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舞女身影浮动,尤其中间领舞的女子,衣着和其他人都不同,格外显眼。
看向帝王的双眸含情脉脉,媚眼如丝,一颦一笑间,仿佛能将人的魂勾走,姚绍明眼睛都看直了。
桑晚最知道怎么对付素膳。她道:“明日才是大头。要是出了差错,便要叫人说道。到时候得去拜见公婆,见三个妯娌,小姑子侄儿侄女们……还有川哥儿……”
川哥儿便是嫡姐留下的孩子。她顿了顿,道:“要是不睡好,怎么有精神呢?我一个人是不安的,还得你在后面帮着我。你不帮我,还有谁帮我?”
素膳吓得睡着了。桑晚瞧着好笑,躺在她的身边,将头靠在她的边上,竟也很快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素膳端了水来伺候她穿衣打扮,低头小声说,“大少爷还没有回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穿得富贵,身材魁梧,很有威严。桑晚对她们很熟悉。
一个是于妈妈,是死去嫡姐最得用的婆子,如今就在川哥儿身边伺候。
嫡姐是三年前去世的,如今川哥儿已经三岁,其实已经记事了。他最亲的是英国公夫人,第二亲的就是于妈妈。
即便日后自己对他再好,在他心里也比不过于妈妈,甚至会为了她来远离自己。
桑晚沉默一瞬,又看向另一个唐妈妈。
在娘家的时候,她是个庶女。庶女身边是没有婆子的,统共只有素膳一个丫鬟伺候。所以今年突然被指给刕鹤春,嫡母便把她身边得用的唐妈妈给了自己。
在上辈子,未来五年之内,她的一切都是唐妈妈做主的。唐妈妈就代表着嫡母,自己做什么,她都要管一管,一个不好,她就告诉嫡母,便叫嫡母来训斥她。
桑晚记得自己彼时活得窝囊,很被妯娌们看不起。她是一点点醒悟的,又慢吞吞反抗,终于把唐妈妈赶去庄子里。
后来,她又努力学习自己掌握中馈,打理国公府。十五年里,她上待公婆尊敬,下待继子和善,对丈夫尽心尽责,操持家务,从不敢懈怠。虽然也有委屈,很是辛苦,但她慢慢成为了自己心目中那般稳重有能力的人,所以并不遗憾。
只是现在重回十五岁,便发现上辈子的遗憾其实很多。比如,年轻的她为什么会甘愿受唐妈妈那么久的气呢?
桑晚不愿意再像那般活了。她不愿意再活得那般窝囊和战战兢兢。
她要对十五岁的自己好一点。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几人先各自归家安置。到了饭点,桑晚扶着罗胥君,一道去了刘家。
锅中炖着汤,蔡氏炒了几个小菜,桌上香喷喷新卤出来片好的猪肉摆成一圈,里头别出心裁放了朵黄瓜花,瞧着清清爽爽。
刘叔瞧见几人来,满脸带笑同罗胥君道:“嫂子,前几日我家这个嘴上没个把门,气着你了,如今身子还好吧?”
他虽以杀猪为业,却最敬佩读书人。当年听说邻家搬来一户文气有礼的,没过几日便提着好酒上门拜访,这才有了日后那些。
早些年筋骨出了问题,寻了偏方都不曾治好,还是桑家先父几帖膏药,辅以针灸按摩,药到病除再无反复。
他态度这样好,罗胥君笑了笑,“我这身子是老毛病,怪不了弟妹。再说了,我家桑晚嘴跟闷葫芦似的,若不是弟妹开口,不知她还要瞒我多久,给我蒙在鼓里。”
她拍了拍桑晚的胳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可不是,”刘叔深以为然,“我家这两个也不见省心,做爹娘的,咋能不担心孩子呢。”
眼见要开始说那些父母之间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桑晚缩了脑袋,转身跑进厨房。
“……我去帮桐花!”
她顺势拽着常渊一道跑走,免得耳朵生茧。
乡里晚间用饭早,几人闲话几句便摆了饭,刘财生端着汤出来放于小桌正中,又盛了满满一碗米饭,重重放在常渊身前。
桑晚咋舌:“财生哥,这盛得也太多了。”
“男人嘛,多吃些才有力气,”财生说完方想起路上自己毫无招架之力的模样,声音弱了几分,但话已出口,索性继续道:“不过光有力气也没用,要能做事、为家里有贡献才成。”
桐花端着盘子过来,撞开他,“就你话多,常大哥又看不见,能做什么事啊。”
她说完,瞧见桑晚默然笑了下,才道:“快少说些吧。”
这真是无意间往他们心窝子上戳了,都怪刘财生!
“无妨,”桑晚开口打圆场,“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多事,一起踏踏实实过好日子最重要,不求旁的。”
常渊坐于席上,方才兄妹二人开口都不曾有波动的面容终于动了动,眉目轻敛,并未出声。
开了饭,刘财生坐于常渊身旁,碍于众人都在,倒也不曾说过什么。他原本还想同常渊比试比试喝酒,却以常渊养伤为由婉拒了,只能一人坐在桌旁,和他爹一人一杯,喝得脸颊通红,出气粗重。
“我哥,”桐花摇头,“啧,迟早要有这一遭。”
桑晚给常渊夹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啦。”
桐花给她哥留了最后一点面子,只是道:“桑晚姐,你再喝碗汤吧。”
纵使是亲兄妹,她也从未觉得柔婉可人,她最最好的姐妹桑晚会喜欢自家五大三粗的兄长,便是读了书,也没学会文人的半点气度。
月牙尖尖,星夜漫漫。
她站起来,跟唐妈妈说,“大少爷估摸着早上不回来,我便先去山海院里给国公爷和婆母行礼。”
山海院是英国公和英国公夫人住的地方。
唐妈妈和于妈妈对视一眼,很是稀奇她会主动这般说。她们来之前还在笃定她一定会怯弱的问她们:“两位妈妈,你说我是等大少爷回来再去请安还是自己先去呢?”
两人彼时发出一阵笑意,很是瞧不上桑晚。结果刚来就被打了脸。
唐妈妈看向于妈妈,于妈妈点了点头,唐妈妈就道:“那老奴跟着您去。”
于妈妈:“夫人刚来,昨儿个带来的嫁妆还乱得很,唐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叫老奴来帮忙。夫人既然要去山海院里,老奴就不陪着了,留下来整理您的嫁妆箱笼。”
桑晚无可无不可。她提起裙摆就往外走,便有机灵的丫鬟带路走在前头。
等到了山海院,英国公夫妇已经坐在堂庭里,其他人倒是还没有到。
两人也没料到桑晚这么早来。让人摆了坐,桑晚跪下奉茶,得了两个红封。
英国公还要上值便先走了。英国公夫人赵氏一向看不上桑晚,又听闻昨晚桑晚竟然还去厨房点了菜,十足的饿死鬼投胎,便心里存气,眼皮子耷拉着,神色凝重。
她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大折氏去世之后,她本要给儿子续娶兵部尚书之女,亲事都暗中说好了,结果兵部尚书夫人也不知道从哪算得了儿子的八字硬,是个克妻的命数,便急急的上门来暗示这门亲事不要再提。
赵氏气得要死,正好端午折夫人上门听闻此事,顺势开口提了两家重续姻亲的事情。
赵氏不同意,但丈夫和儿子却思虑之后答应了。
她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只是这份怒火延续到了桑晚的身上,看她做什么都想要挑刺。
桑晚瞧见了她的脸色,倒是心里有些感慨:赵氏这般的神色实在是吓人,也怪不得当年的自己怕她怕得厉害,宛如老鼠见了猫。
但她彼时蠢得很,以为自己只要尽心尽力就能得到青眼,结果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才明白,人的偏见一旦形成,就难以化解。
她便冷了许多心肠。只是她这个人性子有缺陷,还是看不开,憋着一口气,更加努力的打理中馈,想要谋得他人口中一句称赞。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也算不上大彻大悟。不过生死之间走一遭,也聪慧了许多。这辈子,她就不愿意再花费力气去讨好赵氏了。
你看不惯我就看不惯吧,既然娶了我来,也不能将我马上休了吧?
她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这辈子到底要如何活得漂亮些,但要对自己好是确定的,对自己好就要活得舒坦,她觉得在赵氏面前,不说话最舒坦。
她便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赵氏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这么会功夫,英国公府其他人就到了,屋子里面满满当当起来,又是一阵见礼。
英国公生了五子四女。其中,赵氏生下了大姑娘和大少爷三少爷。
大姑娘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已经去世,大少爷便是刕鹤春。
三少爷如今官任江南,只留下三少夫人在家里敬孝。
其他的姑娘少爷们都是庶出。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出嫁,四姑娘待字闺中,正在说亲。
二少爷和四少爷也已经娶妻,各有儿女,五少爷的亲事倒是定下了,过两年就成亲。
这一家子人算不得很多,却也不少,桑晚一生与他们打交道,颇为熟悉。
今日走马观花一般打了照面,这辈子也算是相识了。又坐了一会,赵氏看看时辰,便叫人去抱川哥儿来。
川哥儿已经三岁了。桑晚其实记不得他幼时的模样,只知晓他长大后性子清冷,跟他的父亲一般,是个寡言少语之人。
她对他的心思费得最多,又是从小养到大的,所以总希望他能对她好些。可最后也没能得到他几句暖心暖肺的话。
赵氏抱着川哥儿对她肃言道:“你年岁虽小,但为人妻,为人母,便需要稳重和懂事。你这不堪大任的性子……也需要改改,否则,我难以将川哥儿放心交给你。”
桑晚便恍惚想起上辈子赵氏也是这么说了一通。新婚第二天,她当着众人的面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得呢?怎么做的呢?
桑晚想不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她站起来,轻声道:“自当尽责。只我还年幼,望母亲帮我。”
赵氏诧异一瞬,却眉头松了松,“那就先养在我这里,等以后跟你熟悉了再送过去。”
桑晚点了点头,又坐了下去。
其实上辈子,她也没有成功将川哥儿在今日就抱回去养。她当时不懂事,因嫡母和唐妈妈一直在教她嫁过来就是帮着养育川哥儿的,还说要尽快将孩子带回去养,所以今日赵氏一说,她犹豫了一瞬,就蠢笨的接了口,说可以接回去,便又被赵氏刺了一通,丢了脸面。
桑晚缓缓的舒出一口气,端起茶杯慢吞吞喝茶。赵氏抱着川哥儿一高兴,便叫他们散了。
桑晚没有跟其他人交谈,只带着素膳等人回去。
她如今住的院子叫苍云阁,名字是刕鹤春取的,但院子里面却种着许多嫡姐喜欢的蔷薇花。
屋子里面的摆件也是嫡姐喜欢的,即便是屋主人换了新,但她的东西还全部都留着。
桑晚对嫡姐和她的东西都没有什么怨言。相反,她还是很喜欢嫡姐的。
嫡姐长得很漂亮,也很心善。年幼的时候,她也见过嫡姐几次,次次都能从嫡姐那里得到一些吃食,还曾得过她的教导。
别人对她好一点,桑晚都能记很久,恨不得立马报答。她是愿意报答嫡姐的。嫡姐的儿子,嫡姐的物件,她都尽心尽责的去护着。
所以屋子里面这些东西,这辈子她也不准备换。
但她想添置一些自己喜欢的摆件。
她叫素膳来,“咱们在折家喜欢的那套汝窑茶杯带来了吧?我记得带来了的。”
素膳点头,“在嫁妆里面呢。”
桑晚便叫她拿出来。素膳低头小声说,“姑娘……不,大少夫人,嫁妆钥匙在唐妈妈那里。”
桑晚:“那你叫唐妈妈来。”
结果素膳还没出去,唐妈妈便自己来了。她皱眉道:“少夫人,老奴说句不中听的,您今日可是做错了,你应该争取将川哥儿带回来养的。”
桑晚瞧着她一副自傲的模样好笑,又自嘲的笑了笑,不与她多说,“确实不中听,便别说了。”
她伸出手,“我的嫁妆钥匙呢?”
唐妈妈半晌没回过神来。
她诧异的看着桑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皱眉道:“少夫人变了。”
桑晚觉得自己没变。她做事情还是瞻前顾后,还是不够聪慧。但是,她很感谢过去十五年里,不断试着变好,不断努力挣扎,即便胆小怯弱但依旧勤勤恳恳学着做事的自己。
这让她至少在奴仆的面前,丝毫不惧怕。
她甚至知晓怎么设局让唐妈妈在半年里就去庄子里面。
这个发现,让她觉得窗外的蔷薇花又美了几分。她一字一顿的道:“我要开箱笼取东西,你要拦着吗?”
唐妈妈微怔,碍于主仆之分,将钥匙拿了出来。
桑晚:“你去忙吧,我带着素膳去取就好。”
她快步朝门外走去。
素膳跟着一路走,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不敢置信,“姑娘,唐妈妈刚刚是被你欺负了吗?”
桑晚笑起来:“我没有欺负她,我是主子,她是奴仆,即便是母亲派来的,也是奴仆,我让她做事情,何谈欺负呢?再者说,她还是折家的奴仆,若是由她插手英国公府的事情,来遣使我做这做那,那这府里到底是英国公府,还是母亲的折府?”
她上辈子就是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被欺负。
她把钥匙递给素膳,“以后咱们的东西只有你能管。”
素膳呆呆的,“啊?那要是唐妈妈抢怎么办?”
桑晚手指头点在她的额头上,“呆子,那你就来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素膳便喃喃道了一句,“姑娘,你变得好霸道,奴婢好喜欢。”
原来霸道一点是这般的爽快。
宋虞灵知晓眼前的情况,将知道的如实讲出,她跪下,不疾不徐:
“回陛下,青俪的确是从玲珑坊赎身而来,因想用南边儿的姑娘给陛下献舞,奈何人数不足,南边儿的舞也不甚会,犯愁之际,有负责宫外采买的王公公举荐了青俪,不仅是南国人,还通识舞艺,这才有了今日的舞,但奴婢属实不知她竟存了歪心思!”
萧衍之蹙眉,牵连的人倒是不多,只是此举目的过于简单,无非想让桑晚失了帝心。
但南国已灭,谁还能对桑晚有这样大的仇意?
萧衍之:“乐舞司掌事暂押刑司审问,青俪便赏给世子吧,至于旁的,柯沭去查!”
宋虞灵连连含冤,青俪却是疯狂摇头,姚绍明的后府,于南边儿姑娘来说,简直如同人间炼狱。
姚绍明受宠若惊,在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起身作揖,满脸慰足:“多谢陛下赏赐!”
第 47 章 第 47 章
闹剧结束,歌舞升平。
桑晚一开始还在想会不会是太后做的,但从姚淑兰的言语中不难看出,这种低劣的手段,不会是她。
且桑绮南方才见到舞女青俪时,惊讶的模样也不像她的手笔。
越想,桑晚脑袋越重,她轻甩了甩头,身旁的萧衍之用眼神暗示元德清将她的果酒撤走。
桑晚头脑已经有些不大清醒,在帝王看元德清时,不知怎想的,眼疾手快拿起他面前的酒盅,猛地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水滑过喉口,顿时激的咳嗽起来。
刕鹤春上午就回来了。
桑晚正在摆茶具,刚要起身,便看见他流星阔步般进来,剑眉星目,身姿颀长。
桑晚发现他比十五年后意气风发很多。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之前说亲的时候,也是隔着帘子见过几次的。刕鹤春径直坐下,桑晚便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原地喊了一句夫君。
倒是刕鹤春不习惯这个称呼。他咳了一声,因生性肃穆,即便是开口解释,语调也算不得温和:“昨晚圣上宣我进宫太急,委屈你了。”
桑晚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样子。用了晚饭,桑晚同罗胥君说了会儿话,二人坐在檐下吹着晚风,一副悠闲的情态。
罗胥君身子弱,受不得凉,桑晚送了她回去。出了屋子,瞧着落日余晖,闲闲伸了个懒腰。
“常渊。”
她抬声,叫住了刚从后院回来的常渊。
常渊刚行使了自己的承诺,果真去喂了鸡,这会儿回来手上还沾了些谷物,此刻正擦拭着,长指从包裹在柔软干净的手帕中。
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晃,在这落日霞云之间,倒显得指尖也同那通体温润的玉一般剔透无瑕。
常渊听得声音,微微顿步。
“过来坐会儿。”
桑晚搬来小凳,“你也没歇着,今日辛苦你了。”
常渊不置可否,被她引来坐在檐下,感受着山中晚间清爽的凉风。
“没有什么辛苦的,”常渊开口:“不过是些杂事,并不累。”
“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按理讲,我是不该劳累你的。”
桑晚坦诚道:“原也想过是否要将你留下帮忙,但你在此,我示弱不好开口,还容易同人起争端。他们人多势众,我怕你占不了上风,不同你说就是怕这些。”
常渊抬眸,对着看不见的日光轻轻点头。
“你说的我都知晓,只是既然已经说定了……亲事,我便有责护住你与你娘。”
桑晚说是“心悦”,但他也不傻,知晓若不是那张家相逼,她也不一定会留住自己。
她给了自己住处居所,给了自己栖身修养之地,于情于理,自己应当多帮衬些。
桑晚今日的计策说来也简单。
不过是让看起来最没心没肺的桐花去寻邱二,“无意中”将常渊晌午不在的消息透露出去,等几人来时,恰到好处地示弱,邱二几人的脾性她们清楚,最知道该怎么说话。
他们得到消息会如何用,作何想法,同她们都没关系了。
常渊只需送回箱子,若真有麻烦,差不多到了时辰,蔡氏会同他一道回来。蔡氏和常渊双重威胁之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知晓桑晚的想法,却不想躲在身后,作为需要被一个女子保护的对象。
“我虽眼盲,却行动无碍,”他抬起手转了转,挽起的衣袖下,紧实利落的小臂展现在落日之前,“筋骨未伤,并非废人。”
桑晚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你说得不错,今日是我欠考虑,你我日后夫妻一体,是该彼此都要承担些责任。”
桑晚看着日落,听着身旁男人悠长又平稳的呼吸,心头稍定了定。
她只是还不习惯,有人可全心依赖、互相扶持的生活。
“过几日,咱们一起去县里,”桑晚提议:“家中是要添置些东西了。你也去,我们一道。”
她点头,“圣上的事最大,谈不上委屈。”
刕鹤春眸光突然看向了变得不伦不类的博古架。
桑晚也跟着看了过去,“我已经去见过父亲母亲,回来闲着无事,便将旧物拿出来归拢了一番。”
她说话声音很柔和,头也半低着,刕鹤春看不见她的神情,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也没有多加责怪,只心里觉得她果然是个庶女,到底不如嫡女一般精心教育过,审美……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也不是大事。
他不欲在这些小事上跟她有矛盾。等了等,见她依旧什么话都不说,有些头疼。
虽然之前岳母说过桑晚是个安静的性子,但安静不等于不说话啊。
刕鹤春虽然也不喜欢说话,但修嘴没修心,嘴上不喜欢多说,心里的想法却多,又等了一会,见她还是一副闷闷不开口的样子,便忍了忍,没忍住,主动道:“我来之前先去看了父亲和母亲。母亲说,你怕自己年幼养不好川哥儿,便先放在她那边?”
桑晚轻轻点头,“嗯。”
再没有多一句话。
刕鹤春眉头都要拧起来了。他自己就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如今碰见一个比他话更少的,实在是难以适应。
姚淑兰走后,薛瑶才扶起令月:“今日过后,皆知你在秋狝之宴上惹我不快,秋狝回去后你离宫,顺理成章,之后的路,你要自己走,切记,不要和本宫,和尚书府再有任何牵扯。”
令月起身,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滚落,我见犹怜。
薛瑶狠心不再看她,做戏做全:“行了,你下去吧,叫旁人来侍候。”
“主子!”令月带了哭腔。
薛瑶冷眼看向她:“立刻下去!”
令月看出薛瑶眼中的坚毅,终究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离开宴席的地方后,哭着跑回营帐。
手中紧紧攥着的,是薛瑶方才替她擦拭眼泪的锦帕。
第 48 章 第 48 章
桑晚被萧衍之抱着,帝王走路幅度大,她好似在摇篮中,昏昏欲睡。
口中还小声嘟囔:“陛下,您别晃……”
帝王轻笑,元德清在身后跟着,担心道:“陛下,需要传轿辇吗?”
“不必。”萧衍之拒绝,“难得见她性情袒露的一面,朕想抱她回去。”
从前方宴席回营帐的路看着不算远,但阔野之地广垠无边,走回去便用了足足两炷香的时辰。
萧衍之是习武之人,桑晚又清瘦,隔着狐裘抱起来软乎乎的,时不时还会嘟囔一两声。
一会儿闭着眼,一会儿又睁开盯着帝王看,视线涣散。
阿琰死后,他也难过了很久,对夫妻之情也看得淡了些。所以因政见不合,兵部尚书家突然退亲,岳母提起让折家小七嫁过来做继室,他跟父亲商量之后也觉得合适。
英国公府如今已经如同烈火烹饪,不需要再有一个强势的联姻引起陛下等人的猜忌,折家岳父只是礼部侍郎,正正合适。
再者说,桑晚是川哥儿姨母,岳母说她素来心善,温和,娴静,是从小看到大的老实人,又知根知底,将来对川哥儿一定是好的。
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他又忙着对付政敌,对桑晚这个人如何倒是没在意了。
结果现在一瞧,根本沟通不了。娴静是娴静,一句话都不说的静。是还不熟悉所以胆子太小了?
他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步入官场虽然才四年,但身居高位,养出来的威严却足得很,因头疼得紧,说出来的话便更加肃穆,“对于川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素膳站在一边都要哆嗦了。但桑晚却习惯了他这副语气。她还是那般轻轻的说,“等以后熟悉了再接回来。”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室内骤然静了下来,只余二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桑晚说完那样的话,脸色也微微发烫,好在常渊看不着,心头定了定,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来:“你坐,先听我说。”
常渊被按着坐下,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虽知晓你不记得往事,但还是得问问你,”桑晚率先开口:“你的记忆里,可有什么婚约、心上人一类的事?”
常渊面色微凝,显然是对她这般猝不及防的逼问有些愕然。即使看不见她的眼神,他也能想象出一双潋滟水眸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回答。
目光如有实质,烫得惊心。
“……并无,”常渊道:“印象中,并无此类——”
“那便好。”桑晚扬了笑脸,松了口气,打断开口。
“我桑家如今只有两口人,并无旁的亲戚。有这样大一个院子和部分田产,都是我爹在世时留下的。前院养了几只鸡,后院也不小,肉、蛋之类家中都不缺。”
桑晚摆着指头算,“不过常听说雁城的富贵郎君还喝牛乳,这倒是金贵东西,你若实在想要,我也可以咬咬牙寻些来。”
常渊想说什么,眉梢微动。
桑晚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错过分毫,立时开口阻住他将要开启的话头:“除此之外,家中的田产也并不需要你辛劳耕作。部分良田租了出去,只按季收租子便成,剩余部分自家种些小菜,完全够自给自足。”
她说着,自己心中也有了几分底气,料想这样定然不差:“县里如今最大的医馆,有我阿爹当年出的一份金,家中并不缺银钱,甚至还算富余。虽过不了张家、徐家那样豪奢的生活,但也不会让你费心什么。日后顶多做些杂事,不必辛劳。”
桑晚还想开口,常渊逮住了她这个稍有停息的话头,皱眉道:“那同你这般讲,桑娘子的条件如此之好,要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
“世家大族许是有些为难,但寻常人家,只怕旁人求都求不来,”常渊一贯地看不出喜怒,语气平静,但那微拧的眉头暴露了他那一丝的异样:“何故非要某一身残眼盲之人。”
“某忘却前尘,且不知家世如……”
“是,”桑晚一口应下,才道:“你说的不错,但那都是从前了。今时不同往日,曾经的确如此,可如今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在家中养了个不知何处来的……男人,没名没分的。你这等郎君定然不知村中人的嘴说起话来能有多难听。”
“昨日你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帮了我,在乡亲们的眼中,咱俩铁定是有些什么了——哦,还有张家那事你也知晓,他们扰我许久,名声早已臭了,日后也寻不到夫婿。那你便留下来同我做夫妻……”
饶是桑晚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也不由得为自己这样不害臊的话语脸红。
这口吻,还真像说书先生嘴里威逼利诱良家小娘子进门的坏人。
此刻她在常渊心中的形象,只怕和张家郎君差不了多少。
她睇着常渊的容貌,即使油灯黯淡也不掩半分容光,甚至为其添上了几分柔和,淡化了其原有些锋利的眉眼。
……这样的面容,若说是话本中被豪强盯上的小娘子,说不定比她还更有说服力一些。
刕鹤春大概懂了她的性子,不得不无奈的开口解释,“也好,即便你现在去接,母亲怕是也不会放人。她怕你照顾不好,也怕川哥儿跟她生分了,既然这般,便先在母亲那边待着吧。”
桑晚低着的头僵了僵:原来他也懂。
但他当年却任由她想尽办法去接人。
只是上辈子没解释的话,这辈子怎么就突然说了?
她略微不懂,却也不愿意去懂。她对刕鹤春没有什么怨恨,也没有什么喜爱。但她还是很敬佩他的。
他是个大家都赞赏的聪明人。
桑晚对聪明人很是羡慕。他们总是能让自己活得很好。她也要学着做一个聪明人。
她点点头,“是。”
刕鹤春便结合传闻中她的性子和今日见过的这一面给她下定语:审美不好,教养不够,口齿不伶,胆子……不知道算不算大,第一日进门,竟然已经怡然自得的开始布置起屋子了。
他又看向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的博古架,无奈摇了摇头。
不过,虽有万般不好,相貌却是十足好的。
整个京都城里,比她更好相貌的也没有几个。只是她喜欢低着头,性子软弱,便教十足的好相貌去了五分,一张脸变得寡然无味。
刕鹤春也失去了跟她说话的兴趣,站起来:“我还有事,晚间再来吧。”
桑晚应了一声,将人送走了。
待他一走,素膳连忙将门一关,把蝉月也送了出去,关起门来哭,“姑娘,这可怎么办啊,大少爷看起来生气了。”
桑晚笑着宽慰,“没事的,他的脸一直很臭。”
素膳:“姑娘刚刚该热情一些,该多说几句的。”
桑晚却想:刕鹤春那般的人,心口捂不热,最是冷情薄意。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来,他这时候是看不起自己的,既然他看不起她,她为什么又要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呢?
以前他寡言少语不爱说话,她便费尽心思想要多说一些来暖暖场,可最后又得到了一些什么呢?
她现在都这般大的人了,只想尽可能的让自己活得自在些,快活些,不愿意在意他高不高兴了。
桑晚便小声把自己多年以后悟出的智慧用来劝慰素膳,她道:“你别担心,再怎么着,也不能休了我啊。”
素膳大吃一惊,一时之间被一个“休”字震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桑晚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孩子一般安慰她,“他如今已经被人说克妻了。”
素膳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尖叫起来,好一会儿才哭着问,“克妻?姑娘,咱们走吧,宁愿饿死,也不要被克死啊。”
以前在折家虽然过得不好,但衣食无忧,至少不用死。
桑晚感激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叫她跑,心里更加的慰贴,道:“我不信神佛之事……”
但这话刚开了头,便又止住了话。
她确实不信神佛。但她现在这般重活一世,世上当真没有神佛吗?
她就不敢乱说了,转了话道:“我不信克妻之言……”
结果刚起了头,又觉得为什么不信呢?她上辈子三十岁就死了,她都死了,刕鹤春还活着呢。
他是不是真克妻啊?
如今都嫁过来了,真克妻也晚了。她叹息一声,道:“咱们都好好的活吧,活得长长久久,咱们都不要早死,早死有什么好的?辛辛苦苦谋来的东西,又是一场空,什么都享受不了。”
她怔怔道:“素膳,你不知道,昨日我做了一个好真好真的梦,梦见你二十七岁就死了,我三十岁也死了。”
“我们在这个大宅院里战战兢兢得来的一切都没了。”
素膳已经吓得如同一只呆雁,紧紧依偎着她,颤抖问:“姑娘,那咱们该怎么活得长长久久呢?”
桑晚:“得养生,不能太过于操劳。”
素膳:“要不要吃补药?咱们现在吃补药,份例该从公中出吧?”
桑晚:“肯定的。但也可以从大房出。”
她小声道:“厉鹤春这个人虽然冷冷的,但给银子应该很大方,咱们缺什么,就该从他那里要。”
素膳傻眼,“这样好吗?会不会被大少爷看不起?”
桑晚便带着些自嘲道:“有什么可看不起的,我都要被克得没命了,要他点银子有什么地方需要被看不起?夫妻一体,我替他操持家事,养育川哥儿,从无二心,为什么还要抠抠搜搜的活?他就该给我银子,我也理所应当的可以用他的银子。”
她就是太傻了,当年才会跟素膳一般,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他又一脸看不起她,冷言冷语的,所以拼命想要厚敷一点脸面在身上,希望他看得起自己。
希望英国公府看得起自己。
新婚的女儿家,总是多想的,总是想要多一些的体面。但现在想来,嫁都嫁了,苦都苦了,凭什么不用他的银子呢?
她说,“素膳,你说得对,我自然该吃点补药。不仅我吃,你也吃,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好。”
她睡在床榻里侧,缩在锦被里只漏出一个圆鼓鼓的脑袋,睡意渐浓。
萧衍之起身,还没离开,被桑晚倏地拽住手,“陛下去哪?”
萧衍之身形顿住,本是打算去看会儿奏疏。
还未言,就见床榻上的姑娘眼睛水汪汪的:“好冷,想抱着您睡。”
这是真拿他当人形火炉了。
萧衍之忽而觉得,偶尔让桑晚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坏事。
哪里还有心思去看奏疏,遂褪去外衫,掀开被角将桑晚圈进怀里,“睡吧,朕抱着你。”
第 49 章 第 49 章
次日醒来,桑晚头痛欲裂。
挣扎着起身,只觉眼前晕眩,又无力倒回床榻,身侧早已没了萧衍之的身影,连他睡过的温度也随之消散。
“姑娘,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珠月转身走进屏风后,伸手探了探桑晚额头的温度,一切正常。
“有些口干。”桑晚声线略哑,双眼无神,记忆十分混乱。
苏若紧跟着进来,递去温水,珠月将她扶起,桑晚抿了几口,缓缓挪到榻边:“我想沐浴。”
苏若劝道:“午膳备好了,姑娘用完再沐浴吧。”
“午时了?”桑晚惊讶,往窗外看了看,珠月接道:“都快未时了,姑娘再不醒,奴婢都要唤太医了。”
桑晚目光怔怔,妆洗完坐上膳桌还十分混沌,毫无食欲。
桑晚正带着素膳喝扁豆粥。成婚是最累的,怎么的也要补补。如今有扁豆,用来熬粥最好不过。
唐妈妈进屋便冷着脸,“大少夫人去取嫁妆里面的妆奁了?”
桑晚没理她。
总是要嫁人的。
村长夫人的话浮现在耳边,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可大户人家,桑晚是打心底里厌恶。
昨日衣裙之上的水渍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后腰上那隐秘的触感,此番想起,自那处又送来些滚烫的热意。
她微微转过头,常渊早已回了屋子,没了声响。好似他真的只是随手相助,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随手洒下的花种早已围着院墙开出了点点小花,野花不及精心照料的金贵,但生命力顽强,风吹不坏雨淋不倒。花儿的尽头便是常渊所住的小屋,原先是堆放杂物柴火的柴房,如今被她腾了个位置,让常渊住着。
窗子紧闭,透不进半点光——常渊眼盲了,也用不上烛火,他又安静,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到桑晚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救了个人回家。
常渊。
桑晚心下微动。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主意。六月底日头正毒,快到中午,高悬的烈日要将人的影子都晒化,缩成了小小一团。
通往村口的小路上,桑晚背着背篓,手中提着几帖药包,有些费劲地从背篓中掏出些什么,递给身旁的人。
桐花接过她递来的糖块,弯着眼睛,“县里真好,什么都有……桑晚姐,下回还带我去,成不?”
桑晚正要回答,便见不远处几个垂髫小儿嬉笑打闹着跑来。远远瞧见她,一口一个桑姐姐,开口便是:“桑姐姐,有糖吗?”
她无奈笑开,将手中的糖块又掰了些给他们。三两小儿接过先是舔了口,便迫不及待道:“喜糖,喜糖!”
“什么喜糖?”
桐花反应快些,脱口便问了出来。
“桑姐姐的喜糖啊。”
为首的孩子大些,立时道:“新郎官儿都叫人送东西来了,方才猛虎帮那几个在村口纳凉,这会儿都快到了吧?”
身后几个孩子跟着点头,乐乐呵呵笑闹着:“喜糖!吃喜糖啰——”
“新郎官儿?”
桑晚头都大了,转手将药包放在桐花手上,快步往村里去。
桐花还没回神,便看到几个孩子胡塞了糖,又盯着她手中的那块。
“……去去去,一边去。”
为了生活,她委曲求全多回,所以极少在心里委屈自己,可想到要同常渊在一处……
难得没有强烈的厌恶在其中。
或许是常渊给她的感觉就与旁人不同,哪怕昨日话语间他那隐隐而存的姿态让她有些许不虞,都不过是极少地,让她也窥见了他看似无害外表下,也带着些凉薄的底色。
可他还是出手相助,在今日帮她解决了大麻烦,甚至还让人同她赔罪。
日头高了起来,洒落进屋中,照着她的影子也有了几分虚幻。
她扶着门框,指尖微微用力,好似能掐下去一般。
顷刻之间,许多画面闪过脑海,她终于开口:“我……晚些时候去问问。”
时间不早,桑晚看了看常渊紧闭的门窗,抿着唇,进了厨房。
忙了这样久,先将药熬上,又随便下了点面,放了几株小菜。
思及方才的话,想了又想,给常渊多煎了个蛋进去。
唐妈妈深吸一口气,“少夫人还叫人熬用人参做粥?”
桑晚还是没给她眼神。
唐妈妈冷笑,“少夫人是折家的姑娘,前头的少夫人也是折家的姑娘,先少夫人好不容易光扬了我们折家女儿的脸面,少夫人刚来了一天,便全都丢完了。”
桑晚见她提及长姐,倒是实在的说了一句良心话,“长姐确实劳心劳累,常常子时睡三更起,所以亏了身体,肝肺受损,气血不足,不堪重负。”
“长姐在世的时候,我也曾聆听教导,她跟我说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身子重要,你瞧,我这不是听话的养身体了么?”
唐妈妈听得极为恼怒,“你放肆!”
在她的心里,桑晚不配提及自家大姑娘。
桑晚一点儿也不生气,一边用勺子搅拌扁豆粥,一边轻声道:“你才放肆吧,你是个奴才,这么跟我说话,才是最不应该的。”
“这是第一次,我不跟你计较,再有下一次,我就要告诉母亲了。”
她说话还是那般的轻轻巧巧,即便是威胁的话,也让人生不起敬畏之心。
唐妈妈弄不懂她说的母亲是自家夫人还是英国公夫人,但都嗤之以鼻,“少夫人尽管去说。”
但顿了顿,又道:“老奴来这里,只是想告诉少夫人,老奴虽话语直,但到底是折家陪嫁来的,跟少夫人站在一边,有什么事情,也只为少夫人考虑,为折家考虑。”
她啰啰嗦嗦,理直气壮,桑晚耐心的听了半响,便十分可怜从前的自己。
——该是多么的懦弱,才让这么一个毫不掩饰的狂奴压在头上啊。
实在是可怜,她要加倍对自己好才是。
“对了,你既不知该绣什么样式,不如我绣好拿给你参考一二?”
薛瑶思忖道:“祥云、龙纹、日月星辉……还蛮多的,我绣小些,应是用不了多久,你可以先在绣帕上练练。”
那日司针署的宋茹没给她练手的机会,萧衍之有了口谕,让她不必练,劳心费神,直接绣就好,左右寝衣是贴身穿的,没几人能见到。
可现在,桑晚想用心学,用心绣,她想从自己手中,拿出一件令人满意的绣品给帝王。
“好,听薛姐姐的,就是要劳烦你了,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你今日也帮了我许多。”
薛瑶加深笑意,低头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等秋狝结束,回宫后我绣好,尽早给你送来样式。”
第 50 章 第 50 章
临近晚膳,桑晚才离开薛瑶的营帐。
回去一路上都走的很慢,在心里悄悄祈祷萧衍之不在。
快到时,大老远便看见他的帝王仪仗已经返回,看样子也是刚回去,还没来得及撤走。
她顿足,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醉酒后的事想了许久,还是记不起到底说过什么。
“姑娘,您怎么了?”珠月担心地问。
桑晚泄气,摇了摇头:“喝酒误事,以后还是得收着点。”
“您昨日可是拦都拦不住,一个不注意,还抢过陛下杯中的烈酒饮了,好在喝的不多。”提起这个,珠月便想起昨日的情景。
唐妈妈气得一晚上没睡。她之前想过新婚第一日桑晚会如何求她,或者求她教怎么去跟国公夫人提接川哥儿回来养的事情,或者求她教怎么跟国公夫人提掌中馈的事。
她都想好怎么撺掇桑晚了。摇动着的蒲叶缓缓停下。
没了微风,鬓边微散的发丝安静地垂在耳边,带来几分莫名的痒。
桑晚伸手,碰了碰那还带着余温的药碗。
“自己都还要喝药,眼睛又看不见……”她声音低了些,“能帮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略无神的眸子“看”向她,半晌才道:“在下重伤眼盲,若不是桑娘子相救,只怕生死难料。”
原是如此,有救命之恩在,不管不问才让人心寒。
桑晚垂下眼睫,半暗的屋中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你这般大户人家的富贵郎君,自然不知晓我们乡里人是如何生活的,生活艰难常有不顺心……也是常事。”
语气中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黯然。
男人长眉微扬,抬脸转向她的方向。
眼眸无光,显得脸色多了几分漠然,出言却没了冷意:“大户人家自也有大户人家的烦恼。都是人,是人便会有喜乐哀愁。若有不顺心之处也没什么,自可说出来,或许还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
桑晚扯了扯唇角,“或许吧。”
“对了,”她转过身,“那些水可是你打的?”
男人点点头,“只能仅此绵薄之力,报娘子恩情。”
桑晚轻抬眼睫,又瞧了他一眼。
淡淡的神色,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语气不疾不徐,气度安然,全然不见那日捡到他时的狼狈模样。
他确实和自己多年来见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从山里捡到他时,便知晓他身份不凡。身有重伤,看着像是打斗后滚落山崖才有的伤痕,衣着虽不显,无甚特别的花纹,但质感甚好。
腰间的玉佩一瞧便非凡品,触手生温,还有那紧握不放的佩剑,利得差点划伤她。
可他昏迷着,气息微弱,面上毫无血色。
倒是同他们一般脆弱渺小。
桑晚阖上门,在屋下的阴影处站了会儿。
男人自醒来便看不见了,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只勉强从记忆中拼凑出个“常渊”来做称呼,旁的一概不知。
但一提到要报官寻亲,男人的神色便不自然地紧了几分。
他虽什么都不记得,但直觉告诉他不可暴露行踪,隐有性命之忧。
桑晚回想了他的狼狈模样,料想他这等富家公子应是惹了什么麻烦,才沦落至此。只好自己私下打听,时不时去县里探听些消息。
已然救了人,总不好半路将人扔出去。桑晚亡父便是郎中,耳濡目染之下自也会些医术,照顾着人,倒也有了些时日。
常渊身上的伤渐有好转,但记忆和眼睛却始终未好。
从前跟着父亲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病人,多为摔到了脑袋,恢复时长不等,她也不知究竟何时会好,只能慢慢养着。
平了会儿心绪,趁着天色好,桑晚去厨房拿了一篮子鸡蛋,又找出些自家酿的好酒,忙活许久,理出些东西来。
此事不能再拖了。
唐妈妈翻了个身,思绪万千。
折家子嗣多,桑晚排行老七,是姑娘之中年岁最小的。她是个老鼠胆子,心眼实在,最好拿捏不过。所以夫人把她交给自己的时候,便一口答应了。
“老奴必定看好了她,不让她欺负了川哥儿,也必定照顾好川哥儿,让他跟您亲热。”
但她打了包票,拍着胸脯保证的事情,似乎在第一日就失去了掌控。
桑晚变了。变得猝不及防。
——即便是要变回本来的猖狂面目,这也太快了吧?再怎么样,也该装上一两月。
难道她以为嫁进来就万事大吉了?就不用折家做底气了?
唐妈妈嗤笑,觉得果然是庶女,目光短浅,不知道大家族里面行走艰难。
她以后迟早是要回去求夫人的,那就要求到自己这里来。
她深吸一口气,看看天,才微微亮。但主屋里已经亮了灯,便赶紧起床,准备侯门外在大少爷面前露个脸。
素膳正端着热水过来,瞧见她就吓得抖了抖,喊了一句唐妈妈。
唐妈妈很满意她的态度,得意挑眉:“少夫人起了没?”
素膳大着胆子道:“没起。大少爷说不用叫少夫人起来。”
昨日大少爷和少夫人圆房。虽迟了一晚上,但也是正经的夫妻了。素膳的底气都足了些,道:“是大少爷不让少夫人起来的。”
唐妈妈冷眼瞧她一眼,“大少爷新婚,有三天假呢,今日不用去上朝,起这么早是要去做什么吗?”
蝉月正好出来,笑着道:“妈妈真是个细致人,什么都要打听清楚。但我们笨人两个,确实不知道主子的心意,不知道大少爷要去做什么,不若去问问松亭哥?他应当是知道的。”
唐妈妈被怼了一句,却也适应过来桑晚和她新笼络的这个小丫鬟不是好欺负的,啧了一句道:“不过是问了一句,也是为了少夫人好,你倒是上赶着来说一通。”
她看向蝉月,“我也要问问其他的妈妈们,你是哪家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口齿伶俐成这样。”
蝉月:“妈妈尽管去问,我虽是外面买来的,却也是自小就买了来,身家清白得很。”
三人在门口也不好多说,素膳拉着蝉月走远了,小声道:“她是不是在威胁你,所以问你的家人?”
蝉月笑吟吟的,“素膳姐姐,别怕,我家里人早死光了。”
她是光杆一个,谁也不怕,除非她能威胁到阎王爷不让死去的家人投胎转世。
她捂着嘴巴笑,“那她也要死了才能去威胁阎王啊。”
素膳痛快极了!
“多大了都?还孩子心性!”萧衍之叹气:“阿晚都比他识大体。”
说到这,帝王看了眼屏风后,桑晚方才的小脑袋已经不见了。
他起身,垫脚看了看,依稀能看见矮榻上,和雪狐崽玩的正欢的女孩。
笑起来甚是可爱,恬静美好。
柯沭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再开口相劝。
方才还满脸阴霾的帝王,此刻已晴空万里。
要是孟涞见着,高低要大胆吐槽一句,皇帝那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模样。
最后还是悄悄福礼:“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