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梁公主的及笄礼定在十五岁生辰这日,由国君亲自敲定。
在远梁皇族里,各阶内命妇都对这玉安公主颇为好奇。
前些年里,这个名字未曾过耳,就算是有人偶然提及,众人也不过是感慨一句:哦,是那个和郁妃一起被丢进冷宫的小可怜虫。
但这几年形势大有不同。
未曾想到行事果决的国君居然也会心思多变,忽然将那母女二人放至人前,对那小殿下多有照拂,这不,如今连及笄大礼也办上了。
怀揣着看热闹的心态,命妇们拿到请柬纷纷赴宴,分立台下两侧,端着姿态,眼神却悄悄往上方的郁妃身上放。
这位久居深宫的妇人气质出尘,纵使虚度无数岁月也娇妍如初,像是高高挂在枝上的白梨花。
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为女儿操办及笄之礼的喜色。
不免有人觉得无趣,时不时往气势巍峨的大殿外瞅,想瞧瞧能让国君坐镇观礼的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终于挨过一阵冗长肃穆的宫廷乐音,众人听见了一声又一声宫人传报,几息后,远远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自殿外走近。
来者容妆极盛,一身华服风姿绰约,几个婀娜的宫女陪侍身后,为其托举逶迤垂地的繁复裙摆。
众命妇将目光放在那人身上,不论是否服气都要由衷感慨,这玉安公主确实生得极美,一瞥一笑自有风情,只是身量未免太高,竟与寻常男子无异了。
且不论她们在心底如何评价,面上都是一副和煦模样,含笑看着这及笄公主向国君叩首三次,手叠额前行了大礼。
大礼共行三次,在国君沉稳地让他平身后,郁安直起身,看向了高座上的远梁君主。
“上前来。”君主如是道。
郁安看了一眼宫廷女眷那列,最先看到的是郁氏情绪深重的眼睛。
她也很不好受,孩子被扮作女身,连成年大礼都只能依照女子习俗落成。
但无论如何,他们母子二人要在深宫中存活,都只能如此。
郁安将她的愧疚与挣扎看在眼底,对自己的处境并不会抱怨什么。
于他看来,只要达到目的,无所谓用何种手段。
求生如此,做事更如此。
心下一片清明,郁安拾阶而上,众侍女则回退左右,屏息凝神地观礼。
来到国君与王后身边,郁安垂眸跪下,露出顺从的姿态。
王后眼神里带着似真似假的欣慰,优雅起身,自一边女官呈上的托盘中取出一支雕饰精致的发簪。
拾起发簪,她纤长的指节一停,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顿在某个角落。
而后她收回目光,用手中的雕花金簪轻轻盘起郁安半垂的乌青长发。
“玉安公主,贺你成年。”
郁安抬眸对上李氏含笑的眼睛,“多谢王后。”
不必旁人相扶,郁安理好衣裙站起身来,早已不见幼时被裙摆绊倒的窘迫。
他站在王后身侧,转身面对着前来观礼的一干人等,从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里准确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礼肃静立在最下方,眸光浅浅,像一片皎洁温和的月光。
及时接住了郁安投过来的视线,礼肃眼尾一弯,笑颜轻展。
郁安也对他弯眸,但人多眼杂很快就掩去笑痕,接过了宫人呈过来的醴酒。
将两人心照不宣的互动看得分明,站在梁嗣身侧的赵远之吸气,恨不得用眼神把礼肃大卸八块。
一直盯着这个伪君子看也不值当,他冷哼一声,又转头去看郁安。
向来简朴的玉安妹妹浓妆艳抹起来也很好看,赵远之看了一会,莫名其妙脸又红了。
饮酒结束后是听封赐字,郁安将醴酒饮尽,专心听着宦官高吟圣旨。
圣旨无非是歌颂国运鸿昌,又赞美公主品行淑端温良恭顺,今此及笄,望其团结亲族爱子爱民,身作表率弘扬皇室之风。
说是赐字,其实还是“玉安”二字未改,郁安听罢,跪地谢恩。
宦官将御旨交出,郁安抬手去接,跪地长拜几息,缓缓直起身来。
在礼成的前一刻,变故发生了——
郁安听见耳边一声脆响,如玉石相击,而后颈侧一沉,盘好的发丝已尽数散开。
墨发倾洒如瀑,遮住他的侧脸。
在四下的惊呼里,高台上的华服“公主”垂下眼睫,看向了断成两段坠落在地的金簪。
象征吉祥的金簪无故断裂,虽未有实在的损失,但终究寓意不好。
公主的及笄大典出了这样的差错,饶是国君沉稳,也不由皱着眉头问责了礼仪司。
礼仪司中人人自危,表示金簪是年中就让出了名的工匠在做的,每个环节都有人盯梢,绝无残次一说。
既然金簪本身没问题,出问题的就是接触金簪的人。
但这东西一直由专门的宫人妥善保管,从无疏忽,怎么一放在公主身上就断开了呢?
国君下了死令要查,底下的人不敢不从,刨根问底抽丝剥茧盘问过无数宫人,最终一无所获。
可除此之外,也只有王后和公主碰过金簪了,没人敢疑心待人宽厚的王后。
事实难以探查,但宫中已渐渐有传言说:玉安公主是不被神佛承认的不详之人。
金簪断裂,预示此女不受护佑,于家于国不堪大用。
多番搜查没有后续,国君动了怒,后来被王后好言劝解,又查了一阵无果,最终也不再查了。
此事无疾而终。
在宫中风声鹤唳之时,郁安每日就宅在无云宫里,房门不出,躲个清闲。
遇到前来探查的紫兰,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床头,像是因为及笄大典的变故暗自神伤。
紫兰安慰他:“真凶定会被抓出来,公主是无辜的。”
郁安当然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也知道倾全宫之力都探查不出的真凶是谁。
在这深宫里能只手遮天的人,还能有谁呢?
无论是及笄礼上李氏笑意融融的眼神,还是举座喧哗里梁嗣冷笑的脸,都把答案直白地推到了郁安面前。
原来沉寂了这么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啊。
让国君重新厌弃郁氏母子,然后让梁嗣完全占据对方的视线,做独一无二的储君,将他们重新踩在脚下。
太贪心了。
可这些贪心之人的愿景好像要落空了,郁安并不在乎自己是美名还是骂名,事情既已发生了,不如顺势谋些好处。
他在人前装作食不下咽的模样,混淆有心之人的判断,并挖掘出了一项娱情活动:钓鱼。
整日不出门除了不必应付他人外,还有一个的好处,就是不用梳妆打扮,连裙子都不用再穿。
郁安自由了一段时间,穿着中衣中裤在房间里行动自如,冬日里烧着热炭也不会冷。
郁氏倒是担心他被大典的事伤到,毕竟神佛一说过于沉重,可见着自家儿子在房里撒欢全然不受影响,也就慢慢放了心,可在外人面前还是一副忧愁样。
母子二人演技一流,真让众人信了八分。
而在此期间,郁安也真正钓到了鱼。
这条名作“礼肃”的鱼清白持正,乖乖送上门的时候,可爱得不行。
那双弧度柔美的柳叶眼面对外人时很凌厉,可对上郁安时,就化成树梢上滴落的初春雪水。
有点冷,但更多的是温柔。
一见到郁安,礼肃眼眸一闪,立即就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郁安身上,将对方雪白的中衣遮进内里。
“穿好衣服。”
郁安默默将披风系好,“噢。”
见他乖乖听话,礼肃眼神微柔,将他的脸看了又看,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清瘦了些。
郁安抬起眼睛,“阿肃。”
一声“阿肃”叫得亲昵又婉转,配着放轻的声线,像是交付了全身心的信任。
他眼睛里有眼前人小小的倒影,宛如一对清亮的湖泊。
礼肃看了一会,没忍住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他的眼尾,“谣言不必去听。”
少年的动作很轻,郁安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蝴蝶吻了一下。
他睫毛颤动一下,低声答道:“我知道的。”
礼肃叹息一声,替他整理好披风,“知道还这样难过?”
郁安沉默,按住了礼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他低眉敛目的神情和那日受礼时如出一辙,金簪落地时独身而立,在议论纷纷里孤立无援。
哪怕场合和时机都不对,礼肃却只有一个念头——
想将那人护在晴天之下,守住对方的笑容与温暖,南方的春雁合该自由翱翔,而非冻死在北国冷风中。
若非国君沉着脸宣布大典继续,礼肃真会头昏脑涨抛开一切,不顾当下的身份处境,去到郁安身边。
但这样做的后果,两人都无法承担。
往事已矣,礼肃忽然扣住郁安的手,将他往身前带了一下,“穿好衣服,和我走。”
郁安愣了一下,即使不知道礼肃意欲何为,也从不会拒绝礼肃。
“好。”
在十五岁的第一个春天,郁安被礼肃带离了远梁皇宫,这个困住了他们数年的地方。
衣裙是随便穿的,没再讲究所谓的女子规范,言笑是肆意随心的,也不再具备习得的公主礼仪。
乌发半颓,珠翠了了,随性而自由。
倒是礼肃看不惯郁安梳得潦草的头发,动手替他将发簪解散,手法生疏地为他理顺长发,而后用什么东西挽起了那些柔软的发丝。
郁安接过礼肃递过来的一面镜子,侧了侧头,看见了一支梅花纹样的白玉簪头。
“阿肃——”
礼肃很温柔地看着他,“阿郁,生辰快乐……”
“阿肃,只有新婚丈夫才会妻子梳头。”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要送簪子呢,肃
117 裙下之臣
◎阿郁会喜欢吗◎
此话一出,一时寂静。
郁安放下了镜子,感叹自己最近真是被教习女官教昏了头,才会说出男婚女嫁这样荒唐的话来。
这样的玩笑对礼肃而言,好像有些太过分了。
果然,礼肃表情空白几秒,耳廓染上一层朱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一边传来一声闷笑,郁安转头,望着坐在石头上的黑衣男子。
“范大哥,你笑什么?”
此人全名范泉,正是几个月前打扰过礼郁二人的梁上君子。
礼肃向郁安解释,这人这是他母亲的旧部,去年戍边结束后就自麟茂而来,特地归属幼主。
忠心真假有待商榷,但对方拿得出礼肃母亲的信物,又对那位女将军的生前事迹极为清楚。
礼肃考察数月,觉得此人还算可信,必要时或可一用。
这个必要之时,就好比当下,礼肃能借他顺利带郁安出宫散心。
出宫时也有个小插曲,范泉打量着郁安,思考着将主上这位的青梅竹马扛在肩上还是提在手里。
还没等他打量多久,就察觉到身边冒起了冷气。
范泉看向旁边的礼肃,被幼主冷然的眼睛盯得哭笑不得。
“不可冒犯阿郁。”礼肃警告道。
范泉忍笑,主上年纪不大,竟是个故作沉稳的小古板。
于是他干脆不再多看,一手一个,将两个半大小孩挂在臂弯里,足尖一点就上了红墙,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时间拉回现下,范泉被郁安一问,嘴角抽搐着,似乎又想再笑。
但被礼肃眼神一扫,他勉强稳住表情,冷静道:“没笑什么。”
于是郁安不再管他,扭头看向礼肃,见他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这才细声道:“阿肃,对不住,方才是我胡说的。”
礼肃神情还是有些僵硬,眼睛没看他,视线落到他颈侧一缕垂落的发丝上。
“……嗯。”
郁安瞄了一眼少年耳侧还没消退的红,自觉过分,又巴巴地道歉:“真的,我是说笑的,阿肃莫要当真。”
奇怪的是,他如此认真的保证,却让礼肃纤长的睫羽垂得更低,将浅色的唇瓣一抿。
好像还是不满意。
郁安摸不准他意思,决定使出转移注意力大法,“阿肃,难得出宫,这晴日里又暖,不若我们去踏青吧?”
礼肃目光上移,终于看向郁安的眼睛,“想去踏青?”
郁安煞有介事地点头。
他说想去,礼肃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三人租了辆马车逛去京郊。
郊野里踏青的人很多,郁安和礼肃都衣着简单,混在一众百姓和小贵族中并不突兀。
怕郁安走散,礼肃跟得很紧。
郁安却当他是人多不适应,干脆牵着他往前走。
礼肃步伐一顿,而后手指微动,扣住了对方温暖的掌心。
范泉抱着剑远远坠在他们后面,目光放在二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没忍住乐了。
人家开个玩笑都会害羞生气,怎么现下又拉着人家不放了呢?
怪有意思的。
春日里阳光很好,郁安走了一阵觉得热,想解披风又被礼肃叫停。
见郁安目露疑惑,少年轻轻挣开他的手,“在此处等我。”
语毕,他看了一眼后方的范泉。
范泉会意,抱剑上前,站在了郁安身侧。
礼肃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把无花色的纸伞。
伞面一撑,为伞下人庇去一方阴凉。
温暖的阳光被隔绝,郁安抬头看向礼肃。
“阿肃,晒到日光也没关系的。”
礼肃很会照顾人,但这种体贴像是对女孩子,时常让郁安觉得尴尬。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没那么娇气。”
礼肃撑着伞不动,只说:“可是阿郁很热。”
没说照顾妹妹或是关照女子之类话,他只是语调温和地叫他“阿郁”。
暗示着这是仅针对郁安的关怀。
所以在少年清潺如水的眸光里,郁安释怀了。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京郊并肩许久,结伴漫步春光。
伞面遮去日光和外人的窥视,为伞下两人开辟出一方亲密的空间。
最后还是郁安喊累,礼肃才带着他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礼肃去雇车,郁安被安置在闹市外等待。
等了又等不见礼肃回来,郁安心下疑忧,决定进去找人。
刚带着范泉走到闹市街前,郁安就瞧见牵着马车往这边赶的礼肃,而他身边,有位扎着长辫的姑娘正巧笑倩兮地与他说着什么。
郁安眼睛一眯,抱着手臂,立在原地不动了。
礼肃一眼就看见了街前的郁安,脚步不由加快,不想叫他等急了。
而那长辫姑娘也快步疾行,最终和礼肃一起停在郁安身前。
赶在郁安开口之前,长辫姑娘对他微微一笑。
“愿花神护佑你们。”
郁安不明所以,“什么?”
长辫姑娘摇摇头,并不多说,挂着笑意对几人颔首,而后挎着空篮翩然离去。
见郁安目光追着卖花女的背影,礼肃态度淡淡,将马车勒停又摆好小梯。
“不必在意她的话。”
郁安细问礼肃到底怎么回事,被对方敷衍过去,被扶上马车的时候还茫茫然的。
但心间的惘然在掀开车帘时消散无踪,郁安看见了青玉瓶中层叠参差的白山茶。
他身形一顿,嗅着空气里淡雅的花香,慢慢在车厢里落了座。
礼肃上来之后,发现郁安神色复杂,沉默地盯着花枝。
范泉在外御车驾马,车内的两人默然无声。
过了片刻,礼肃低声问:“不喜欢吗?”
郁安不答反问:“阿肃怎么会想到买这个?”
礼肃很平静:“碰巧看到,就买了。”
与郁安对视时,少年眼眸里闪着微光,宛若湖面月影。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迟疑的语气说道:“这花丰盈,不受远梁人喜爱。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会喜欢。”
郁安不语。
礼肃敛眸看向那些洁白的花朵,声音放轻:“阿郁不喜欢吗?”
“我喜欢。”郁安终于开口。
对上礼肃看过来的眼睛,他重复道:“我很喜欢,阿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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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郁分明说的是喜欢花,但礼肃此刻只觉得对方说的是其他的东西。
因着这一点歧义,礼肃后半程竟不敢再看郁安的眼睛。
分别前,郁安道:“阿肃,你的簪子和花,我都很喜欢。”
礼肃问他:“阿郁,你开心吗?”
“嗯,”郁安笑了,“谢谢你带我出宫散心。”
礼肃怔了一下,“原来你知道。”
郁安弯着眼睛,站在台阶上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太担心我,阿肃。”
郁安比礼肃想象得要坚强许多,这一点在这些年里不断得到应证,甚至在未来的很多时光里都是如此。
春末夏初的时候,传来南方动乱止息的消息,原来麟茂国与无竭国交战数年,终于将无竭吞并,一改天下四分的格局。
麟茂如今在南边一家独大,这让在远梁国充当质子的礼肃地位都水涨船高。
同样是寄人篱下,不仅没人再敢轻视欺辱,还要看他眼色小心行事了。
礼肃对此反应平平,没有因为旁人改观就自视甚高,每日里该去学宫便去,并不理会赵远之等人。
但有一点要提,公主办了及笄礼就算是成年,自然不必再来学宫。
可郁安不仅要来,还每天都来,没有进门只是待在马车里等礼肃散学。
而今梁嗣长居东宫,自有太傅教导,郁安去学宫不必担心撞见对方,只用应付赵远之一个,倒是轻松太多。
刚开始郁安还是会进学宫的,但赵远之那厮近些日子脑袋发昏,一见到郁安就黏黏糊糊地叫妹妹,竟真有几分情真意切。
郁安见他没再刁难礼肃,不好再发火,可老是被追着叫妹妹也确实接受无能,于是干脆等在侧门的马车里了。
走侧门的都是宫中人,来来往往的人不多,基本都知晓公主与质子感情甚笃的事。
不详之人和厌弃之人凑到一起,竟是自幼的青梅竹马,倒也是奇事一桩。
郁安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自从及笄大典生变之后,故作消沉几天,也就我行我素起来。
旁人只觉得他是自暴自弃,但郁安却觉得好受得多。
没有教习女官约束,紫兰又事不关己懒于盯梢,郁安不必再穿繁重的宫裙,随意套一件衣裳就要出门。
然后被香若塞了一条浅色襦裙在怀里。
还不等郁安拒绝,香若又从妆奁里熟练地挑出粉盒,为他遮掩喉结。
待梳好发髻挑选簪子,郁安将顶层的那根白玉簪递给她,“用这个。”
香若没问他为何只偏爱这一支,沉默地接过那支栩栩如生的梅花簪,轻轻别在那稠密乌亮的发间。
一根簪子足够了,再多的话殿下会闹。
香若做好一切之后,便极有眼色地退下,又为院外的紫兰找些事做,以防她总是将目光放在郁安身上。
而郁安则借机溜走,去接礼肃。
按照礼制,公主成年之后要搬出皇宫自己立府,趁着眼下国君还没提,而宫里的人又对自己避之不及,郁安要尽可能地多和礼肃相处。
质子之约为期十年,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熬夜掌勺
118 裙下之臣
◎祈雨仪式◎
这一年入春之后雨水益少,到了夏月,昼夜更见不着一点水色。
日光炎炎烘烤黄土,一出门就是扑面而来的暑热。
眼见着要收成的季节,流着热汗的百姓只能望着旱裂的土地哀嚎,骤减的米粟数量自给都困难,又如何上贡朝廷呢?
不只是民间,宫中亦缩减了用水耗量,水井枯竭,宫河干涸,连王后宫中都置备的冰盆都少了。
王后都如此节俭,更妄论宫中其他人。上行下效,整个远梁国用水大减,热意一时间席卷了这片土地。
有传言说是这是南方战乱带来的天罚。
亦有人说公主及笄之年大旱至此,恐是不祥之兆。
干旱年岁惹得人心恐慌,会牵扯出各式说法,郁安当然明白这一点。
只是他不在乎有心人泼来的脏水,却也不会让他们借此机会将他再往下踩。
国君不信鬼神之说,对待郁安一切如旧,只是偶尔被国事与太子那边绊住脚,忙得焦头烂额,召见郁安的次数少了很多。
长期如此,恐会生变。
而礼肃也不会理会那些无稽之谈,在学宫因为酷暑休假的时间里,时常翻墙出宫,似乎有事在做。
怕郁安大热天找他时扑空,礼肃让郁安就待在无云宫里,自己稍有空闲就会来看他。
于是郁安听话地等了,苦等无果时,总幻视自己是等待夫君回家的怨妇。
这就是长时间穿女装的后遗症吗?!
郁安如梦初醒,也不继续在无云宫里胡思乱想了,由香若跟着出去散步了。
远梁地处北域,因为久旱未雨,空气干燥至极。
但今日倒是奇怪,这样闷燥,来往宫人竟也很多,全不复平日的稀散萧索。
郁安留心观察了她们手中的物什,有香炉有酒器,像是某种供奉品。
日落时分,燥热犹存。
郁安没有多想,寻了小道沿着绿林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后方的清影潭。
那是他与礼肃初识的地方。
孩童时期辽阔幽深的深色寒潭,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方圆百米的石底潭湖。
物燥天干,清影潭只余下底层的浅水,火红晚天倒映其中,铺成一张色彩极佳的画卷。
郁安垂眸看了那湾水半晌,靠在了潭边屹立的墨石上。
这样的天气里,连风都奢侈。
香若手执团扇轻轻扇风,像是也觉得燥热。
此方世界里,郁安素来体寒,在旱热天气里也不觉得多热,见她额角带汗,便让她先回去。
香若摇头拒绝了,请求郁安再过片刻就回住处去。
无他,只因对方太热太冷都要闹病,在外久留不是良策。
郁安对自己的体弱程度深有体会,自是不会为自己多找事做。
又看了会晚天与潭水,郁安撤回目光,站直身体,转头叫香若打道回府。
然后他抬眼前视,望见了一个缓步而来的人。
少年眉目柔和,白衣皎洁,显得那半垂在肩的长发尤黑。
黑白墨色,如画铺展。
“阿肃——”
声音里轻快情绪几乎都要溢出来。
礼肃停步,眼神定在向自己跑来的人身上。
如幼时一般,飞鸟无畏,急速而来,靠近的姿态却又轻盈灵动。
在它身后,无边晚霞逼近高树,与清澈池潭连成一片。
礼肃眸光微动,比纷乱思维还先做出反应的,是下意识伸出的右手。
跑近的郁安顺势搭住了礼肃的手掌,跑太急还未将气息喘匀,一时不察踩到裙摆,直接摔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次,礼肃接住了那只靠近的飞鸟。
说这是一个拥抱都算勉强,横在腰背的是少年手腕一带的部分。
对方背过掌心,没有实质性地碰到他。
郁安眨了眨眼睛,然后被礼肃拉着站好。
礼肃皱眉提醒:“当心些。”
郁安干巴巴地回答:“噢。”
应声之后,他又问:“阿肃为何来此?”
礼肃道:“宫中人说在这边看到过阿郁,我就来看看。”
郁安笑了,“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礼肃看了一眼他的笑脸,“可以这么说。”
于是郁安精致面孔上的笑意愈浓,“阿肃,你真好。”
礼肃无言,又在那张脸上看了一会,视线上移,看见了对方别在发间的白玉簪。
簪上雕着一枝洁白梅花。
礼肃睫毛一颤,彻底移开目光,带着郁安往回走。
香若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后,团扇扇了又扇,掩去了唇角的笑痕。
回程走的依旧是来时的路,又遇见过几个端着托盘的侍女。
郁安:“今日为何宫人这样多?”
礼肃反应平淡,“十日后有场祈雨仪式,许是在准备。”
郁安点点头,“原是如此。”
见他没有细问,礼肃又开口道:“届时人多,阿郁莫要乱跑。”
郁安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礼肃敛眸,很轻地笑了一下,“嗯,是我多虑。”
少年纵容的姿态让郁安耳热,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礼肃反而话多起来:“这几日要探查消息,委屈阿郁枯等。”
郁安表现得毫不在意,“没事的。”
礼肃看着他白皙的侧脸,没从对方脸上看出特别的情绪。
是真的没关系吗?
礼肃并不知道。
之后两人不再言语,一路回了无云宫。
屋内也很热,晚间无冰少水,擦身过后身体黏腻。
郁安躺在床上,看着绯红的床幔,又想起分开时礼肃问他是否会一直戴着那根玉簪。
得到郁安肯定的答案后,礼肃有点怀疑,“什么场合都会戴吗?”
郁安说会,怕礼肃不信,差点拍胸脯保证。
最后礼肃点头,声音温和,“阿郁要说到做到。”
想起这件事,郁安又觉得奇怪。
好像按礼肃的性子,送出的东西,并不会在意收礼者如何处置。
这次怎么会介意他是不是带在身上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郁安只能归因于礼肃很重视这根簪子,因而想要郁安也重视起来,恨不得他天天戴才好。
十日时光转瞬即逝,郁安被郁氏带着来到祭坛的时候,隔着人潮远远和礼肃对视了一眼。
郁安对他弯了一下眼睛。
礼肃唇角不甚明显地勾起,像是微融的冰雪。
终究占了个公主身份,郁安被安排着站在人群前面,郁氏则去了内命妇那边。
郁安站定,前方是国君王后,梁嗣在右。
两人不尴不尬地打了招呼,相看两厌,于是各自撇开了脸。
正夏久旱,向上天祈雨这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说服国君的。
这场仪式办得盛大,主祭者据说是这片大陆有名的道者,带着徒弟在各国间随心游历,日子清贫却潇洒。
这样的随性之人能答应主持仪式,也是难得。
辅祭则是礼部的人,在光洁无尘的祭坛边忙前忙后打下手,对着那位主祭道长态度热络。
郁安对那位长须老者倒是没什么看法,哪怕对方扫视全场后将目光移在自己身上时,也没有太大波动。
祭坛早已被清扫完毕,香炉大鼎祭品高香都已经备好。
仪式很快开始了,主祭者一脸肃容立在祭坛前,观者不敢言语,屏息凝神齐齐望着祭台之上。
乐师弹奏轻音,敲响祭祀专用的编钟。
仙风道骨的老者点燃长香,向祭坛四方礼拜。
连同国君在内,下方所有人跟着长拜。
琴音消逝后跪拜结束,那老者引着众人起身,站在摆满祭品的祭台边,高声宣读祭文。
祭文深奥晦涩,郁安听了几句就不感兴趣,目光落在地砖上不动,跟着指令或站或跪。
又叩拜了几次,郁安听见那老者声音愈高,在对着各方神明虔诚陈愿。
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五谷丰登,不外如是。
又是一阵冗长的起拜祝酒,老者话音止息,一道年轻些的男音继续陈愿。
想来是这位道长的亲传弟子了。
亲传弟子的言语倒是简洁许多,陈愿祝酒后,又是跪拜。
起身之后,他转身面向台下的远梁皇族,忽然提出一个要求——
请神不易,要想获得天佑,需要在远梁国中找出一个福泽延绵的人。
范围太广,台下一时哗然。
国君眉头一皱,似有威压,“事发突然,这如何做到?”
那弟子却微笑道:“正是要神明亲临,亲自挑选有缘人才是最好。”
王后目光在这人身上穿巡,口中接道:“那这有缘人要如何找?”
“此事不难,”那弟子脸上带着八风不动的笑,“水属阴,而午时阳盛。若要两相融洽,还需寅时出生的贵人调和。烦请场中寅时出生的男女都上前一步。”
十来位皇族来到阶梯前。
郁安顿了一下,也走上前去。
那弟子一面走下台阶,一面继续道:“不瞒国君,我天生异瞳,能看见凡人身上的气数,师父说这是通了神意。可惜凡人力衰,若要观人命数,一旬里只可动用一次,未提前告知,还望国君莫怪。”
国君嘴角拉平,不置可否。
虽不信鬼神,但祈愿仪式已进行过半,不好再强行叫停。
所以国君沉默片刻,沉声道:“也罢,烦请小道长在人前一观。”
那年轻男子谢恩应好。
他急吟几声法咒,终于走下祭台,来到下方的数位寅时出生的皇族身前,脚步极缓,似乎真在极力观命。
郁安置身事外地听着,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果然,脚步声来到身前就停住了,一片青蓝衣角映入眼帘。
郁安察觉有异,略一抬头,对上了那个重瞳男子的目光。
小道士凝眸看了郁安片刻,而后对他拱手。
“这位贵人,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改好了,仪式经不起推敲,是我根据查到的资料改写的
119 裙下之臣
◎阿郁应该得到一切◎
生得一对重瞳的道长,看人时目光很纯净,瞧不出一丝虚伪。
周遭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到身上,郁安声音平稳:“道长,你选了我?”
小道士点点头,态度恭顺,“您周身清气澄澈,是命格不俗之人。”
身后传来不住的吸气声,来自那些不愿露面的造谣者。
不是说公主不详么?怎么又成了有福之人?
女子命格能担此大任吗?若是在祈雨祭祀里冒犯了神佛可如何是好!
他们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妄加指责,只好寄希望于位高者提出异议。
王后侧目望着国君,“陛下……”
“既已选了公主,那便罢了,”行事利落的国君不愿再拖延,冲祭坛边的主祭老者行了一礼,“烦请大师继续祈雨。”
那老者对他还礼,然后让自家弟子带着选出的人上来。
于是那小道士引着郁安上前。
再走近些,郁安发现老者气质清幽,却有一双极为锐利的眼睛。
像是能把人盯穿似的。
直觉告诉郁安,对方不喜自己。
既然反感,为何还要引他入局呢?
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郁安作出拘谨模样,微微颔首,避开了长者暗藏锋芒的视线。
他顺着主祭者的要求长跪于地,叩拜几息,而后接过三支稻色长香,在所有人的紧密注视下,将燃香插进青铜大鼎中。
有风轻扫脸颊,将袅袅燃烟吹向苍穹。
这象征着神明接受供奉。
郁安心下稍松,听见小道士柔声开口:“贵人请起。”
郁安依言起身,被引导着站去祭坛一角,路过老者时,察觉到对方瞥了一眼自己。
这次,敌意好像少了很多。
懒得对方深究转变的契机是什么,郁安站定后,抽空去看礼肃在做什么。
略一转眸,郁安很轻易就抓住了礼肃看过来的视线。
这人姿态从容,视线不闪不避,像是从方才到现在都一直在看他似的。
目光交接那一刻,礼肃对郁安轻轻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却在此间祭祀时一再破例,就像是在安抚。
乐音又起,主祭与辅祭齐身再拜,众人随拜,仪式接近尾声了。
回宫路上,郁安没机会去找礼肃,而是被郁氏拉到一边,被很忧心地叮嘱要一切小心。
今日此局来得突然,见王后的样子,此前并不知情。
那又是谁?
郁安越发疑惑,回了无云宫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此事和礼肃的怪异态度脱不了干系。
阿肃到底想做什么?
晚间日光倾颓,晴空万里的天际竟飘来了薄云。
之前也有过天中有云的情况,但宫里宫外满怀希冀地望天半晌,却发现那些云又散去了。
不想空欢喜一场,这次众人只多看了天边映成彩色的软云几眼,继续保持着心平气和。
哪知那层薄薄的云彩许久未散,甚至在日落后累积厚度,倒挂高山般沉沉垂在渐暗的天幕上。
待天空彻底黑下来,积云已厚重如海,越是下压,暑气越浓。
用过晚膳后,郁安撑在窗边看了会黑沉沉的天。
携沙的风吹在脸上,触感很奇怪。
他没再多看看,折身入室梳洗去了。
净面漱口后,他坐在镜前,请求香若替他解散发髻。
长发垂落,郁安正看着手中的发簪出神,却听屋外几声雷响,大雨倾盆而来。
“殿下,下雨了。”
久旱甘霖,让内敛的香若都面染笑意。
见郁安索然不语,她又低眸劝慰:“如道长所言,殿下是有福之人。此番祈雨事成,宫中人定然不敢再随意编排殿下。”
她本意是让郁安宽心,却不想,安静的少年忽然将手中物什一放,挺直脊背从梨花凳上站了起来。
“殿下?”香若一脸茫然。
郁安接过她手里的木梳放到桌上,问道:“香若姐姐,下午你去传消息,可有见到阿肃本人?”
香若道:“婢子是向礼肃殿下当面传告的,礼肃殿下答应了晚间会来。”
“可是已经下雨了……”
郁安听着檐下积水哗哗作响,急急来到湿润的窗边,望见了外边连天接地的无边水汽。
他皱了皱眉,“这雨太大了。”
这样大的雨,就算撑了伞也会被淋湿的。
香若跟上前来,安慰道:“或许等雨小些,礼肃殿下才会过来。”
暴雨如注,又是大旱过后,一时之间谈何雨小。
香若走后,郁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听着屋外雨水淋漓,越发着急起来。
纵使告诫自己平心静气,但郁安一遇到那个人的事,总会心浮气躁。
想见礼肃。
按耐着性子听了会雨声,郁安面色愈沉,最后从架上捞了一件绣花披风往身上搭,决定冒雨去找礼肃。
刚将手放上门扇,房门倏地向外方打开。
推门的礼肃诧异地看着他,手里的伞将收未收。
伞是踏春时买的油纸伞,雨水正滴滴答答地沿着伞骨下坠,砸出一汪水花。
郁安看着他深色的衣摆和袖口,心中发涩,“……阿肃。”
礼肃将伞靠在门沿,而后领着郁安进屋,“怎么了?”
少年转身关门,郁安看见了他滴水的发尾和湿透的脊背。
大雨落下的时候,暑夏燥热全消,待在空旷的室内会觉得冷。
郁安望着礼肃,“脱衣服吗?”
礼肃动作停顿一下,垂眸对上郁安明亮的眼睛,反应过来对方是担心自己淋雨受寒。
“我不冷。”
郁安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来,低声道:“阿肃总是在骗人。”
礼肃看着他散开的乌发,想将他的青丝挽起,但察觉到浸了雨水后的指尖冰凉,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不骗你。”
知道少年嘴里的话大多数时候半真半假,郁安将披风搭回架上,重新面对礼肃,“今日的事,是你安排的?”
“是。”
郁安目光一抬,“为什么?”
礼肃沉默片刻,轻声道:“这是阿郁应得的。”
万众瞩目,赞誉加身,一生顺遂,都是应得的。
郁安要永远活在光亮里,光芒万丈,不染污泥。
典礼被破坏就用一场春花来偿,金簪断裂就铸一簪梅花来配。
有人或明或暗乱嚼舌根,礼肃不仅会堵好流言,还要将所有的污言秽语重新塞回那些人的肚子里。
郁安是福泽,是好运,是冬月的阳光,是沐雪而来的飞燕。
是礼肃在整个北国里最在意的人。
少年弧度柔和的眼睛里情绪浓重,凝视着身前的人,极认真地开口:“所有人都该知道,阿郁不是灾厄,是福报。”
他的眼神坚定,将心中所想一一剖白。
雨声依旧很大,混在话语声里织就出一曲绵长的乐音,这次郁安却不再觉得心烦。
心间发烫,他猛然扑进了礼肃怀里,“阿肃!”
淋过雨的礼肃身体发寒,被他一扑,觉得怀中被塞了一个小火炉。
小火炉身上脂粉气已褪,却还存着淡淡的香气,像是从肌肤里渗出来的。
礼肃用手腕扶了一下郁安的腰,有些僵硬地喊他“阿郁”。
郁安在礼肃带着水汽的颈侧蹭了一下,而后侧过脸,望向礼肃的眼睛,“谢谢你,阿肃。”
他弯眸笑起来,一缕长过腰身的乌发自肩上滑落,轻柔地打在礼肃身上。
心间像是落下了一滴露水,或是一片飞花。
礼肃默然良久,虚虚扶在郁安腰上的手一紧,终于松开掌心,将他彻底抱进怀里。
少年俯首,将鼻尖抵在郁安耳侧,低低叫他“笨蛋阿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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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因为自己不顾礼仪被骂,郁安非常无辜,“我不笨的,阿肃。”
礼肃抱着他没松,只将脸移开距离,“那为什么任由别人泼脏水?”
郁安答道:“他们要说便说,我无碍的。”
“不是无碍,”礼肃松开他,眼神微暗,“你会难过。”
郁安讨好般去牵他的手,“我不难过。你和母亲都在身边,我就不会难过。”
礼肃没挣扎,只垂眸道:“阿郁,男女有别。”
郁安:“……”
短暂停顿之后,他勾住了礼肃的小指,很小声地说:“又不是没牵过。”
赶在礼肃要说大道理之前,郁安问他:“你怎么知道,今日一定会下雨?”
礼肃抽手道:“不是今日也会是之后,此地注定有雨。”
见郁安盯着自己的手不放,礼肃叹了口气,“过了雨水的手很脏。”
郁安接受了这个说法,在门口招来香若,要她备好热水与干净中衣。
香若称是,没过多久就前来敲门。
热水烧好了,郁安拉着礼肃出门,借着灯笼的微光,一路踩着雨水溅湿的长廊地板,将他推到了浴堂。
不是不能在郁安房间里洗,只是照着礼肃的性子,恐怕又要说这于礼不合。
“你且去洗一下,我在门口等你。”
大雨还没停,打在瓦砾上发出的声响很大,说出的话要叫对方听见都需要扬声。
礼肃看了一眼郁安被浸湿的裙摆,伸手将他往身前带。
“阿肃?”郁安一脸疑惑。
“天黑雨大,进来等。”
说此话时,礼肃并未深想,只设想了一下郁安独自守在外间吹冷风的模样,就干脆利落地决定将人带上。
但当他真正和郁安进了浴堂,看见灯火幽微,而浴桶和置架之间只隔了一扇屏风时,又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太潦草。
礼肃步伐停住,侧过脸看向郁安。
看出了他隐隐为难,郁安笑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阿肃,是你让我进来的。”
礼肃安静片刻,在房间里四下扫视,而后在昏黑的角落寻见一个小凳。
他领着郁安去了那里,“阿郁坐这里。”
郁安毫无异议:“哦。”
他将灯笼放在一边,还没坐下,就又被礼肃叫住。
少年表情很镇定地提出要求:“要背对着坐,不要转过来,阿郁。”
120 裙下之臣
◎十六岁生辰◎
郁安答应了。
他的目光在少年艳若朱玉的耳垂上停留,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
见郁安果真在小凳上乖乖背对着坐好,礼肃眸光温和,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将将碰上领口,他就听见角落里的郁安出声——
“可以和阿肃说话吗?”
礼肃将衣带解开,稳声回答:“可以。”
“阿肃怎么知道会有雨?”
“前些日子曾在京郊看到过卷云,晚间田野里亦有蛙鸣。”
“阿肃好聪明。”
聊天的间隙,郁安听见了轻微的水声,猜到礼肃已经开始沐浴了。
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裙裾,隔了一会又去看旁边发着光的灯笼,觉得封闭的浴堂气温有些高。
静静听着礼肃洗澡的声音,总觉得自己很像个想入非非的变态。
郁安咳了一下。
礼肃很轻易就捕捉到他的异样,水声一停。
“冷了?”
郁安回答“不冷”,没忍住找话道:“那两位道长又是怎么回事?”
“幼时我随母亲游历,曾顺手搭救过那两位出家人。”
“……”
“他们答应会报答。但母亲已逝,这份恩情只能报给我了。前些日子我在京城与那两人打过照面,后来听闻国君请他们主持祭雨,便挟恩图报,要他们为阿郁讨回清白。”
郁安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是赞是骂,没想到礼肃会因为这种事为他奔波,只是为了让他不再难过。
即使这些失意难过都是装的。
郁安眼神定在灯笼上,盯得太久眼眶酸涩,“阿肃,谢谢你。”
礼肃平淡道:“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郁安又笑,“嗯。”
两人又拖拖拉拉说了一些话,京中趣闻和宫中琐事一切皆有。
不知不觉间,屋外雨声小了。
郁安说:“雨要停了。”
“雨停还会再下,无人再敢胡乱揣测远梁公主。”
悦耳柔润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郁安转头,看见披好外衣的礼肃就站在自己身后。
少年对他微笑,“阿郁,回去了。”
一场夏雨后,暑气消退,又落了几场雨,秋天来了。
由于干旱,今年收成不及从前,却也比人们预设的好上太多。
宫里宫外都说那场祭雨仪式感动上天,那游走四方的师徒二人修道有为,救民水火。
再后来,远梁公主福慧双修、在仪式上祈雨上香之后当夜就大雨如注的事也传入民间。
百姓们赞叹这位殿下慈爱子民,受神眷顾,有女如此,是国君和远梁之福。
公主从前的种种污名消失了,故事经过百姓们的口耳相传渐渐传远,以至于让郁安在整个国度都美名远扬。
郁安先前并不知道民间对自己的评价,中秋时和礼肃偷溜出宫,在茶馆里听了一耳朵公主祈雨的故事,尴尬得差点找地缝钻进去。
礼肃拉住他的小臂,如实提醒:“阿郁,你脸红了。”
郁安拽着他的手往外走,“别说了。”
礼肃眉眼含笑,顺从地被郁安带出了茶楼,牵到了大街上。
察觉到两人又一次掌心相贴,他笑意凝滞,却没再多说什么。
阿郁还小,不懂男女之事。
但没关系,礼肃会代梁嗣行兄长之职,慢慢教给郁安礼节,告诉对方所有的应该和不该。
眼下阿郁不过是要牵个手罢了,礼肃当然会满足。
毕竟他没有觊觎之心,是将阿郁从小看大的兄长。
郁安发现礼肃对自己又纵容了许多,可以靠近,可以牵手,偶尔也可以进行一个克制的拥抱。
但郁安知道,礼肃只是将他当做了“妹妹”,这人从小到大都守礼得过分,认定的事情绝无更改。
好在两条任务进度都在推进。
自无竭灭国后,位面异变下降了10%,若是四国统一,这条任务便不是难事。
收集度先前也在涨,最近卡在80%不动了,许是年纪太小感情未到,经历的事还太少。
在这个世界待了近七年了,郁安心态放得很平,只偶尔会想将来某天礼肃回了麟茂国,两地远隔数千里,届时他们该如何见面。
但思考这个还为时尚早,他很快将这事抛之脑后,眼看快到时间,要出门去接礼肃散学。
还没走出无云宫门,郁安就被香若叫住了。
郁氏要他过去。
郁安脚步一转,往郁氏的主殿去了。
郁氏叫他是要说今年生辰的事,之前国君不理宫中事,去年办了公主及笄宴,这一年来诸事颇多,心念不停转改,到了年尾竟又问起郁安的生辰来。
许是到处都在传公主美名,国君分给郁安的注意也多了,况且“女儿”既已及笄,每年的生辰糊弄不得。
恰逢年末,撞上月耀国三年一次的拜会,王后与国君商议,不妨将迎使宴办得更大些,顺道为公主庆生了。
国君本没答应,觉得未免敷衍,但有快马传信说月耀使者已经入了远梁国界,不日就将抵达国都了。
这样的情景下,国君也不好再另外设宴,便同意了王后的提议。
郁氏提及此事时,神色冷淡,只夸王后识大体。
这样顺道的庆生,甚至还没有早几年母子俩私下庆祝来得快意。
可事到如今,孩子一日日大了,来到人前却还是要看人眼色。
郁安对此没有太多感觉,反倒安慰郁氏莫要在意,生辰年年都有,设宴也好不设也罢,不必让无关的人妨碍心绪。
郁氏一怔,然后掩唇笑了起来,“我儿豁达,是母亲不及你。”
但参加宴会确实是件麻烦事。
郁安被香若裹了一层又一层,内裙外裙层层叠叠,为了避风又披上了白毛大氅。
他一看见妆奁里的胭脂都觉得头疼,再三向香若确认是否一定要上妆。
及笄那日为了模糊他面容的棱角,香若巧手一挥,描眉画黛涂脂点唇。
那次结束之后郁安洗了好久的脸,才卸尽了妆。
看出了小殿下的抵触,香若这次没再为他涂脂抹粉,只简单描了细眉擦点口脂就算作罢。
郁安松了口气,忍着唇瓣上的黏腻,提着裙摆往外走。
礼肃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墨发朱衣,眉眼冷冽如携春雪。
但他牵唇一笑后,那捧春雪很快化开,显出五官妍丽来。
礼肃看着郁安走近,视线在他绯红的唇瓣上停留一秒,而后听见这位“端庄淑女”绷着嗓音说:“快扶一下我,裙子太沉了。”
礼肃伸出手,想让郁安挽着他的小臂,没曾想对方直接将手往他手心一搭,借着他的力道蹭进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大氅蹭到了礼肃的胸口,郁安抬起头对他笑,“阿肃要扶好我。”
礼肃牵紧了他的手,往身后看了一眼,见香若垂着眼睛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这才慢悠悠收回了目光。
今年是暖冬,大雪一直到年关才落下来。
郁安让郁氏乘了轿辇,由香若陪着先过去,自己则和礼肃慢慢步行。
出了无云宫门,望见白雪自漆黑的天空倾落。
紫兰递了纸伞过来,看了一眼两人挨在一起的衣袖,然后提着宫灯走在前面引路。
礼肃很自然地将伞撑开,为郁安遮去雪光。
他是知道紫兰这个眼线的,有她在前,便避嫌般不再同郁安说话。
郁安也是不语,走了一会觉得身上太沉,就装作踩雪滑倒的模样往礼肃肩膀处倒。
礼肃将伞面一斜,用手扶了一下郁安的腰。
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将执伞的手一换,隔着厚厚的大氅,扶住了郁安的肩膀。
郁安无声笑了,往他身前一靠,由对方带着自己前行。
宴会设在靠近前朝的大殿里,白日里国君已接见了来使,让使者们在接待阁中稍作休息,晚间才参宴开席。
待两人磨磨蹭蹭走到了前殿,殿中已隐隐传出乐声。
一到光亮处,礼肃就松开了郁安,在檐下收了伞,听见旁边一声低咳。
他转眸看去,“冻着了?”
郁安摇头,“没有。”
一路上礼肃都挡在他身前,抵去了大半寒风,若是这样都还受冻,那这身子未免太娇弱了。
礼肃用探寻的目光将郁安一扫,像是在判断他是否在逞强。
郁安还没来得及心虚,礼肃就已经靠过来,然后微一俯身,替他拢了拢敞开的大氅。
大殿灯火落入礼肃眼睛里,将瞳色照得清浅,叫人觉得,日月光辉都不及他眸中神采。
此时此刻,郁安恍惚生出一个想法——
那个面对他人好意会下意识冷脸的小少年,好像真的长大了。
郁安有些难以将初见时那张倔强冷嘲的脸,与如今沉稳自若的礼肃联系在一起。
这让他觉得奇妙。
礼肃被郁安稀奇的目光盯着,倒也神色自若,理好氅衣后不急着收手,反倒替对方扶正了倾斜的发簪。
他的目光落在显眼处的白梅玉簪上,“阿郁一直戴着?”
郁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点点头,“嗯,答应过你的。”
礼肃先前要郁安长戴,只是为了方便那两位祈雨道长辨认公主是谁,却不想郁安真的会说到做到,始终戴着。
这支梅花簪原是为祝贺对方及笄,但放在宫宴一类的场合未免被人看低。
于是礼肃轻声道:“簪子太素,日后再送你一支。”
他笑颜一展,宛如昙花盛放。
郁安被美色晃了下眼睛,一直到入殿请安落座之后,喝了一口清酒才缓过来。
乐音婉转,台上舞女姿态曼妙,回首抬袖,面纱被微风吹开一角,惹来观者窥视。
舞姬虽美,却抵不过礼肃一笑。
郁安收回目光,低头专心用膳。
他本不欲多事,但无奈好事者太多。
郁安被人不算友善地打量了半天,忍无可忍,抬起眼睛看向目光的源头。
见他看来,深目鹰鼻的男人笑了,将长袍一理,拱手对着国君行了一礼,“远梁陛下,听闻今日是公主生辰,可否容我们献上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