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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几岁的孩子吐字绵软,略显苍白的小脸带着对高位者的敬畏,像是竭力保持镇定却又不自觉露怯。

李氏勾起唇角,又问了郁安几个寻常问题。

郁安能答便答,装作看不懂李氏的刺探,全程都表现得很乖顺。

片刻后,李氏饮完了手中那盏茶,觉得无趣,便摆手让他离开。

郁安行礼告退,提着裙摆走得很慢,察觉到紫兰没跟上来也并不在意。

宫人将他送到门口就退下了,彼时快到辰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细细密密的白晶从天幕倾落,撒在宫门外的地面上,步辇车顶凝起一层白霜。

无人撑伞,郁安就自己慢慢下了台阶,淋着霜雪走到车前,才被太监们扶上了步辇。

回程走的是另一条路,郁安猜测是因为下雪他们想抄近道。

宫装繁复却不御寒,郁安尽可能将身体缩进白狐大氅,护住不断流失的体温。

毕竟体弱,这么一会功夫就冻得手脚麻木了。

咽下漫到嘴边的咳嗽,郁安挑开布帘,发现正行经一处枝繁叶茂的花园。

寒冬腊月的天气,依稀能窥见枝条掩映中沾了霜雪的盛放花叶,布局极尽奢华。

步辇过了转角,花园无从再看,只能瞧见一片背靠竹林的清亮寒潭。

潭边同样是卧满白雪,侧方立了块墨色巨石,有一道黑影在石头边上的雪地里团着。

郁安刚开始以为是宫中的野猫,但细看下来那影子又比野猫大些。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黑影忽然动了动,从雪中撑起身来。

白雪从身体上滑落,显得那黑影更瘦小了。

郁安这才知道那是个人,心中莫名一紧,一开口却是停不下的咳嗽。

他一面按着胸口顺气,一面冲帘外问道:“潭水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这不受宠的公主一向孱弱,太监们对他态度平平。

半晌才有人应声:“那是从麟茂国来的质子,昨日得罪了太子殿下,被罚跪在清影潭思过。”

雪中的人像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眸看了过来。

郁安挑起沉帘,对上了那双远比寒潭幽深的眼。

【作者有话说】

开头卡了好久(精神失常中)

咳咳,来不及怀念斯文组、忠犬组和大狗狗组了,接下来登场的是竹马组!

106 裙下之臣

◎雪地里,偏殿中◎

对视的一瞬间,郁安立即令人停下步辇。

几个抬车的太监本不想听,但辇上的人已经挑开布帘作势要往下跳。

他们被这大胆的举止吓了一跳,纷纷取下抬木,将辇车急急地往地上一放。

步辇压在厚重的白雪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动。

郁安顾不上这些人的无礼,下了轿辇就往那人的方向奔去。

雪还在下,扑在脸上的触感是带着凉意的疼。

郁安步履太快又被裙角绊了一下,匆匆站稳,干脆提起裙子往那个方向跑。

越是靠近,越能看清跪在雪地里的人——

是一个身着玄衣的清瘦少年人,轮廓柔和,宛若春日里轻摇的稚嫩柳枝。

但那抬起的眼眸却淬着寒冰,打破了所有的温顺可欺。

少年眼神阴冷,沉默地注视着逐渐接近的郁安。

寒风吹起大氅边角,将粉雕玉砌的小人衬得像一只乘风而来的飞燕。

飞燕落在少年身边,将那冰冷的身躯拢在羽翼之下。

郁安紧抱着这个沉郁的少年,为他失温的身体回暖。

霜雪累积在二人脚下,盛开成一朵凌乱的花。

怀中人睫羽和发丝都覆着浓霜,唯有一双眼睛又沉又冷。

郁安用面颊去贴他冷硬的脸,被冰得瑟缩也没回退,反而还将自己的身体往对方的身上靠,想把自己本就不多的体温传给他。

被冻了太久,少年身体僵硬,连推开郁安的力气都没有。

郁安抱着他的肩膀,留意到他睫毛颤动眼神涣散,不住叮嘱他:“别睡。”

尾音发颤,显然也是冻得不轻。

少年扯扯唇角,凝聚的眸光中带着嘲弄。

郁安不在意对方的冷淡,发现拥抱不足以令人升温后,就利落地解开白狐大氅,反手披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

半天不见踪迹的紫兰总算出现,一眼就看到那向来温顺的多病公主在多管闲事,眉头一蹙。

怕被问责,她急忙赶上去,将怀中抱着的长参木盒搁在雪地里,也脱下了自己外罩的小袄披在郁安身上。

此刻郁安的脸色甚至比跪了半天的少年还难看。

“殿下,该回宫了。”

语毕,紫兰也不等对方回答,不由分说就把白着脸的郁安抱了起来。

郁安拽着紫兰的衣襟,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少年,“救他。”

“殿下……”紫兰板起脸。

郁安没耐心听她找理由:“我说要救他!”

顿了顿,他又扮上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模样,语气真挚地开口:“母妃和我说过,来者是客,他是麟茂来的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他。”

“……”

郁安目光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继续说:“这样冷的天,他在这会被冻死的。紫兰姐姐,你也不想因为见死不救被父王怪罪吧?”

紫兰沉默了。片刻后,她示意太监扶起了雪中摇摇欲坠的少年。

郁安和少年一起回了无云宫,坐在隔风步辇里的时候,对方已经几次要晕过去了。

郁安让少年靠在自己身上,继续揉搓双手为他取暖,对方眼帘半垂没有拒绝。

待到入了无云宫,御医匆忙赶来的时候,少年还是陷入了昏迷。

房间里烧着热碳,郁安让御医先为床上的人号脉施针、拥被灌汤,确认对方没有性命之忧后,才倒在闻讯赶来的郁妃怀中。

再次醒来,房中已亮着烛火。

“好受些了吗?”

郁安转头,对上郁氏关切的眼神,对方守在床前,眉目在烛光的映衬下柔婉至极。

郁安遵循着原身的习惯,向她伸手,“母亲。”

郁氏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拍他的背。

郁安乖乖地在她怀里待了一会,抬头问道:“那位质子殿下,他怎么样了?”

“还在偏殿未醒,”郁氏看向郁安,声音平和,“紫兰说你今日耍了性子。”

郁安不太开心,“我只是想救人,紫兰姐姐对我太严苛了。”

郁氏没反驳他对紫兰的评价,抚摸着郁安的鬓角,“委屈我儿了。”

知道她又在自责,郁安蹭了蹭她的掌心,“我不委屈的,母亲。”

郁氏欣慰一笑,又柔声告诫他:“母亲明白安儿是出于好心,但不可太冒险,要是又发热病倒了,母亲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郁安靠在郁氏的身前撒娇,语气真挚:“我不会让母亲哭的。”

这次的身体体质太差,吹吹冷风也会晕倒,但好在没生病。

在郁氏再三告诫和检查后,郁安借口困了,将郁氏送出了房门。

确认对方离开,他披上厚外衣,提起灯盏要去偏殿。

房门外静立着一位名唤“香若”的宫女,是郁氏旧识的女儿,几年来一直侍奉在原身身边,替原身遮掩身份。

但紫兰来了之后,占了掌事宫女的位置,香若只能与她轮替着在大小主人处侍奉。

郁氏方才离开顺势调走了紫兰,香若自然就回来了。

郁安推开房门,香若就迎了上来,“殿下。”

远梁人生来骨骼偏大,连女子都高挑些。香若却是和郁氏如出一辙的娇小,面容很清秀。

郁安对她是放心的,没有犹豫就说出自己要去偏殿的要求。

香若没多问,只躬身替郁安穿好外衣又塞给他一个手炉,然后提着灯引他过去。

到了偏殿,香若守在门外,郁安推门进去。

偏殿空旷冷清,唯有床前亮着一盏烛灯。

郁安借着幽微的光线,提裙来到床前。

面色苍白的少年正躺在里侧,沾满雪水的玄衣换成了素色里衣,锦被覆盖着的胸膛起起伏伏。

像一只睡得不安的小动物。

郁安从这人微蹙的眉心看到干涩的嘴唇,后来直接趴在床前的踏板上,撑在床板上看他。

殿里没有烧炭,郁安即使捧着手炉也察觉到凉意侵袭。

见熟睡的少年脸色还是很难看,郁安怕他觉得冷,就伸手去试探对方的体温。

手指刚刚碰到少年泛凉的手背,就被用力攥住了。

郁安视线一转,对上了少年冷光凌凌的眼睛。

“你醒了?”

少年冷漠地盯着他,“小殿下想干什么?”

郁安觉得诧异,“你认识我?”

少年眸光沉得像冷夜池水,攥紧郁安的手不放,“他们叫你小殿下,这皇宫里能称作殿下的除了太子也就剩一个公主了。远梁的公主,你为什么要救我?”

郁安装傻,动了动手臂没从他的手里挣脱,好脾气地问他:“可以放开吗?”

两人离得很近,少年看清了他震颤的睫羽,以为面前的小姑娘在害怕,不想以大欺小,默默松了力道。

郁安重获自由,摸了摸温暖的手炉,回答了他的上个问题:“我想知道你冷不冷,所以才碰你。”

少年没对这个回答发表见解,清隽的面容上表情淡淡,语气还是很冷:“为何救我?”

郁安还是那套说辞:“你是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你。”

少年被他真挚的眼神看得拧眉,半晌,冷笑道:“公主殿下不怕兄长问责吗?”

听他提到太子,郁安回忆了一下记忆中模糊的影子。

因为王后态度暧昧,太子对这个“妹妹”也是看不上的,二人上次碰面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惹对方不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郁安回道:“他不会怪我的。”

少年冷漠地拆穿他:“你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为何笃定他不会怪你?”

看来对方对远梁国的事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

郁安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他怪我的话,我就赔礼道歉好了。”

没想到这长相很乖的小孩会这么无赖,少年沉默了一下,硬邦邦地说:“公主既已救我出来,就莫要反悔。”

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回去继续跪的。

郁安笑了,“我只是会道歉,又不是反悔了。”

趴久了他觉得腿麻,想撑着床沿站起来,绣鞋踩在踏板上滑了一下,下巴差点磕在木头上。

少年及时扶起他的手臂,避免惨剧的发生。

郁安蹬掉鞋子,顺着他的力道爬上床,“谢谢。”

少年不说话了。

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郁安坐在上面,看了看缩进床内侧的少年,“这里有手炉,你冷吗?”

说着,他把搁在一边的手炉递过去。

少年僵着腿,表情冷淡,“不冷。”

郁安像是听不懂他的拒绝,将手炉塞进了他的怀里。

在少年皱着眉头把手炉还来之前,郁安认真地说:“你手很冰。”

少年不想和他争,将手炉握紧了。

有冷风呼啸着吹打窗台,郁安听了一会,装作害怕地凑了过去,“质子殿下。”

少年声音比寒风还冷:“别这样叫我。”

“哦,”郁安点点头,看向他绷紧的侧脸,“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问完,郁安嘴角上扬,缓缓喊出一个称呼:“哥哥?”

少年没注意他暗藏深意的微笑,又冷着脸让他别叫哥哥。

郁安叹了口气,“那应该怎么叫你?”

拖长的声音落在安静的冬夜里,像尝了口裹着糖的蜜饯似的。

少年觉得牙疼,皱眉盯着郁安,收获了对方无辜的眼神。

他沉声道:“别一直看着我。”

“好吧。”郁安很听话地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他捂着嘴闷闷咳了几声。

少年语气很差地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

郁安看向他,“你又要休息了吗?”

“不是我——”

少年眉心又皱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作罢了,只淡淡道:“公主殿下该走了。”

郁安没有坚持,乖乖从他的床上下去,当然下床依旧吃力,被对方扶了一把才成功。

他穿好鞋子,冲少年道别:“哥哥,我明日再来看你。”

少年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地铺平被弄乱的被角。

【作者有话说】

加入一点傲娇

107 裙下之臣

◎阿肃◎

虽然少年对自己态度一般,但郁安并不泄气。

初见时冰雪里的那双眼睛太沉冷,他不想再看到对方露出那样寂然厌世的眼神,只有尽己所能对对方好,即使是装傻痴缠。

御医日日来为少年冻伤的膝盖施针,郁安每晚也会偷溜去看他。

说是偷溜,又是香若引路,郁氏自然也是知情的。

但郁氏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敲打郁安,偏殿里添备齐全的碳火已经暗示了她的态度。

如是过了十日,太子殿下也没找上门来,看来确实不想和郁安有太多牵扯。

郁安乐于如此,每日到点了就去逗逗养病的少年。

少年对这个小殿下说不上喜欢,每次见到郁安都神色冷漠,偏生对方完全不懂看人眼色,老是巴巴地凑过来,眼睛像一对黑珍珠,干净又脆弱,仿佛很轻易就能伤害到他似的。

少年咽下了难听的话,在这样一双明亮眼睛的注视下,别扭地说不出一个字。

待能自如下床走动,少年立即就要向郁氏请辞。

郁安挽留无果,只好亲自送他出去。

终于可以摆脱某个黏人精,少年在前面走得很快,郁安提裙追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

他小跑着想赶上去,却发现这人竟然也幼稚地加快脚步,一点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郁安喘了口气,“哥哥——”

小孩的嗓音很软,拖着声音叫人的时候宛如在撒娇。

少年身形一顿,转头瞥了他一眼。

郁安抓住时机来到他的身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少年淡声说道:“我并非你兄长。”

这是在计较郁安叫哥哥的事。

体质太弱,郁安按了按剧烈起伏的胸口,这才慢慢回话:“我知道的。”

少年睨着他发间的珠花,面色平静,“既然知道,为何还总叫哥哥?”

郁安回答:“你没告诉我名字,所以我只能这样叫你。”

这话完全像是随口一说,毕竟对方的每声“哥哥”都又轻又软,怎么听都像是故意的。

少年垂眼看着郁安,眉眼冽然如月夜冷湖。

郁安猜测他又要生气,准备说点好话:“其实……”

少年冷声打断他:“我叫礼肃。”

郁安一愣,“嗯?”

少年像是没心情再和他周旋,甩下一句“别再乱喊”就踏出了无云宫门。

以为郁安会被他的无礼吓退,礼肃步履不停,懒得回头再看对方的反应。

但很快,他察觉到指尖一热,有柔软的手掌抓住了他。

礼肃一僵,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那个,礼肃、哥哥。”低而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礼肃转头,眸光寸寸下落,最终停在郁安仰起的小脸上。

略显苍白的脸因为跑动泛起了微薄的粉,小殿下眨眼的频率很慢,带着天然的温吞无辜。

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郁安看向沉默的少年道:“礼、肃,是哪两个字?”

“礼义的礼,端肃的肃。”

少年淡淡解释了,又看了看郁安矮小的身影,怀疑他根本听不懂。

但郁安抿唇笑了一下,很从容地说:“好,阿肃。可以叫你阿肃吗?”

这个亲近的称呼,令礼肃回忆起很久之前,还未被逼死的母后会亲切地叫他“肃儿”。

往事流过眼前,少年握紧拳头,再开口时语气却很平淡:“随你。”

郁安看出了他的隐忍,想帮他转移注意,便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尾指。

见礼肃目光冷淡地看过来,郁安软下声音:“我叫郁安。”

礼肃唇角染上了嘲弄的笑意,似乎是觉得他的自述多此一举。

“玉安殿下,久仰大名。”

郁安摇了摇头,学着先前礼肃的样子介绍自己:“郁安,葱郁的郁,平安的安。”

他像是看不出对方的排斥,又道:“你可以叫我阿郁。”

礼肃拽开郁安握住自己的手,语调一冷:“我与殿下不至于亲近至此。”

“可以亲近的,”郁安望着他,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我想和你做朋友。”

礼肃眉心微锁,疑心自己听错了。

“什么?”

郁安乖乖重复:“想和你做朋友。”

礼肃一默,“为什么?”

对上郁安清亮的眼睛,他又克制不住地开口:“小殿下难道不知道,您的兄长是何等厌恶我么?你与我纠缠太多,难道不怕兄长怪罪?还有国君和王后那边,他们会如何对殿下和殿下的母妃……”

郁安静静听他言明利害,重新握住了礼肃微凉的指尖。

握着还不够,他将自己的手掌贴进了对方的掌心。

礼肃停住话头。

郁安抬眸和他对视,“我会保护好你,也会保护好母亲。”

礼肃想嗤笑郁安的不自量力,这位小殿下甚至还没自己肩膀高,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凭着一时意气什么都能说出来。

但对方说得太笃定,斩钉截铁得像是真能做到似的。

礼肃无言半晌,替他扶正歪斜的发簪,“殿下莫要说笑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

郁安将礼肃送出无云宫没多远,就被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香若叫住。

“殿下,娘娘还在等您。”

知道这是不让自己离宫太远的意思,郁安再次因为年幼而不能自己做主的事感到无力。

礼肃很轻易就能看出他的不情愿,便神色平静地让他不必再送。

郁安只能乖乖听话。

礼肃独自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郁安被郁氏按在避风温暖的阁楼里很少出门,没有机会再见到礼肃。

已是隆冬,待在烧碳的房间里倒是衣着轻便。

郁氏虽是唯一的宫妃,但不受圣宠,月例依旧有限,冬日里能从内务府里领到的必需品不多,基本上都贴在了郁安这里。

郁安几次去她住处,虽然也能见着炭火但始终暖意不足,觉察出异样便劝她照顾好自己,不必顾及他。

郁氏眉目温柔地答应了,却并不放在心上。

直到郁安搬出再这样就不喝药的说辞,她才眼含讶异,告诫他不可任性。

郁安说唯有母亲安好他才情愿,只想要常伴母亲身侧。

郁氏一怔,摸着他的头感叹道:“我儿长大了。”

此后她终于愿意更多的顾全自己,可还是往郁安那边添置得多些。

这次郁安怎么劝都没用了,郁氏很坚持。

所以郁安不再劝了,整日喝些汤药温养身体,乖顺地在郁氏身边待了大半个月。

临近年关,大雪一场又一场地下。

郁安晨起从窗缝里看见又是一院霜雪,有太监在中庭磨磨蹭蹭地扫雪。

今日该去王后宫中请安了,但紫兰告知郁安,近来王后思虑年夜宴的诸多事宜,恐怕没有精力接见他。

郁安没了外出的理由,只能继续待在房中,偶尔踮脚撑在窗边,沉默地看着院中光景。

这里的冬天太冷,那个人该怎么过呢?

紫兰没理会他的奇怪举止,很快退了下去。

傍晚的时候,香若来接郁安去郁氏住的主殿用膳。

属于郁安的位置上摆着小碗面条,瓷碗明净,细面分明,袅袅热气如云升腾。

见郁安面露不解,郁氏柔和一笑,“安儿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郁安看了看那小碗细面,又仰头看向郁氏,“母亲”

“尝尝看罢,不是喜欢母亲的手艺么?”

郁安碰着温热的碗沿,慢慢从原身的记忆里寻出始末。

因为国主和王后的冷落,郁氏母子这些年少有外出,更莫说庆生设宴了。

但每年生辰,郁氏还是会下厨为原身做一碗长寿面为他庆生,祝愿他岁岁无忧、一生平安。

但她由衷祝愿的孩子已经殒命投胎,郁安占了对方的躯体,作为回报理应完成对方的遗愿——

愿母亲安稳度日,不再为他忧心。

但不管是不是为了完成遗愿,郁安都不会让郁氏后半生再受苦楚。

善良的人理应结局圆满。

于是郁安将那碗长寿面吃了个干净,用完晚膳又在郁氏面前甜言蜜语卖乖半天,在她怀里甜腻腻地喊人:“母亲。”

郁氏看出了他的别有用心,“安儿要做什么?”

郁安眨眨眼睛,“您能再做一碗长寿面吗?”

孩子生辰提出的请求,郁氏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看见郁安将寿面连同数叠糕点一齐装进食盒,甚至提盒要走时,她忍不住出声问道:“天色已晚,安儿这是要去哪?”

郁安小声说要去看望麟茂的质子殿下。

郁氏惊讶于自家儿子对那位内敛质子的上心程度,觉得天已昏黑冷风又重,他太体弱实在不宜出门。

她试图和孩子讲道理,但没想到对方出奇的倔强,甚至以这事为生辰愿望,请求母亲放他出门。

郁氏问他为何一定要去。

郁安说:“我与他是朋友。”

郁氏不明白二人相处不过几日,对方对郁安又不算热络,郁安为何对人家这样牵肠挂肚。

日日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关窗不让吹冷风还要冷脸闹脾气。

虽然闹脾气的方式就是不言不语,但这在见惯了他乖顺模样的人看来还是太明显了。

见他眼神真切,又再三保证很快回来,郁氏最终松了口。

香若给郁安穿了好几层内袄,郁氏犹觉不够,给他披上一层衔毛绣花的绯红披风。

郁安扯着系带,还是不习惯穿太女气的款式,“母亲……”

郁氏含笑替他理了理发髻,叮嘱道:“安儿穿好,莫要着凉。”

郁安从那双柔美的眼眸里瞧出关怀,只好不再言语,将披风拉好了。

礼肃身份敏感,被安排住在皇宫最西边的偏僻一角。

因为同样无人问津,所以无云宫与其相隔不远。

香若提灯在前为郁安引路。

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郁安拉下兜帽,将脸捂进领口的白绒里。

他小臂上还挂着食盒,食物本不算重,但还是提得吃力。

香若几次折身想接过来,都被郁安摇头拒绝了。

好在步程不远,他们很快到了地方。

不是宫殿,只是一方僻静院落,门口挂着不太亮的灯笼,周遭树影戚戚,狂风将枝叶吹得哗哗作响。

香若敲了门,隔了一会才有人前来应门。

院门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怯怯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香若闭口未答,郁安主动开口:“我找礼肃殿下。”

听见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提及公子名讳,朝白有些迟疑:“你是何人?”

香若冷声斥责:“卑鄙奴仆,安敢对公主不敬?”

朝白一惊,连忙冲郁安行了个揖礼,“拜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郁安重复了一遍:“我找礼肃。”

冬风吹得太凶,他怕呛咳不敢高声言语,声音听起来很小。

朝白误以为他在不悦,慌慌张张进院通传。

片刻后,轻柔的脚步声接近。

郁安以为是那少年回来接他们进去,略略抬头,很快发现不对。

来人身量没那少年高,却身姿挺拔,像一棵无畏霜寒的松柏。

毫不犹豫的,郁安对他展露了笑颜,“阿肃。”

108 裙下之臣

◎愿你健康,愿你无忧◎

时隔数日,郁安再次见到了礼肃。

先前的担忧应验了,腊月里的少年衣衫依旧简朴,一层素色薄袄将他如玉的面容衬得出尘,带来的暖意却很有限。

见到找上门来的郁安,礼肃眉心一皱,“你来干什么?”

兜帽太重,郁安将它往后理,小声回话:“我想来看看你。”

“看我?”礼肃笑了,“这个时辰来?”

他唇边的笑意总是带着几分冷嘲,破坏了那张如画容颜的美感。

郁安装作看不懂他的嘲弄,又问:“我们可以进去吗?外面好冷。”

礼肃瞥着他发白的脸色,“怕冷还来?”

郁安认真道:“因为今天不一样。”

“有何不同?”礼肃不甚走心地问。

郁安弯着眼睛笑了,“今日是我生辰,所以想来见你,阿肃。”

礼肃一静,看着他真挚的笑眼不言语。

多日没有音信,礼肃原以为这位殿下已经忘了他这个无名角色,却不想对方会在生辰这晚冒着寒风赶来。

像临时起意,又像一直记挂。

礼肃看不透郁安的想法,在对方面露迷茫之前,还是冷着脸让他进院了。

院中也没暖和多少,于是礼肃领着郁安去了正屋。

提着灯的香若没跟进去,和朝白去了侧边的耳房等着。

屋内陈设也很简单,中间两个坐垫围着一个快熄的火盆,想来该是一主一仆方才在烤火。

郁安被安排着坐在垫子上,手里愈发沉重的食盒被礼肃接手,顺势要放到一边的榆木桌上。

“等等!”郁安急忙站起来,差点又踩到裙子。

礼肃动作一停,“怎么?”

郁安指了指食盒,“这个,是我带给你的。”

掐了掐冻得木然的指尖,他难得有些懊恼,“可能已经冷掉了。”

礼肃没再多问,坐在另一个垫子上,借着火盆的光亮打开了雕花精致的三层食盒。

前两层是细致糕点,最后一层是凝出油光的清面。

“长寿面,”郁安挪过来给他解释,“我母亲做的,想带给你尝尝。”

礼肃垂眸盯着那碗冷面,“殿下专程跑来,就为了送这个?”

“嗯……”郁安看着他,“这是我让母亲专程为你做的。”

礼肃将食盒装好,淡淡说道:“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郁安巴巴地望着他,“那我呢?”

“殿下?”

礼肃抬起眼睛,缓声道:“谢殿下记挂,专程跑这一趟。”

这是要撇清关系的意思。

郁安坐在垫子上不认账,小声喊他“阿肃”。

火盆里的火光渐渐小了,礼肃随手从一边的书箱里抽出一本古籍,麻木地撕下几页掷进火盆里。

将熄的火苗有生命般猛然窜起。

郁安被火光闪了一下眼睛,“为什么要烧书?”

礼肃觉得他多此一问,又撕了几页丢进盆里。

“没有木炭,自然只能烧其他的。”

“……”

郁安沉默,思索着解决二人困境的方法。

但两个无权无势的半大孩子,想扭转局面又何等困难。

他暗自决定回去后跟郁氏说说好话,把自己房里的碳火再分些出来。

见郁安半天不说话,礼肃又撕了几页纸,“殿下怕冷,还是早些回去吧。”

郁安摇了摇头,很突兀地说:“今日是我生辰。”

礼肃看向他,“殿下想说什么?”

郁安斟酌道:“原本想把母亲做的面给你尝尝,因为……因为母亲说,这样寓意吉祥,可以健康长寿。”

礼肃捏着古籍的书页,“是么?”

“所以,”郁安视线一转,从明亮的火光移到眼前人冷淡的脸上,“所以我想给你尝尝,让你沾沾喜气。”

对上礼肃看过来的眼睛,郁安继续说:“我希望你健康长寿,事事顺意。”

礼肃不语,几个呼吸后才发出嗤笑,很无奈地叫他“殿下”。

他表现得全不在意,但郁安耳边传来的收集度上涨的提示却做不得假。

于是郁安微微一笑,“阿肃,我可以向你许一个愿望吗?”

见礼肃不回答,他很自然地接上自己的话头:“我想以后可以常来看你,你不可以拒绝我。”

后半句说得太霸道,礼肃将自己捏皱的书撕下来,“殿下为何要常来看我?”

郁安回得很快:“因为我想见你。”

礼肃撕书的动作顿住了,“你……”

郁安软着声音说:“我想经常见到你,阿肃。”

直白的话语将礼肃堵得哑口无言。

他凝眸看着身前的人,那对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看过来的时候显得倔强又认真,绯红披风裹着娇小的身形,像是冬夜里突然闯入的一片未熟枫叶。

小枫叶从不掩饰自己对礼肃的喜爱,在深宫里难得找得到这样大胆的“小姑娘”了。

无言半晌,礼肃才耳廓通红地憋出一句:“不行。”

说是不行,郁安却当他同意了。

经过短暂的接触,他已经很清楚眼前少年的别扭程度。

这晚郁安好好穿着披风,虽然去的时候吹了冷风,但在礼肃那里并没有受冻,这人一个劲往火盆里丢燃料,想冷都难。

饶是如此,郁安回程也冷得手脚冰凉。到了住处,他被灌了姜汤又用热水驱寒,脑袋沉了两日,却也没生大病。

过了九岁生辰,就是年夜宴。

这样的场合,就算帝后再不喜,郁氏也该按照宗室礼仪到场的。

虽是家宴,但仍不可随意。

郁安梳上发髻穿着水红宫裙,僵硬得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临行郁氏又给他披上一件祥云纹披风。

银白的布料挡住了裙摆,郁安稍微放松一些,乖乖牵住了郁氏的手。

一整场宫宴下来程序繁琐,郁安终于见到了传闻中威镇四方的远梁国君。

将到不惑之年的男子身量奇高,骨骼也较寻常人宽大些,面容刚毅,眼神犀利,像是一把染血的大刀。

下方是年长郁安几岁的太子梁嗣,身着玄红龙纹袍,在抬着下巴看人。

郁安跟在郁氏身边,一一见礼方才一起落座,宴会全程都和郁氏安静吃菜,未有人在意。

歌舞升平乐音绕梁终有结束的一刻。

宴会快要结束时,郁氏已经停筷,将桌上一碟稍远的糕点移到郁安面前。

此时远梁国君在考问太子学识,看看这一年来对方是否有所长进。

梁嗣刚开始还能应答如流,但远梁国君问得再深入些就答得颇为吃力了,抓耳挠腮之际一眼瞧见吃糕点的郁安,计上心头。

“父皇光顾着我了,可莫要冷落旁边的皇妹了。”

随着这声调侃落地,祥和欢腾的气氛冷了下去。

国君的目光从高台下落,终于凝在了郁安身上。

郁安咽下嘴里的糕点,将手里还剩的半块放到碟子里。

国君沉吟片刻,缓声道:“……安儿。”

顶着一众目光,郁安站了起来,“父皇。”

“上前来。”

安静已久的郁氏忽然起身,牵着郁安绕过小台宴桌,和他一起来到赤色阶梯下。

“陛下。”郁氏带着郁安见礼。

行礼过后,郁安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男子,“父皇。”

国君深沉的眼神如有实质,紧紧压在下方二人身上,沉默过后问道:“九岁了?”

抢在郁安开口之前,郁氏镇定地回道:“回陛下,安儿年前刚过了九岁生辰。”

郁安侧目,望向这个以保护姿态护在自己身前的柔弱女子,一时无言。

国君没怪罪她的抢话,沉吟片刻,语调冷然:“既已九岁,也该入学了。”

此话一出,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梁嗣脸色一黑。

他本意是逃过父亲追问课业,顺势再给这个不受宠的便宜妹妹找找麻烦,却想到父亲会想到对方的学业上去。

王后扫了一眼下方二人,及时出声:“公主体弱,又常在病中,故而年岁到了也未进学宫。”

听了她半带推脱的语句,国君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细细打量起郁安来。

确实较一般孩童瘦小些,脸颊清瘦,却显得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看上去聪慧又灵动。

这些年来,国君确实是很少见到这个女儿,如今凝神一看,倒生出几分怜爱来。

王后看出了他的意思,却曼声笑道:“公主尊贵易病,不若令几个高阶女官去贴身教习?”

国君没有答应,又垂视了下方二人几息,沉声对郁安道:“开春后,就和你兄长一起去学宫。”

王后啜了一口玉液,不再搭话。

梁嗣面露不忿又不敢反驳,只能闷头吃菜。

郁安嘴唇一动,还未言语已经被郁氏带着谢恩。

秀雅的身影盈盈一拜,像是误入北国的南界春风。

国君的视线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摆手让二人回去。

有了这个插曲,夜宴后半程气氛一直没回温。

虽然谢恩的时候态度恭顺,郁氏后来却没再提学宫的事。

国君事忙,这些入学琐事从来都是王后主持。那位娘娘方才情绪不佳,恐怕此事很难有个结果。

但孩子培养学识的事不可落下,郁氏早已备好了各类书经,预备天气暖些就亲自教习儿子。

郁安也没把入学的事放在心上,过了年就总往礼肃的小院跑。

刚开始还能找找理由,后面干脆就撒娇要去。

郁氏感到头疼,但没过多干涉。

自家儿子扮作女身本就受了委屈,难得能在宫中有个能说上话的玩伴,纵使对方身份特殊些,但两方都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所以郁氏只叮嘱郁安行事小心、要注意身体,又告诫他不要将自己的秘密告与旁人,在郁安乖乖答应后就放他去了。

郁安不止一次在心底感谢郁氏的开明,去找礼肃时也越发光明正大起来。

109 裙下之臣

◎上学宫的第一天◎

虽然见面的频率多了,但礼肃依旧对郁安不冷不热。

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里,往往都是郁安执意追在礼肃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礼肃看书,郁安也趴在桌边上,瞧瞧书页上的古朴文字,又瞧瞧礼肃白玉似的侧脸。

礼肃执棋,郁安就坐在棋盘旁,好奇地看他与自己对弈。

熟悉了一些,郁安终于知道院中那十五六岁名叫“朝白”的少年,不是远梁皇宫派给礼肃的下人,是从麟茂跟来的侍从。

朝白之于礼肃,就如同香若之于郁安,都是从小到大贴身侍奉的人。

虽有心护主,无奈朝白性子太软,在敌国为礼肃讨不到好处。

但礼肃也不需要他去讨,只求平淡度日,无人来找麻烦就是。

可郁安就是现下最大的麻烦。

礼肃不明白一直没有交集的远梁公主为何会缠上自己,颇有些甩不掉的意思。

雪地里扑来的身体太小,拥抱却是温暖的。

礼肃不会忘记对方的恩情,但无意与远梁的人牵扯太多。

异国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故国还有事要做。

郁安当然看得出礼肃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态度,仍旧装作眼拙心盲的天真模样,将自己宫里能调动的东西都送了一份过来。

礼肃多次拒绝无果,干脆木着那张俊秀的脸不开口了。

十一岁的稚嫩少年人,一脸沉闷都显得可爱。

郁安几次忍下想捏对方脸的冲动,又为自己不足对方肩膀高的身量叹息。

暗恼叹息的情绪散得很快,郁安缠人的手段倒是越发精进了。

越相处得多,他越能发现礼肃的长处。

对方会的东西实在太多,读书写字博弈抚琴都有造诣,想来在麟茂的时候受到了很好的教导。

既然如此受重视,那为何会被派来做质子呢?

郁安不清楚其中缘由,却也明白是出了不小的岔子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这些事不好多问,两人身份毕竟太过对立,或许以后会有了解的机会吧……

严寒的冬日快要结束了,郁安终于不必每次裹了一层又一层衣物来找礼肃了。

衣裳是穿薄了,但厚披风还是需要搭在肩上,这是郁氏三令五申不能脱的。

郁安并不觉得碍事,乖乖答应了。

正月里咳嗽气喘被连着灌苦药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滋补的汤药本就够苦了,但治病的药汁更是难以入口,郁安实在心有余悸。

出于对苦药的敬畏,郁安每次都把衣服穿得很严实。

但到了礼肃这里,披风就不必再穿了,因为房里实在暖和。

郁安看了看提前烧好的碳火,又去看礼肃若无其事的脸,总是会笑嘻嘻地喊他“阿肃”。

礼肃默认了这个称呼,但对郁安依旧客气疏离。

郁安倒是全不在意,一心一意黏在对方身边,像衔枝而来又绕巢不去的无名鸟雀。

这份殷勤不是没有回报的,郁安能感觉到,礼肃的态度在慢慢软化。

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宛如冰霜化水,冻湖入春。

二月里的某天,郁安从礼肃的小院回来,被郁氏叫去了主殿。

近来郁氏都在教他识字写字。此方位面的文字太复杂,郁安虽并不是真的小孩,却也时常感到费解,倒也实打实用心在学。

可这日郁氏叫郁安过去,不是让他识字读书的,是说要他上学宫的事。

年夜宴上国君随口一提之后杳无音信,郁安以为此事已经不了了之,没想到到了日子还真要去。

远梁皇室的学宫设在皇宫外沿独立成殿,与王宫内部通过御花园相连,不仅接纳皇子公主及其伴读,也收取身份尊贵些的宗室子女。

难为国君还记得郁安入学的事,见着初春天暖,便让王后安排下去。

郁安无法,闷闷地收拾好书箱,又匆匆去把这事告诉了礼肃,说以后下学再来陪他。

礼肃反应平平,让他好好上学。

郁安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知道眼前人恐怕心情不妙。

没人缠着,不是应该轻松些么?

郁安歪了歪头,又强调一遍,自己散学之后会来看他的。

礼肃神色自若,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于是任务收集度又悄悄涨了。

陪读人选,郁氏属意的是香若,叫郁安省心些,但无奈紫兰主动提出由她照看郁安。

知道这是王后的意思,郁氏无力拒绝,只能让郁安多加小心,在同窗面前切记遮掩。

郁安认真应好。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砺,他总算能面不改色地穿裙戴钗,叫所有见过面的人都挑不出差错。

除了礼肃。

或许在礼肃面前,自己总不自觉就得意忘形,才会被少年忍无可忍提醒多次,要他纵使年纪尚轻也要注意贵女礼仪。

郁安每次乖乖答应,可依旧我行我素。

不论是奚落嘲弄还是好言相劝都没有转变令郁安态度,礼肃别无他法,只能耳带薄红,亲自替他拉好了翘起的裙摆。

此事有一就有二。

每每见到礼肃又是恼火又是脸红的模样,郁安都在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上学宫的第一日,郁安就开始想念他可爱的阿肃了。

终究是入了春,御花园里百花繁盛,远比冬日里霜雪打焉却还被强行催放的模样动人。

郁安无心看花,被提着书箱的紫兰带着穿过一整座园林。

二人自一条羊肠小道出了皇宫,此后上了马车行过一条深墙大道,在尽头瞧见了皇室学宫的侧门。

为着服务皇室,这道侧门甚至比面向外界的正门还要气派。

高头大马的侍卫分立两侧,对下车走近的郁安躬身行礼。

即使不清楚来者具体是何身份,单看对方来时的方向也该拿出十二分的恭敬。

郁安平静地受了礼,在言明身后和来意后,被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领进了学堂。

学宫很大,且分设了不同课业类别,划分出不止一处院落来布置学堂,不论男女,只依据年龄对学子进行分层。

郁安被安排在启蒙学子一列,听着一位知天命年纪的儒雅先生慢慢悠悠讲课。

先生学识渊博,要求也多,不会管学子是宫中公主还是官家公子,一视同仁让他们回去抄写几页简易书经作为功课。

郁安下了学,眼睛还花着,闭上眼都是书卷里一个又一个结构复杂的繁体字。

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九岁稚童,功课完成得很快,只是撑着桌案执笔太久仍觉得手酸。

好在天色未晚,郁安按照之前的约定去礼肃那里。

去的次数多了,早就不用香若来引路,郁安兴致一来,孤身就能去了。

怕礼肃以为他言而无信,郁安提着裙子走得飞快,小小的身体跑得急了还是容易喘不过气。

他慢下脚步缓了缓,一颗心怦怦跳动着。

终于到了地方,远远地看到院门半开着,郁安慢步走近了,透过未合的木门看见了院中石桌旁的礼肃。

早春的夜来得还是很早,少年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桌边摆了一盏灯笼,橙色烛光将他素色的衣摆照出一层暖色。

像是十五的月亮,高悬不可即,细看却觉出温柔。

郁安推开院门,提裙走近院中。

发出的阵阵声响不大,却足够提醒院子里的少年有人来了。

礼肃未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郁安靠近准备言语的时候,适时出声:“来了?”

郁安笑盈盈地走到他身前,“阿肃在等我呀?”

礼肃淡淡道:“殿下又在自作多情。”

郁安看着他故作老成的样子就想笑,“阿肃就是在等我。”

他说着想笑,呛了口夜风,闷闷咳嗽起来。

礼肃不语,提起桌边的灯笼站起来。

“殿下受不得寒,进屋罢。”

郁安不敢再造次,又咳了几下,平复着呼吸跟着礼肃进了里屋。

屋子里点着夜烛,角落的火盆烧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添好的炭火,一进去暖意融融。

郁安想摘披风,被礼肃很短暂地按了一下肩膀,不由面露疑惑。

“阿肃?”

礼肃很淡定:“别脱了,不是冷吗?”

郁安怔怔道:“屋里又不冷。”

礼肃没和他过多分辩,瞥见他停在系带处的指节,“殿下功课很多?”

郁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目光一凝,彻底摊开双手后在几处地方都看到了点点墨痕。

“……不多。”

郁安一面答话,一面将手收回披风里,为自己抄个书都沾了一手墨的事感到羞愧。

因为要赶着来见礼肃,他确实没顾上收拾好残局。

没料到小黏人精也会吃瘪,礼肃抽抽嘴角想笑,但看着对方低垂眼睫的可怜样,又不忍心再嘲弄他了。

因为这点莫名其妙的心软,礼肃取出随身带着的手帕,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帮郁安擦手了。

“……”

郁安抬起头,水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礼肃,很快发现对方线条柔和的面容泛起了浅浅的粉意。

那浅粉随着郁安的细看而逐渐加深,眼见着春日桃花快要变成日暮云霞。

礼肃终于忍无可忍:“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郁安弯起眼睛,“阿肃,你好怕羞。”

礼肃拧眉,把手帕往郁安手里手里一塞,闪身退开了距离。

“男女授受不亲。”

骤然听他说起性别的事,郁安有些不知所措,“……啊。”

他下意识在自己的乌金衣裙上拽了一下,思考着言明身份的可行性。

一切伪装不过是为了在远梁皇宫里有路可走,毕竟这具身体还小,又要护住郁氏,郁安能做的选择实在太少。

礼肃不是别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到处宣扬。

可两人相处时间不长,纵然是有可以理解的苦衷,但郁安还是不想给对方留下自己有奇怪癖好的印象。

现在还为时尚早,坦白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说】

加入一点口嫌体正直

110 裙下之臣

◎第一年◎

做好决定,郁安调整好表情,认下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的说辞。

他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可是,我才过了九岁生辰,今年冬天也不过十岁。阿肃,你不必把我当女子看待。”

礼肃皱着眉头,没被他轻易带偏。

“不论是何年岁,你都是女子。既是女子,我与你相处就该保持分寸。”

“那……你就把我当做妹妹好么?”

郁安捏住那张手帕,重新走到礼肃面前,稚气道:“我比你小,可以做你的妹妹。”

礼肃坚持道:“这不是年纪的问题。”

郁安仰头看他,“我想要你做我哥哥,阿肃。”

“你知道的,我的兄长不喜欢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眸光一暗,声音低低的:“他只会欺负我。”

礼肃和梁嗣打过几场交道,当然不止冬天跪地那一次被找过茬。

那位太子殿下气量太小,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对自己瞧不上的人绝不会手软。

礼肃垂眼看着郁安微微颤抖的睫毛,嘴唇一动,想问他受了什么委屈,想了想又闭口不言了。

自身都难保,还关心不相关的人做什么。

虽然这个“不相关的人”生了一副乖顺模样,笑起来叫人联想到日出朝露和雨后霓虹,但通通与他礼肃没有关系……

“阿肃——”

郁安像是看不出礼肃眼神里的疏离,伸手牵住他袖口的衣料,开口就是黏黏糊糊的语调:“阿肃,阿肃哥哥。”

礼肃不吭声。

郁安语气有点委屈:“哥哥?”

礼肃伸手去推他抵过来的额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郁安欢快地笑了起来。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0%]

借着把礼肃当哥哥的借口,郁安在礼肃那里讨到的好脸色越来越多。

礼肃答应之后,好像真把郁安当妹妹看待了,虽然还是称呼他为“殿下”,但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不听话的后辈。

特别是郁安言行不合女子规范的时候,礼肃会严肃地劝导他,非常恨铁不成钢。

郁安大多数时间还很听话,受不了才会撒娇似的喊他“哥哥”,然后就会被礼肃放过一马。

随着学宫学习的深入,夫子每日留的功课也多了起来,见郁安识字写字进步神速,还特意为他准备了另外的课业。

早就过了启蒙阶段的郁安累得手酸,到最后干脆拿着书和宣纸去找了礼肃。

礼肃会拿着古籍教郁安更深的东西,再顺手把他的课业做了,把郁安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礼肃在郁安面前永远表现得沉稳,好像无所不能,但相处得久了,郁安也能看出他在强撑。

毕竟还是个少年,天资再聪颖,年幼时学过再多,被送作质子却也失去了进修的渠道。

得想个办法,让礼肃和他一起上学宫。

郁安默默思量着,又向礼肃提要求了,想要他来接自己下学。

不需要离宫,在御花园等他就好。

为了避免礼肃撞上梁嗣被找麻烦,郁安摸清了梁嗣那厮的行踪,对方一般下了学还要缠着夫子询问讲义,应当是没机会在他和礼肃面前找事的。

在学宫里,郁安也曾碰见过梁嗣几回,被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通,装作听不懂就糊弄过去了。

梁嗣嘴臭便罢了,郁安不计较这个。但此人让礼肃罚跪受冻的事,郁安却一直记得,总要找个机会讨回来。

但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下学之后,郁安能在御花园就见到礼肃。

或许是躯体年纪小,郁安总觉得到了此方世界,自己好像也幼稚了许多,会因为很小的一件事就期待半天。

但能见到那个人年幼的模样,又能和对方一起长大,确实是很新奇的体验了。

郁安不介意陪礼肃一起,从稚气未脱到成熟稳重。

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

学宫十日一休,今日下了学,明日能休息一天。

郁安计划着明日行程,白日在礼肃那里待一天,晚间回了无云宫陪郁氏用膳消食。

几乎是走出小道的一瞬间,郁安就看见花丛簇拥着的礼肃。

他快步上前,在礼肃转身看来之际,不自觉就绽开一个笑。

“阿肃!”

礼肃已经逐渐习惯了郁安的热切,但见到他因为急切而有些气喘的时候,眉心一紧。

“急什么?”他板起脸,“我又不会跑。”

郁安又笑了,“想早点见到阿肃。”

待他缓过气来,二人顺着石板小路回宫。

提着书箱的紫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眼含探究地打量着二人。

回程需要穿过御花园,路上闲来无事,郁安向礼肃介绍园中远梁特有的植株类型,认识的就多介绍几句,不认识的就一句话代过。

礼肃看着他故作了解的样子,唇角微微扬起。

郁安不知道身边人已经被他逗笑,还认真地在记忆里调动关于这些花草的内容,最后发现记忆实在模糊,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絮絮叨叨的声音一停,周遭只余下叽喳鸟鸣。

有微风吹过花草,带来一阵令人闲适的窸窣响动。

久久等不到郁安出声,礼肃主动开口:“怎么不说了?”

郁安诚实道:“因为有点记不清了。”

礼肃唇角的笑意加深,刚要启唇逗他几句,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跪地行礼的声音。

两人转身,望见了从松柏林里漫步而出的远梁国君。

紫兰已经躬身跪地,在问安国君。

没想到会这样巧,郁安眨了一下眼睛,也跟着行礼。

礼肃一顿,接到国君投来的一瞥,垂首行了个麟茂的礼。

国君示意众人起来,注意力没停在礼肃身上,只冲郁安抬手道:“安儿,你来。”

郁安看了一眼礼肃,对方眸光沉静,并没有太多反应。

郁安掩唇低语一句,然后起身,缓步去到国君身边。

“父皇。”

国君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底,面色依旧从容,“陪父皇走走。”

郁安自然应好。

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花林拐角,一众内侍连同紫兰都跟了上去。

礼肃在原地未动,半晌,收回了沉凝的目光,孤身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郁安陪国君逛了半个林子,终于听对方稳声提起礼肃的事,问郁安是否和他相熟。

知道此事瞒不过国君,于是郁安言明二人是朋友。

国君沉声问郁安,年岁相似的人这样多,为何偏挑了礼肃做玩伴。

郁安道:“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要以礼相待。”

国君沉默,一瞬后刚毅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没反驳郁安的话。

郁安趁热打铁,提出自己与礼肃交好、想与他一起去学宫的事。

有了前面的“远客”一说,国君并不反感此事,见“女儿”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沉吟片刻也就同意了。

两国相争,稚子何辜?既已到了远梁,若是连学宫都人不让去,反倒落人口柄。

于是礼肃去学宫的事被国君一锤定音,下面的人立即去办。

为避免横生枝节,郁安连夜给礼肃收拾书箱,将笔墨纸砚和各类经书一股脑塞进去,又去叮嘱朝白要当好书童。

小殿下对公子关照有加,是个顶好的姑娘。

小殿下说的话,朝白无有不听,应声后就欢天喜地为礼肃准备明日要带的膳食去了。

不同于朝白的喜不自胜,礼肃的反应几乎算是平淡了。

“此事是你向国君提的。”他断定道。

郁安回道:“是我。”

“为何?”

郁安不答,走回少年身边,仰起头和他对视。

礼肃半垂着眼帘,看人时眼眸沉黑,像是晕开的墨。

怕这人指责他多管闲事,郁安抿了抿嘴唇,还是轻轻说道:“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上学宫。”

为表明自己强烈的意愿,他又倔强地重复一遍:“我想和你一起。”

礼肃表情冷静,“我的事,你何必牵扯太多?”

郁安去勾他的手指,礼肃身体一僵,但没甩开。

“阿肃,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对你好。”

“……”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也希望你能变得越来越好。”

“……”

郁安拉住他温热的手,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所以,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好吗?”

“我们都太小了,很多事都不得不依靠别人。但这不是软弱,只是凭风借力罢了。”

“我只希望,你可以健康顺利地长大,做到所有想做的事。至于途中狼狈,又有什么关系?”

礼肃不语,郁安又伸手去碰他白净的侧脸,然后被拽住了掌心。

少年捂着他泛凉的手,冷着嗓音骂他:“啰嗦死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5%]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安都和礼肃一起去学宫。

不同于郁安还由夫子启蒙教导,大他两岁的礼肃在通过学宫测验后,直接和梁嗣一起跟着大儒讲读经义,既学礼乐书法又学射箭御马,课类之多,令人咂舌。

郁安闲时,会踩着石头踮脚去够礼肃学堂的小窗。

礼肃坐在窗边,听着夫子口沫横飞地讲学,转头就对上窗台边炯炯有神的眼睛。

见他发现自己,那双眼睛会微微弯一下,将主人欢喜的心情无声传达。

礼肃怕他摔倒,几次要郁安别踩石头了,却被对方以“等待太无聊,想快点见你”的说辞堵回来。

“你身为女子,莫要言辞放浪。”他红着脸告诫。

郁安想说自己只是实话实话,但逗人太过也不是好事,于是点头应是,下次却照犯不误。

礼肃无奈,不知疲倦和他说理,最后发现这人不知悔改,只好一次又一次去捂他嘴。

他们度过了宁静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