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 24 章
孟涞拿着砚台喜滋滋走了,柯沭紧随其后出来,往他手中塞了张银票。
见他要还回来,柯沭躲开:“快入冬了,四处都需打点,府中下人也要发赏银,你拿什么发?”
握着砚台的手指节泛白,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柯大人不是早就知道?”
“龙影卫知晓的事,陛下怎会不知!”柯沭横眉,“但陛下从不说,你也别太过火了,当心哪天被人参奏到明面上,让陛下为难。”
孟涞笑得没心没肺,“所以我都拣些没有龙纹,不太金贵的物件儿拿去倒卖,若被人参到御前,也不让陛下为难,鸩酒一杯,我便去见家人了。”
“你!”,柯沭冷眼威胁:“你这么做,和折断陛下羽翼有何区别?”
“孟某一届穷酸文人,最大的贡献不过替陛下看看折子,满朝皆知我是贪财之辈,柯大人太高看我了。”
孟涞将银票放回柯沭手中,大摇大摆地离开,说是贪财之辈,却对这银票不屑一顾。
柯沭气急:“这是陛下让我给你的!”
孟涞离开的脚步一顿,片刻后,扭头抽走银票,大咧咧地说:“既是陛下爱臣之心,我便却之不恭了,但这砚台我可不会还回去……”
萧衍之透过窗扇,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出神。
晚晚一惊,李耀的下场比前世她哭天喊地报官,又辗转知府告知实情逐步盘查后,要凄惨得多。
而萧衍之仅用了短短一日时间。
接连两辈子得此遭遇的痛苦在此刻彻底解了恨。
晚晚目光灼灼地看着萧衍之,情难抑制,无意识地低喃出声:“萧衍之,你好厉害啊。”
密闭的空间内,晚晚的低喃声却是清晰地传入耳中。
萧衍之赫然转头,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真切对上晚晚明显崇拜的目光后,耳尖的热烫不受控制地攀升到了顶端。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却惯会蛊人心魄。
萧衍之方才那点被她欺骗戏弄的气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晚晚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只是想着李耀终于绳之以法心下安心了不少。
顿了片刻,她才缓声问道:“那……你可知村子里其余人可有遭到李耀的报复吗?”
萧衍之闻言只看着她,一时间并未答话。萧衍之的声音在帐外传来时,晚晚刚将自己一身黏腻收拾妥当。
她没曾想萧衍之说送药竟是他亲自送来,顿了一瞬才朝外头出声道:“我在,进来吧。”
因着伤口不能沾水,晚晚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军营中为她准备的干净新衣并不合身,但好在干爽舒适,也叫她终于不再发冷。
萧衍之手中拿着药瓶只走到了帐内的圆桌前,但视线一撇,发现晚晚因着没有更换的鞋袜,只能坐在床榻上,又迈步走到了床边。
“明日我让人给你准备一身合适的衣服鞋袜。”
萧衍之本也身量高,如此近距离站着,叫晚晚仰着头看向他有些吃力。
她轻声问:“你方才说明日启程,是要去往何处?”
军队行程自是没可能告知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但晚晚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逾距多问,萧衍之便不答反问道:“你打算要去往何处?”
他想说,晚晚若是暂且没有去处,他也可在云台镇上先行给她安排客栈住下,待宅子安置好,她便能有新的住处了。
岂料,晚晚很快道:“江州,我要去江州,可与你顺路?”
烛火下,晚晚褪去红肿的双眼湛亮澄澈。
萧衍之垂眸便将她扬起的小脸尽收眼底,自然也清晰地看出她眸间光亮闪烁中的几分期盼。
“你去江州做什么?”
晚晚没有细说,只道:“我在云台镇本也只是辗转,我本就是要去江州的。”
“回娘家?”
萧衍之话音落下,帐内忽的沉默了下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追问过多,方才话不过脑,不自觉便这么问了出来。
晚晚怔愣一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弯眉眼看着萧衍之紧绷的面色,追问他:“顺路吗?”
萧衍之抿着唇不说话,目光沉暗地盯着正取笑自己的小姑娘。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皆是不答反问。
晚晚也意识到这样问下去实难有结果。
她转而道:“一人一问,皆要回答,可好?”
萧衍之默了一瞬,将手中药瓶瓶塞打开递给晚晚,自顾自地拉过椅子来坐下,不叫她继续吃力仰着头,先行问道:“你去江州做什么?”
晚晚接过药瓶,撩起袖子再次露出伤痕。
药粉撒上时有刺痛感令她蹙起黛眉,嘴上嗓音微颤着回答他:“我自烟南而来,去江州投靠表亲。”
萧衍之点了点头,心想着他此前便觉得晚晚的口音不似这一带的人,原来是烟南。
此地前去江州还得十天半月,她一个女子独行上路,怕是不太安全。
得到了答案,萧衍之正思索着是否得闲送晚晚一程,便闻晚晚缓和了嗓音正色道:“该我问了,对吧?”
萧衍之回过神来,大抵已在心中有了决定。
晚晚既是不在云台镇居住,他也无需替她置办宅子,她在江州与表亲同住,那便送她一程,将她平安送到表亲家也算是还了恩情。
她若问是否顺路,那便顺路吧。
萧衍之微微颔首,刚有动作,晚晚忽的直起身子凑近道:“你如今可有心仪之人?”
萧衍之微张的唇角顿时僵住,瞳孔缩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该是问他是否顺路吗。
话题跳跃太快,萧衍之不自然的面色再次攀上。
晚晚却是一脸平静,仅有眸底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闪过:“我本就想问这个,上回问你你便没有回答我,这回说好了,一人一问,皆要回答。”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审视着眼前的少女,显然因被算计而不悦。
片刻后,他才双唇微动,沉着嗓音简短回答道:“没有。”
“当真?”晚晚顿时眼眸一亮,满脸欣喜藏不住。
对上萧衍之毫无波澜的黑眸才想起他已是回答,她便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便道:“该你问了。”
萧衍之沉着脸色赫然起身:“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提着椅子归还原位,转身就走。
晚晚有些着急,连忙描述道:“就是那日你在庄子里见过的那位马夫大哥,你可还记得?是他将我从李耀的屋子里放出来的,只是我逃跑没多久就被李耀发现并追了上来,如果李耀知晓是他将我放走,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萧衍之目光意味不明地审视着晚晚,似是想看透她心中所想。
但除了她眸底的几分焦急以外再看不出别的东西。
片刻后,他才沉声告知:“我派人前去村子里查探时,他已被殴打至昏迷,浑身上下伤处不少,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得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半月了。”
末了,萧衍之喉结微动,面色有些许紧绷,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起伏地又问道:“你与他可是熟识?”
他记得自己在庄子里醒来的头一日,便见那位马夫殷勤地送晚晚从镇上回来。
起初他甚至以为那人是晚晚的丈夫。
但晚晚思绪显然已不在萧衍之的问话上了,前世过往画面遥远而又模糊地在脑海里闪过。
她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一时间心情复杂,愧疚又焦虑,无能为力却又放心不下。
萧衍之不知为何,待自己意识到时,才发现眉心已是紧蹙。
他静静地看了晚晚片刻,她未答话,他已又出声发问:“你很担心他?”
晚晚这才回过神来,迷茫地看了看萧衍之神情古怪的面色,好似无辜地反问:“你介意我担心他吗?”
萧衍之愣了一下,紧绷的面色在这一刻忽的松缓,没由来地轻笑了一声。
像是在嘲笑晚晚异想天开的猜测,又像是在嘲笑自己刚刚反常的怪异举止。
看他笑,晚晚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以为萧衍之误会了什么,忙口不择言解释道:“我与他可没有什么别的关系,最初我便告诉他我是个寡妇了,他于我就只是乡邻之间的帮助罢了。”
萧衍之别过脸去,目光悠远地往窗外看去。
沉黑的眸子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隐藏波澜,没有尽头。
窗外的山景快速在他眸中闪过,好似没有什么能在他眼中停留,他也不曾想过要捕捉留下任何一片光景。
下一瞬,萧衍之赫然转头,眸中晃动光景不再,却有晚晚怔愣的模样占据眼眸,倒映在眸中清晰十足。
晚晚避无可避他直视的目光,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磨人耳根:“晚姑娘,你到底和多少人说过自己是个寡妇?”
桑晚疑惑:“还要买衣裳吗?”
安顺摇头,笑容瞬间挂了满脸:“是林夫人和二小姐在这。”晚晚走在下山的路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签字画押时萧衍之好像笑了。
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张笑得张扬的俊脸,叫人有一瞬晃神。刘力不知李耀在想什么,只知晚晚要走自己心情很是低落,回答李耀时语气便也不太好:“是啊,她明日便走,她本也不是此地人,模样气质皆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耀哪容得刘力这没用的马夫警告自己,他面目狰狞呵斥道:“少在这给老子装好人,你敢说你对那娘们没心思吗,不是老子家的地,就你这臭要饭的马夫早就饿死了,还妄想娶媳妇生孩子?你才是赶紧死了这条心。”
刘力脸色骤变,被辱骂的屈辱令他眼眶涨红,拳头捏紧,却无法否认自己的确生存于李耀的压制下。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攒钱购得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儿,镇上的生意仅能赚点外快,没有李家的地,他连吃饭都成问题。
但李耀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脑海中想起晚晚那张清透明艳的脸庞,他还是咬牙出声道:“李耀,你想干什么?”
李耀白了他一眼,已经没了要待在这里的意思,摆摆手恶劣道:“老子的事你少管,这个月地租别忘了,过两天就给老子交上来。”
说罢,李耀迈步挺着大肚子走出了刘力家。萧衍之神情怔然一瞬,敛目瞥见晚晚无从下马车的尴尬姿势,这才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哇哦!”晚晚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
天亮醒来一身舒畅,看着窗外明媚日光,倒觉得自己当真是心太大了。
昨夜之事甚是蹊跷,危机四伏鲜血淋漓,她竟回了屋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忽而想起,似乎上辈子也是如此。
萧衍之总能带给她一些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晚晚洗漱完去到客栈大堂时,竟发现萧衍之已是坐在桌前在用早饭了。
只是看他面色略显憔悴,虽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却像是没什么精神似的。
晚晚微蹙了下眉,坐下与他同桌时忍不住问:“你昨夜未曾睡觉吗?”
萧衍之知晓自己兴许面色不佳,小姑娘的关心并不突兀。
但他只是抬眸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睡了两个多时辰,一会在马车上再休息一下便无事了。”
晚晚眉心并未舒展,狐疑地看了眼萧衍之,总觉以他的体格,若是真睡了两个时辰,也不至于面色难看成这样吧。
但萧衍之似乎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默不作声地又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起身:“我去外面等你,收拾好了便继续赶路吧。”
这会晚晚才忽的想起,昨日萧衍之似乎说了一句“这回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所以他原本送她前往江州是不顺路的吗?
这个发现令晚晚无心再不紧不慢吃下去了,随意咬了两口馒头,便起身提着裙摆就要离开客栈与萧衍之汇合。
客栈门前,萧衍之站立在马车旁,身姿笔挺,俊朗傲然。
路过的旅客都忍不住侧眸投去目光,可一触及那张冷厉的面容,又霎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看。
“将军,尸体已经经过处理装车准备好了,应是能保持外表十多天时间不腐坏恶臭,但内里器官在抵达江州时应是已经无法检测了。”
萧衍之面露沉色,微微颔首:“无妨,多一些准备自能多一些线索,能查到多少便查多少。”
士兵迟疑了一下,又问:“既是出了此事,将军此番可是要打算在江州留一段时间?那军队那边如何安排?”
“找个人快马加鞭回队里把陈颂知找来,不顺路的时候他不跟便不跟了,但眼下顺了路,这事还必须得他来办了。”
正这时,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闻将军,我好了,咱们出发吧。”
萧衍之转头才发现晚晚不知何时已走到身后。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闻晚晚又出声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顺路呀?”
萧衍之眸光微沉向前迈进一步,极高的身量给晚晚带来压倒性的压迫感:“你听见什么了?”
晚晚一愣,心口忽的提紧,被迫仰着头才能看见萧衍之的脸。
“我……就听见你说眼下顺路了。”
枯燥无味的军营生活,一点小惊喜就足以让大家兴致勃勃。
周围顿时又是一阵起哄欢呼声,一个个士兵眼睛放光兴致十足,头一次见军营里来了女子,自是激动不已。
更莫说还是位和自家这位从不近女色的将军有关系的女子,还如此娇艳美丽。
萧衍之面色微沉,目光先是瞥见晚晚手臂上连黑色外袍都沾染上深一层的湿濡印记,而后冷眼扫过周围:“都没事做了?”
有胆大的士兵搓了搓手,嬉笑道:“这不正休整吗。”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倒也不是发怒,但仍旧威严十足:“既是睡不着,负重绕山一周,够不够你们休整?”
众人一听,顿时脸色骤变,忙摆手摇头,一个个哪还敢多看,该干啥干啥,一窝蜂全散没了影。
晚晚迷茫地看了眼仅剩几名守卫的空荡大门,回过头来时发现萧衍之目光再次垂向她的手臂。
萧衍之问道:“还有何处受伤?”
晚晚垂头,目光落在自己早已被血污侵染湿透的白袜上。
她一时间有些窘迫,下意识蜷缩了脚趾。
还没开口,萧衍之似乎已是知晓她的意思,转而道:“我先看看,上过药再歇息。”
话落,萧衍之伸手将黑色外袍连带着她湿泞的中衣一并推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刺痛令晚晚下意识缩手,眉心紧蹙着,嘴里忍不住痛呼出声。
萧衍之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中白皙皓腕上一条向上蔓延的血痕伤口尤为醒目,娇嫩的肌肤发肿泛红。
这点小伤若是落在他的臂膀上,甚至都不叫人上心多看两眼。
可晚晚肤白腕细,伤口虽是流血不多,但看着却是触目惊心。
萧衍之下意识便蹙起了眉头,缓缓收回手别过脸去:“我让人先带你去屋里,伤口不要碰水,一会给你拿药来。”
晚晚被人一路带到营中的一处军帐内。
带路的是个年纪尚小的新兵,一路上止不住地往晚晚脸上看,又微红着脸在被她发现之前连忙垂下眼来。
到了地方他磕磕巴巴地介绍着何处沐浴何处睡觉,最后才道:“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您是将军的贵客,自不能怠慢。”
贵客。
晚晚眨了眨眼,也已是猜到营中士兵皆知萧衍之此番遇难被她救下之事。
这倒是个好兆头,她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多谢,劳烦你们了。”
刘力心有不安,总觉李耀会干出什么令人胆颤之事来。
但好在晚晚明日便会离开,方才他的那点不舍,在李耀如此态度下逐渐消散。
晚晚留在云台镇的确不安全,若当真被李耀这等人掳了去,还不如让她离开自是最好的。
刘力心下这般安慰着自己,打定主意明日一早早些到半山腰去接晚晚,至此才稍微安心了些。
夜里。
晚晚也是收拾好行礼后早早入睡了。
熟睡中,房门传来谨慎小心却尤为突兀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撬动着什么。
来人动作熟练,手脚麻利,没多会,“啪嗒”一声,锁芯被撬开,房门松动,被人拉住止下了将要发出的吱呀声。
凌乱的脚步声踏入小屋内,有人低声道:“动作快点。”
晚晚在睡梦中感觉到有奇怪的动静侵入梦乡,她从迷蒙中醒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张逆着光的狰狞面孔。
“啊!”惊叫声划破沉寂夜色。
李耀龇牙咧嘴一笑,提前沾了药粉的帕子重重捂上晚晚的嘴。
晚晚在剧烈挣扎中逐渐脱力,旋即眼前一黑。
彻底昏迷前,耳边传来噩梦般的低语。
“美人,跟爷回家吧。”
晚晚在前世几乎没见过萧衍之露出笑容。
或许是因为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落败感,又或许是对心仪之人多年的爱而不得。
随着他身体逐渐孱弱,最后那一年,在他眼中几乎只看得见沉暗的阴郁,再不见半分光亮。
原来曾经的他,面对陌生人时,也是会笑的。
抵达云台镇,晚晚按照萧衍之给出的药方前去药房抓药。
老大夫眯着眼看了看药方,没多说什么,转身便开始抓药。
晚晚想了想,开口问:“老大夫,请问如果伤口周围的皮肤布有青色脉络,是何病因?”
老大夫抓药的动作一顿,转回头来:“伤在哪?叫我看看?”
晚晚连连摆手:“不是我,是我……我家兄长,他并未与我同行,我只是来替他抓药的,顺道问问您。”
桑晚惊讶,又觉得也合情合理,意识到这是晋国,到嘴边的林娘娘也变成了林夫人。
“林夫人手艺是好的,在这做工也能维持生计。”
安顺摆手:“哪能啊,这锦绣坊是皇家庄子,经营的也是皇家生意,返京前陛下看到锦书打理您的行李匣,发现只有一件衣裳,打听了下,是林夫人去岁缝的及笄礼。”
桑晚点头,她离开南国,的确只带了这一件衣裳,即便知道日后穿不上,但也是唯一的及笄礼,她想留作纪念。
“陛下感念林夫人心善,对姑娘照拂有加,现在锦绣坊已经给林夫人和二小姐打理了,还赐了府邸,虽不算大,但好在离得近,姑娘闲了可时常走动。”
桑晚感动不已,打南国出来,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林娘娘和二姐姐。
萧衍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安顿好了。
“劳陛下费心。”
安顺见桑晚欲哭,登时紧张起来:“嗐,陛下也是想给姑娘一个惊喜,您只身来晋国,举目无亲,林夫人和二小姐日后便是您的亲人了。”
桑晚笑着点头,预抬脚进去,却听身后传来惊讶的一声:“嫂嫂?!”
第 25 章 第 25 章
桑晚记性好,眼前的面孔昨日她见过,转身福礼:“安王殿下。”
安顺和珠月也跟着见礼。
萧梓轩面容如玉,五官俊朗异常,身上穿着金丝镶边的锦袍,腰间系着条玉带子,挂了块样式繁琐的玉佩。
急着说:“嫂嫂快别多礼,真论起来,我还得给你和皇兄见礼呢。”
桑晚秀眉微蹙,“殿下切不可乱言,我怎担得起您一声嫂嫂。”
“皇兄让我这般喊的,不敢违抗圣命。”萧梓轩嬉皮笑脸,将手中扇柄别在腰间,注意到安顺手里拿的吃食,“嫂嫂这是要去哪?”
茗妈妈的女儿姓花,名字也好记,唤做三丫。茗妈妈生的孩子都是女儿,一个个的按照序齿叫,家里一共四个丫。
她生到第四个就不肯再生了,再生下去,做不好府里的活计。
怀着孩子到底还是不如别人那般干活麻利,茗妈妈笑着道:“您别见笑,怀这孩子的时候老奴正在养风雨兰,这种兰草性子野,她便也跟着野了起来。”
桑晚就想起后面三丫给自己取名叫素兰,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拉着三丫的手道:“你愿意来给我做事吗?外头给账房多少银子,我就给你多少银子。”
花三丫激动得很,“阿娘昨日回家来还怕我不同意,我哪里会不同意啊,这是天大的恩惠呢。”
少夫人要是真愿意给她做,那就是她的恩人。
桑晚笑起来,“我也觉得你会同意。”
她指着素膳道:“她术数也好,你们可以多说说话。”
一屋子人拢在窗户边说话,蝉月在门口守着,突然看见一个小丫鬟带着川哥儿往这边来。
蝉月低声问,“于妈妈呢?”
小丫鬟:“去茅房了。”
蝉月:“你怎么带着川哥儿来这里了?”
小丫鬟连忙摆手解释:“是川哥儿要来的。”
她是于妈妈手底下的小丫鬟,还来这里给少夫人送过口信,蝉月一下子想起来了,“上回是你来说少夫人的生母病了吧?”
小丫鬟连忙点头,“是我。”
然后才道:“川哥儿玩了一会熟悉了这里。他对新鲜的东西都很好奇,便一直想往这边来看看。”
这回换蝉月犹豫了。她不知道要不要带川哥儿进去。她挡住门口,只露出川哥儿往里面张望的好奇懵懂的一张脸,然后回头看向少夫人,只见她淡漠的扫过川哥儿的脸,又低下头去跟茗妈妈的女儿说话。
蝉月就知道要做什么了。她笑着道:“川哥儿是不是饿了?我带他去吃糕饼吧?那是新鲜花朵榨汁做出来的,是个新鲜东西。” 入夜。
平日里早已沉寂的客栈因着今日加入队伍中的数十人仍旧嘈杂忙碌。
木制的地板不时发出凌乱的脚步声,走廊上来来往往,也不知多久能够消停下来。
晚晚坐在屋中依稀能听到走廊上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士兵们上楼入住。
她垂眸搅动着手指,丝毫没有要上榻歇息的意思,更像是随时准备好要起身出门。
直到屋外逐渐归于平静,最后一道关门声响起的同时,晚晚赫然站起身来,快速迈步便朝着门前走了去。
空无一人的客栈走廊上光线昏暗,大部分烛火已是熄灭,仅留有转角楼梯处一盏微弱的光火在沉寂中摇曳。
晚晚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前,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再无旁人,这才轻手轻脚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早在白日里她便打探清楚了,陈颂知就住在离她最远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对于今生再见他的惊讶已是褪去,但眼下她迫切之事还需得陈颂知帮忙。素膳第二日就早早的出门去打听。如今苍云阁没了一个唐妈妈,事事都是她们自己做主,也没人盯着,素膳出门也不用躲着谁,她觉得畅快极了。
高高兴兴的出门,满脸颓然的回来,手里买了一捧糖炒栗子,“姑娘,真贵啊!”
即便是之前想过很贵,但没想到能这么贵。
京都的地价当然是贵的。但以后更贵!现在买以后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能赚个盆满钵满。桑晚戳她的脸,“别这么没出息,即便不买多了,买一个铺子一座宅子也能行吧?”
京都的嫁妆里面喜欢给女儿家现成的银子,以此来告诉夫家女儿尊贵。托这个风俗的福分,折家给她的嫁妆里面也有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寓意长长久久。
这就是她的本钱了。
她跟素膳道:“别舍不得,先买一座好宅子,剩下的都买铺子。”
宅子给素膳,铺子给她。
但现在不能跟素膳说,现在说了素膳肯定不要。她要买的时候再说,到时候吓唬素膳几句,她肯定乖乖买下的。
素膳现在都已经懵了!她晕晕乎乎的,“真的啊?”
桑晚:“真的。”
素膳虽然出去看了一天,但却还是梦里人,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等到她家姑娘这句真的下来,她才发现她们好像真的要有铺子宅子了。
这么快吗?
桑晚又戳她的脸,“快什么快!”
她们晚了一辈子。
晚上刕鹤春回来了。他满头大汗,脸色很不好,松亭拎了热水给他洗澡,桑晚就坐在外间做花鉴,等他出来之后才问:“你在哪里吃晚膳?”
刕鹤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桑晚跟他相处十几年了,自然知晓他这是要留下来吃饭的意思。从前他修嘴功,她总是猜啊猜啊,现在即便能猜出来了也不想惯着,还觉得他有点故作高深——真正寡言的人不是这般的吧?
她就笑着送客,“那我就不让厨房准备你的饭了。”
刕鹤春:“……我在你这里吃。”
桑晚:“好,我让人去叫厨房多加几个菜。”
刕鹤春特意来一趟是有事情的,他道:“三日后是宋家大少爷第四子的满月酒,母亲方才跟我说要带上咱们一家子人都去……你准备准备。”
免得到时候丢脸。
桑晚不解,“之前母亲没说过,怎么突然让我去了?”
刕鹤春就想起阿琰跟他说过的话。
“我以为她是诚心诚意请我去宋家做客的,结果却句句话炫耀。她家世好嘛,我是知晓的。我低于她的家世,她很是看不上,想让我丢脸呢。”
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三弟妹怎么跟个孩子一样。你不知晓,她今日拿出了糯米榆瓷糕问我知晓不知晓,我是不知晓的,那是南边的东西,我哪里知道。”
“好在她家的嫂嫂是个好的,一直在替我解围,最后脸色都不好了,直接拍桌子让她出去,这才罢停。”
刕鹤春恍惚记得,那次是宋家大少爷第二个孩子的满月酒。
如今都第四个了。
他闷声闷气的道:“估摸着是三弟妹跟母亲提的。”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庄子,晚晚下午采买时很是仓促,甚至好些东西都没与商户讨价还价。
一股脑花了五两银子,放在以往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价格,如今却是肉疼得厉害。
然而天公不作美。
还未到傍晚,乌云来袭,压得天色阴沉晦暗,好似下一瞬就要彻底沉下似的。
晚晚本还有几样物件未采买,却已是无法再继续逗留。
天色暗下的山路不好走,更有前世曾遭遇过的某些经历令她心有不安,只能就此作罢,租了辆小推车,推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往回赶。
但天色仍是在她上山时彻底暗了下来。
大雨倾盆,山路湿滑。
晚晚有些懊恼自己怎未记起初到云台镇的第一日暴雨侵袭了一整夜。
不过那于她而言,已是十五年前之事,她又怎会记得。
晚晚脚步一深一浅踏在泥泞的山路上,风雨模糊了她的脚步声,原本为了方便搬运而租下的小推车成了上山路上最大的累赘。
她累得不行,刚打算停下喘息一瞬,一脚下去却霎时踩空,整个人顺着湿滑的地面,一下跌向一侧浅坡下。
下意识的惊呼声和跌倒的闷声被雨水瞬间淹没。
晚晚身体失去平衡,下滑过程中脚下猛然绊倒一个硬物。
直到身侧骤然传来撞击的疼痛,她才紧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
下一瞬——
“啊!”常渊进屋的时候,桐花正说得热闹。
“她就是嫉妒我爹娘疼我呗,在家什么都不用干,我娘还不准他们说我,比她爹娘护短,”桐花吃着自家哥哥听说此事送来给桑晚的点心,“还有我哥,我哥比她哥有出息。说不定什么时候考中了秀才,日后我家就发达了。”
“是是是,”桑晚半靠在榻上,她腿伤得不轻,还不能下榻,“慢些吃吧,别噎着了。”
“……还羡慕我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呢,瞧你对我多好。”
桐花吃着点心,想着桑晚姐从来都不嫌弃自己,“我要是真有你这么好的姐姐就好了。”
桑晚面上顿了一瞬,“我当姐姐怕是做不好。”
“什么呀,可好了。我小时候就喜欢你这样的姐姐,不想要哥哥,这哥谁爱要谁要,凶得很。”
桐花吃着点心,听见声响回头:“呀,常大哥来啦,那我走了。”
她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垂首附耳道:“桑晚姐,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一脸老成地拍了拍桑晚的肩膀,溜了出去。
常渊听着桐花跟兔子似的窜了去,掀开门帘,“听你们说话兴致正高,便没忍心打扰。”
“先进来吧,”桑晚拿来软垫放在椅子上,“也没说什么,外头太晒了,你别老在外头等着。”
她看着常渊走来,端着凉糕放在榻边的小桌上。
“也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桑晚自来坦然,自认此生少许几个对不起的人都是自己的家人,旁的俱都做得周全,没有什么秘密。
“身子可好些了?”
常渊顺着她的指引坐下,将药膏拿出,“方才孙大夫让跑堂送来的,说是敷在伤处,消肿有奇效。”
桑晚张了张口,“……我自己来吧。”
“我看不见,”常渊垂眸,药膏放在他的手心,显得格外小巧,“没什么的。”
她确实不方便。身上除了脚腕的伤处,还有不少擦伤淤青,加之受了风寒,平日里甚少生病的她也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病去如抽丝。
这两天家中的事,都靠着常渊和刘家帮衬着。
桑晚先前还有犹豫,但思及那日大雨之下,早就破了什么男女大防,湿着衣裳紧紧相贴。二人本就是未婚夫妻,上个药而已,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点点头,“那多谢你。”
薄被掀开,露出肿得有些可怖的脚腕来。
她摔得不轻,结结实实滚到了田里,脚腕痛得由不得她多想。此刻从薄被中拿出,她才想起——常渊瞧不见,真能给她上药?
常渊却不曾多言。
他缓缓开口:“若是痛,便说出来,不要忍着。”
“……好。”
桑晚看着他的指尖触及到了不曾被旁人触及的地方,疼痛和痒意几乎是同时传入脑中,刺得她想要瑟缩,却让脚踝完完全全落入了等待着垂怜的掌心。
大掌虚虚合拢,几乎要将其完全包住。
“哎……”
她的呼声还未出口,便感受到了胀痛处冰凉的触感,指尖沾上了药膏,在肿胀处盘旋涂抹。清凉地占据了她所有痛苦的来源。
“还好吗?”
常渊力道很轻,像是上惯了药,涂药的手法力道都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痛自然还是痛的。”
桑晚开口:“最近多谢你。”
她语气郑重又直接,让常渊抬了抬头。
“你曾说过,”他道:“互相扶持,过自己的日子,总不会差的。”
“不过是履行一些应尽之责。”
桑晚看着他,虽有缺憾,却胜过了千万健全之人。
多少手脚俱在,身子康健的懒汉都盼着旁人照顾自己,独独有他不曾推诿过半分,甚至主动揽下许多原不应他做的事。
这几日,她的衣裳,家中的一应事物……
她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幸福得有些太过虚幻。阿爹当年也是如此,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阿娘,耐心温和,是村中最让桐花羡慕的好爹爹。
但还不是早早……
“桑晚。”
常渊开口。
自那日后,二人的关系无形地便近了些,常渊唤她的称呼变成了她的闺名。
“嗯?”
桑晚每每听他轻唤自己,便觉得耳根发痒。好似他的声音有魔力般,总叫人身不由己地细听着他说话。
常渊放缓了力道,轻轻按揉着带着膏药的脚踝:“我近来听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常渊平日里不是个话多的人,大多数时候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说话,也不是会主动讲故事的样子。
桑晚来了兴趣,微微坐直了身子,靠得近了些。
“你说。”
常渊缓缓开口:“在一个雨夜,有一辆马车自城门而出,要往深山里去。”
桑晚面上的笑缓缓收起,听他继续。
“赶车的速度很快,不知为何那样急促,”他缓声说着,好似真能将人带到那个雨夜,“车中的妻女第一次坐这样颠簸的车架,幼女受惊,加之不知为何要搬离生长多年之地,嚎哭不止。”
“常渊。”
桑晚叫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喉头隐隐梗塞,指尖都在发颤。
这是什么意思,旧事重提,更何况还是她烧糊涂惊恐之下说出的胡话,他怎能!
“后来雨夜路滑,幼女嚎哭惊扰到了马和赶车的人,以至在林中滑下山崖,差一点便是车毁人亡,对不对?”
常渊抬起头,带着布帛的面上似有冷冽的光,硬生生让桑晚急速跳着的心跳平静下来,她深呼几口气,“……是,你要说什么?”
“有人为此自责多年,心里日日折磨,甚至希望那夜里,死的是自己。”
“但若本不是如此呢?”
常渊缓缓松开手,将腿盖好,送入薄被之中。又拿出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药膏,一点一点,慢条斯理,任她自己想明白。
桑晚几乎要被他这几个字惊到,“什么……什么本不是如此。”
她不会记错。
五六岁的孩子已然有了记忆,她记得自己被阿爹抱上车,阿娘随后上了来。家里不曾收拾多少行李,马还是临时从车马行加价租来的马,一切都在记忆里那样明确,她不会记错。
后面发生的一切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过了将近十年,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被阿爹掩埋的,已经成型了的妹妹。
她唇色有些发白,“我不会记错。”
“是不会记错,”常渊道:“但若有些东西,你本就不知呢?”
“譬如,你的阿爹阿娘可曾告诉过你,为何要从雁城那样繁华的地界,搬到此处深山中来?”
常渊静静开口。
桑晚看向他:“那是因为我阿爹得罪了人,得罪了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精明虚伪,干了太多阴私事的高门大户!”
她的气息再难平稳,常渊按住她的手背,轻拍几下。
“所以,你也不知当日你们一家的身后,是否有那些人派来追杀的家丁了?”
桑晚急速地咳了起来。
她风寒未愈,前几日咳得更狠,蔡氏摘了梨给她熬汤才好了些。今日往日之事重提,让她又一次剧烈咳嗽,好似要将自己的心脏都咳出来。
常渊为她拍着背,听她一点点,从喉头挤出声音。
“你、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可有依据?”
“此事怪我唐突冒昧。”
常渊松开手,让她自己平复心情,站在她榻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夜听了桑娘子那番话,心中慨叹。”
他轻言道:“于是便去问了伯母。伯父伯母二人都以为桑娘子当时年幼,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愿将当年往事一遍遍诉说,便隐了下来。你又早早知事,愧疚自责多年,从不开口旧事重提。”
“明明都惦念着对方,想要对方心无忧愁,”他道:“却又让自己心里那样沉重。桑晚,这不是好事。”
“当时……”
她也恍惚起来。
那时的痛对她来说有些太过惨烈,满是鲜血、污泥,倾盆的雨水不要命地砸。直到多年以后,那夜的雨还是她噩梦中会出现的场景。
她爹行医救人,医术了得,便难免会遇到些家中情况复杂的。当年不过是撞破了些大户人家的丑事,自家躲了出去还不够,竟要、竟想要他们一家的命!
她抓住薄被,泪水从眼眶滚了出来。压抑着并不平静的呼吸与心跳,指尖收紧。
“那晚的惨事,你是唯一一个健全活下来的人。”
常渊开口:“或许也正是因此,心中早有愧疚,直到现在。”
在罗胥君的口中,五六岁前的她爱美爱玩,喜欢漂亮珠花,喜欢新鲜玩意儿。当时桑家家境也不错,生活自在又随性,也不缺女儿家的规矩教养,是极可爱的一个小娘子。
如今的桑晚,沉稳有余、端庄有余、和善有余。
偏偏少了自己的几分真实,面对着旁人体面周到,偏生对待自己总是敷衍过去,难说没有当年之事的影响。
罗胥君只当女儿是从雁城搬来山里才性情大变,却不想是因为那夜的惨事。
“其实这些……”
桑晚的泪水停歇几分,抬眸看向常渊。
他静静地等着她流泪,让她的泪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宣泄,并不因她的软弱愧疚而厌烦,只是拿来了帕子,递在她眼前。
“其实这些,你大可以不管的。”
桑晚低声开口,接过帕子拭泪。
都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了。
她有时候都以为自己要忘了这些。
直到这个猝不及防来临的雨夜,她摔了一跤,和阿爹一样摔跛了腿。往日种种如梦魇一般再一次进入了她的世界。
阿爹跛了腿后郁郁不得志早早亡故,阿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因为当年滑胎更是虚弱。原本还能时常走动的身体,如今只能躺在榻上,行走几分都喘气。
那日……原来还有要追杀他们的人么?
没想到话本中惊险刺激的情节,她在幼年就无知无觉地经历过一遭了。
哭完一回,她垂首。
“又叫你看笑话了。”
“无事。”
常渊甚少说安慰人的话,她哭,他就只能站在她身旁陪着,寸步不离。听她泪意止住了些,才堪堪开口:“伯母说,盼你日后莫要什么都憋在心里,她会心疼。”
话音刚落,男声带着些迟疑,轻轻接道:“……我也是。”
他声音很轻,像是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意。干涩、稚嫩,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有什么东西早发了芽,冒出了嫩生生的绿意。
常渊碰了碰她潮湿的脸颊。
“别再哭了。”
桑晚在他收回手时,抓住了他的指尖。
“常渊。”
“你这样,我真会有点喜欢你了。”
一声划破天际的惊叫,伴随着一道闪电骤亮。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晚晚脸颊上,令她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她赫然瞪大眼,强光下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犹如见鬼了一般,鲜血淋漓,浓烈的血腥味在瞬间蔓延开来。
他他他!
“鬼啊!”
晚晚当即被吓得六神无主。
闪电褪去,周围沉入一片黑暗。
她惊慌逃窜间,湿滑的泥地让她下意识伸手找支撑点。
掌心下温热一瞬,她又赫然顿在原地。
是热的。
桑晚了然。但她却在此时想起了宋家大少夫人。
其实对于这个人,她之前一直是不喜欢的。她是三少夫人的嫂嫂嘛。但也不讨厌,这个人的名声很好,做事也是真坦荡。
桑晚还记得自己死后,真情实意在自己棺木前哭的就有她。
她就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该要去道喜的。”
可是就这么贸然前去找陈颂知多少有些唐突,甚至晚晚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陈颂知。
思绪间,晚晚迈着步子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脚下步子一顿,抬手敲门的动作带有些许犹豫。
手臂缓缓曲张,手指蜷缩指骨逐渐朝向房门的方向。
正要有动作,还未触及房门,里面忽的一声响,房门赫然被人从里打开。
晚晚一愣,眼前照入屋内光亮,身前却被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出沉闷的阴影。
“你怎么在这?”低磁的男声划破沉寂,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晚晚愕然抬头,竟在陈颂知的房门前看见萧衍之,一时间本就没做好准备的心绪瞬间凌乱起来。
“我、你……你怎么在这?”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俊冷的面容情绪不明:“晚姑娘,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迟钝蹿入鼻尖的药香让晚晚缓过神来,后知后觉意识到萧衍之或许在此让陈颂知替他治疗腿伤。
突然被撞破的尴尬很快被她掩下,晚晚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是啊,我想去找你,但见你屋中无人,想着你兴许在陈军医这,便在门前等了会。”
找他?
萧衍之挑眉,显然不信晚晚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
若真是找他,方才怎会露出那般讶异慌乱的神情。
既不是找他,那便是……
说着,将脸颊轻轻侧过去,暗示明显。
桑晚瞬间红了脸,萧衍之却不为所动。
见殿内只有他们两人,桑晚鬼使神差地,慢慢将唇凑过去。
怎料萧衍之耍赖,倏地侧头,吻上那方柔软菡萏。
桑晚只觉唇瓣一湿,腰身便被帝王揽住,就连后脑都被他手掌抵着,无处遁逃。
她不懂这些,完全被萧衍之带着走,不多时便齿关失守,帝王一路侵城略地。
直到怀中的女孩嘤咛出声,眼中噙了泪水,萧衍之才缓缓起身,无奈道:“阿晚,换气……”
第 26 章 第 26 章
桑晚眼底氤氲,唇瓣娇嫩易折,红艳艳的,还带着不清明的水渍。
看起来就像单纯无害的兔子,眼尾湿红。
她唇角微张,小口吸气。
萧衍之还未放手,只略抬起些头,“很乖。”
帝王嗓音暗哑,见他还要倾身,桑晚一双手下意识撑在萧衍之胸口,软绵绵的:“别……”
下一瞬,被他倏地揽腰抱起,坐在了帝王腿上。
一双细腕也被他绞着钳制在身前,无法动弹。
等到了后面,川哥儿渐渐长大了,很是濡慕父亲想要亲近的时候,刕鹤春却成了个严父。他的原话是:“他都被你们宠坏了!这么大的年岁,竟然还做不出一篇文章来。”
川哥儿怕他怕得只要听见他的名字就抖,后来再大一些,就成了另外一个刕鹤春,寡言少语,冷冷清清。
所以……桑晚其实很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哪里。刕鹤春骂他,她就去安慰,他害怕刕鹤春质问他读书的事情,她就用尽了办法引着他去大胆一些,陪着他读,一遍又一遍的练。
她最后都会背那些书了。
她操心他的大大小小事情,一点一点的将他养大,温和细语的养着,希望他能长成一个温和如玉开朗俊俏的郎君。
不要像她,但可以像长姐。
但他却像刕鹤春。
桑晚唏嘘起来,“既然我养不好,那就让他养。”晚晚迟疑地转头,逐渐再次适应黑暗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身影上,模糊看见了他胸膛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
雷声轰鸣,晚晚却呆在了原地,脑海中有片刻空白。
直到思绪回炉,她才忙不迭躬身凑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的确还活着。
可是,萧衍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雷电交织,大雨狂肆。
晚晚仅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便迅速有了动作。
她搬动着萧衍之的身体,吃力地往浅坡上拖。
一度成为累赘的小推车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否则以萧衍之身高体壮的重量,晚晚的细胳膊细腿压根无法将他带离此处。
晚晚负重前行回到半山腰的庄子里已是狼狈不堪,但她来不及过多休息,简单换过湿透的衣衫后,又匆匆将萧衍之搬进屋子里来。
点燃烛灯的屋内让晚晚这才将眼前的面容彻底看清。
一路的雨水冲刷了他身上大部分血渍,棱角分明的面容毫无血色,湿发凌乱地披散开来,那双总带着令人感到压迫感的凌厉双眸紧闭后,令他整个人戾气退散,再无更多气势。
晚晚的记忆中,萧衍之一直是冷静沉稳的样子。
他不苟言笑,冷淡疏离,让人心生距离感,总觉得他难以接近。
高挺健壮的身形令他即使是不良于行,也仍旧令人生畏。
无论何时,她都未曾见过萧衍之如此时般虚弱狼狈。
晚晚不知如今的萧衍之为何会受伤倒在山林中。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前世虽一直相处得平淡,萧衍之在世时却从未亏待过她。
就当回以他前世对她的照拂,自是不能放任他不管的。
早已是有过亲密接触之人,萧衍之也昏迷不醒毫不知情,晚晚心下并无太多顾虑,动作麻利地开始替他脱衣。
只是当萧衍之衣衫褪尽时,她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瞬,手上动作顿在原地。
咕噜——
一声突兀的吞咽声令晚晚霎时回神,手上动作恢复,脸颊却蔓上不自然的绯红。
萧衍之有一副极好的身子是晚晚前世便知晓的事实。
她看过摸过,甚至被那强势的男人要求着亲吻舔舐过。
她从羞涩,到自然,最后甚至不可否认地知晓,坦诚相见时的移不开眼名为着迷。
肌理分明,线条优美,麦色的肌肤带着野性的冲击力,宽肩窄腰像是上天雕刻的艺术品,呼吸带动的起伏令光影打在强健的肌肉上阴影晃动。
三十岁的萧衍之已是趋近完美,她却没想到如今二十五岁的他,竟会更加优越。
长裤褪下,晚晚脸上红热更甚,眸中惊艳退散几分,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某处仍是如记忆中一样嚣张跋扈,即使沉睡着,也叫她生出几分退缩的怯意。
雨天夜里湿寒,晚晚也没有趁着前世丈夫昏迷不醒时偷看他身体的喜好,连忙收回思绪快速将他褪掉湿衣的身子塞进了绵软的床榻中。
视线向下,晚晚这才看见萧衍之血流不止的伤口伤在腿上,忙拿过一旁提前准备好的热水和毛巾擦拭伤口处的血污。
血污擦净,伤口逐渐清晰显露出来。
晚晚神情一怔,有些不确定地凑近仔细看了起来。
拳头般大的血窟窿生在萧衍之右腿脚踝处还在不断冒着血珠。
污血晦暗,伤处狰狞,伤口周围的皮肤诡异地攀爬着一道道青色脉络,看得让人生理不适。
但晚晚却是认得这青色脉络的。
前世萧衍之战败负伤,而后腿疾难治瘸了腿,她曾无意间看过一次他的腿伤,正是伤在右腿脚踝处,和此时眼前的伤处一模一样。
只是眼下的伤口更加血肉模糊,那时她所见的已是陈旧伤疤。
所以,前世导致萧衍之不良于行的伤,不是因为那场战事的落败,竟是此时就已落下的吗。
那个她曾遥望过的挺拔青年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眉宇间皆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可后来因战败和落魄,以及再也无法行走自如的身姿令他沉默暗淡,再难从他深邃的黑眸中看见昔日半分光彩。
记忆中两个不同时期的萧衍之逐渐重合在一起。
晚晚咬了咬牙,连忙起身在今日采买的物件中翻找起来。
大部分物件被雨水淋湿,但藏于最底层的药材因着珍贵被她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再度拿出来倒也完好无损。
晚晚打开纸包鼻尖蹿入一股浓烈的药香,一时间又有些犹豫了。
这药材可不便宜,甚不知是否对萧衍之的伤势有作用。
她本是为着给自己留作不时之需,就这么用在萧衍之身上还是有些肉疼的。
晚晚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她还是很快有了动作,迈开步子朝着庭院一边前去磨药。
萧衍之富裕,且出手阔绰,应是不会赖她这几两小钱的。
晚晚甚至觉得,自己还能从萧衍之身上赚上一笔。
就当是把这药卖给他了,夫妻一场,她多赚一点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晚晚手上磨药的动作加快了几分,脑子里开始盘算着应当收萧衍之多少银子才算合理。
待到晚晚为萧衍之处理完伤口又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已是夜半三更。
就寝时,晚晚本是想也没想便上了榻,身侧男人热烫的体温显得有些突兀,她仅是一瞬便熟悉地适应了下来。
可很快,她又赫然睁开双眼,夜色中一双漂亮的杏眸湛亮,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
晚晚窸窸窣窣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替萧衍之掖好被子,自己连忙又去橱柜里拿了被褥铺在地上。
萧衍之不知何时会醒来,如今他们不是夫妻而是陌生人,孤男寡女睡在一起的确很奇怪。
但更重要的是,晚晚觉得她的床铺为何不能收钱,算他五百文一晚,她连地铺都睡了,萧衍之是不会赖账的。
心里的算盘越打越响,晚晚心满意足地躺进地铺中,没多会便阖上眼眸嘴含笑意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晚晚在晨光中醒来。
屋外雨声已停,明媚日照肆意浓烈。
晚晚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意识到自己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睡在地铺里,有一瞬以为昨日的重生仅是黄粱一梦。
但身体迅速苏醒过来的精气神令她思绪又霎时回炉。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晚晚从地铺中起身,被褥滑落,轻薄衣衫下柳腰丰臀的弧度若隐若现。
很快,一件外衣披上,彻底遮挡住那般令人血脉喷张的光景。
一回头,她赫然对上一双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黑眸。
晚晚愕然瞪大眼,萧衍之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
一人跪坐在地铺,一人静躺在床榻。
屋内有片刻沉寂,气氛变得尴尬又怪异。
半晌,低沉暗哑的男声冰冷地打破沉默:“你是何人?”
既然川哥儿最终还是不喜欢她,不愿意亲近她,那就不亲近好了。
她这辈子想要弥补的遗憾里面,并不包括把他养成如同长姐那般的人,并不包括把他养得同自己亲近。
所以第二天给赵氏请安回来,于妈妈等几个婆子抱着川哥儿过来的时候她就笑着道:“放到榻上去,上面铺了棉絮,里里外外好几层,摔着了也不怕。”
又对于妈妈道:“你今日把榻上的边边角角都包一包,免得到时候川哥儿磕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