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番外(1 / 2)

成为他继母 赵朝朝 10849 字 1天前

第61章 是父皇杀了她

崔冬梅的话, 刘三娘何尝不明白。

可,她即便贵为中书令孙女,于一众皇亲贵族之间, 也是个低矮到尘埃的存在。她想要摆脱,想要动手,却不敢承受刺杀皇子的罪名。

以至于畏畏缩缩, 不得前行。

崔冬梅可不一样, 侯府贵女, 中宫皇后, 加之有孕在身,即是到陛下跟前,活下去该是不难。

思忖良久, 刘三娘轻声问:“饿了没, 我使人给你弄一些吃的?”

崔冬梅点点头,“要上一份炙羊肉,一碟子白玉瓜。”

“炙羊肉可行,白玉瓜没有。那可是进贡的瓜果, 寻常百姓之家哪里得见。”

“也成,后厨有什么瓜果点心, 随意来上一些也成。”

刘三娘出门吩咐, 崔冬梅起身活动筋骨。至此, 两个小娘子达成一致。

约莫一刻钟, 门外来了个一十二三的小丫头, 端着盘子, 盛些小蜜瓜、清茶过来, 一会儿子, 又来几个小丫头, 一盘子炙羊肉,一碟子清炒虾仁,一碗粳米羹,几样小菜。

乡野粗食,略显粗陋,奈何腹中空空,崔冬梅忍着吃了几口。

却不想,一口虾仁还未咽下,就见外头来人。这人一身黑衣,像是暗夜中的一阵风,迅猛飞驰。他走到门口,扭头瞧见崔冬梅安稳用膳,好似得了宝贝一般,一张阴鸷黑脸,登时喜笑颜开。

吓得崔冬梅口中的虾仁变得苦涩无比。

“你醒了!我就知道,你晓得是我来定然不担心。放心,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不会耽误。”

挡不住的饥饿,崔冬梅吐掉那口虾仁,吃口炙羊肉,耐着性子,吃好再来收拾他。

遂冷遮脸问道:“去哪?”

杨琮像是丁点瞧不见她脸上的寒冷,笑盈盈走到方桌另一侧坐下,身子前倾靠近,“回临淄。”

崔冬梅喝一口粳米羹,“你还能回得去!”

分明是讥笑,在他眼中却成了担忧,“莫要担心,我做了这些年太子,总有些不为人知的路子在。出城而已,不是大事。”

“你既如此能耐,何必委屈在这等弹丸之地,开疆拓土,称王称霸去吧。”

“你还是和早年一般,嘴上不饶人。往后,可得收敛些,毕竟不如从前,况且还要委屈你,在三娘手底下待上一阵子。你们二人素来有愁怨,你忍着些。话说,适才她有没待你不好?若有,说来,我替你做主。”

这话说得极为自信,令人恶心反胃,一时之间,崔冬梅腹胀得厉害,竟一点子也不饿了。

她猛然扔掉竹筷,“你脑子不好使么?凭何认为我会跟你走?好好的中宫皇后不要,和你做流民?”

杨琮轻笑,笑她不懂事,笑她天真。

“先且不说你心中有没有我,这中宫皇后,你以为那般容易么?”

不知他何意,崔冬梅恨他一眼,不说话。

杨琮见状,只当她是真不懂。

“宜春殿的郭氏没了,你可知?嗯,你应该知道。郭氏丧命是为何,你可知?”

不等人说话,杨琮一副自以为明了天下模样,“因她笑起来有几分像你,所以她命该如此。这是父皇的令,是天子的令,不可违逆,不可更改……”

“好一张巧嘴,能将死人说得活过来。郭氏的死,有几分是陛下的令,有几分是你们逼迫,这可难说。我不是小孩子,诓我骗我,还能如此简单!”

杨琮欣喜若狂,他喜欢的姑娘,就该是个聪慧无边之人。

他如实道来,“父皇要让郭氏死,我不过是让她早产罢了。如此这般,她还能见上孩子一面,全了她们母女情分。”

女子心道:好个狗东西!

崔冬梅蓦地起身怒斥,“休得胡吣!郭氏刚入皇城那会,天真烂漫,一往情深,她照料你衣食起居,为你生儿育女,到头来,你就如此对她。你简直,猪狗不如!丧尽天良!”

“你莫不是想到自己?”杨琮疑惑她因何这般生气,“莫要担心,你和她们都不一样,她们都是假的,你才是真的。我们从前,一块看星星……”

“闭嘴,我少时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货!”崔冬梅指天大骂。

她看向窗外,月影藏起,不见丁点光亮。又暗自骂道刘三娘:都是狗东西,说好送个有功夫的小娘子来帮衬,这般久了,鬼影子也不见!

“说了无需担忧,你尽管放宽心便是。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我们打小的情谊,颇为难得,就连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不会让你步了郭氏后尘。”

崔冬梅气得发笑,“哼,他若是个男儿,生来便是太子,若是个姑娘,也是个顶顶尊贵的公主,跟着你?平白做流民不说,还矮下一辈。”

“你怎生如此冥顽不灵!好话与你说尽,你不听,难不成真要让我说些实话,你才能听进去一二。你身子重,受不住。”

杨琮更换策略,好心劝慰。

崔冬梅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变脸,愣在当场。

这厮见状,暗道一声“果然天真无邪”,继而说道:“郭氏一死,下一个,就该是我和三娘,再下一个就该是你,你知道么?”

杨琮苦口婆心,眉心紧蹙,一脸衰败,毫无生机。

“你可知,父皇是个怎样的人?”

他不急切着继续,而是看向崔冬梅。小娘子一脸懵,不知他说这话何意。眼中清澈无暇的疑惑,哪怕是暗夜幽幽,也挡不住外溢。

杨琮无可奈何笑笑,“在你眼中,父皇温柔体贴,对你极好,就算犯了错,任性胡闹,他也从不责备于你,是么?

你定然觉得他是个好人。我从前也是如此以为。

我的父亲,我的舅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最温柔和善的人,待我最好的人。

他们都说他是沙场悍匪,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不信。这样温柔之人,怎能是悍匪呢。

后来啊……”

杨琮看向天际,孤零零一颗星在树冠旁,若隐若现。

“后来啊,父皇定亲那年,我见到五娘子。你……”他看向崔冬梅哂笑,“你应已见过柳五娘子。她是个和善人,难得一见的和善人。我还记得,我见她那日,雪后初霁,异常寒冷,她身着天青色斗篷,远远向我走来,问我要不要吃点心。那时候,我堪堪跟着舅父,在家中,没什么地位。

从未有人专程给我送吃的,问我好不好。

知道我是父皇养子,一句多言没有,夸我是个好孩子。

再后来啊,五娘子一场风寒没了,这场亲事自然不成。”

他顿住,看着崔冬梅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风寒?哼,风寒!那日我见过的柳五娘子,虽一脸清冷柔柔弱弱,可身子骨极好。大冷的天,穿个斗篷,连手炉也没。较之寻常娘子,不知好上多少,如何能一场风寒没了。

这话说出去,谁能信。你猜猜,柳五娘子是如何没了的?”

他问崔冬梅,像是明白她不敢细想,迎着小娘子眼中的震惊,

仰天长啸,“是父皇杀了她,是父皇杀了她。”

崔冬梅不敢置信摇头,满头青丝,似水中浮萍。

杨琮又是一声大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可后来我知道个了不得的大事。你,想不想听听。”

他走到窗户跟下,看向天际,晨曦之光在即,天际已然泛起丝丝光亮。

“柳五娘子瞧着柔弱,骨子里却是个主意极重之人,父皇对她很好,给她送东西,过生辰,好多好多,可又如何呢,五娘子不喜欢他,哼……”杨琮有些癫狂,歪头斜眼,

“不喜欢他,五娘子喜欢大舅。哼,好一段孽缘。

委实一段孽缘。

如你所见,五娘子自然一场风寒没了。

父皇那般人物,怎会容许五娘子活着。”

杨琮喟叹一声,半晌转过头来,见崔冬梅恍恍惚惚,扶着矮塌沿稳住身形。

他嘲讽,“如此,你还信父皇是个温柔之人,是个不计过往之人么!仅凭你我之间有旧,你就没命活着。

你如今好好地,不过是怀孕罢了。

你瞧瞧郭氏,瞧瞧我和刘三娘,凭何我们受了罪,遭了难,父皇独独放过你。你说说,他为何独独放过你。他喜欢你么?待你如珠如宝么?生死相随么?

哈,他从前喜欢五娘子,可后来该死之时,五娘子照样死去,毫不手软。你为何觉得,你不同寻常!”

许是一瞬之间冲击脑海的消息太过,崔冬梅懵得厉害,根本分辨不得。

可即便如此,她握着卧榻沿的那只手,指尖泛白,毫无血色,一张小脸,更是如葱惨白。

她张张嘴,说不出话,唯余朱唇颤抖。

许久许久,她方才说道:“假的,都是假的。你若知晓一切,为何去岁秋猎,放那姑娘来宴会。你而今这般言语,为的不过是令我跟你走,心甘情愿跟你走罢了。你个小人!”

“若我所言为假,我和刘三娘为何双双出现在这里?!我们落魄了,我们不再居于东宫,好好做临淄王和王妃,不好么?为何偏偏要来送死!”

他蹲下,看着崔冬梅的眸子,如是说道。

无可辩驳,崔冬梅心知这当中,该还有旁的消息,可她不知。

“知道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若我们一路去到临淄,恐是远未到封地,就已命丧黄泉!父皇有多狠,我比你明白。”

崔冬梅不敢看他眼睛,闭眼。眼睫微微颤动,泄露一二心跳。

“跟我走吧,走了,你才有一二生机。我们几个,一样的人。我不想做五娘子,也不想做郭侧妃。哪怕是个流民,总好过丧命不是。冬梅,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都是一家之言,明后日开始揭晓

第62章 临淄王遇难,没了

黎明前的黑夜, 总是格外黑暗。看不见人影,看不见月光,就连屋外老树影子, 也变得昏昏然,没有边际。

倏忽一阵风吹响窗牖,细微的沙沙作响。并非皇城窗牖, 做工并不考究。

一片死亡寂静当中, 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屋内对峙的二人, 不约而同看去。原是一小丫头子在敲门。她瘦弱的身躯映在窗户上, 模模糊糊可见其矮小,约莫是个十一二的小姑娘。

“公子,夫人让我送些吃食来, 说是内间小娘子有孕, 较之旁人吃得多些,万不能饿着上路。”

小姑娘似乎并不知晓内间境况,一番话说得平平顺顺。

崔冬梅听得这话,登时明白, 这是刘三娘送人来了。摇摇欲坠的心绪,缝缝补补一二。挣扎着说道:“送个什么, 可有白玉瓜?”

“回娘子的话, 一碟子白玉瓜, 并几样小菜。我们夫人刚去收罗来的, 还望娘子不要见怪。我们这等小地方,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娘子。”

崔冬梅正要说话请人入内, 余光却瞄见杨琮有些不愉, 怼他:“我饿!要些吃的也不成?!”

杨琮更为不悦, 朝方桌上看。那些吃食, 并未用去多少,原本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崔冬梅又不满瞪他一眼,朝外吩咐,“进来。”

小丫鬟闻声推门,放置瓜果,而后也不走开,伺候在侧。

杨琮警觉,“你这是作何?”

小丫鬟:“公子,夫人说一会子就该走了,让奴婢留下来伺候这位娘子,吃好了即刻梳妆。待坊门开启就走,不耽误时辰。”

随着小丫鬟的到来,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稍许缓和。杨琮默默盯着,崔冬梅小口小口吃白玉瓜。

白玉瓜,乃西域进贡之物。在正阳宫之时,吃过不少。从前不论何时,白玉瓜俱是香甜绵软,唇齿留香。今次,有些苦涩,难以下咽。

她令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可杨琮的话,像是毒药,无孔不入,窜入肺腑,撕咬心脉,使她动作缓慢,咬动咀嚼之间,唇齿摩擦,酸酸的,涩涩的。

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涩口。

不欲使人瞧见她的落魄和脆弱,尤其这人还是杨琮,崔冬梅用力咬一口,谁承想,咬到嘴角。她像是没知觉,不知疼,继续吃着。还是一旁杨琮瞧见白玉瓜上的渗血,方才惊呼出声。

“有毒?!”

一手打掉崔冬梅手中的白玉瓜。那带血的瓜果,呼伦吞不知翻了几个身,滚远去了。

崔冬梅一片茫然中扭头过来,见杨琮凶神恶煞,好似厉鬼。

“你作何,吃的也不让!我不过是咬破嘴角,哪里来的毒!你个狗东西!”

她好似疯魔,毫无章法地哭诉,发泄自己的不满。为什么,她原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遇见这般人物!她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从前。

泫泫欲泣,泪光莹莹。

杨琮癫狂大笑,“你吃,你吃,并没不让你吃。”从碗碟中拿一块白玉瓜,边走边吃,末了坐在窗户跟下,继续盯着她。

他眼中兴趣浓郁、玩味。

崔冬梅低头继续,一口一个,越来越快,好似饿了许久,不知停歇。及至碗碟中的白玉瓜只剩最后一块,她拿在手中,像是再也忍不住,朝杨琮扔过去。

“你个混账东西,你放我走!”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还想回去。你难不成觉得,我的话都是假的么?我告诉你,真得不能再真……”他像是头昏,眼神逐渐迷离,“你放心,我从不会骗你。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在保你的命……”

他头昏得越发厉害,一手抚上额头,眉心紧蹙,不敢置信,“三娘?你们敢背叛我?你们……”还未说完,手脚无力,抚着窗棂站定。

崔冬梅想起她和刘三娘的约定,满怀希翼朝小丫鬟看去。这丫头无声点点头,继而从袖中抽出把匕首。

素雅至极的匕首,雕刻连绵不断万寿纹,再无旁的装饰。该是谁家老人贺寿,小辈送的贺礼。

崔冬梅颤抖着接过,紧紧握在手中。

万寿纹,有些硌手,她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脚步不动,唯独一双眼看向杨琮,似通过目光就要将其碎尸万段。

她半晌不动,小丫鬟忍不住提点:“娘子,他吃了药,没力气。迟了,金吾卫就该来了。”

话音尚未落下,崔冬梅好似离弦的箭,猛地朝杨琮奔过去。凶狠的眸子,高举半空的匕首,就在杨琮面庞,激起他额间碎发轻轻晃动。

一切就绪,就等血溅当场,崔冬梅却停了手。

她似挣扎,似犹豫,似不甘……

杨琮双眼迷离,诡异笑着,“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话犹未了,血溅三尺高。从左眉骨到下颌,一条细细血痕显露出来。些许顺着杨琮面庞滑落,隐入衣襟,些许飞溅开来,落在小娘子面颊。

杨琮眼中的得意,转瞬之间变成惊恐。

“你……你……”

仿若没听见他的话,崔冬梅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是东西!啊!”走火入魔一般再次朝杨琮面颊挥刀。

中毒不久,杨琮凭借剩余的力气,从窗棂旁滚开,噗通一声落到青砖之上。

崔冬梅顺势跟上,缓步朝他袭来。手中的匕首,星星点点血迹尚在蔓延,滑落。

暗夜到黎明,缺的不过是一道光亮。

刘三娘最后一击所用之毒药,那里是他能逃脱的。崔冬梅又到他跟前,蹲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自嘲,她欢笑,她全然不似常人。

她眼花缭乱中像是瞧见他右手,一刀刺入,正中掌心。

鲜血流淌,万物苏醒。过去的终将过去,未来的,不知会不会来。

……

及至崔冬梅醒来,不知哪一天,只知目下在正阳宫,有脆脆等几个小丫头子伺候,除开失了一段时日记忆,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正阳宫依旧是老样子,小宫婢谨小慎微伺候,向太医两日一次请脉。唯独不同的,便是不见香香。

起初,她问了几次,脆脆等人搪塞过去,后来,她想起一丁点记忆,再次问话,几次三番之后,她们方说香香在养伤,过些时日好了,再来伺候娘子。

这日,是她回来的第三日。

第四日,她又问香香伤势,说要去看看,众人好说歹说给劝住。她问那多次的香香,却从没问陛下。

是日夜,正阳宫窗牖外,伫立着一个人影。他身高体长,英武不凡。夜风搅弄衣袍,他的身影好似巍峨山峰,岿然不动。

皎洁月色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依旧站定。

及至寒露降临,他身后的李申劝说:“陛下,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朝呢。”

暗夜中传来杨恭的声音,“向太医怎么说?还是那句话?”

李申不好说话。向太医的话,哪日不是当着陛下的面儿回禀,哪里还有他不知道的。如此再问,不过是期望有个旁的消息罢了。

可正阳宫这多时日,哪里还有旁的消息。

娘娘惦念香香,却一个字没提到陛下。

无奈,李申道:“娘娘如今身子重,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杨恭也不知听进去了没,缓缓点头,顺着清晨的光亮离开。

向太医的话,他如何不知。那日将人救回来,向太医说惊惧太过,伤了心肺,失了记忆,也忘了关于陛下的一切。好好养着,不刺激她,平平顺顺,过了头两个月再看看。

她忘了自己,忘了自己。

年近而立,这多日子过来了,杨恭至今不知那一日的自己,是如何回到立政殿的。只知今岁秋日,格外严寒,格外刺骨。

不到冬月的天,就快要过不下去。

杨恭自责,愧疚,设法弥补,却不敢靠近一步。她从有孕开始,脾气一日大过一日,而今得遇这般境况,想来是受不住方才如此。不敢刺激她,是以不敢见她,不告诉她那几人的处置,更不敢告诉她龙翼卫大牢,还关着个姑娘。

彼时她说,要亲自审问。现如今,忘了干净。

杨恭笑笑,关着也好,一辈子关着也挺好。如此这般,她还是好好地,仿若从前一般。

他离开的背影,于淡淡晨雾中,唯余一团黑影,不知何时到来,不知何时远去。

他不知,正阳宫窗棂内,有个小娘子,从后半夜开始,盯着他看了许久。

开初的小娘子,像是不知外头这人是谁,看他高挑的身量发呆,一丝丝欢喜涌上心头。后来,小娘子心中渐渐能描绘出这人相貌,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她想,她们应当是见过。

再后来,星星点点的的记忆传入脑海,原来,她和这位俊美郎君成亲了,还有了孩子。想到这里,小娘子捂着心口发笑,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随着关于杨恭的记忆越来越多,她再次瞧见了那黎明的鲜血,听见了杨琮的呼喊,“不要走,他会杀了你的……”

至此,小娘子浑浑噩噩拢在被褥当中,无声哭泣。

她怕,怕杨琮说的是真的,怕自己就此死去,更有内心深处,一股灭顶的难过,似无边欲海,将她拉扯着沉沦其中。

翌日清晨,崔冬梅吃过早饭,问道脆脆:“临淄王如何处置?”

脆脆惊愕,“娘子你想起来……”

“莫要惊慌,告诉我便是。”

脆脆激动地手足无措,“娘子……娘子,临淄王夫妇一行,前往封地途中遇难……”

蓦地,叮当一声响,崔冬梅手中的汤勺落地。她惊恐地看向脆脆,“你说什么?他们都死了?”

真的,这是真的!杨琮的话,全是真的。

“不是不是,仅临淄王遇难,没了,王妃不过是轻伤,养好回京,照看小郡主。陛下指派清泉宫天水殿住着,还说依王妃、郡主的分例,好生伺候呢。”

崔冬梅手拿玉筷,不停颤抖。玉筷和碗碟的碰撞之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那郭氏呢?”

“郭氏依藩王侧妃之礼下葬,郭府尹外放剑南道利州,做知州。”

又是一阵无声之后,崔冬梅放声大笑,响彻云霄。

她真傻,竟然信了杨琮的话,怀疑陛下,还做下错事。哼,真傻!

刘三娘没死,是她做主保下的,郭府尹外放,是因郭侧妃参与杨琮的计谋,一切的一切,都和杨琮口中所言,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真蠢啊!

崔冬梅笑中含泪,吩咐道:“去将大牢中那娘子请来,我要审问审问。”

“娘子,不若歇息两日再去。”

“快去,该死的,该结束的,赶紧才是,切莫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和好啦

第63章 和好啦

那姑娘, 一双柳叶吊梢眉,两汪清泉圆杏眼,当真是柔柔弱弱, 我见犹怜。于龙翼卫大牢待了四五日,稍显落魄,发丝凌乱, 双手捆绑跪在脚踏前, 更显风情。

盯着她看了许久, 崔冬梅问道:“你是谁?”

她答得很是坦然, “柳家七娘子。”

崔冬梅不信。按理说,柳五娘子和陛下当年之事,自家人该全明白才是, 为何这等时候突然出现。

“我知你不信!我确是柳七娘子, 如假包换。”

“谁人送你入皇城?”崔冬梅再问。

七娘子冷笑一声,“我不知他是谁,他告诉我陛下还惦记五姐姐,让我来和陛下说说话。我信了他, 自然就来了。后来的事,你知道。”

又是分外坦然的言语, 崔冬梅心中浮现一丝怪异, 审问犯人, 虽没亲自见过, 可不论话本还是戏文, 都没见过如斯顺利的。

“你……后来的事, 我知道。那你和陛下出城, 去了哪里?”

此刻, 七娘子方有一丝心绪波动。

“哼, 去了哪里,去看我五姐姐,给她上柱香。”她像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没有活命的机会,自暴自弃继续说着,

“给五姐姐上香,听陛下讲些从前的故事。她们定亲之时,我还小,仅是见过那热闹。那时候杨二公子对五姐姐真好,好得让人羡慕嫉妒。我想,待我定亲,也要寻个这样的公子,心里眼里全是我。

我那身娇肉贵的五姐姐,偏生不争气,一病没了。

哼~哼~这可不就便宜了我。杨二公子这般人物,现成的,不用再挑。他成了陛下,拖着不成亲,我以为他心中定然爱惨了五姐姐。后来陛下成亲,有了皇后,我想,他不过是念着同河间侯之间的袍泽之情,并无其他。

我想,我还有机会。

这人来了,告诉我陛下还念着从前,不过碍于娘娘有孕,不好言说。

我信了,我信得真真的。

可你知道么?”

她抬头,双眼猩红,全是悔恨,全是痛苦,“你知道么?都是假的,从来都是假的。陛下一直念着五姐姐是真,可这份惦念,仅仅是因为背叛!一个在陛下微末无助之时,背弃他之人,陛下自会一直记得,此生难忘。”

她癫狂大笑,“在五姐姐牌位前,我才知晓!真蠢啊我,这世上,恐不会再有如我一般蠢笨之人。你,要杀要剐,随意!我的错,必当偿还!”

寂静无声的空旷大殿,疯魔笑声不断回响,戚戚然,悲切切。

崔冬梅许久未说话。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未生出一二厌恶,同堪堪知晓这消息之时的慌乱和痛楚,很是割裂。她该恨她,该处罚她,该用尽手段,让这等人物不再出现,可她出不了口也动不了手。

只能看向七娘子那散落肩颈的长发,“你,罢了,”转而吩咐小黄门,“将人送回。往后,莫要再入皇城,权当是对你的惩戒。”说罢,一径转身走开,往碧纱橱后去了。

侧躺卧榻之上,一手拽着纱帐一角磋磨。心中乱糟糟,诸多念头闪过,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柳七娘子的自暴自弃之言倘若为真,那五娘子之死,会不会和陛下有干系呢?

想到这里,她迟迟不敢继续。她不该如此!今晨方才决定,不受杨琮蛊惑,不受往事干扰,将这些纷乱繁杂抛却,可不过是问了七娘子的话,早前的决定瞬间毁于一旦。

七娘子口中的蠢货,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呢。

崔冬梅嗤笑自己,蠢货!都是蠢货!没用的蠢货!狗东西临死前的戏言罢了,为何要当真,为何不能摆脱。

她浑浑噩噩,犹豫不决之时,门罩处传来脆脆的禀告,“娘子,人送走了。”

崔冬梅心不在焉,“送走了就送走了。”

脆脆站着不动,像是还有旁的消息禀告,崔冬梅好一会子之后,余光瞄见才问她。脆脆思索着道来,“娘子,陛下来了。听闻娘子审问七娘子,早早就来了。现如今在正阳宫门外,站了许久,奴婢瞧着……特来问问娘子,要不见上一见。”

崔冬梅丝毫不差听见了,却装作不明白,“嗯?”实则心中较劲儿,该如何办。

脆脆不知,权当她真没明白,又答一遍。

少女再次“嗯”一声。

思索一番,照自家娘子以往心思,脆脆默然退下,缓步寻杨恭而去。

片刻之后,杨恭的影子,映照在窗牖之上。云纹窗棂,模模糊糊可见,他甫一印上,崔冬梅便瞧见了。

她蓦地起身,朝窗棂走两步,停下来,拽着衣袖一角搓手。

她不知,该如何和他说话,该如何开始。

昨夜,伴随漫天血色一道而来的,还有她和杨恭,那日血色下的见面。

彼时,她一刀刺在杨琮手掌,鲜血飞溅,无处不在。黎明钟声敲响,杨恭带着一帮金吾卫,来得很是得当。他一身甲胄,英武不似凡人,似天兵天将落下凡尘,不给狂妄人群,留下一丝生的气息。

紫金铠甲,帝王佩剑。

那时候的崔冬梅想到杨琮的话——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般天兵似的人物,合该寸草不生。

她一把抽出匕首,走到杨恭跟前,昂头问话,“柳五娘子是如何没了的!你回答我。”

这人低头,眼下一片黑影,更显霸气凌然,“风寒。”

崔冬梅暗道:果然是真的,杨琮口中所言,一切都是真的。

她厉声叫嚷:“那我呢?什么时候杀了我?你说话?什么时候?”

帝王无情,原来如此,背叛他之人,难逃一死。

回答她的,不是杨恭的话,而是他劈头而来的一掌,崔冬梅彻底昏厥过去。

思绪回神,短暂的失忆已然过去,该记得的痛苦依然记得,她不知自己该相信谁,又该从何处消散这股迷茫。唯独来自心底的呼喊在告诉她

——二哥哥不会伤害你。

她在这呼喊的指引之下,终于迈步走到窗棂跟下,伸手靠近窗格。似这一道无关紧要的窗格,能隔绝来自他人的伤害,能消弭内心深处的摇摆。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柳五娘子的死,和我无关。”

崔冬梅附在窗格上的手晃动。

“当初,同柳五娘子定亲,是母亲的主意,我知她心中有他人,原想退掉这门亲事,可她不愿。想来是他心上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此我们两个可怜人,倒也能处在一块。”

杨恭开始追忆从前,声线不稳,像是不愿回想。

“原来,原来,她的心上人,是我大哥。相看那日,她瞧我同大哥有几分相似,点头同意。彼时大哥六礼过了一半,成亲在即,他们两个自然不成。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将她如何。

她风寒是真,一病没了也是真。不过这当中,泰半是因她自己不想活了。

我戎马半生,沙场悍匪,何人该死,何人不该死,清清楚楚,从未出错。五娘子,只是心不在我这里罢了,不是错事,我要杀她,何苦来哉。”

他喟叹,无奈夹杂几分心酸道:“如此,你还怕我么?”

崔冬梅不说话。

“若你愿意,开窗,可好?”

她依旧不动作。

又是一声叹息,“你不愿意,那我……”

下一瞬,窗棂开启,一个娇艳明媚的小娘子映入眼帘。她眼尾泛红,泪珠滚滚,几丝嗔怪挂在眸色当中。

啜泣几声,“那,那你为何要点头定亲。她心中早有旁人,我不信你看不出。”

男子的脚步,原是退后一些,听闻这话,登时旋了回来。附在背后的双手紧握,紧张无措。

“我想有个家,有人点亮烛火,等我回来。”

少女的心,猛然被一把揪住,撕心裂肺得疼。

那时的杨二公子,当胸一剑,死里逃生回家,却是三日不见家人温暖,在一片冷漠中再次走远。

“我,”崔冬梅说不出话,咬唇思索,“那时你已认识我,你来找我,不好么。我们家,我阿娘,我阿爹,我哥哥姐姐,我们都要你,不会抛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