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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在秋玉山下的这座庭院幽深曲折,留昭早上到剑道馆时,酒井遥已经在那里等他,她是孙思请来的格斗老师,一位三十七岁的黑带柔道大师,中日混血,中文说得算好。
他才学了几天,酒井遥带着他做体力训练,从防守和逃脱技术的基本功开始教起,巴西柔术本身是地面缠斗技术,留昭正在垫子上滚来滚去地练转乌龟和后滚翻,一男一女说着话走进来。
两人提着运动袋,走在前面的是崔虞臣,身边的女郎长着一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留昭翻身半跪起来,崔虞臣和他打了个照面,温柔地笑着跟他打招呼:“小昭。”
留昭迟疑了一下,说:“七叔。”
崔虞臣的笑像是贴在脸上,纹丝不动,柔声说:“叫我虞臣就好。”来1 1~0/379_68~21,追更~_本-小说,找文~AI秒出文件
他旁边的人有些好奇地跟他耳语几句,崔虞臣神色不变,推着双胞胎姐姐的背说:“不打扰你们上课,我们先进去了。”
“小昭,你在想什么?”酒井遥半跪下来问他,留昭说:“他不让我叫他七叔。”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吗?”酒井遥有些不解,“如果不是,你可以下课了再去想,要专心一点。”
留昭继续练习,练完今天的基本功,酒井遥陪他玩逃脱演练,她的肩膀、腰腹和手臂都充满柔韧的力量,像一条蟒蛇时松时紧地困着他,引导他用正确的动作逃脱和反制。
留昭上完课,浑身酸痛地躺在垫子上喘气,僧袍的一角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朝隐蹲下来看着他:“小昭,你上完课了吗?我在外面等了很久。”
他的焦躁难安简直像在忧郁的眼睛里静静燃烧,留昭有点茫然,他还没有说话,朝隐又抬头用日语跟酒井遥说了几句什么,他松了口气,伸手有些强硬地将留昭拉了起来:“酒井小姐说你今天的课上完了。”
“我有话想问你。”
“我要先去洗澡。”留昭皱起眉,朝隐正要说什么,崔虞臣和崔真妍从里面的训练室走出来,他们身上还穿着击剑服,只取下了头盔。
“五哥。”两人一起唤他,朝隐站起来,垂眸稽首说:“两位施主。”
留昭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五哥今天怎么来这里玩?”虞臣说,朝隐的声音很平静,不见刚刚的焦躁:“我来找人。”
留昭皱了皱眉,崔虞臣好像一副要帮忙看住他的态度,崔月隐不可能交代他做这种事,他有些心烦,跟酒井遥告别,拿起墙上挂着的羽绒服,说:“我们走吧。”
朝隐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他们走在回廊下,檀香蔓延在冷风中。
“一整晚我都在想你昨天跟我说的话,我拜托了一位在维港做私家侦探的老朋友去查那个人……小昭,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我不是说你在说谎,只是,如果月隐想要我退出,他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并不想参与他们的斗争,我们一向亲近,他应该知道我当时只是想要满足母亲的期望。”
留昭哑然,朝隐突然一笑:“不好意思,我在胡言乱语,月隐一向傲慢又残忍,他当然会对我做这样的事,我只是……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很羞愧。”
“我真希望你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禅修的【无】中,也包含向无知臣服,蒙着眼睛走在旷野上的人,或许比睁眼躲避危险与野兽的人更能达到宁静的彼岸,如今我又一次陷入了睁眼的痛苦。”他有些忧郁地说,留昭又一次无言以对,他还穿着柔道服,只想洗个澡出去买画材,并不想在这里听人谈玄。
“你小时候没有来这边拜访过,或许不了解本家的情况,虞臣和真妍是一对双胞胎,他们是三姨母的孩子,被送回来养在我母亲膝下,继承崔家的姓氏,他们在崔家的地位很边缘化,只是你父亲的附庸,这座庭院里真正算数的,只有三方势力,我大哥昆安、二姐奕宁和你父亲。”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不想知道吗?”朝隐有些惊讶,“我以为不管是想拥有他,还是想摆脱他,紫姬都会想将源氏从高位上拉下来,你告诉我的那件事,如果母亲知道了,月隐会有很大的麻烦,她一向最厌恶被欺骗和愚弄。”
“我告诉你黎茂生的事,只是不想你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崔月隐是什么好人。”留昭皱了皱鼻子,他想起崔月隐背上那些陈旧的伤痕。“你要我去帮你作证吗?”
“几个月前,母亲病倒时没有一个人收到消息,她对这里一向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但这次我回来,每次去见她,她都正在药物的昏睡中,我在这座庭院里随意行动,走来走去,但她始终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这里的几十名工作人员,有的是大哥的人,有的成了二姐的人,有的向你父亲效忠,有的人说不定同时拿着两三份工资,当然这里面也有还忠诚于她的人,我需要找个可信的人帮我传话——”
“等等!”留昭打断他,“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可不想帮你玩什么推理游戏。”
朝隐微微一怔,随即惊喜地笑起来:“你也觉得这很像推理游戏对不对?”
“……”
这人也有点毛病。
留昭下午去逛了画材店,他搬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决定临摹崔希仪的那副画。
小时候,他对绘画展现出兴趣时,沈弥给他请的老师大多身价不菲,作为云京最大的艺术品拍卖行的老板,她的面子十分管用,毕竟像崔希仪这种完全不需要市场印证的画家是极少数。
崔月隐起初对此报以无视的态度,直到沈弥在别墅内给留昭设了一间画室。在听周喻讲述他们的往事之前,留昭只以为沈弥的举动是纯粹的善意,现在看来,这更像是她与崔月隐之间一种无声的角力。
但不管怎么样,她请的那些老师都为留昭打下了极好的基础,崔希仪的这幅画,在线条和结构上带给他很精准的触动,留昭在窗下架起画架时,心里还充满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挑衅,但等他拿起画笔开始勾勒底稿,就完全沉浸在了方形画布上。
崔月隐回房时,打开门立刻闻到了颜料油彩的味道,这种味道太过熟悉,让他微微皱起眉,后窗下立着两幅画架,其中一个是崔希仪画的那幅湖中少年,另一张画架上放着未完成的一幅临摹。
留昭趴在窗边的软榻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浑身软得像猫一样,崔月隐将他抱起来,他又感受到了心里毒汁般沸腾的情感,怎样的占有、控制、亲密,似乎都不够彻底,这是很多年来他时常会有的体验。
他想起在岛上时留昭的提议,想象着将生命和爱欲拱手让出,臣服他,就像臣服一位不可知的神明。
留昭在他怀里“唔”了一声,醒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少年的心跳越来越快,崔月隐的掌心贴着他的背,手臂托着他的膝弯,感受到了他越来越快的脉搏。
“昭昭,你梦到了什么?”崔月隐弯起嘴角,留昭梦见了年轻的崔月隐在幽深的屋子里受刑,背上的肌肉随着落下的鞭子隆起、抽紧,他低着头,血和汗从微卷的发梢滴落。
留昭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怀着一点深深的惊恐说:“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