过问。就在他心想着一会儿该如何避开妻子时,忽然,天空竟飘起了簌簌飞雪。

这场雪来得很急。

他看见一侧废弃的凉亭内,正不知所措的玉霜。

“世子!世子爷——”

对方也看见了他,神色焦急地朝他招手。

他跳下马,开口便是:“夫人呢?”

玉霜快哭成了泪人:“夫人唤奴婢来此处找玉镯,奴婢还没找到镯子呢,这场雪忽然就下大了,夫人她、她……还在山上。”

上山的路都被雪盖住了。

商陆胸口一紧,竟连想也不想,飞快上马朝山上奔去。

“世子爷,山上路滑,您千万小心——”

胡映璇迟疑点头:“确实过分。”

“然后便是那回,我分明都要赢了那球,他却公然害我输了北齐人,堕了国威不说,还害我摔下马,甚至……”

谢为欢确实气恼,她握紧拳头:“阿姐可记得那场马球的彩头?那是我已逝兄长生前随身的佩剑,被北齐人拿了去,我只是想拿回来而已。”

她说着,愈发觉得那日答应商陆还是有些太轻易了,这样的仇,她怎能不记?

胡映璇眉头紧紧皱起,点头:“我若是阿欢,我也记恨。”

若说前面那些许是还有些误会没说清楚,那这次确实能让阿欢气恼至今——谢家兄长她记得,与阿欢感情极好的。

岑嘉容倒是知晓这些,听谢为欢说完,故作哀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先老实交代,”她眼疾手快捏住了谢为欢的脸颊,“说,头回见面是什么时候?阿姐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背着阿姐醉酒还扒人衣裳了?”

谢为欢硬生生从气恼中被拉了出来。——他确确实实地,忘却了入夜后所做过的事。

忘记了入夜后,在妻子身上所做过的事。

推想到这里,商陆攥了攥拳,自心底里忽尔涌上一阵自责和忏悔。凉风阵阵,他的指尖泛起一道青白之色,回忆起妻子见自己时的瑟缩,商陆愈发感到内疚与羞愧。

成婚时答应妻子的,他一句都没有兑现。

甚至还不知自己在入夜后,对妻子做了何种禽.兽之事。

不成。

他不能这样,也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庭院内再度吹刮起幽冷的风,拂得男子欢摆阵阵。商陆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时候正早。

他决定去国恩寺,寻一寻智圆大师。

“啊……” 他第二声:“睁开眼。”

这一句,对方俨然没有了耐心,谢为欢害怕他会做出更激烈的事,只好听着他的话睁眼双眸。镜中的自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画着浓烈的妆,穿着华贵妩媚的欢裳……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先前大相径庭。

镜中,谢为欢看清楚对方眼神之中的欢欣与满意。

她不由得一怔。

谢为欢原以为,对方这般将自己捆起来,又褪了她的欢裳,是为了去做旁的事,完全没有料到他今日的诉求会这般简单。此时此刻的商陆,活像一个因得到了糖果而得意洋洋的小孩,他一贯冷冽的瞳眸中竟闪过一丝孩子气,紧接着,他摸了摸谢为欢的脸。

她想往后躲,却被对方先一步抓住。

她捂着脸:“我定然跟你说过,肯定是你忘了。”

“我忘了?”岑嘉容气极反笑,“好啊,阿姐是比你大几岁,却还没老呢!怎么就记不住自家妹妹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响起脚步声,谢为欢抬眸望去,是苍术背着李珏疾步行来,她赶紧起身迎上前。

身后的李珏已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见此她心头一紧,眼中酝酿出两团泪水,轻轻抚了抚李珏的脸。

“走!姑娘,我们快走!”

“好!”谢为欢跟在苍术身后。

然,就在他们刚行至宫门时,身后突然出现御林军将他们团团围住。

“欢儿,你要逃去哪里?”

耳畔响起男人熟悉的话音,谢为欢闻言回头而望,只见商陆站在不远处的宫道,死死盯着她,浑身透着无形的压迫。

那冰凉的目光似要将她刺穿。

阴鸷至极,几乎要杀人。

第 30 章 第 30 章

“欢儿,过来!回到朕身侧。”

商陆阴沉沉地站在那里,神色冷峻,整个人就如同一只即将发威的猛兽,眸中的杀机想将一切吞噬殆尽。

谢为欢知道对方动了杀念,不过她不能妥协,她要救李珏,一旦被商陆抓回去,他将必死无疑。

思此,她抬起头,眉眼之间没有一丝浮动,直视着他的双眼,“我不!商陆,我不会过去的,除非你杀了我!”

“杀你?”商陆的目光犀利地扫过谢为欢,又落在李珏身上,挥了挥手,“御林军听令,斩杀要犯,别伤了容妃!”

“是!”

闻言,谢为欢微微一惊,赶忙唤了婢子将玉霜扶回屋。

这件事,说到头来也怨不得玉霜。

小丫头待她也是一片忠心。

方转醒,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还不等婢子递来温水,谢为欢又立马问起商陆的事来。

对方道:“世子爷与您一样,也昏迷了一日一夜。望月阁那边还没传出个话儿来。”

说也奇怪,商陆的身子明明比她硬朗康健上许多,这次遇险,她竟比商陆醒来得早。谢为欢匆匆梳洗一番,便赶忙去了望月阁,方一走进院,便看见正守在房门口的魏恪。

商陆还未醒。只是……

回想起适才妻子的心不在焉,商陆总是有几分忧心。昨日黄昏,他明明亲眼看见妻子推门而去,可为何今天早上自己醒来时,对方却在他的房间里,甚至还在自己的身侧躺着。

妻子身上原先那件素色的欢裳已被褪下。

商陆喉舌微热——他们昨天夜里,可是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一丁点儿的记忆?

今早醒来,他头痛欲裂,想要努力地回忆起昨日入夜时发生的一切,可他所有的记忆皆停止于黄昏时妻子的一句:“世子爷,妾身房中还有他事,您饮完药记得早些休息,妾身不打搅您了……”

她明明是朝屋外走了。

商陆还记得,就在这之前,婢女曾在房门口叩门,同他道,他应当喝药了。

昨夜婢女送药时,较往日晚送了半刻钟,故而他记得很清楚。

可在这之后呢?

商陆越努力回想,便越觉得头疼。太阳穴处有什么在隐隐作痛,他伸出手指按住此处,却隐约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跳跃出来。

不对劲。

妻子不对劲,他自己更不对劲。

自新婚那日算起,他与妻子单独相处了三次,然而每晚的后半夜,他的记忆几乎都会全部缺失。回忆起妻子见他时的害怕,商陆愈发笃定了:

大夫说,世子爷右臂受了伤,所幸处理及时,否则日后怕是不能上阵拿枪了。

听到这话,老夫人两眼一黑,险些在前堂晕了过去。

芸姑姑赶忙将长襄夫人扶住。

缓了好一会儿,妇人才顺平了气儿。见她此般忧虑,大夫赶忙宽慰。商陆的胳膊已无大碍,但需些时日静养,短期内不得舞刀动枪,待过上几个月便可休养好了。

“依世子爷的身子,或许都用不了几个月。世子爷身子康健年轻,不会留下什么后顾之忧。”

至于此次昏迷。男人将她的脸按至铜镜前,于她耳畔低语,如同某种蛊惑: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了么?谢为欢,以后在商府,就得穿成这样。”

什么兰花荷花,他见了就烦。

紧接着,不等谢为欢反应,他又接着说:“还有今日之事……”

少女赶忙道:“我、我不会同商陆说。”下颌处一道力,不由分说地,谢为欢的脸被板了过去。

她迎上对方那一双阴森森的眼。

只一眼,谢为欢立马反应过来——他已不是商陆!

不。

还未等到四目相触,她就已经发现了异样。商陆从不会这样对她动手动脚,他更不会像眼前这个“孤魂野鬼”般,分外喜欢咬着她的耳朵说话。

对方气息温热,流动在她的耳廓。他的嘴角虽噙着笑,可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

时至黄昏,太阳还未落。

金粉色的霞光透过窗牖,谢为欢清楚地看见,“商陆”的眼中闪过一道明烈的杀意!

他还想杀了她!

谢为欢赶忙道:“妾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

不懂?

商陆哼了一声。

昨日在藏书阁,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前脚,就在谢为欢刚一离开地下书阁,后脚他便转醒。乍一睁眼,他便看见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以及眼前的这一排书架。先前这么多年,商陆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免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也就在此时,一本正摊开的书,恰好吸引看他的目光。

——《上古邪术》。

商陆的目光闪了一闪。

下一刻,他又伸出手,摸了摸谢为欢的脸颊,叹息:

“你都这般恨我了,此时此刻,肯定恨不得我去死,我又怎能相信你呢?”

她一时无言。暗室微灯。

商陆喉舌微微有些发干。

好在她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乖巧地走到壁龛边将灯盏点亮。周遭一稍微敞亮起来,商陆也抬眸望去。只见小姑娘一袭绯色的衫子,正站在那灯火交接之处,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谢为欢眸光纯澈,迎了过来。

下一步他应当做些什么?——苏墨寅。

谢为欢:……

瞧着她面上复杂的神色,商陆终于低低笑了出声。他的笑声很轻,顺着清冷的夜风就这般拂至谢为欢的耳廓,竟莫名让她的耳根子烫了一烫。

谢为欢先前早就听闻,苏家有一位不怎么着调的世子爷,从前她不明白什么是不着调,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商陆:“我听闻你今日与友人前去玉京楼,听了一出名为《双生折》的折子戏。”

谢为欢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发问:“那折子戏,不会也是苏世子写的罢?”

商陆笑道:“正是。”

“……”

好啊好啊,什么一体两魄,什么借尸还魂,合着全都是故弄玄虚胡编乱造,亏得她还提心吊胆了一下午,以为商陆会被什么阴险小人所夺舍。

可这世上既没有一体双生,那商陆前两次与她独处时的异样又该如何解释?

头一次可以解释为酒意上涌,那么第二次呢,难不成也还是意外?

正发着愣,对方的目光就这般落了过来。

谢为欢后知后觉:商陆已唤了她好几声。

“你手边有壁龛,里面有一盏灯,可以点开。”

谢为欢低低“噢”了声,好奇问道:“郎君要在此处读书吗?”

此地阴暗,光线不好,既是读书,为何要选在此处?

他的目光顿了顿。

为何要选在此处?

商陆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就连那呼吸声也变得很轻。

因为此时此地,恰好能与她独处。

商陆匆忙自手边抽了一本书,佯作认真地低下头。

另一面石壁之上,也挂了盏灯。

谢为欢眼尖,再度迈步走上前去。那盏灯挂得有些高,让她不得不踮起脚。不一会儿,原本阴暗的地下书阁彻底变得明白如昼,她这才满意,转过身。

“妾身想起兰香院中还有旁的事,就不打搅世子爷读书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即便那本书乃是苏世子所著,但前两次商陆夜间的反应仍旧让谢为欢心有戚戚。她不敢与对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更罔论如今二人所待的,是那阴暗不明的地下。她怕一会儿商陆发起疯来,任凭自己如何呼唤、求助,外人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见她如此想要离开,商陆的神色似乎动了动。男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可她已然转身。她的步子有些慌乱,离开的背影也是匆匆,不禁让商陆微微蹙眉。

他的指尖葱白,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男人食指蜷了蜷,须臾,收回手。

商陆勾了勾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若是没有记错,方才那个来商府找你的女人,是叫宋识音,对吗?”

闻言,她身后一阵发寒,心中立马警铃大作。

大夫道,世子与夫人,皆是染上了风寒。阴邪之物驱体,以至于昏迷。

芸姑姑正扶着长襄夫人,听到“阴邪之物”这四个字眼时,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老夫人的面色白了一白。

当日下午,国公府便请来了做法的大师。——《上古邪术》。

她心中微喜,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本书放得有些高,谢为欢环顾四周一圈,继而从一侧搬来了一把小木椅。心中急切,她两脚踩了上去,从书架上取下来那本《上古邪术》。

借着灯火,少女垂下一双浓黑的睫。

她的手指葱白素净,宛若一块剔透无暇的玉,匆匆翻过书页,忽然,那样一行字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当谢为欢走进望月阁时,正见一行人手执着红、白两色旗,往房梁上挂。

见状,她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在做甚?”

下人不敢瞒她,如实回答:“回世子夫人。前来诊治的大夫说,世子爷兴许在山中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时阴邪入体,老夫人闻言,便为世子爷寻了名大师前来驱邪。”

阴邪入体?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结束。

谢为欢缩在榻上,仿若浮萍,无处依傍。

她望着男人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商陆,你就只会强迫我,真让人恶心。”

商陆闻言手上一顿,回头望向谢为欢,眸色深沉近墨,“你嫌朕恶心?”

他抿起唇,眼里愠色渐浓,“好,很好,容妃德行有失,不配身居妃位,即日起贬为贱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