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月照沟渠
◎山庄◎
萧玮舟目光黏在郁宁身上不放,像是能透过那层薄纱窥视其中真容。
郁宁侧过脸去。
郁安则向前一步,为自家姐姐挡开那叫人反胃的目光。
萧玮舟收回眼,对萧语蓉笑道:“舟车劳顿,语蓉要好生歇息才是。”
一说到自己的身体,萧语蓉又咳了一声,慢声道:“表哥所言极是,语蓉这就去休息。”
简单地和郁宁告了别,萧语蓉搭上侍女的手,被引着往山庄内走。
尚书千金的背影消失不见,郁安的目光落回背对晚霞那张逍遥公子的脸上。
他冷声道:“你居然还敢来?”
“小公子说笑了。”
萧玮舟大方的一展扇子,摇摇扇柄带来一阵拂发,“萧某行事端正磊落,又有何不敢来?”
少年郎被这份无耻态度噎了一下,眉头紧锁,“你想干什么?”
萧玮舟道:“不过是想和小姐打打招呼罢了。小公子这样紧张作甚?”
眼见着高自己一头的人又要越过自己,肆意扫视长姐,郁安冷笑一声:“你也配?萧玮舟,你真是好不要脸……”
他上前一步,正欲把这人骂个狗血淋头,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身后人轻轻拽了一下。
到嘴的骂声止住,郁安被迫保持安静,只是冷漠地看向萧玮舟。
郁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在回绝萧玮舟。
从没听过她用如此陌生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萧玮舟急切地唤出一声:“宁儿!”
郁宁从郁安身后走出,素色衣裙被夕阳染成绯色,一如那夜独身在眠柳楼与众人对质时的不让分毫。
轻纱浮动,里面的人似乎抬起了头。
萧玮舟立即柔声解释道:“宁儿,之前是我一时冲动,只想着你别走,忽视了你的想法。我知错了,你知道的,我并非有意……”
“够了,”郁宁轻轻打断他,语气平淡,“此时此地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宁儿,你知道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你……还在怨我吗?”
萧玮舟想上前拉人,惹得周遭一众看好戏的目光更加炽热。
郁安心平气和地打掉他的手,笑了一下:“自重啊,萧公子。”
郁宁则是摇了摇头,对萧玮舟说:“我不怨你,只是不明白……”
后半段话淹没于四起的喧哗声里,萧玮舟能没听清,只听得见周围关于承正王府也参与了山庄之行的议论声。
这趟远行真是热闹。
郁安分去了一点注意,瞧着一架白木马车靠边停下,一道修长身影从中下来。
那人未理会四下的交谈声,被卑顺的宫人领着往大门走。
白玉冠,锦绣袍,眉目端正,举止大方,好一个俏郎君。
俏郎君被众人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若有所感般,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然后定在了某处。
怔然一秒后,他立即做出了决定,快速打发了那些涌上来的人,抬步往这边走来。
喧闹的人群陷入安静。
郁宁有些疑惑,偏了偏脑袋,终于看见了逐渐走近的人。
隔着白纱对上那人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她的思绪又回到星月夜,客船中,那顶莹润的玉冠,以及那声发自内心的夸赞上。
失控冷言相对,却换来由衷的温柔笑颜。
是那个最让她记忆犹新的,玉面郎君。
时隔多日,玉面郎君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开外处,克制地唤她:“……郁姑娘。”
郁宁攥紧了衣袖,为自己那晚的莽撞而自羞。
她欲发声:“你……”
萧玮舟却看出二人颇有渊源,忍无可忍地质问来人:“你是何人?”
不用玉面郎君发话,郎君身后的下人就自觉呵斥道:“大胆!见了承正世子,为何无理?!”
承正世子,邝橼?
郁安对来人的身份有了认知,感觉到长姐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他俯身下去,只听郁宁低声道:“此人曾对我伸以援手,本性不坏。”
郁安了然地点头,却没立即放下戒心。
邝橼救过郁宁,若说萍水相逢,却又三递拜帖,恐怕居心不纯。
但能不畏人言,倒也算有自觉。
那厢萧玮舟一听来者身份,气势就低迷三分。
他摇着扇子,笑道:“原是世子,失敬失敬。真是误会一场。”
咄咄逼人的态度在眨眼间就已转变。
邝橼神色未变,如玉面庞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任谁见了都道一声好脾气。
萧玮舟却觉得这分笑意是活脱脱的嘲讽,脸上和善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下去。
邝橼道:“我久不参与京中事,不知公子姓氏,还望海涵。”
他说话的声音叫人联想到远天星光,不算惊艳,但胜在轻缓不突兀。
萧玮舟强笑着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宁静攀谈了几句。
郁安则留意到太尉夫妇的车马终于停靠一旁,便低头知会郁宁。
郁宁了然地点头。
姐弟俩客气地对着两人道别,转身就往太尉夫妻身旁去。
萧玮舟还想挽留:“宁——”
“萧公子,”邝橼出声打断他的话,温善的眼眸显出几分锋芒,“不顾佳人意愿,非君子所为。”
萧玮舟被这句说教训得表情难看,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位异姓世子。
见邝橼对他无害的笑了一下,而郁家姐弟渐渐行远,萧玮舟气得咬紧牙关。
和太尉夫妻会合后,一家人便被宫人指引着进了山庄。
这座消暑庄园规模宏大,设计别出心裁,一砖一瓦都有其深意。
郁家人被安置在一方小院,太尉夫妻住正厢房,姐弟二人被安置在两侧偏房。
郁安把稍大些的偏房让给郁宁,用一句“好男儿不拘泥住行”将姐姐的拒绝堵了回去。
待吃完晚饭,下人们也就打理好房间、收拾了衣裳饰物。
郁安舒舒服服进了浴桶,多日舟车行劳终于得以畅快洗浴。
晚间山中气温降了许多,他沐浴后披上衣服,靠在窗边抬头望着天边闪烁的星星。
夜风吹进尚有余热的房间,冷热交织让郁安打了个喷嚏。
正捂着脸缓身,一方手帕静悄悄地递到面前。
郁安看着窗前矗立的黑影,那张银面在星光夜里闪着冷光。
他不做犹豫,道了谢就把帕子接过来。
这次的手帕似乎与上次有所不同,材质无差,只是款式陌生。
收拾好自己,郁安没把帕子还回去,笑着同秋烺搭话:“秋烺哥哥怎么站在外面?”
问出这句,他想起自己方才在沐浴的事,又觉得自己问出一句废话。
对方这样怕羞,自然不屑在房里看他的。
秋烺却不在意郁安的没话找话,眸光淡淡地答道:“避热。”
可你分明说自己不怕热。
这句话在唇齿间过了一遍,郁安没选择去拆台,反而很喜欢两人互说废话的感觉。
他撑着窗台,探出一点身子更靠近秋烺,问出一句:“外面凉快么?”
无疑是凉快的,冷风已经把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吹得有些战栗。
知道公子又在强撑,那双眼睛离自己太近,秋烺忽然舍不得对方再撤回身去。
于是他说:“嗯。公子要出来试试么?”
郁安果然说好。
但他没回身往正门去,而是就探身的姿势伸出手来,奋力搭上了银面影卫的肩膀。
所幸窗扇是侧边开的,不然郁小公子此番闹,必然是要撞头的。
秋烺扶住对方有些失重的肩膀,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郁安也就顺势双手抱住窗前的人。
温热的体温遮去灌入的夜风,他抱着秋烺,感受到对方也在紧拥自己,没忍住笑了起来。
声音压低怕打扰到其他郁家人,但带着热气的呼吸尽数洒落秋烺颈侧。
听着这欢畅的笑音,银面影卫不觉得莫名,反倒舒心。
就像听了一场冬日落雪,整夜酣眠。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2%]
除了忙于政务的皇帝与官员,其他在消暑山庄的人行程并不拥挤。
各自赏花逗鸟游山玩水,好不快意。
但郁家人却无意外出,一方面是不喜同他人攀交,一方面是躲开那些居心叵测的好事者。
纵是如此,仍有不死心的人找上门来。
郁安挡在院门前,目光不善地看向萧玮舟,“大清早的,你又想干什么?”
对此见怪不怪,萧玮舟摇着扇子道:“小公子何必如此呢?我不过是来此拜会小姐。”
郁安冷笑:“阿姊与你已经毫无关系。你还不死心?”
“此言差矣,萧某……”
不想听这人在这冠冕堂皇地胡扯,郁安冲巡视的侍卫招了招手,简要说了诉求。
侍卫点头,表示不会再让无关紧要的人靠近他们的院子,然后毫不留情地把萧玮舟请开了。
耳边清净了,郁安心情轻松,趁着日头还没出来,便在附近转转。
不期然遇上了邝橼。
这位承正世子穿得极端雅,顶着初升的太阳望向小院的方向,目光怔忡。
见到郁安从那边过来显然也发现了自己,邝橼忽然咳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道:“郁公子,晨安。”
虽无措窘迫,但顾及礼数周全。
【作者有话说】
撞上小舅子的邝橼(紧张):我该说什么?要怎么做才能给郁家人留下好印象?算了,先问好吧。
67 月照沟渠
◎轻浮◎
这位承正世子表现得太一本正经,好像误入他人地域的并非自己,而是郁安。
但郁安知道邝橼在紧张,这一点从那端正君子不自然的站姿就可以看出。
伸手不打笑脸人,郁安一面向邝橼走近,一面礼节性的回道:“世子晨安。”
见他态度和缓,邝橼似乎松了口气,在少年走到面前后就自然地开启话题:“郁公子这是在晨练?”
郁安家中排行第二,听惯了很多人唤他“郁小公子”,却鲜少听见有人去掉“小”字,客客气气的单称公子。
对这人生出微薄的好感,郁安简单解释了一句:“闲来无事,随便逛逛。”
邝橼道:“公子一表人才,却不自矜,又严于律己,实属难得。”
华衫世子神色温和,话语从容,连夸人都恰到好处。
郁安笑了一下,有意挑刺道:“他们都笑我男生女相,世子居然会夸我一表人才。”
邝橼看着少年那张精致的脸,一脸认真:“公子莫要自嘲。”
“这可不是自嘲。”
郁安摇头,笑得更灿烂了,“我不在乎他人怎么说。双生胎而已,我像我阿姊并不是坏事。”
邝橼对郁家姐弟的事情知之甚少,认为旁敲侧击的打听属实难上台面,若是有意结识,不如坦荡地与之攀交。
灯船一别,他对那双冷清平静的眼眸难忘分毫。
邝橼饱读诗书,翻遍卷宗,自诩并非看重容颜外在的肤浅之人,亦不信什么一见倾心的佳话。
可他却在昏暗的街角,晃动的小船中,因那双眼眸的疏离一瞥而方寸大乱,心如鼓擂。
短暂的相遇太过印象深刻,邝橼一心想着与佳人再会,却也不愿唐突对方,只敢时隔数日才谨慎之至递去一封拜帖。
但却被太尉府四两拨千斤地回复了。
邝橼心中空落,却不愿放弃,隔些日子便又送去一封,希冀太尉大人拨冗相谈。
这份希冀无论被拒绝多少次,都不会消失。
也正因一直不得而见又不愿四处打听,他对郁家的事认识有限。
所以在听了郁安的话后,邝橼双眸微微放大,有些诧异:“你们是……双生子?”
郁安笑着点头。
见他承认,邝橼不自觉撇开目光,竟有些不太敢直视其容颜。
郁公子说自己与阿姊长得很像。既是双生,容貌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可以从郁公子的长相推出郁姑娘的外貌……
邝橼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为揣度佳人而感到羞愧。
正如那晚他不敢直视郁宁那样,他如今也不敢在看郁安的脸。
郁安注意到他的躲闪,问道:“世子怎么了?”
邝橼盯着青石地面,温声回答:“我无事。”
郁安觉得眼前人有些呆,不复第一次见面时清正雅贵的形象。
他顺着邝橼的目光看向地面,没看出个结果。
于是郁安又盯回邝橼的脸,“邝橼世子……”
突然被点名,邝橼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偏了偏脸,却还是不敢看他。
“方才我就想问,”郁安慢慢说道,“世子来这里做什么?”
没想到郁安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把已经躲过的问题再提出来,邝橼心跳快了几分,难得心慌。
他道:“晨起无事,四处走走。”
郁安微笑:“世子怎么借我的话堵我?”
邝橼:“……”
好在郁安并不需要他回答,只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此处未有人烟,向西百米外是太尉院,也就是我们郁家的住处。若我没猜错,皇室住地应当在最东边。此刻尚早,世子哪来的闲心跨了大半个山庄来这里散心?”
邝橼被问得说不出话,自知理亏不愿辩白。
见他闭口不言,郁安下出结论:“你是为我阿姊来的?”
这次邝橼不再沉默,回道:“是。”
承认得太快,颇有斩钉截铁的意味。
郁安不由多看了邝橼一眼,问他:“为何?”
不等邝橼开口,郁安又追问道:“你想见我阿姊是么?特别想?”
心事被道破,邝橼握紧拳头,再次认真应道:“是。”
“为什么?”
“从心而已。”
郁安笑了,并不相信,“你是为了看美人?”
邝橼道:“不,我想见郁姑娘,无关皮相。”
“你可知她如今处境难堪受人唾弃?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恐怕也对那街头巷尾的流言有所耳闻。此时见她,会有损你世子美名。”
邝橼自然听过一些不妙的传言,却也不愿自己未有决断就轻信旁人。
他知道郁宁曾失踪几日的事,也知或许一切并非他想象那般。
但邝橼的回答还是毫不犹豫:“为何要在意旁人所想?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郁安冷漠道:“若流言是真呢?”
“是真是假,明眼人自有决断。”
话语停顿片刻,邝橼又道:“况且,白玉有瑕,人无完人。郁姑娘为何就不能犯错?”
郁安笑了一声:“说得这么好听,你是喜欢我阿姊?”
邝橼沉默。
他并不相信一见钟情,却也不能掩饰自己每次见到郁姑娘就猛烈的心跳。
虽未见其全貌,单是那双眼眸就足够叫他沉沦。
在相思达到鼎盛时,他轻轻喊出那个名字,像是不得皎洁白月,只敢窥窃水中月光。
如果快速心跳是喜欢,时刻思念是喜欢,手足无措是喜欢。
那么邝橼已经坠入这场倾心幻梦里。
而郁安还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回答。
邝橼的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于是他抬起头,对上少年郎清亮干净的眼眸,缓缓应声:“是。”
郁安反驳道:“你不过才见我阿姊几次!”
细细看来,郁公子眼睛偏圆透着稚气,而郁姑娘眼型偏长显得疏远,二者有明显的区别。
邝橼不知怎的就卸去心中重负,不再躲避与之对视。
他温和地说:“与人相会不过全凭心意。若是下定了决心,一面与千面又有何区别?”
……
夏夜虫鸣,郁安沐浴后又撑在窗边看星星。
今晚有些不同寻常,他在窗边看了半天,没数清遥远天空星辰几许,反而莫名走神。
直到月上中天,远星被云翳遮住,郁安感觉到周身气温降低,默默朝院子里张望一眼。
偏房和主厢房都关了灯,郁家夫妻和郁宁已经休息了。
一道山风从院外灌入,叫人不自主打寒战。
郁安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冷,就感觉到肩头搭上了一件薄披风。
他回头,并未发现身后有其他人的踪迹。
知道秋烺又躲在暗处,郁安也不拆穿,低声道:“谢谢秋烺哥哥。”
这声感谢没得到回应。
郁安对此习以为常,关了半扇窗隔去冷风,然后系好披风往室内走。
“秋烺哥哥听见白日里邝橼与我说的话吗?”
他一面问着,一面漫步到桌边坐下。
安静站在角落里的秋烺回答:“嗯。”
银面影卫一出声,哪怕在阴暗角落里如灰尘堆积,也骤然生出微光降临的存在感。
郁安望向声源,对上那双如冰如水的凤眸,“秋烺哥哥也相信世子说的‘一面与千面’之论么?”
秋烺淡声道:“我不信。”
顿了顿,他看着郁安的眼睛,又简要解释一句:“这个因人而异。”
郁安被这份找补逗笑了,手搭在桌上轻轻叩击几下,止住笑继续说:“那人不过与我阿姊有过几面之缘,就说喜欢。秋烺哥哥不觉得轻浮么?”
没给秋烺作答的时间,郁安又道:“说来可笑,我似乎也是这种轻浮之人……”
秋烺眸光微凝,没出声打断,只待不远处的小公子慢慢把话说完。
关了窗屋内又有浮热,郁安站起身来解开披风,将其在架子上搭好。
处理完披风,他回眸道:“若我说,初次见到秋烺哥哥就心中欢喜,你是否会觉得我刻意说谎?”
秋烺明白这句“心中欢喜”或许只是对救命恩人的短暂崇拜,久而久之就会消散无形。
饶是心中清明,他却仍不愿让对方伤心。
所以他回答:“公子不会说谎,我也相信公子口中所言。”
郁安看出这份信任口不应心,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只对秋烺露出一个笑。
他朝秋烺走近几步,问道:“我能不能摸摸秋烺哥哥的脸?是……摘下面具的那种摸。”
是征询意见的语气。
对上秋烺漠然的眼神,郁安低了几分:“我不看,就摸一下。”
高深冷静的公子变回单纯无辜的少年郎,转变得自然至极。
如是转变着,郁安又指了指旁边的烛台,还没遭到拒绝就打起商量:“秋烺哥哥不信的话,我可以闭上眼睛,或者吹灭烛火。”
秋烺没回答,只抬步往郁安的方向靠近。
离得近了,少年忽然生出胆怯来,站到烛台边不再动作。
而秋烺还在向他走近。
最终,两人隔着两尺距离面对面站立着。
秋烺沉着眼眸一言不发,忽然伸出手来。
凭着莫名的直觉,郁安立即揭开灯罩,侧身将蜡烛吹灭。
那只冷白的手挑开了面具,捏着一角银面碰了碰少年的手。
郁安僵在原地不动。
秋烺则扶着郁安的肩膀将人转过来,然后执起他的手缓慢上移,轻轻放在了自己脸侧。
68 月照沟渠
◎进展◎
郁安被秋烺一系列动作弄得心跳加速。
今晚有云,此刻遮住月光,室内无灯,他入眼皆是黑暗。
在一片漆黑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为了缓和气氛,郁安决定说些什么。
秋烺的手掌还覆在自己的手背,温热又不容拒绝。
郁安被迫摸着那张泛凉的面颊,小声开口道:“秋烺哥哥揭的好突然,吓到我了。”
声音不自觉发颤。
秋烺似乎笑了一声,“公子怕黑?”
惊吓被有意误解,是对方在帮他缓解尴尬。
郁安被这份无言的体贴闹得脸热,“……不怕。”
像是要找回主动权,他轻咳一声,挣了挣手想从秋烺的掌心滑出,“秋烺哥哥一直抓着我,我不好摸。”
秋烺道:“周遭太暗,属下是怕公子难辨方位。”
如是说着,他还是放开了郁安。
郁安得以重获自由,却不觉放松,甚至隐隐后悔自己提出摸脸的事。
然而提出要求的是自己,他只好再次伸出手,摸索着要往秋烺的脸上放。
好在很快就触摸到那片光滑的面容。
这次秋烺没再说话,只是任由郁安的双手覆上来。
郁安用指腹与掌心代替目光,细细描摹那张神秘的容颜。
光滑紧致,没有任何伤口。
他放下心来,终于排除掉对方不以真面示人是由于伤疤的可能性。
摸完皮肤就到了骨相,由额头到颧骨又慢慢下移。
眼窝很深,鼻梁高挺,外貌就算不出众也必不会丑。
但人的美丑,从不是以外在定义。
郁安只关心秋烺这个人,倒也不甚在意他的外貌,今晚如此,不过是感于白日邝橼的话。
说到底,相见次数数不胜数,他却从没见过这个位面秋烺的真容。
不能看的话,摸一下也算不留遗憾。
摸完一遍,云遮的明月隐出,清白的月光透过没关紧的窗口洒入室内。
郁安眼前出现光亮,也渐渐能看清身前的人。
他喊出一声:“秋烺哥哥。”
秋烺很快回应:“嗯。”
“不管你信不信那份‘一面与千面’的说辞……”郁安垂下眼睛,不去看那被微光照亮的容颜,“我是相信的。所以才没反驳那位世子的话,也准许他靠近小院。”
“……”
“而我只想和你说,不论我与你见一面还是一千面,心意都不会改变。但能长相见自然最好,我总是欢喜与你相见。”
说到此处,他彻底闭上眼,指腹一滑,不经意碰上了秋烺的额角。
在那里摸到一片崎岖。
郁安忽的睁开眼,望向那逆光的人。
只听银质面具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而秋烺已经将他拉进怀里,扣住他的后颈,微一俯首,贴上了那柔软的双唇。
带着冷香的空气袭来,郁安呼吸停滞一秒,不做犹豫就抱紧了眼前人。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4%]
这场亲吻并不持续很久,全知全能的秋烺哥哥也有知识盲区,在外唇不得章法地摩挲了半天,就稍稍后退,似乎仅仅满足于此。
郁安被这份生涩弄得心软,抱住眼前人的脖子不愿松手,在对方退却后又追着贴上去,末了咬了一口那薄薄的唇瓣才作罢。
秋烺果然又僵住动作。
郁安知道这人又在思绪翻涌,忍着笑放开对方,压低嗓音喊他:“秋烺哥哥。”
还没来得及再说出什么调笑的话,黑衣影卫已经松开郁安,身形一闪就掠窗而出。
郁安笑盈盈地看他离开,待人彻底消失眼前,才借着月光打燃火折。
屋内重新亮灯,他瞥见地面反射的微光,俯身捡起那张银质面具,拂去灰尘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秋烺哥哥,你急得东西都忘拿了。”
……
闭门不出实非长久之计,郁宁终日侍奉父母照顾幼弟,极少时候也会和太尉夫人一同在附近走走。
就在这极少外出的时间里,她没见到被侍卫们拦开的萧玮舟,却碰上了意料之外的人。
彼时郁宁正扶着太尉夫人在花圃外的树荫下小歇,对上撑伞而过的承正世子,不免诧异。
日头太晒,邝橼顾及她们母女无依,便用一种温和又坚定的态度将自己的伞送出。
太尉夫人对这位谦谦公子印象太好,让郁宁都拒绝无能。
而后邝橼顶着烈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固执地将她们送回住处。
到了地方,郁宁先安置好母亲,然后转身拿着伞追上还未走远的邝橼。
邝橼没料到她会追出来,愣了一下,就温声叮嘱她不必着急。
郁宁将伞还给他,利用二人独处的时间,表达了自己那晚出言不逊的歉意。
“我那时心情太糟了,语气有些不对……”
邝橼微笑着听她说完,垂眸看来眼神几近温柔。
罩着幕篱的女子没留意到这份温情,在陈述完自己的错处后,认真地道了歉。
说完一切,她抬起头,透过薄纱看着邝橼,听见对方回答:“郁姑娘不必介怀,邝橼明白。”
语调微低,那人又含笑道:“何况姑娘愿意将名讳告出,已是邝橼之幸事。”
知礼妥帖,同初见时的表现别无二致。
之每次偶然外出,郁宁总能遇上邝橼。
比起初时的无措尴尬,她对这位承正世子倒是改观许多。
对方的温和有礼与处事稳妥并非伪装,脾性是表里如一的好。
偶遇时,郁宁会同邝橼会聊上几句,每次都有新的发现。
原来这位与世隔绝的世子不仅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知晓天文地理,而且武艺亦不输文采,行兵打仗恐怕也不在话下。
两人心知他们可说的话题很多,可相处时却常常沉默。
郁宁是因为情伤过后无意与其他男子再牵扯不清,邝橼则是看出郁宁无心交谈的疏离态度,便不着痕迹地顺应她的心意。
饶是两人交谈不多,郁宁也从邝橼那认真委婉的语句里得知了在花街遇上对方的缘由。
对方是应约去那带酒楼寻友的,只是自己到了,友人却已经酩酊大醉,早被酒馆的人抬回去了。
他自知白跑一趟,欲返身归家,却遇上地痞围困女子的不义之事,心有不平才出了手。
这些话完全不必要说,郁宁不知邝橼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向自己解释。
思来想去,她得出结论:承正世子是怕外人误会他是夜逛花楼的浪子,影响承正王府的名声。
郁宁对此表示理解。
可为何每次相遇说话时对方耳朵都那么红呢?是天热发闷吗?
原来邝橼世子也是不耐热的体质么?和她家安儿一样。
……
秋烺又开始躲着郁安了。
这一点从郁安晨起时,发现桌上的银色面具消失不见可以看出。
以往秋烺从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出现又消失,并捎带上什么东西。
哪怕这东西是他自己的。
郁安觉得这份笨拙的躲避很可爱,也便尊重秋烺的意愿不常喊他,给对方留出缓神的时间。
减少相见后,郁安照旧时不时在山庄里转转,每日观景看书倒也清闲。
在山庄小住数日,盛夏已过去大半。
气温依旧高,郁安白日里懒得出门,只有用完晚膳到了黄昏日落时才出院走走。
某日心血来潮,他半下午端着椅子到院里的阴凉地看书,郁宁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姊要外出吗?”
面对弟弟的询问,郁宁点头解释说自己要出去一下,缘由是与人有约。
她态度泰然,完全不惧追问。
郁安也不为难,只笑着要姐姐早去早回。
在郁宁出门不久,郁安便收了书,跟上对方的脚步。
倒不是说不信任,他只是怕碰上某些不死心的人前来纠缠郁宁,使她不得脱身。
怀着隐忧,郁安远远跟在郁宁身后,然后就瞧见了静立在古树下的邝橼。
真是此不死心人非彼不死心人。
郁安看了半刻,瞧着邝橼隔着一拳距离为郁宁指指手中书卷某处,眉目认真地解释什么。
郁宁了然点点头。
微风拂过,吹去两人额角细汗。
郁宁似乎说了什么,看着邝橼露出迷茫不解的表情,忍俊不禁。
天气热了,她不再罩幕篱,换上轻薄些的白纱掩面。
眼眸微弯的模样,令邝橼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廓泛红。
两人相处始终保持客气的距离,也没什么亲密接触。
看邝橼那小心珍重的态度,也不会做出对郁宁不利的事。这一点从郁宁愿主动赴约,并且不表现出半分抵触也能看出。
郁安放下半颗心,转身回了小院。
而郁宁不久后也回来了。
恰逢太尉大人处理完公务,给郁家人捎带回了一个消息——
“暑夏将过,圣上顾念我等随行臣子公务劳苦,将于返京前笙歌办宴,意在一解这多日辛劳,也好辞夏迎冬,接着推行国政。”
事实果然如郁太尉所说,又过去几日,此方行宫众宫人开始为举行宴会而忙碌。
正宴定在十五夜,于赏清殿布座。
赏清殿是这消暑山庄最大的专宴地,殿内布置齐全气派威严,殿前是庄重石阶,殿后是一汪清凉玉湖。
离宴会开始还有几个时辰,郁家人来得不算晚,偏殿已有些京中贵族在兀自笑谈。
这些人一见到郁太尉身旁的郁宁,都停下自己口中所言,彼此对视一眼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69 月照沟渠
◎喜欢◎
郁宁知道这些贵族在笑什么。
在一众讥笑声里,她神色镇定地跟在郁太尉身边,说话时声线平稳。
见殿中的掌权女官登记好郁家人的名册,郁太尉同自家夫人开始同相熟的官员及家眷寒暄,郁宁也有了独处的时间。
顶着一众目光,她欲寻个不招眼的角落安静待着,忽然被自家弟弟扶住手弯。
“阿姊。”
郁安站在郁宁身侧,略略倾身,替她挡开那些好事者不善的眼神,表情自然,“阿姊,这里太无趣了,陪我去后面逛逛好不好?”
郁宁明白这是弟弟替她脱身的借口,眼神微暖,便轻声答应。
来到殿后清湖边,周围低声交谈的达官贵人也少了许多。
郁安领着郁宁坐进一方凉亭,那里既不远离喧闹世俗,又能获得悠闲观湖的雅静。
桌上瓜果茶水齐全,郁安为姐姐斟了一盏茶,见郁宁脸上还微微发白,便笑意盈盈地逗她开心。
如是几番,郁宁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她放柔声音与弟弟说着话,忽的听见一道婉转又清晰的女音——
“郁姑娘,别来无恙。”
郁宁寻声看去,与一身素雅白衣的蒙面女子对上视线,与之相关的记忆也接踵而来。
清丽面,浓花香,轻扣薄纱,艳若明珠。
郁宁站起身体,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温声回答:“别来无恙。”
待那女子走近,郁安也自觉起身,看了看对方有些眼熟的眉眼,笑道:“姑娘与我阿姊相识嘛?敢问该如何称呼?”
直问姓名未免失礼,郁宁看向弟弟。
白衣女子却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快速回道:“你可以叫我明珠。”
郁安点头,笑容更甜:“原来是明珠姐姐,久仰久仰。”
两人对视几秒,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二人初次见面。
明珠倒是见过对方为寻人多次来眠柳楼闹事的景象,可由于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位郁小公子身上,便也不拆穿对方,只表示自己有话和郁宁说。
见郁宁都点头应好,郁安极懂事地转身走开,将凉亭留给她们。
走出数百步,彻底远离那垂着纱帐的凉亭,郁安停下脚步,靠在树边看向清澈湖水。
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他收回远眺的视线,抬头望了望头顶绿意盎然的树叶。
日渐西沉,郁安随意用袖子扇了扇风,一面看树一面出声道:“秋烺哥哥,树上凉快吗?”
他断定自己的影卫就蹲在树上,因为附近确实也没有其他可以藏身地方了。
他的态度太笃定,站在树梢的秋烺不能视而不见,疑心小公子有火眼金睛才轻易看出他的藏身之地。
听不见秋烺作声,郁安慢悠悠冲树上伸出一只手,“秋烺哥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见秋烺还是沉默,郁安晃了晃举起的手,拉长声音喊他:“秋烺哥哥——”
一声还未喊完,只听树叶沙沙响动,树梢一动,黑衣影卫已经跳下树来,一双凤眸冷淡如水。
他手臂一勾,将树下的少年人带入怀里。
两人一起藏进隐蔽的树后。
树干粗壮却不能将两人的身形完全挡住,郁安揪住秋烺的衣袖,在受限的空间里,小心向对方靠近。
秋烺将他按进怀中,将他们的身影彻底藏好。
郁安听着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中的心跳怦怦,抬头看向秋烺,小声道:“秋烺哥哥。”
乖巧安稳的模样同方才招手时的散漫截然不同。
秋烺揽着他的腰身,对上少年蠢蠢欲动的眼神,眉心微动,直觉对方又要闹。
他不由低声警告:“公子还是注意些。”
郁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没事,不是有你吗?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他垫了垫脚,伸手勾住秋烺的脖子,一面加深这个拥抱,一面惬意开口道:“要拜托秋烺哥哥留意我阿姊那边的动向,她和明珠说完话,估计就要来找我啦。”
脖子被柔滑的面颊贴着,秋烺揭力维持着冷酷自若的态度,根本无心在关注其他。
可公子下的命令,他也不得不听,只好抽空留意远处凉亭的动静。
看不见其中情景,只能看见亭外纱帐迎风飘飞。
郁安很喜欢看秋烺认真做事的模样,视线黏在对方的面部不放,虽然看到的多半是面具,却完全不受影响,依照着记忆描摹对方的容貌。
这目光如有实质,叫秋烺难以维持镇定远眺的状况。
在少年又一次凑上来的时候,秋烺垂眸,忍无可忍地唤他:“公子……”
郁安被冷眼看着,还不知悔改,抬头在对方流畅好看的下颚亲了一口。
秋烺眼眸微沉,欲出言制止。
郁安贴着他,表情无辜地提醒道:“秋烺哥哥,做事要专心。”
于是秋烺只得作罢,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凉亭。
眼神像结了一层霜。
郁安弯唇,心情极好地贴着那冷玉一般的肌肤,倒也不觉得热了。
体表一但舒适,他又生出作妖的心思,一边勾着秋烺的脖子,一边伸手在眼前不时滚动的喉结上轻点。
拨弄琴弦似的。
秋烺被怀中人闹得心慌,偏了偏脸,左手搭上对方后颈使人不得动弹,右手又上移拂上对方脊背,略略发力将人更紧地按在怀里。
从头到尾冷淡又克制。
这下郁安不能再闹,只能安静地贴在秋烺的胸膛处。
听着银面影卫有力的心跳,郁安低头笑了一下,“秋烺哥哥,你心跳好快。”
秋烺:“……”
他默默放松了这个拥抱。
郁安却不许,仰头慢声道:“被放开的话很容易被其他人发现的!”
秋烺动作停住,似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郁安被他耳根软的属性弄得发笑,轻声感叹道:“秋烺哥哥好可爱呀。”
秋烺虽对这话里的某个词汇感到陌生,却也能猜出大意。
安静数秒后,他重新把人抱实,垂眸问出一句:“公子很器重属下么?”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明心思的试探意味。
郁安回答:“当然啦,你可是我唯一的影卫哥哥。”
秋烺心底一沉,犹如暴雨突临。
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又用天真的语调继续道:“不过——”
“……?”
郁安与那双半垂的凤眸对视,低声道:“不过我现在同你站在一起,并非只是出于器重和感激。还因为我很喜欢你。”
心间暴雨止歇,秋烺语气依旧冷淡:“公子莫要捉弄属下……”
郁安抓住重点,忽然道:“你觉得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戏弄你?”
秋烺反应平平,并不反驳。
郁安不由睁大眼睛,实打实地感到诧异:“秋烺哥哥,你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最后居然不认账!”
完全没料到小公子的关注点如此奇怪,秋烺猝不及防被倒打一耙,但由于对方说的全是实话又无力反驳。
郁安挣开他的怀抱,做了几个深呼吸。
静下心来,他很快明白了秋烺的脑回路,眉心微皱,“你是觉得我对你并非出自真心?”
见郁安如此反应,秋烺退开一步靠上树身,心底根深蒂固的想法不知怎的开始动摇。
他声音不确定了几分:“……并非如此吗?”
郁安严肃摇头:“并非如此。”
“许是我之前觉得太过理所应当,也忘记明说……”他自我反省片刻,咬了下唇瓣,额角又开始冒汗。
离了仿佛在自动制冷的秋烺,他心烦意乱。
想通一切后,郁安抬步走向秋烺,没留意脚下石子,被崴了一下就向前栽倒。
秋烺及时扶住没站稳的人,拧眉叮嘱:“小心。”
郁安反捉他的手,微仰着头,语速飞快道:“秋烺哥哥,你听着——我如此对你,都是因为喜欢你,不是上对下主对仆的喜欢,也不是对亲人朋友的喜欢,是……”
卡了一下,他决定入乡随俗,用出属于这个时代的表述:“是男女之间那种。当然我不是说你是女子,我自己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心慕你,想和你同在一处,牵手拥抱,做什么都可以。或许这应该叫……断袖?”
少年人说话时微微抬头,晚霞洒在他白皙的颈部,照得那片肌肤暖莹至极。
比肌肤更耀眼的是那对墨色琉璃般的眼眸,看人时微微发亮,饱含情愫又莹润无辜。
饶是秋烺心中有千百个理由证明郁安此刻并无真意,但直面那双漂亮眼睛时,仍大脑空白。
在明心之后,秋烺不是没想过将此人裹挟而去,藏到一个远离世俗尘烟的地方。
日日相见,一生不离。
他并不为自己多年筹划布局感到可惜,也无心再在权力场求谋,不怕自己后悔,只怕他的小公子会思乡念故再难欢颜。
可这些或明或暗的想法在那些直白大胆的字句里烟消云散。
秋烺本想堵回那殷红唇瓣吐出的每字每句,可又带上莫名的期待,终究将少年的自白听完。
末了,郁安眼眶酸涩,还在努力强调:“所以,我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秋烺哥哥你明不明白?”
秋烺扣住他的手,将少年人拉进怀里,力道之大,像是拥住了自己的所有。
“明白。”他回答,声音完全哑了下去,“我明白了。”
原来枉自揣测是假,彼此心悦是真。
他或许从不该怀疑对方的话,是真是假又有何关系,只要对方开心就好。
我不该让你如此难过的,郁安。
【作者有话说】
告白组上大分
70 月照沟渠
◎宫宴◎
听见秋烺极为认真在答话,郁安心中郁气消散几分。
他在秋烺怀里抬起头,小声问道:“真的吗?”
秋烺颔首道:“嗯。”
“那秋烺哥哥也喜欢我吗?是想牵手、拥抱、接吻唔唔唔……”
剩下的问句被秋烺伸手尽数捂回。
郁安于事无补地挣扎几下,无果,只好睁大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秋烺。
秋烺不为所动,视线投向远方,提醒他:“小姐出亭了。”
郁安立即不再闹,侧过头遥遥朝凉亭的方向望去,只依稀见着一杏一白两道身影相与出亭,慢步小道往花坛处去。
正是郁宁和明珠。
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夹带着冷香的轻浅呼吸就已袭来,秋烺微微俯首,银色面具贴上了郁安的侧脸。
郁安被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昵唤回注意,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秋烺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上移,此刻正在蝴蝶骨处抚摸着。
捂嘴的手也被撤开,郁安重获言语自由,却梗着脖子维持着远眺的姿势不愿转头。
因为转头恐怕就要亲上对方了。
刚刚才严肃地挑明了心意,郁安力图维护自己一本正经的形象,虽是这样想着,发出的声音却不由自主露了怯:“秋烺哥哥,你做什……”
“我也很喜欢公子。”秋烺哑着嗓子打断他。
再多的话都会被这一句直白的告白堵回去。
郁安缓缓眨着眼,暂时无心过问郁宁那边的事,只语气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也喜欢我吗?”
说着话,他转回脸,唇瓣擦过那张冰冷的面具。
秋烺撤开一点距离,凤眸一瞬不瞬地注视怀中人。
少年眸中是他的倒影,他眼中亦只有对方一人。两情相悦已是世间难得,又何必再探寻其他。
于是他态度庄重地回答:“嗯,我也想对你负责。”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6%]
……
终于秋烺被放开后,郁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快步顺着凉亭小道往前赶。
他还是担心郁宁。
天色渐暗,前殿传来嘈杂响音,宴会要开始了。
郁安脚步不停地赶了会路,终于在一道光线昏暗的矮墙边找见郁宁的身影。
郁宁身边一左一右站着明珠和萧语蓉,那两人的气氛有些奇怪,在隐隐对峙。
此处人烟稀少,几位女子都没再掩面,美得各有特色。
郁安没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喊道:“阿姊。”
郁宁看了过来,一见到弟弟,下意识展露亲近的笑颜:“安儿。”
多了第四人,明珠与萧语蓉也不再对视,一人靠着矮墙,一人掩唇咳嗽。
咳了几声,萧语蓉艰难道:“不论如何,阿宁没必要和你这种人混在一处,败了品德又坏了名声,没有好处。”
“这位小姐自恃高洁,我等自然不敢高攀。”明珠笑了一声,完全没把对方轻蔑的话语听进心里,“可是阿宁就喜欢与我结交。你又能绑她不成?”
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对郁宁的称呼就从“郁姑娘”变成了“阿宁”,也不知是真心亲近,还是单纯为了气萧语蓉。
果然,听见明珠叫出这声“阿宁”,萧语蓉看向郁宁,见后者没有反驳,脸色立刻难看下去。
隔着一段距离,郁安无意探究这两人争锋相对的缘由,只呼唤郁宁要同她一起回大殿。
出于礼节,他又问两人:“明珠姐姐和语蓉姐姐要一起吗?”
明珠则摆手,一张清艳的脸写满了兴致缺缺:“不了,你们去就好。”
萧语蓉一如从前般怯怯点头,对郁安应道:“好。”
在这位尚书千金慌张带面纱的时候,明珠拍拍郁宁的肩头,轻声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阿宁。”
郁宁戴上面纱,眼神沉静地看向明珠,“放心。”
二人不清不楚的对话让萧语蓉面露狐疑,奈何无人为她解答,也只能疑惑在心。
告别了笑吟吟的明珠,郁家姐弟和萧语蓉顺着大道往正殿走。
姐弟俩时不时耳语几句,萧语蓉插不进话,只好闷头作哑。
萧语蓉已经知道了郁宁失踪的真相,却也能明白表哥的苦心。
她想问郁宁对表哥是否还有眷恋,也想向对方再求求情。玮舟表哥已经够苦了,何况又一直真心相待也未曾越界,会做出那件事,不过是因为太心慕阿宁了。
心慕一人,也算错吗?
还有那个明珠姑娘,不过是表哥楼里的卖艺人,又怎么会和阿宁搭上关系?阿宁也会像待她一样,待那个明珠吗?
萧语蓉头脑混乱地想着,到了正殿和郁家姐弟分开后,才惊觉自己只顾空想,一路上竟没和郁宁说上一句话。
这厢郁安带着郁宁远离了萧语蓉,终于得空和姐姐自由说话。
郁宁先开口道:“虽说快要入秋,可却还热着,安儿要注意避暑。今日叫你久等了。”
入夜后暑气尽退,颇为凉爽。
郁安如实回答:“没关系,阿姊。我不热。”
郁宁指了指他的嘴唇,不赞同道:“此处红肿干涩,难道不是积热不疏火气过旺的缘故?安儿,我素来知道你是怕热的,也娇气些。”
郁安一愣,反应过来后咳了几声。
他不好向郁宁解释,便以父母担忧为由,拉着姐姐往中间走,很快找到了属于太尉府的坐席。
姐弟二人坐在了太尉夫妻旁边,不久就见四下安静,一道明黄身影被众人簇拥着入殿。
郁安随着众人行礼,被叫平身后,才起身望了一眼主位的皇帝。
方脸亮眸,不怒自威,倒是很符合上位者的形象。
皇帝准许臣子们重新入座,又说了几句大方得体的漂亮话,无非是众卿辛苦、今夜畅饮美酒共赏歌舞聊以舒心之类。
臣子们皆呼圣上英明,个个笑容满面起身向皇帝敬酒。
高阶官员携家眷轮番向国君敬完酒,国君笑劝他们不必多礼,众人便各自安顿下来,开始欣赏台上的歌舞。
官家乐师坐于外侧,潺潺流水般的乐声倾泻而出,台中心是彩裙漫舞的舞姬,腰肢细软,顾盼生姿。
不碰酒杯,郁安靠近桌案,一面托着下巴看歌舞,一面听着附近大臣们谈乐。
皇帝左右由郁贵妃与萧嫔侍奉,他发妻早亡后位空缺,这些年后宫诸事中都是唯一的贵妃搭理。
郁贵妃温婉可人,处事得体,很受皇帝看中。
很多人认为圣上最后会将郁贵妃扶上后位。
而萧嫔则是这几年诸多嫔妃里较为受宠的一个,年轻娇俏,很会讨君主欢心。
此刻她正笑意盎然地同皇帝说话,让皇帝紧绷威严的表情放松下来。
郁安抬了抬头,望向自己那位贵妃表姐,对方着端坐副位,不去看身边相谈盛欢的两人,像是更关注台下歌舞。
见表亲弟弟看过来,郁贵妃不甚明显地对他颔首,算是打招呼。
郁安回了对方一个浅笑。
仿佛被这个不设防的笑感染,郁贵妃极淡地弯了弯唇角,发间步摇被夜风吹得轻摇。
点到为止的打了招呼,郁安正欲撤回目光,却留意到皇帝身边的萧嫔有一搭没一搭往郁家人这边看。
郁安转过眼,看向了静坐在自己身边的郁宁。
对方垂着眼睛,像是对来自四面八方隐秘的嗤笑不得而知。
郁安道:“阿姊……”
将将喊出一个称呼,语句就被高位上萧嫔落下的声音掐断。
“早听闻郁家有一对容貌极佳的双生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一开口就把话题引到了太尉府,随之而来的是源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乐声渐歇,表演者们知情识趣给大人物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郁贵妃看向出声的萧嫔,眉头微锁。
皇帝则对萧嫔笑道:“你久居宫中又如何见得?这对双子并非徒有其表,长姐端庄幼弟机敏,都是不可多得的奇人。儿女双全,是太尉家有福。”
郁太尉急忙携妻儿起身行礼:“陛下谬赞,卑职空有一对不肖儿女,聊以传家而已,何德何能受此等赞誉。”
皇帝示意他们起身,道:“朕不过从心而论,郁卿又何必谦逊?”
郁太尉弓着身子,不住道:“陛下言重。”
萧嫔笑了一下,“太尉大人未免太谨慎了些。”
她目光落到遮面的郁宁身上,又不轻不重道:“儿女双全本是一大快事,只要安然守规平稳度日,必当余生顺遂,人人羡慕。”
听出萧嫔在含沙射影,郁安暗暗冷笑,心道萧玮舟那厮竟将那些破事闹到宫中去了。
萧嫔公然说起郁家,恐怕也是在为那个混蛋出气。
脑海里思考着对策,他掀起眼帘,正欲辩白。
不料皇帝对萧嫔的话起了兴致,率先问道:“爱妃如此说,是有什么体悟?”
“体悟谈不上,”萧嫔笑了一笑,眼中别有深意,“只是听闻了一些太尉千金的事,颇有些想法罢了。”
“哦?”
这下皇帝倒真疑惑起来,看向下方郁太尉身边亭亭玉立的杏裙女子,重复道:“郁小姐的事?”
在场官员大多都听说过郁家千金失踪多日突然回来的事,茫然的只是少数。但无论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这些人都忌惮郁家久矣,便心照不宣地看热闹,无一开口。
郁安将郁宁惨白如纸的面色看在眼中,心中着急。
见萧嫔张口就要将郁宁的事娓娓道来,郁安立即出声道:“陛下——”
“陛下,臣有一言!”
另一道清润的嗓音同时响起,属于抬步入殿面色焦急的承正世子。
【作者有话说】
护短的小哥哥两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