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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你不是刘义明!

或许迷惑了拓跋圭视线的,并不仅仅是夜色与火光而已,还因为,这位刘将军的速度太快了!

这一行精锐破营而来,本该落入他拓跋圭提早筹备的陷阱当中,却愣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手执黑槊的将军更是一骑当先,接连砍杀了围堵上来的重甲步兵,领着后方的兵马在放完了火后,眼看就要从他们来时的方向撤离而去。

一名魏军士卒恰好阻挡在了黑槊将军的前方,发觉自己正能将长戟捅向对方的坐骑,却忽然撞上了一双犀利如夜枭的眼睛,长槊烈风也已在此刻劈向了他的头顶。

一声惨叫当中,刘裕所率的部众又已冲杀出了一段距离。

“大王,拦不住啊!”

“他们没从我们准备的陷阱上走!”

“前头……只剩下最后一支队伍来得及拦他们了。”

拓跋圭猛地抓起了手边的弓箭,身后的骑兵无需他下令,已呼啦一下全部跟上了他的行动。

而此刻,也已有一支甲胄齐备的队伍,挡在了刘裕的面前。

对于魏军来说,最有效也最笨的办法,就是在敌军冲来的方向,立起最后的网兜。

但这支兵马围拢上来的冲锋拦截,却像是一块网兜撞向了一颗石子。举盾的骑兵招架开了飞来的乱箭,盾牌又如流动一般撞开了抢攻的长刀,魏军尚觉在僵持之中,一支支雪亮的利刃就已扎来,随同那位锐不可当的主帅一道,撕开了一条出路。

魏军纵横草原,本应当是正面对抗之中的优势一方,却愣是在这样的冲撞面前,没有取得任何一点破局的机会,反而让应军的一步步前进,铺满了魏军的鲜血,也随着又一名魏军的倒下,防线摇摇欲坠。

拓跋圭只恨不得当场训斥一番这些胆小的家夥。

但他又无比冷静而又清醒地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在这位草原枭雄的手中,一把两石重弓已缓缓张开。

随行的士卒精锐迅疾地扑向了刘裕的后军,试图再啃咬下敌军的一口血肉,而拓跋圭——

他瞧见那把黑槊上再度绽放出了血光,裹挟着凛冽的杀气踩碎了又一颗头颅,眼看便要抢先一步奔行出营。

这是那位刘小将军最是锐不可当的时候,但也一定是她最为松懈的时候!

崩的一声。

拓跋圭猛地松手,任凭箭矢离弦而出,刺穿了前方的夜幕,直奔“刘义明”的后心而去。

像是察觉到了风声,那道身影当即借助着挥舞长槊的动作,将身躯扭转了过来,以图避让开要害。

但拓跋圭的这一箭,实在是太快也太准了一些。

在“她”来得及回手格挡之前,那支箭已经歪斜着扎向了腰腹方向。

重箭可怕的冲击力下,这先前还无人可挡的将军难以遏制地翻倒了下去,周遭的魏军顿时如同闻到了鲜血的蚂蟥,冲了上来,却又被训练有素的盾牌挡住了视线。

也就是在这须臾之间,同行的应军精锐已经一把扶起了自家的将军,冲破了重围,纵马跳入了远处的夜色里。

拓跋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追——全军骑兵,即刻追击!”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可以断定,自己的那一支箭,一定没有射空,“刘义明”所受的伤不会太轻,所以哪怕那些应军士卒凭借着作战的惯性,将“她”从此地救援了出去,她随后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挑战!

当这位刘小将军率领精锐杀奔敌营,只为了重现一次去年的赫赫战果,与她同行的兵马一定不是整装备战的状态。

那麽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关系也就全部反过来了!

“大王——”

拓跋圭纵马当先,却忽听后方一员裨将匆匆赶来,连忙向后看去。

他方才正在拦截敌军的队伍当中,也已有半边身子染血,受了不轻的伤,却还是强撑着提醒道:“大王,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拓跋圭皱眉,谨慎地做出了问询。

却听到的是这样的答案。“她比去年……高了一些,马也换了一匹!”

“哈哈哈——”拓跋圭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理由!我征战十余年,死去的马匹将近二十,她刘义明换一匹马又如何?至于身量,她难道不会长高吗?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交战仓促,他能发现的也只有那麽多。在应军慑人的攻势面前,他被打得头晕目眩,也就是大王神射,才能在应军即将闯出的刹那,给了他们的主帅以这样要命的一击。

拓跋圭也没再管他,见前军已遵号令冲出,自己也快马赶了上去。

火光顿时在这条汾水河谷之中,形成了一条追击的长龙。

声势浩大得惊人。

疯狂策马向前的应军精锐听到后方不绝于耳的声音,都忍不住耳膜一颤,也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此刻被人扶于马背上的主帅。

却忽见他一把将握住的箭矢丢进了自己的箭筒当中。

他们随即又看到,刘裕哪有什么倒下的迹象,已是生龙活虎地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一个个惊喜的声音顿时在队伍当中响了起来:“刘将军!”

“将军,你没出事?!”

“我们还以为……”

“以为什么?”刘裕笑道,“以为那横空飞来的一箭就能要了我的性命?那我来时穿着两层甲胄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仍有些侥幸脱逃的忐忑,万万没想到那一箭的冲击也威力不小,但此刻在士卒面前,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端倪,甚至意气风发地说道:“我等的就是他这一箭!”

“要是没有这一箭,我要怎麽让他相信,他的大营不是我们来去自如的地方,他还有信心继续发起追击?”

“要不是这神射手还算有点本事,我都要给哪个举枪的小卒让招了!”

向南下奔逃的应军队伍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笑声。

后方的魏军追击,也好像忽然之间就换了一个意思。

再想到他们在出发前,就已在前方谷口布置好的种种,那种被人追击的紧迫感,也在一瞬间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紧张——

即将把敌军吸引入套的紧张!

魏军,他们身后的魏军当中,还有那位魏王拓跋圭。

若能将他留在此地,将他困住在伏击当中,他们就能立下覆灭魏国最大的战功,此刻的紧迫危急又算什么!

更何况,只要刘将军身在此地,他们这一支队伍也就有了主心骨。

“我们走!”刘裕再不需伪装,策马向前的速度也蓦地提升了不少。

后方魏国的精锐骑兵到底还要维持阵型,虽然马匹要比刘裕等人所骑乘的好上不少,却也仅仅是并未掉队而已。

好在,主持这追击的号令者并不心急。

自同行的士卒看来,拓跋圭的侧脸上面色紧绷,阴沉而锐利地望着前方,看似心急如焚,又保持着一份冷静。

从在营中设立伏兵,等待刘义明的袭营,到一支利箭射伤了她,确保敌军群龙无首,他的决策都不曾出错。

那麽,现在也不会例外!

魏军的后军步兵缓行一步,在拓跋圭看来并不是什么问题,真正要紧的,是抢在刘义明重伤的消息传入她军中的那一刻,打出魏军精锐冲破敌营的阵仗!

这也是一份,绝不会出错的计划!

但在此刻,回荡于山谷中的马蹄声,已变成了一种传递向山头的信号,也让一些人行动了起来。

一名士卒甩了甩脑袋,清除了脑海之中的困意,更是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瞪大了眼睛看向下方。也就是这一眼,她看到了一个,临行前刘将军让她务必留意的信号。

有一道火光亮起又消失,亮起又消失,像是有人一会儿将它向上举起,一会儿将它藏到了下面,跳进了她的眼帘。

“快!快发令!”

那远远发过来的信号,有一个特殊的意义,是在说:

他们已成功从前方撤兵,不仅如此,他们还带回了钓杆扯住的大鱼!

鱼就在后面,即刻准备。

山头频闪的火光,用远比骑兵奔驰更快的速度向后传递,但又因为那只是稍纵即逝的火光而不是狼烟,还跑在了魏军的前面,就让追击之中的拓跋圭根本没有察觉到此地的异常。

他也并未看到,当他率领兵马即将通过前方略显狭窄的河谷时,一双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像是捕猎的鹰忽然从树枝上一个个睁开了眼睛。

“三——”

魏军的先头部队越过了那棵作为标志物的树。

已经开始有些泛白的天色,投照下了少许微光,让这棵树还能被人瞧见轮廓和位置。

于是,计数开始了。

与此同时,拓跋圭也在计数,却是在心中估量着,应军的大营距离此地应该还有多少距离。

“二——”

一名名士卒将手搭在了谷口山头的巨石之上。

若是细看的话就会发觉,他们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熟稔了,就好像在此前的战事中,他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行动,也取得过胜利。

伏击即将得手的激动,并没有让他们的手颤抖起来,而是一个个屏气凝神,唯恐漏过了目标。

反倒是拓跋圭的手忽然便有些颤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但这种奇怪的危机感,和即将斩将夺旗的兴奋混合在了一起,分不出到底是谁占据了上风,更分不出……

“一!”“动手!”

“轰隆隆”的数声巨响,忽然从头顶炸响了开来。

仿佛是在这已入夏的沉闷夜晚里,劈响了一记惊雷。

拓跋圭脸色骤变,愕然回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惊见了这样的一幕。后方的山 崖之上,滚滚巨石正在朝着下方“飞奔”而来。

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骤然一空,之前混乱的情绪全被驱逐了出去,只剩下了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法。

“坏了!有伏击!”

“向前,不可停留!”拓跋圭一声厉喝。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看到,那一片滚石来得时机正好,几乎是正好能将他的队伍拦截成两半。所以他能做的,也就是让全军再度提速,尽可能向前聚拢在一起。

但姑且不说,在山谷中更为激烈的回音面前,他的声音能有多少分量,就说此刻,行动起来的又何止是那些滚石。

距离下方更近的地方,连绵的火把忽然点了起来,还没彻底勾勒出伏兵的轮廓,便已有一片疯狂的箭雨向着下方涌来。

箭雨混杂着滚石,让河谷之中顿时一片哀嚎。

不过,自上方的伏兵看来,他们制造出的杀伤远没有想象中要多。

只因在这混乱当中,多次险死还生的经历,让拓跋圭近乎本能地抢过了同行令使手中的金锣,发出了向前方快速行进的信号。

一名魏卒刚在滚石的惊扰下扭转了马头,又因夜色难以分辨出方向,便已听到了前方哐哐作响的金声。

说这是撤兵的信号也好,说这是指路的声音也罢,他的直觉就驱使着他快速向那个方向奔去,也恰恰避开了最是迅猛的一蓬箭雨。

而当第二波箭雨到来之前,他的同伴也已闻声而动,举起了捆在马侧的盾牌。

在这突如其来的伏击面前,倒下的魏国士卒很多,整支队伍蓄势待发的冲劲,也一瞬间化为乌有,但仍是一支相对完整的队伍冲过了这片险滩,也冲向了远处的……

“吁——”拓跋圭猛地扯住了缰绳,惊疑不定地向前方看去。

若非北方骑兵多是老手,在惊觉他的停下时便已扭转了方向,后方的士卒只怕早已撞向了他,而不是如同流水一般涌向了他的身侧,与他一并惊惧地向前方看去。

白昼尚未到来,后方的惊雷也并未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闪电,于是更为鲜明的颜色,就是前方一片熊熊燃起的烈火。

火把掣起,映照出了一片兵甲精良,蓄势待发的队伍。

拓跋圭的眼神一震,极快地从那队伍当中辨认出了一个人的身形,也近乎咬牙切齿地确认,这人根本没有一点倒下的迹象,而是气势汹汹地就在这队伍的前方。

是,早在那滚石飞箭落下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遭到的不是断后的后手,而是一场伏击的开端。

但直到见到对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才愈发确定,自己做了一个多麽错误的判断。

可更让拓跋圭震惊的,是那为首之人下一步的行动。

他将手中的黑槊丢到了一边,郑重地接过了一把长刀,仿佛,这才是他多年间常用的武器。

刹那间,一道惊雷劈过了拓跋圭的脑海,也让他浑身一颤地看向了那一张张飘扬的刘字军旗。

不好——

“你不是刘义明!”

第112章 是人而不是神

这是一句在战场上无法传递到敌军耳中的质问,却在出口的那一刻,让拓跋圭自己先变了脸色。

这个错误的判断,在任何时候都很致命,更别说,是在如今这样一个危急的局面下。

太要命了!!!

怎一个要命了得。

他以为,是自己凭借着经验,算计了行事偏激的小辈,正好突破永安的防线中最是薄弱的一环,却不料是他自己先一步踩中了别人制造的误区陷阱,把自己置身于异常危险的处境里。

他也借着模糊的光影看到,那为首的将领何止是更换了一把武器,也将重新握在手中的刀挥动了两下,行动自如,何曾有伤在身!

另外的一个特征,也同步传递入了拓跋圭的眼中。

这位“刘将军”魁梧高大,还在摘下了面罩后,露出了下方的须髯,是个毫无疑问的男性将领。

当然不是刘义明。他……他最有可能,是刘裕!

可此时才发现,好像已经太迟了。

震天的号角蓦然从对面响起。“呜——”

喊杀声也随之而来。

“杀!杀!杀!杀魏王——”

“……”

“都给我稳住!”拓跋圭死死地扯住了缰绳,让身下受惊的马匹强行被镇压住了暴躁的动作。

但哪怕他已抽出了刀,向着后方士卒发令,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当彼方的士气铺天盖地覆压过来的时候,他这边的魏军士卒还在平复之前死里逃生的心慌,那麽——要用什么来点燃战意?

或许唯独剩下的东西,叫做求生欲!

“不许后退!”拓跋圭声色俱厉。“我们退不回去,只能向前杀出去。”

他无法确定,在后方是不是只有他们先前经历的一处埋伏,更不敢确定,他们这一行奔袭来时气势汹汹的队伍,在掉头后还能不能甩开后面的队伍。他只知道,在战场上若是将后背交给敌军,那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所以他唯一的生路,只在前方。

可也就是在他试图整顿队伍的同时,在他的前方,一支行动间震地隆隆的队伍,自军旗之下徐徐向前,簇拥在了刘裕的身边。

刘勃勃奔袭邺城,带不走这样的一支队伍,于是洛阳守军从后方接到的军备当中,最为精良的一批精良的重甲,就在刘裕的军中。

而这原本是用于在河北平原上拦截魏军南下时所用,绝不让他们有渡河越境的机会,现在却奇妙地出现在了这样一个交战的场合!

刘裕清楚地看到了对面魏军的蓄势待发。

哪怕明知道北方的魏国骑兵是如何凶名在外,现在已呈锋矢之状,预备绝地反击,他也依然稳稳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向前方指去,发出了指令:“杀——”

河谷之中,岩石回响,像是高处的山石都要被这可怕的声音震碎下来。

但它们没有滚落下来。

而是一路南下、一路北上的骑兵,像是两团滚石,猛地撞向了一起,迸溅开的人流,便有如碎开的石砾。

拓跋圭挥刀而劈,神色之间的冷静已再难维持住半点。

可偏偏拦截在他面前的这支队伍,不是可以轻易拂走的砂石,而是碰撞过后,碎石零落,却仍然顽固的铁壁。

在绽放的血色中,先发出的也不是应军的悲鸣,而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喊:“魏王在此地!”

“先杀贼首!”

“杀魏王立功!”

拓跋圭脸色铁青地看到,这一句句话的喊出,虽是声嘶力竭,像是用光了力气,却一点也不影响到一把把刀枪槊戟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挥来。

锋矢的尖端顿时调转了方向,从这些声音中撕扯开了一条血路,却也如同不打自招一般,将拓跋圭的位置暴露得更加明显。

“该死!”拓跋圭心中暗暗叫苦。

他又不是崔浩,只需要在军中指挥也就够了,完全不必冲杀在第一线。

现在军中但凡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依然保持着队伍中的士气,他也可以不必如此被动。

这是他称王称霸的资本,却也恰恰在此刻变成了他的催命符。

“大王当心!”一个声音蓦然从他的耳边炸响。

拓跋圭下意识地向左侧转头,就见一支刚劲的利刃贯穿了一名士卒的头颅,将这骑术精湛的精兵从马背上射了下来。若无这一下阻拦,他这支利箭贯穿的就应该是他的脑袋。

而射出这支箭的人,如同是找回了之前的场子,再度放下了弓箭操起长刀,狠狠地劈开了面前的一个障碍,领着一队最是灵活的精兵,向着拓跋圭迫近。

可刘裕的速度快,拓跋圭的应对也并不慢。

在这交锋的短短时间里,他已敏锐地察觉,这一行重甲骑兵虽然看起来不凡,却还远不到将这一身装备使用自如的地步。

刘裕的抢先快攻,意图让他陷入恐慌,而忽略掉那个最重要的事实,却反而让拓跋圭的头脑急剧地冷静了下来,看到了破绽所在!

“拦人!”

一队衣饰明显与旁人不同的精兵忽然自后方突上。

他们先前位处于锋矢的末端,借着前方的冲劲养精蓄锐,也在此时如同等候时机的猛虎,扑向了刘裕所在的方向。

这群骑兵的凶悍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同僚,也在拦住刘裕的瞬间,给拓跋圭争取出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他没空去多想,更没空去看这些精锐与刘裕缠斗的结果。

交战的瞬息万变,都掠过了他的眼中,也让他忽然拨马而动,宛如一支离弦的箭,刺向了一个方向。

在那里,有一名应军动作停顿了一下。

只因厚重的甲胄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人是如此,马也并不舒服。

在这应军的骑兵看来,他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马能够舒展一下自己的动作,重新恢复作战的体力。

哪知道下一刻,一把厚重的刀就已经拍了过来,将他直接打了下去。

“杀魏王”的口号还停留在喉咙里,一行魏军精锐就已狠狠地踩踏了过去,从这裂开一线的缝中窥见了天光。

“冲——随我杀出去!”拓跋圭口中,是变了调的鲜卑语。

但好像也正是这样野性而凶悍的声音,伴着又一蓬飞溅出的鲜血,在一瞬间感染了整支魏军,让他们疯狂地扑向前方的敌人。

一支短箭扎在了拓跋圭的肩头,也毫不影响到他面不改色地举刀,落下,砍掉了又一颗头颅。

可当锋矢击破了铁壁的一角,即将先于刘裕一步,抵达精锐队伍的彼岸时,精神高度紧张的拓跋圭又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一声呜咽的号角忽然吹响。

和先前进攻的声音不同。

这一次,当信号发出的刹那,交战之中的重甲骑兵或是举起了盾牌,或是巧妙地调转了方向。

拓跋圭本能地抓住了缰绳,并未向前再冲一步,甚至恰到好处地一把举起了刚被他杀死的士卒,横亘在了面前。

但更多的魏军已在生路面前失态地冲刺,却也将自己送到了致命的危机之下。是箭!

箭雨“咄咄”而出,发出自一把把连环手弩。

明明冲击力并不够强,却在这一刻完成了一轮异常准确的打击。

“啊!”一名冲在前方的魏军士卒,捂住了自己的脸,哀嚎一声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眼睛,让他根本无法看到前路,也让他忽然无法如此高强度地掌握着马匹的控制。

而在这样的乱战当中,哪怕那支箭还不足以夺命,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而和他有着同样结果的,又岂止一两人而已。

拓跋圭在心中默默计数,在第十道声音发出的瞬间,一把将手中的铁甲尸体扔向了前方,一声怒喝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让他连人带马,宛若流星赶月,杀向了那一片弓弩营。

刘裕将兵种的结合设置得着实巧妙。

但他难道不知道吗?当弓弩需要填塞的一瞬间,也正是此地最空虚的时候。

他的判断一点都没错。

魏军当中负伤的不在少数,可好像也正是他们身上的伤势,让他们的血色更快地涌向了手脚、面容,以精力充沛的模样跟上了拓跋圭。

弓弩兵前方的盾挡,在疯狂的骑兵面前几乎起不到任何有效的作用,就已被冲撞得四分五裂。

一名弓弩手更是被自家的盾牌扫飞了出去。

可就在他胸腔剧痛,像是肋骨都因此断了的打击中,他又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手中的弩机,也无比惊愕地发现,他因为临时训练上岗的哆嗦,居然比自己的同伴少按了一次发射,让还有一支箭留在了弩机上。

在倒地的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勇气,让他将弩机对准了即将冲过此地的拓跋圭,按下了发动。

“大王!”

拓跋圭发出了一声冷嘶,却根本不敢在此刻停下,将腰间那一支短箭置之不顾,急速向南逃奔。

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不止有敌方此刻因士卒阵亡而发出的嘶吼。

也有己方倒下马匹的哀鸣。

还有刘裕的刀已是锐不可当地杀穿了他的精锐,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捕猎者咬向了拓跋圭所在的方向。

拓跋圭死死地咬紧了下唇,尝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可他又无比庆幸地看到,在刘裕追上他之前,倘若他再不回头去看,他已有了冲破此地的机会。

能逃!

……

拓跋圭的心脏已快要从胸口蹦出。

剧烈的跳动撕扯着胸膛。

他甚至觉得当年母亲将他藏起来,要保住他性命的时候,他的心脏都没有跳得那麽快过。当年慕容垂老当益壮,险些要将他覆灭的时候,它也没有这样跳得胀痛。

但拓跋圭只来得及伸手按压了一下心口,便已继续策马向前,根本不敢停留。

只有愈发沉重的呼吸声,向外昭示着他此刻的不安。

刘裕——刘裕!

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在永安的万丈光芒之下,这位判断无比老辣的将领就这样给了他以迎头痛击,让他在逃离出这段河谷的时候,就连身边的骑兵都已十不存一,更不用说和他从晋阳出兵的全部兵力去比,真是无愧于“刘大将军”的称号!

但拓跋圭此刻纵然再是心有不甘,在此刻也没有办法回头去和刘裕重新比过,只能向邺城方向赶路,与自己的部从会合。

王后在那里,崔军师在那里,他的不少精兵也已被调到了那里,只要他前去,总还有翻盘的机会。

但从此地到邺城,不是一日千里奔行可至。

他却好像……没有任何一点休息的机会。

拓跋圭回头而望,果然看到,在他方才经过的后方,一支风筝忽然向着空中升腾而起,醒目地向高空飘去了一个鲜红的信号。

他咬碎了牙也没法回头去解决那放风筝的罪魁祸首,只能继续赶路向前。

甚至该当庆幸,此刻是白日而非夜里,红色的风筝也终究要比孔明灯要少一点醒目。

但这一抹鲜血,又毫无疑问地像是一把火点燃在了马屁股上,催促着他不能休息,只能继续逃窜。

“大王……”

士卒的声音里已只剩了无力。

拓跋圭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更难发出声来,有心想要说出稍事休息的话,又变成了一句嘶哑的敦促。

“再赶路半个时辰。”

这不是人的极限,而是马的极限了。

他现在没有多余的马匹可用,必须依靠着这四条腿的搭档将他送到邺城去。若是马死了,才真要被后面追上了。

无论是拓跋圭还是他的护卫,都在这半个时辰里时不时地向后张望,也在心惊肉跳中庆幸地看到,那红色的风筝并没有再度响起。

拓跋圭呼出了一口浊气,慢慢地勒住了缰绳,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当双脚落回到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瞬的错觉,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

但这种麻木,又根本比不上他回头看清自己还剩多少人手的时候,那种软刀子割肉的疼痛。

随行的骑兵看到,这位满身是血的魏王慢慢地走到了一旁的树下,却只是蹲坐了下来,并没有合上眼睛休息,似是在担心,他一旦真的这样闭眼,便会直接睡过去太久。

几名士卒对视了一眼,由其中一人拎着竹筒走到了他的面前,“大王,喝点水吧。”

拓跋圭的眼神颤抖了一下,在握住那竹筒的同时,问出了一个无论是他还是这些幸存者都不敢去细想的问题。

“你们说,刘裕在那里设伏,永安其他的部将都在何处?”

会不会,就拦截在他们往邺城去的路上呢?

拓跋圭没有得到答案,只能闷头将竹筒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那名送水的士卒看到,就在拓跋圭将竹筒丢在地上的时候,有翻出来的水渍,打湿了他的前襟。

“看什么?臂膀负伤而已。”拓跋圭沉着声音,给自己找了解释。

……

他却不知,就在此刻,距离他们不足十里外,有一支队伍已是磨刀亮剑之中。

只是现在,他们都先安静地看着其中一个方向。

“……奇怪,声音消失了。”一个如同从泥巴里挖出来的人贴着地面,听了许久,又换成了另外的一只耳朵去听,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结论。

她匆忙翻身而起,脸色有些焦虑地回禀道:“陛下,我听不见了,可这一路信号示警,他应该没有逃出我们的范围才对啊?”

王神爱的眼神里,也充斥着一片血丝,但当她开口的那一刻,眼神又好像瞬间清明了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他们逃出了我们的追踪,而是他停下来了呢?”

她捏紧了掌心,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拓跋圭——他是人,而不是神。”

第113章 牧野遗址,狭路相逢

只要他还是人而不是神,他就一定会累的,他的战马也不是日行千里后,仍可继续奔行向前的永动机。

拓跋圭可以凭借着一身勇武之力和统兵之才,从刘裕的设伏包围中逃脱,却不可能一直这样逃亡下去。

“陛下……”

“当然,我也是人,不是神。”王神爱说道,“这只是最可能的一种猜测,不能排除他们真有办法逃开所有的眼睛。”

“那陛下的意思是?”

“我——”

说实话,其实王神爱也没想到,拓跋圭会这麽快就落到这样窘迫的境地。

当贺娀部下的斥候先行,与刘裕的兵马遇上时,得到的居然会是刘裕试图利用信息差,设伏捕捉拓跋圭的消息。

这条消息又被紧急送往了王神爱的面前,让她为防万无一失,先一步派出了诸多零散的兵力,散布在从河东到邺城的沿途。

又在两日后收到了新的军报。

拓跋圭在汾河河谷损兵折将,连自己的后军都来不及带上,却终究还是杀出了重围。

一时之间,各方的人手都活动了起来。

而王神爱所统领的大军,来不及感慨刘裕借着刘义明的名头打出的这场胜仗有多传奇,已在悄无声息地向着拓跋圭所在的位置靠近。

但拓跋圭的兵马行动迅疾,因人数不多而更显灵活,甚至接连让几支斥候的队伍失去了消息,王神爱的兵马速度却要慢得多,那麽——

能捕捉到拓跋圭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

绝不能让他有机会冲破重围,重新折返到北方的土地上!

王神爱展开了手中的舆图,明明心中知道这个决定的分量,可能会牵连甚广,周遭的同行之人却只看到,在她严肃的面色中,依然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从容以及帝王气势。

“拓跋圭太希望改变天幕所说的结局,所以不惜亲自前往关中与姚兴结盟。但姚兴自己的问题,让他根本没法成为一个合作者。拓跋圭付出了支持,却没得到回报,这是第一个打击。”

“他从前线折返,本该看到世家拼死求生,为他维系住后方的稳定,看到将领扶持年幼的继承人稳坐平城,却收到了李栗的死讯,河北的动乱,这是第二个打击。”

“他以为自己是征战十余年的枭雄,必不会被敌军所欺骗,想反过来设置陷阱伏击,却反而自己变成了猎物,麾下兵马死伤惨重,这是第三个打击。”

“河东河内沿途,几乎都是废弃的城镇,早无百姓居住,他以为自己应当顺利撤离,前往邺城合兵,却被接连播报位置,昼夜不歇地逃亡,这是第四个打击。”

她目光冷冽,似乎穿过眼前的舆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比他强,但如果把我放在他这个位置——”

这前半句,在穿越之前,王神爱一定说不出口。

她始终觉得,能够留名于青史的人一定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尤其是那些相对英明的帝王将相。而她不一样,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可在此刻,当她已经经历了此前的种种,见到了洛阳之战中另外两方比她还慢的反应,知道谁才能扛起天下的重负时,这句话突然变得没有那麽难说出口。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如果我经历了拓跋圭经历的这些,我也心乱了,更何况是他!”

“我更愿意相信,他是选择了一个自认安全的地方,暂时停了下来。”

但此刻,没有地方对于拓跋圭来说是安全的。

他停下了脚步,也恰恰是给了他的敌人最好的机会。

王神爱扬鞭而指,果断下达了军令:“加速前进,我们要抢在拓跋圭的前面!”

是“前”,而不是落在他的后面,慢他一步!

……

“大王!”

拓跋圭猛地脑袋一沉,终于清醒了过来。

天边太阳的方位变动,让他心乱地意识到,他方才明明并不敢让自己合眼睡过去,却还是难以避免地瞌睡了过去,还睡了不短的时间。

他这一动,周围看起来和雕塑一样的部从,也接二连三地从地上跳起来了几个,显然也都和他的情况相同,一沾上了地面,就很想席地而卧,大梦一场。

这短暂的休眠,可能不仅没能让他们从疲惫当中恢复过来,反而让他们对于赶路更多了一份抵触,只想干脆睡到第二日。

但很可惜,他们现在不能这样奢侈。

“……有追兵赶上来吗?”拓跋圭揉着额角,站起身来,仍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像是午休睡过了头又没真正睡着,明明衣襟上的水渍都没被阴干,现在喉咙里又有了一种火灼的干疼。

幸好,他听到的是一个让他稍有心安的答案:“没有。”

“好……好!”拓跋圭理顺了呼吸。

可对上这一众残兵艰难起身的场面,他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下令道:“让人分作两班轮岗,休息到入夜,我们趁着夜色赶路。”

“大王——”

“算了,不差这点时间。”拓跋圭摆了摆手,示意士卒不再多问,且去颁布命令。自己则缓缓地重新贴着树干坐下,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身上中了两箭的地方各有一阵阵的刺痛,让他觉得呼吸吞咽又重新困难了起来。

他转头,就见一名亲卫将伤药送到了他的面前。

拓跋圭并未错过他脸上的欲言又止。“你是想说我不该做出这个决定?”

亲卫点头。

拓跋圭却只是嗤笑:“我又何尝不知,在这里多停留一阵,就多危险一分,但你看,现在停下,局势还会变得更糟吗?”

“我是要去支持邺城的,现在却像是去那边避祸的,甚至我都没法确定,邺城那边的局面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

亲卫随即瞧见,拓跋圭低下了头来,唇角挂着自嘲的笑容。

“但凡我能赢她一次,我也不会这样进退两难!”

他话说到此,忽然一把抓住了亲卫的衣领,顾不得这样使劲的动作,有没有让伤口崩裂开来,只是近乎执拗地盯着眼前的人,像是在对他说,但更像是对自己说:“我刚才醒来,看到此地景象的时候,你知道我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吗?我在想,我们人少,能走一条从共县越过太行山的小路回到上党,绕开所有追踪的耳目,回到平城去。”

什么河北战局什么河东伏兵,都可以当作没瞧见,就这样逃回去。

“但我又怕那条小路上也会忽然升起一盏明灯或者风筝,然后又有一处伏击的兵力等着我,那才真叫完了!”

“我不甘心啊!”

所以他必须让士卒再休息一阵,让他自己混乱的思绪也重新冷静下来,让即将到来的夜色让他找回先前的战意。

他有如脱力一般松开了亲卫:“你也去休息。”

亲卫刚刚转过身去,就听到了一阵有如游魂梦呓一般的声音:“等到了邺城就好了。”

真的等到了邺城就好了吗?

亲卫喃喃自问,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逃离刘裕的伏击圈,好像完全没有让拓跋圭感觉到,他仍旧手握天命,不是那麽容易被人杀死的,反而让他前所未有的精神低迷,曾经的斗志也和马蹄一般磨损得厉害。

“嘘——你还想继续去劝谏不成!”他的同伴见他转回头,连忙把他给拉住了。

“你是不是忘了,咱们为什么能跟在大王身边这麽多年?”

拓跋圭的独断专行,早在他年少之时便有了端倪,这几年间也不见多少改变,他们只听令行事,不去质疑大王的决定,才是最恰当的行动。

“为大王守好此地就好。”

亲卫脸上闪过了各种表情,最终定格在了默然,“……你说得对。”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插嘴,质疑魏王的决定。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兵马也确实需要休息了。

在临近傍晚的时候,一众看起来睡醒了的士卒,重新带着吃了些野草的马匹重新踏上了路途。

起码从表面来看,他们的疲惫已消退了不少,若不细看的话,也自有一番“精神抖擞”。

仗着夜幕的掩护,他们继续向着邺城方向逼近。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已处在强弩之末,这个夜晚显得格外的漫长,他们也并未走完原本预计的路程。

将近黎明的时候,荒凉的土地上还泛着一层雾气,把前方的断壁残垣都笼罩在当中,让目睹此景的人更觉有些迈不开步子。

拓跋圭麻木地将眼神向前投去,隐约记得,他上一次攻破邺城后曾经向南行过一段,听崔浩说起过此地。

这里在很多年前,或许不止数百年,而是千年之前,有一个名字,叫做朝歌。

在朝歌以南,黄河以北的这片地方,也有一个名字,叫做牧野。

昔年武王伐纣的决胜之战就发生在此地。

行过这片原野,向北渡过淇水,距离邺城就并不太远了。

这当然是个很好很好的消息,因为接连有大半日的工夫,他们都已经没有被哨探的信号缠上了,或许是刘裕的兵马已经把他们跟丢了。

最多还有一二日,他们就能和王后以及崔浩会合到一处。

那麽眼前的一片荒凉,也就不过是黎明之前的黑暗而已。

“火……”

“火什么火!”拓跋圭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旋即抬头向着突然出声的方向瞪去,“在这古战场遗址上有鬼火,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磷火千年不熄,仅此而已。

更何况此地埋着的,又岂止是牧野之战中的商人骸骨,起码百年前的五胡南侵,就在此地斩杀了不少来不及渡河的人。举起屠刀的人里,就有他的先祖。

可回应于拓跋圭的不是士卒的重归沉默,依然是一个颤抖的字:“火!”

前方的火!

拓跋圭心头一跳,向前看去,也看到了一个令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场面。

晨雾未散,模糊的山峦与废墟,都是简单到仅剩黑白的线条,颜色也淡得像是缺了墨的一笔,可在这些淡色当中,却忽然多出了一道重色,填涂在了大地的轮廓之上!

不,那不是一记毫无由来的颜色。

而是一行浩荡的兵马,宛如复苏的王者之师,向着他缓缓压境而来,竟让人有短暂地分不清,那到底是他仍旧沉浸在古战场的幻觉当中,还是真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横亘在了他的前方。

但有一道道骤然迸溅开来的明亮颜色,对他给出了答案。

他的士卒也没有说错。

是火。

不是幽蓝的磷火,而是真正鲜红炽烈的火把,一簇,又一簇地燃起在了那一抹黑沉沉的重色当中,向他昭告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在他们眼前出现的,是一支真正的属于活人的队伍!

不仅如此,拓跋圭没有瞎,他的亲随精锐也没有瞎,他们都可以看到,在那一支队伍中招展的旗幡,绝不是鲜卑人的制式。

它们和刘裕的军旗颜色相仿,却几乎要大上一倍。

哪怕当模糊在晨光中的时候,完全无法看清上面的字样,这个特征总是没错的!

“大王……”又一道颤声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此时此刻,拓跋圭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谴责发出这个声音的人。

因为他看到,随着对方的向前,再向前,有越来越多清晰的细节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支绝对完整,而非仓促抵达的队伍。

从后方用于洞察战场局势的巢车,到行动在前的兵车,从手执长盾的铁甲防卫,到来去灵活的骑兵,全都已在这古战场的土地上,向着他们行来。带着一种凛冽而势在必得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在他们前方飘飞的旗帜上,却又让人看到了一笔恍若飞鸟的图形,仿佛还有振翅的轻盈,代表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等……等等!

拓跋圭忽然面无血色,近乎本能地向着其中一张最大的旗帜看去。

在那面巨大的旗帜,或者应该说是王旗之上,不仅飞鸟的上半截清晰可见,下方的“底盘”也跳入了他的眼帘,也让他猛然意识到,那不是鸟类的图腾,而是一个字。

上如飞鸟,下有一心,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应”字!

他记得的。南方崛起的崭新的王朝,从天幕之上到天幕之下,都选择了用同一个字,作为国号。

按照永安大帝所说,那是“四野之声,皆有所应”,现在——

却是他拓跋圭想要逃离窘迫处境的心声,得到了一个,他绝不想要得到的应答。

……

他缓缓地再将目光上抬。

天光开始变得更为透亮,朝阳也自东面投来,撕开了眼前的迷雾,肆意地落在了王旗之下的战车上。

也就是在那里,像是有一双眼睛,映衬着招摇的旗帜,对他发来了帝王的问候。

拓跋圭启唇,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永安……”

她亲自到了。

第114章 拓跋圭的落幕

拓跋圭面沉如水,近乎本能地握住了身侧的兵刃。

哪怕这一次,他依然还没有看到敌军主帅的面容,他就是有一种直觉。

他,一定,没有认错人。

所以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也 已经做出了决定。

……

“陛下,你看!”

军队开战的号角正在晨曦之中吹响,周遭的步兵一队队围堵上来,在这片古战场上陆续现身,缩小这个不知道在何时形成的包围圈。

拓跋圭和他所统领的骑兵,也在同时动了起来。

骑兵是机动性最强的队伍。

哪怕是疲惫的骑兵,也一定要比步兵的速度更快。

在王神爱的视线中,拓跋圭的反应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快字。

意识到自己身陷包围圈中,甚至是和敌国皇帝正面相对,拓跋圭已处滞涩的头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已重新转动了起来,也让他随即展开了行动。

正面冲阵杀穿敌军,甚至是想办法对着不通武艺的永安动手,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不!他睡醒了,没那麽愚蠢。

王神爱更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只会让她身边的防御最为严密。

他能做的,只有撤离!这撤离还并不容易。

王神爱一把握住了兵车的扶栏:“拦住他!”

拓跋圭掉头即走,又在冲出不足二百步的位置猛地调转了马头,带领麾下的残兵向着左侧冲锋而去。

一个完全不需要思考的事实是,应军能拦截在他的前方,就一定还能分出一路兵马在他的后方!

他唯一的生路在侧翼,而左侧临近太行山,又或多或少要比右侧多出一点生机。

果然,就在他拨马转头的那一刻,他眼尾的余光清楚地看到,在不甚分明的后方,有着一列隐现的冷光,一并传来的,还有踢踏的马蹄之声。

“走!”

拓跋圭此刻来不及去想,为何永安能如此准确地守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一如她奔赴洛阳前线时,是一样的兵贵神速。

他只能举起刀,狠狠地向着前方持盾持戟的士卒砍杀而去,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放弃正面应战,只想要逃离此地的话,永安未必能拦得住他!

只当他在遭遇了刘裕的拦截后,又遭到了另外的一路强敌,又有何妨呢?他多年间征战的险死还生,不是白吃的苦头。

而越是靠近这群大步上前的步兵,拓跋圭也越是能够惊喜地看到,这些人当中并不全是军人,起码有些人光从体态上都还与精兵相差着一段距离,仿佛是临时征调过来的。

弓箭手也并不那麽在行!

零碎的箭雨从高处砸下来,对于他们这些精通骑射的好手来说,简直有若隔靴搔痒。

拓跋圭抓得住这个机会。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马匹就已直越过数百步。

迎面而来的还是一个好消息!

他没看错。这一众步兵,若是远远看来,还能让人倍感震慑,可到了近前,拓跋圭却只觉,自己求生的契机近在眼前。

他们根本不可能拦住他的脚步。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这群人动了。却不是拔刀提剑向他杀来,而是做出了一个毫无技术含量却又格外不寻常的举动。在那即将被撞开的铁壁之后,数十个麻袋蓦然敞开了口子,将其中的东西宛如洪流一般,向他所在的方向倾倒而来。

黑黄混杂的颜色滚动着奔向他,也瞬间在他的鼻腔中炸开了一阵豆香。

“不好!”拓跋圭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刀也突然歪斜了出去,却不是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不得不打偏,而是在这一刻,他骑乘的坐骑难以克制着本能,就要向着地面的黄豆、黑豆、麦麸皮俯身而去。

若是平日里,这样的“诱惑”对于经过了专门训练的战马来说,虽有些影响但并不多,鲜卑人也一向知道,要如何精心饲养战马,才能让它们成为一支铁骑的助力。

可在此时,这简直是致命的吸引。它们饿了!

拓跋圭经过了数日的亡命,自己都已是腹中空空,他的战马也只能在沿途啃食野草。

但人尚且可以忍住这样的引诱,马再如何灵性,也终究难以避免地要在此刻低头。

“吁——嘶!”

“大王!”

紧随拓跋圭的骑兵惊骇地看到,在战马低头而食的一瞬间,他们的这位统帅也做出了反应,却不是拉扯缰绳,让战马听令,而是异常迅疾地拔出了一把匕首,扎向了战马的后臀,果断得让人心惊肉跳。

谁也没想到,拓跋圭会在这惊变面前,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映入他们眼帘的情景,却又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拓跋圭的这个决定简直是太对了。

吃痛的战马突然遇袭,也立刻赤红了眼睛,发疯一般地向前跑去,哪里还能顾得上吃喝,只想着要将马背上这个疯了的主人直接甩下去。

然而精通骑射的拓跋圭依然牢牢地扒在马上,反而是借着战马毫无顾忌地向前冲撞,抢先一步飞跃过了这片滚满食物诱惑的土地。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刀也是杀伐果决,带起了飞溅的血色。

这是全然不顾战马生死的打法,却又何尝不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相比之下,他后方的一部分士卒就没有那麽幸运了。

战马不听指令,对于骑兵来说,简直是个灾难。当疲惫、负伤、困倦的战马不听指令,在战场上低下了头颅,更是灭顶之灾。

“快,快放箭!”

“就是这些人!”

手持弓箭的士卒难以克制地血气上头,惊声向着周围提醒。

战马俯首的那一刻,先前还容易扎歪的箭矢,忽然不必射向高速移动的箭靶,顿时准确度大大提升。

嗖嗖箭鸣不息。

一时之间,马嘶与人声的悲鸣混杂在一处,滚动在战场上,正是魏军士卒人仰马翻。

但也有数十名骑兵强行效仿了拓跋圭的办法,与他一般冲过了这片致命的箭雨,向着远处奔行而去。

战马固然珍贵,但人的性命才更重要,若能逃离此间,便是弃马而逃,又如何呢?

“啊——”

“别让他们逃了!”

“……”

陈希待在人群中,死死地抿紧了唇,手中的弓箭迟迟没有动作。

她很幸运。之前,有陛下知遇之恩,将她以战功之名提拔。现在,也很幸运!

魏军这等不顾后果的冲击中,有铁盾遮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她庇护在了当中,也让她手中的弓箭依然稳得出奇。

和她此前在邙山中一箭射杀公孙兰,是一样的稳。

但她又恍惚觉得,自己其实比起当时要更强,因为她亲耳听到了陛下那一句句保境安民的话,又在建康接受了严格的培训。

所以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绝大多数的弓箭都射向了没能突围的魏军,必要将他们留在此地时,陈希却忽然调转了箭矢的方向,猛地松开了手。

“你这是……”持着盾牌坐倒在地的士卒不解于她的这个动作,却忽而面色骇然。

只见那支箭矢从人群戍卫的缝隙中掠出,直追那些发疯的战马而去。

那不是一支随便射出的箭矢。

奔驰的战马扬起的沙尘,有一瞬间将它掩埋在了下方,但也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而已。

很快,那一道冷光就已再度穿出,穿过了一众障碍,直直地钉在了一匹坐骑的马腿之上。

“射中了!”陈希大喜。

看,臀部受伤的战马并不致死,甚至还能竭尽全力地向前狂奔。

可腿上中箭,却直接让这匹马的马腿软了下去,无法发力的一下踩踏,立刻打断了它向前奔行的趋势。不止是这匹马直接向前翻倒了出去,也是马背上的魏军骑兵被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了颈骨被扭断的声响。

她毫不犹豫地扯开了嗓子:“愣着做什么!射马腿,砍马腿啊!”

魏军自己都已不在乎坐骑的生死了,他们难道还要非得生擒吗?

陛下自己都已说了,她要的,是拓跋圭绝不能走出这片天罗地网,今日必须把性命留在此地,而不是非要让拓跋圭能够被押解到她的面前,证明二人孰强孰弱。

活着的那一个,就是最强的。

这个声音顿时震醒了不少弓箭手,让他们纷纷改换了策略。“快快快!”

是,是了!他们之中的确凑不出那麽多训练有素的神射手,但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原本就和射箭的准确度没多大的关系。还不如试试效仿陈希的行动。

马蹄飞快地向前,根本无法让人确定下一刻会落在何处,是比马背上的骑兵还要难以准确命中的目标。

但就在他们即将跑出射程的时候,一排箭矢改换了目标,贴着地面疾射而出,宛然变成了一排向着马腿砍来的利刃。

魏军士卒本已发苦的面色,变得更为难看。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要怎麽躲?

若是马匹还听从骑兵的指令,一定会选择在箭矢将至的时候高高跳起,起码能够规避掉一部分利箭,可现在,疯狂的战马根本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面对着勒紧缰绳的号令,反而更加失控地向前奔去。

箭矢却已到了脚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拓跋圭咬紧了牙关,一把抱住了战马的脖颈。

这种近乎直觉的反应,无疑救了他的性命。

他浑身一颤,能感觉到风突兀地从他的脸侧掠过,却不是向后,而是向着略微往上的方向,只因他已随同着他的宝驹向前翻倒了出去,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巨大的撞击有战马兜底,让并没有被甩出去的拓跋圭虽然胸腔震痛,却还是快速地站了起来,然后向远处奔出了数丈,逃脱了箭矢的范围。

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一批只剩十多人的精锐也向着他本能地聚拢过来,手中持着原本挂在身边的盾牌。

可也就是在这即将包围着中间的魏王继续尝试退走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拓跋圭的脸,惊愕地瞧见那上面已是满脸的血色。

只因在马匹倒地的同时,他竟然还做了一件事。

为了防止马腿受伤的战马在摔倒后扑腾,反而将他给踹伤,拓跋圭迅速地拔出了马臀上的那把匕首,割断了战马的喉咙。

鲜血喷溅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面容,也染红了他的眼睛,让他好像过早地看到,晨曦刚刚揭开面纱,夕阳就已经降临在了此地。就连他面前侥幸存活的亲卫,也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样子。

他并不觉得惊诧,只是向着更远处看,也看到了一幕令人真正绝望的场面。

在模糊映照着血色的场面里,他虽然勉强挣脱了这支原本包抄在左侧的侧翼兵马,但先前的耽搁,在整片战场上,已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他伤马以求自保的时候,偌大一张王旗之下的兵车,也已经徐徐开始了移动。

他与应军近战搏杀的时候,原本留守在后方的骑兵也簇拥了上来,断绝了他的最后退路。

而他此刻徒有长刀在手,却已经,只剩了乏力的双腿,和仅剩的……这十余名心腹。

更糟糕的是,在拓跋圭先前匆忙爬起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从马匹上扯下箭囊和弓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弓箭一把把架起,指向了他和他的亲卫。另一面,敌军的战车辚辚而动,又向着他迫近了一段距离。

他来不及转头去捡,唯独能做的,就是握住手中的刀,充当最后的武器。

“现在,我更可以确定,是永安亲自来送我一程了。”

拓跋圭的亲卫惊恐地看向了他,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因为在这包围圈收紧的穷途末路之时,他们竟然听到了他笑了出来,还笑得有些放肆。

拓跋圭笑得大声:“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为首的兵车之上站着的,不就是永安吗?”

一名君王认出另一名君王,根本不需要走到近前去,端详对方的五官打扮才能得出结论。哪怕其中一位君王任职的时间还太短太短,也无所谓!

拓跋圭甚至没有抹去脸上的血痕,只是就着血渍与汗水的干扰,死死地盯着那辆终于停下的兵车,都敢做出这句断言。

因为这个距离下,他已不仅能够更清楚地看到那个飞扬的“应”字,还能模糊地看到王神爱的轮廓。

看到,对方相比于他这个狼狈的逃窜之人,更像一位胜券在握的狩猎者!

“哈哈哈哈哈哈,上一次见面,是隔江而望,这一次,便是这样的处境。永安大帝天命所归,真是——名副其实!”

“大王……”

亲卫艰难地出声,想要劝阻此刻披散着头发的拓跋圭不要再发笑了。谁让这笑声非但不能让他们觉得,这是阵前绝不发憷的底线,是意图再度振奋士气的猖狂,反而让他们先觉得一阵阵的心中发毛。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当他们逃遁的机会彻底失去,被包围在中间的时候,任何的反抗好像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既然如此,再疯一些又能如何呢?不趁着这个时候笑,死了就没法笑了。

可他们怎麽都没想到,拓跋圭的疯狂,是让他在这笑声结束的刹那,又做出了下一个惊人的举动,忽然拔腿向着那军旗之下的战车跑去。

他的甲胄仍旧在身,刀也仍然在手,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奔向了前来夺命的敌人。

整片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他的脚下,血色不知道是从哪一处伤口流淌出来,在沙地上溅落了一点点血痕。

在他的眼前,却是那张本应该模糊的面容随着距离的拉近,变得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但他仍然固执地向前奔去,只因他清楚地知道,此战他若不能逃,便是必死无疑。

永安她不会需要一个活着的拓跋圭来为她管理鲜卑,只需要一个死了的拓跋圭来证明,北方的土地终究还是要归入她的手中。

所以他也无妨!

无妨在死前看清楚,是谁——

“你想动手吗?”王神爱出口问道。

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有人给出了答案。

“大王!”

后方的惊呼,好像刚刚出口,就已淹没在了一声霹雳弦惊之中。

一支迅如惊雷的箭矢横贯而出,不再是作为一道示威的信号,只落在拓跋圭的前方,而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额头,扎进了他面前的那片血色当中。

拓跋圭睁着眼睛,有些分不清倒映在眼中的,是朝阳还是落日。

它只是囫囵的一团,照在了他的脸上。

举起弓箭那人的脸,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仿佛在很多年前,他曾经亡命夜奔,看着有一个人在后方和敌军周旋,曾经行宫被围,有人声色俱厉地挡在他的前方。

但那个人,已经被他亲手逼死了。

现在啊,他也要死了。

……

那猖狂如昔的笑容仍然凝固在他的脸上,但下一刻,他的膝盖终究还是弯了下去,带着他的身体摔在了这片战场上。

然后,再也没有能够重新爬起来。

……

依然寂静的战场上,贺娀慢慢地,将本已松开的手指,从弓弦上放了下来,脸上却仍有几分出箭之后的怔然。

好像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就应该射出这样的一箭。

但之前,她敬畏她惧怕她屈服,而现在……

她忽然转身向着战车之上的陛下跪了下去,抬起了一双泛着朝露的眼睛,“多谢——陛下成全!”

王神爱没有应答,只是抬起了手。

一时之间,声音又重新响起在了这战场之上。是无数支箭矢破空而出,贯穿了仅剩的魏国士卒,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第115章 兵困曲梁

在这样几乎全无死角的打击中,先前侥幸存活下来的魏国士卒,也彻底断绝了生路,相继倒了下去。

但有意思的是,清算战场的箭雨面前,被射中的并不只有他们,还有已经倒下去的拓跋圭,就像是有人生怕他死得不够彻底,于是再来补上一刀。

就这样将这位倒下去的枭雄,又扎成了个刺猬。

眼见这样的一幕,王神爱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又不免被笑意所冲淡,很想知道若是拓跋圭知道自己会遭到这样的“检查”,究竟是何感想。

她也终于缓缓将手从握紧的扶栏上松开,像是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了地。

“他死了。”

拓跋圭死了。

魏国也就没了一半,甚至是更多。

他活着的时候,鲜卑各部都被强行捆绑在他的战车上,被他的武力与手腕所征服,又因所谓的立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他死了,年幼的拓跋嗣撑不起场面,几乎是注定要让北方变成一片散沙。

而在这盘散沙之上,她不希望还会长出另外一个新的国家。所以这一战——

务必克臻全功!

只是望向近前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有些唏嘘:“让人将这些随同拓跋圭征战的士卒都厚葬了吧。能为魏国走到这一步,与君王同死,都称得上是忠义之士。”

一想到他们是随同拓跋圭从刘裕的包围圈中杀出,在此前的漫长奔逃中也并未丢下他们的大王逃走,现在更是一步步追随,直到一起倒下,纵然是她的敌人,王神爱也觉他们确有本事。

不管是真为了成全忠义,还是在下意识求生,都不会影响到这个评价。

可惜,成王败寇的道理她向来明白,既然在她和拓跋圭之间只能活着一个,那麽这些人选错了立场,也唯有死路一条。

随着她的这句号令,近侍连忙纷纷上前,去将这些倒下的战马和魏卒都带到一边。

只有拓跋圭的遗体还留在场上,像是这牧野古战场上一座特殊的碑铭。

王神爱侧过头来:“贺将军,你还跪着不起来吗?”

“不,不是!”贺娀连忙跳了起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重新站稳当了些。

王神爱会心一笑:“看来摆脱了拓跋圭这个仇敌与负担,你总算记得自己几岁了。”

贺娀:“……陛下就不用打趣我了吧?”

“好啊,那说正事!”王神爱伸手,指向了拓跋圭的尸体,“请贺将军即刻取下拓跋圭的头颅,速与刘裕刘将军会合,如今魏国后方的平城无人主持大局,我要你们发兵北上,用这颗昔日魏王的头颅,打开魏国的王都!”

“……”贺娀张了张口,却没能即刻发出声音来。

她选择带着拓跋绍南下逃亡,从拓跋圭的面前逃离,原本只是想要在永安的手底下谋求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她再一次折返平城会如此之快,也会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和永安陛下的刘大将军一起,扣开平城的大门。

这种与天幕看似殊途同归,又要远胜于天幕中结局的宿命感,真是让人着迷,又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恍惚。

“贺将军,兵贵神速,休整半日后,便即刻出发吧。顺便让一队斥候往洛阳报信,让苻将军知晓此事。”

至于苻晏要如何用这个消息安定洛阳的民心军心,又预备如何向关中传播民谣,如何与支妙音联手,那就让她自己发挥吧。

王神爱已下达了下一条军令:“全军就地休整一日,随后开拔,赶赴邺城。”

……

“陛——”

褚灵媛端着水筒掀开军帐的时候,刚刚出口的一句称呼又忽然被她吞回了喉咙里,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她蹑手蹑脚地将水壶搁在了案上,从一旁取过了毯子,用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的慢动作,披在了陛下的身上。

谁让在她进来前,陛下就已靠着帐篷的一角昏睡了过去,现在也并未被她的动作惊醒。

褚灵媛又认真地看了陛下一眼,自觉自己并未看错,在陛下的眉宇间编织着一层倦意。

唉,想来也对。

从陛下决意将错就错,向魏军发起决战开始,她身上就背着一份过于沉重的包袱。

前线的将领可以输,可以不小心放走敌人,可以与敌军拉锯相斗,陛下却必须担负起提前动员全军出征一旦失败的结果。

她可以果断地说出她比拓跋圭要强,却不能让战场上的事情变得儿戏。

幸好,幸好……她没信错自己的将领,也没做错拦截的决定!

现在,陛下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呼吸声也是个噪音,褚灵媛不敢耽误,又轻手轻脚地挪出了帐篷。

“……你这是在做贼吗?”

褚灵媛猛地一惊,差点从原地一蹦三尺高。回过头来才发现,是谢月镜从旁走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哇!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还有,谁要做贼了?”褚灵媛挺起了腰杆,义正辞严,“我这叫明晓圣意。对了,你来做什么?”

谢月镜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贺将军从拓跋圭的身上搜到了一份魏王印信,觉得既然陛下要往邺城方向去的话,不如带上。平城这边,有那颗头颅就足够了,河北这边,最好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信物,证明拓跋圭已死。”

褚灵媛点头:“行,由我稍后转交陛下吧。”

谢月镜将和田玉所制的印信搁在了褚灵媛的手中,又忽然停下了动作,看向了面前的褚灵媛,笑了出来:“若是把时间往前推一些,我是怎麽也不敢想,你我还有在军帐外传递印信的场合。”

褚灵媛也愣了一下,应声道:“是啊,之前倒是也有过这种转交信物的时候,却是我兄长到你府上作客,把东西漏下了,由你顺路送来。”

算起来,同为建康士族出身,她们之前是打过交道的。

但谢月镜年长些,也出嫁得早,这个交道仅是一次而已。

那个时候,她们都是父兄的附庸。所以,褚灵媛要成为一位王爷的妻子,来重新振作褚家的门楣,谢月镜不过是她那五个兄弟人际往来中的一个筹码,嫁给了王恭的儿子。

而现在……

“我们都变了。”

“其实要说变吧,变得最多的还是陛下……”褚灵媛试图想要回忆,她在和陛下早年间往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却发觉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得有些看不清楚了,只知道必然与现在大不相同。

但还未能等她细想下去,谢月镜的声音已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就像天幕说的,陛下从原本的身份里挣脱出来,长成了一个崭新的自己,也为我们引导了一条前路,往日种种无需多提,不是吗?”

谢月镜冲着她挥了挥手,“好了,没空与你多谈了,稍后贺将军启程,我还要跟着一起去呢。虽然这次去,大概还是长见识蹭经验的,但总有一天,我得让人知道,我谢家当年能出谢安石谢幼度,也就不会只有谢重谢琰这样的庸人,迟早还能有人能领兵的。”

褚灵媛摇头失笑:“……那你加油吧,看看什么时候能在那几个刘将军中间抢占出一席之地吧。”

至于她,还是继续想想,要如何当好陛下的心腹内臣!

她低头往手中的印信看去,只见这羊脂白玉上,因籽料的特殊,染着一点绯红,像是一点血色沁染在了当中。

而当这枚印信被摩挲在陛下手中时,那一点血色凝固在指尖的位置,浓郁得像是要滴落下来。

却又好像,是次日再度启程时,重新挂在天边的红日。

“启程!”

王神爱面上的疲惫已然一扫而空。

自士卒所见,是永安陛下在击溃了那最让人棘手的对手后,向着下一处混战的场地开拔,即将为此地做个收尾。

但事实上,在她的种种安排之下,这片战场早已是群英荟萃。

刘勃勃与刘义明先行攻破邺城,截断了魏军的后方阵地。

檀道济把持滏口陉,拦截了魏军的退路。

在各方会师于曲梁之前,贺麟也已带着永安的敕封和委任奔赴了桓玄的军中。

此外,桓玄也终于获知了一个消息。

之前的捕猎,让他带来的一应鲜卑部曲全奔着砍人脑袋去了,竟然没能留下几个活口,直到兵马向前推进,由他来引导秩序,才总算抓获了一批俘虏。

随后,从他们口中得知,先前被他们攻破的军营当中,为首之人,乃是魏王麾下的汉人臣子崔浩。

众人从战利品中翻腾了许久,才终于从几近溃烂的头颅里找见了他,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这个捡漏一般的幸运儿将会得到怎样的敕封姑且不论,只说此刻,桓玄望着那颗面目全非的脑袋,恍然有那麽一个瞬间,想到了死于崔浩领兵的桓谦。

但看着看着,他又忽然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哈哈敬祖能得陛下的体恤,刻字于碑铭之上,崔浩此人却是连何时死去都险些无人知晓,也势必要因魏王缘故遗臭万年,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楚侯……”

“不必安慰我!”桓玄站起身来,“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有人对他多是怜悯。身为陛下的将领,他死得其所。如今,我们也合该让他看看,魏王争一时之得失胜负,试图抢先于天幕一步,也终究没能扭转天下民心归附。”

“诸位!”他迈上了高台,重新向着下方衣衫各式、面貌不同的队伍看去,“陛下前锋已抵邺城,替我们铲除了一路敌人,如今正是我等该当合兵会战之时,请诸位——”

“与大应同行!”

他不必说,他们之前是不是被那位魏王后的花招所欺骗,以为敌军强盛,于是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也不必说,现在又需要他们做出怎样的牺牲,来压制住魏军最后的绝地反击。

光是一句“永安陛下前锋已至”就已经足够了。

“杀——”

沸腾的声浪,甚至在一瞬间盖过了夏日的热浪,向着前方涌去。

这些北方胡人的叫嚣助阵之声里,也充斥着一种狂热的野性。

他们与邺城方向赶来的两位刘将军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抵达了曲梁城下。

城墙虽然经过了修缮和简单的增补,算得上是厚重,但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叫阵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入到城中众人的耳中。

虽然身处城中,知道在城破之前并无性命之虞,刘夫人的脸色依然要比十日之前难看数倍。

当她向城下望去时,看到的也是令人绝望的一幕。

应军又增兵了!

不仅是她之前的障眼法再无法阻拦住桓玄那头的脚步,这添加一路的兵马出现的时候,她便再收不到邺城那边的消息了。

她并不愚蠢,又怎会不知其中的情况。

“中山先失,崔浩身亡,邺城易主……”

好令人恐惧的战报。

不,不仅是这些。当那些曾隶属于燕国的兵马杀来河北的时候,长孙嵩应当也先走一步了。

曲梁已毫无疑问地成了一座河北大地上隶属于魏国的孤城!

可魏王在何处?

魏王在何处!

按照她的揣测,魏王早就该当在赶赴此地的路上,甚至应当已经到了才对。为何还没有半点消息?

“王后……”

“我们必须早做决断了。”刘夫人咬着牙,艰难说道。

城中的魏卒因为跟从她行动,又有一批和她父兄有关的旧部统辖,比起听从拓跋圭更听她的命令,所以并未出现太大的动乱。

但她很清楚,被困于“孤岛”之中,没有人能永远做忠臣。

他们的米粮也并不充裕,至多,也就只能再支撑半个月。

她甚至怕,继续留守此地,每日让城中士卒听着外面的叫战,会不会哪一日起身之时,就已成了别人的俘虏,还是被自家士卒捆绑着送过去的。

也就是现在,士卒觉得拓跋圭仍然能到,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让她做出反抗!

“替我——传令下去!”

……

相比曲梁之中的愁云惨淡,应军中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在距离曲梁四百丈外的大营中,一双双眼睛望着那头的城墙,已是战意高昂。

若是眼神也能够拆毁城墙的话,大概他们真的能这麽做。

刘勃勃也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桓将军,咱们有三路人马,便是直接大军压上,围三阙一,也能把曲梁攻破了,还等什么呢?”

总不能真等到陛下去捕猎拓跋圭回来,真正的大军压境,才让对面开城投降吧。

桓玄瞥他一眼:“年轻人能不能有点耐性?”

刘勃勃:“……”

行,楚侯有耐性,楚侯处变不惊,楚侯还有钱,能砸出这份战功。他懒得和桓玄争。

但也总得给他一个时限吧。

桓玄仿佛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了疑惑,回答道:“你别急,先坐不住的一定不是我们。我想,陛下让贺麟带来了她的信号,也不希望看到我们在这最后一步付出了太多。”

这一次,他也不会再被对方所骗了!

他刚要再说,却忽见刘义明急冲冲地掀帘而入,一见这两人,便飞快地开口:“你们怎麽还在这里坐着?快看外面!”

桓玄猛地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外面怎麽了?”

他脚步匆匆地迈出了军帐,向着黄昏中的曲梁城看去,也惊愕地看到,那座戍守严密的城池忽然被打破了平静。此刻,正有一行浓烈的黑烟拔地而起,向着高空飘去,还冒着熊熊火光。

若只是城头点燃了一丛篝火,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情况。

那只有可能是……是——

桓玄惊呼出声:“怎麽回事,魏军焚城了?!”

第116章 熔炉之中

比起对外放出信号,只有焚城,更能解释此刻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