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止感到了些许诧异,立刻追问:“为何如此?”
“岑无月……”奚逐云转开脸,“同我很相似。”
宋观止并不打算容忍奚逐云的含糊其辞,她直觉这内里有重要的信息:“你有所隐瞒。”
“只是我的私事,真君为何掘地三尺?”
“……”宋观止重复道,“私事?”
——岑无月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并且正好打断了对话。
宋观止满以为自己已经留了足够多的时间给这场对话,没想到并不够。
但是她自己要循着岑无月的脚步来这座城镇,也没什么可抱怨。
宋观止注视着岑无月,试图从这个看起来简直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看出一些什么——在谢还、在奚逐云描述之外的,别的什么。
可是没有。
岑无月笑盈盈地和奚逐云打完招呼,而后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枚蛋。
别说奚逐云愣住了,宋观止也想不明白。
——她神识一扫便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灵兽蛋,只是一颗鸵鸟蛋。
除了岑无月和谢还这两个叛逆的,还有哪个辟谷的修士会煮蛋吃?
岑无月一本正经地解答二人的疑惑:“可以孵。”
奚逐云就真的收下了,还认认真真地向岑无月道了谢。
而宋观止无言旁观,她的直觉告诉她,岑无月是在逗奚逐云玩儿。
当奚逐云要向岑无月介绍宋观止的身份时,宋观止主动打断。
她还不想让岑无月知道自己是谁。
修真界并没有许多人知道宋观止的真名、样貌。
或许以“宋观止”而非“太上无相真君”的身份,能让岑无月更快地放下戒心。
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宋观止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从岑无月那里得到了一颗蛋。
她又用神识下意识扫了一下。
甚至只是颗普通的鹅蛋。
——
除了有些天马行空、十分贪嘴之外,岑无月身上确实没有疑点。
她出世以来,确实在三处地方长时间停留过。
玄枢城发生变动,但奚逐云说了全程,确实与岑无月无关;
翊麟城毫无变化;
六合书院的是场人祸,且来龙去脉、罪魁祸首都一清二楚,也与岑无月无关。
宋观止看着岑无月,理智上知道对方没有任何问题,直觉却一阵一阵地扎着皮肤,提醒她眼前之人必有蹊跷。
可蹊跷究竟在何处?
就算在此时此地直接杀死岑无月……
奚逐云忽地转头看向宋观止。
宋观止却早已将那一刹那的杀意掩盖下去,叫奚逐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只因宋观止一瞬便否决了自己的那个想法。
——就算要杀岑无月,也要在知道她的计划后、在无人知晓时再杀。
许多棋局,哪怕布局之人已经死去,也仍旧会继续运转下去。
有时候,棋手自身的死亡甚至会是棋局中早已定好的一环。
贸然杀死岑无月,很可能并不能解决烦扰,而会将其扩大。
另一方面,若是毫无理由就杀死岑无月,奚逐云恐怕无法接受。
而他是净庭山的最后一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宋观止还不能失去他。
宋观止只有继续调查,找出岑无月的目的。
——是的,在与岑无月见面后,宋观止已坚信岑无月定有一盘棋。
既然决定相信直觉,那宋观止要做的事便很简单:看清盘上每一粒棋子的位置,而后抢先一步破局。
第66章 第 66 章
听说岑无月要去灵墟, 奚逐云很不赞同。
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不赞同岑无月的决定,更不是第一次劝阻失败。
于是他只是扫过岑无月颈间,确认护符仍未失效, 随后叮嘱她:“若有事, 立刻让小鹤来找我, 灵墟附近必定有其他身外之身。”
岑无月乖巧爽快地答应下来, 又笑眯眯同宋观止道别。
那位隐藏了身份的天下第一朝她稍稍点头, 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觉得宋观止隐藏身份很成功的人, 可能也只有宋观止自己和有些方面很是天真的奚逐云。
哪怕岑无月猜不到她确切的名字, 即使她已经下意识收敛自己一身的修为灵力……但一个人“站在山巅”久了之后,总是不自觉会变的,而那是根本隐藏不了的东西。
宋观止身上就带着久居高位的气势。
仿佛她知道自己目光可及的每一处,都会由她来做最终决定,而无人有置喙的资格。
有这身气势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不过嘛。
既然打不过, 那就看看宋观止想干什么喽。
提前行动固然可能会获得主动权, 但也更容易暴露目的。
——
去灵墟之前,岑无月顺路走了一趟玄枢城。
三年未到,辞青仍然在“闭关”,城内百姓们倒是一如既往乐呵,全然不知这样的生活将要破灭。
对此,桑青对岑无月叹道:“无知是福,这样也不错。”
岑无月安慰道:“别这么想,说不定辞青城主很快就出来了。”
桑青沉默半晌, 最终只是摇摇头, 另起话题:“你怎么回来了?有事要办?”
修仙界的人因为寿命长,行程通常都是十年起步, 出门一趟就一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岑无月离开玄枢城才只有区区几个月的时间——甚至不足半年——突然返回,便显得十分异常。
岑无月叹气道:“我二师姐的事情,城主听说了吗?”
桑青将面前食盒往岑无月的方向推了推,道:“……节哀顺变。”
安慰得很努力。
“所以我想,还是尽快去灵墟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找到三师姐相关的线索。”岑无月拈起被白霜包裹的柿饼,道,“翊麟城的两位封家前辈都说她陨落于紫霄州之变。”
“灵墟?那也太危险了,你独自前往?”桑青蹙眉问。
桑青这么一问,岑无月发现她比从前更“像人”了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比从前更多了。
岑无月笑道:“城主不必担心我,这一路我虽长进不大,但很是结交了一些厉害的前辈与朋友,大家担心我,总给我塞法宝、丹药……多得用不完,进灵墟一探应当是绰绰有余,若实在应付不了,我自会寻机离开的。”
桑青稍稍放心下来,而后也唤来偃甲去取东西赠予岑无月。
“上次你走时,玄枢城兵荒马乱,我焦头烂额,没顾得上礼节。”桑青说,“如今稍稳定一些,也正好清点完几位前长老的家产,你莫要推辞。”
岑无月乐道:“城主多虑了,这样的好事,我从来不推辞。”
……
临走前,岑无月同桑青说了一声,又去辞青的千机房外看望。
名义上,辞青仍在闭关,岑无月自然不能进去。
她立在阵法之外,闭着眼睛花了一会儿工夫细细感受千机房内的孢子活动。
再度睁开眼睛时,岑无月笑了一下。
不愧是太上无相真君,动作确实是快啊。
——
宋观止不需要飞行法宝,她本身的速度比那些更快。
因此,听说岑无月有顺路回玄枢城的打算,她便提前一步到了玄枢城。
玄枢城算是个中上的势力,算不得顶尖。
主要是辞青曾有飞升之资,宋观止确实关注过她。
听说辞青成功制作出契偃后,宋观止还准备找个时间前来拜访,没想到契偃弄丢到如今都没找回来不说,辞青还因为长老叛乱而重伤闭关。
恐怕辞青这个人选是不成了。
苏艺桐死了。
千嶂夕也没了。
星玄度睁眼后未有动静。
得再找下一个。
这样一算,竟是几个月的时间就飞快失去了四个可能的飞升人选。
细细想来,时间正好和岑无月下山以来的时间吻合。
宋观止更确信岑无月不可能是无辜的了。
抵达玄枢城时,宋观止并没有通知玄枢城城主的打算——尤其是在她发现代理城主只是一具做工非常精致的傀儡时。
宋观止先是去看了城外的灵脉。
奚逐云说过这条灵脉已经无法彻底洗清,因此在见到灵脉颜色并不清澈时,宋观止并不惊讶。
她只是觉得这条灵脉的灵气有些稀薄,像是在短时间内被人使用过度一般。
……不过,暴动也算是一种过度使用。
巡视过整条灵脉的运行,宋观止很快对玄枢城的寿命有了判断:没几年了。
原先的玄枢城,也不过是靠着辞青独步天下的偃甲技术强行续命,如今辞青无力支撑,城便只是在等死。
那么,说到辞青。
宋观止轻而易举地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进入城主府,找到辞青的千机房。
千机房内外的阵法让宋观止觉得有些意思。
她站在外细细揣摩片刻后,明白了原理。
即使是宋观止,也无法在不破坏此阵的情况下进入其中。
不过只是暂时拨开一个小口的话,就不难了。
宋观止将一束神念送入千机房中,见到了闭关中的辞青。
辞青盘坐在桌前,对来人浑然不知。
她只是双眼半闭,看起来在试图控制体内横冲直撞、紊乱不已的灵力。
宋观止细看一眼就皱起了眉。
——那是明显的心魔滋生之态。
恐怕辞青闭关原因并不是所谓的“在长老之乱中受了重伤”,而是已经压不住自己的心魔,不得不出此下策。
宋观止倍感失望。
因为以辞青的修为,即使出现心魔,最少也可压制几十上百年而不轻易爆发。
既然如今才失控,说明心魔早在几十上百年前就已出现,便不可能和才下山一年不到的岑无月有任何关联。
按之前送来的情报,长老们的叛乱之心早就存在,前任城主之子逃出玄枢城更是许多年前的事。
无论怎么看,岑无月似乎都只是碰巧在前任城主之子动手之前进入了玄枢城,又因为封城而被倒霉地在里面关了一段时间。
余铮会闯入岑无月的客栈房间,因为知道她是城主府吩咐客栈要好好招待的客人。
长老们会针对岑无月,是因为觉得她知道余铮带走的契偃消息。
辞青教导岑无月偃甲之术,除了出于旧情、爱才,或许还有一些将她不小心牵扯进整件事的赔偿之意。
身处局外,宋观止完全能看明白那场叛乱是辞青与长老们的博弈,也能明白岑无月不可能插手她到来之前发生的事。
可她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那具下落不明的契偃吗?
可宋观止将整座玄枢城仔仔细细扫了一遍,也没有发现那应该没有离开玄枢城范围的契偃。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成功制作出的契偃,只有辞青钓长老们上钩的噱头。
庸俗的权力争斗罢了。
宋观止摇着头离开玄枢城,这一次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翊麟城。
去翊麟城,便不能像去玄枢城那样随意。
要问为什么的话……
宋观止遥遥看向翊麟城空中。
尽管“天门”尚未打开,但那里仍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注视投来。
本来这只未成形的城灵也未必能察觉到宋观止的气息,可谁叫谢还觉得好玩,把自己的本命灵力给了它?
宋观止与谢还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若是真的殊死搏斗,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好在,谢还选择和她站在同一边,于是这场殊死搏斗便不必发生。
宋观止淡然入城,向封晓风传了讯,只说自己只是路过,想低调些,叫他不必来迎。
这就算是通知、走过明路了。
也免得封家人平白诚惶诚恐。
在宋观止看来,这一家人被权力侵染过深,又对“神兽”执迷不悟,恐怕很难出飞升之人。
只有这城灵有一些意思,但也只有一些。
要说它是神兽,那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蔑了“神”这个字。
宋观止在城中走了几个岑无月停留过的地方,又特地去看了秦鲤和封不眠,最终只有一个结论:岑无月的偃甲术确实学得很不错,辞青教导她,或许也有死前找个传人将自己技艺传承下去的想法吧。
“真君好兴致。”一个女声轻轻地道。
宋观止头也没有回,便道出来人身份:“封晓月——我已说过不必来迎。”
“城主确实没有来迎您。”封晓月柔柔地说,“况且我已等了片刻,想必真君想看的都已经看过,仍不离开,应当接下来就该询问我姐弟二人了吧。”
两人此时站在那平伏的天阶旁,离圆台只有几步之遥。
“人人都说这天阶是真君所筑,您也不曾反驳,”封晓月说,“翊麟城承您的宽容恩情,若有问,必不隐瞒。”
宋观止转过身来,道:“天门的真相也可问?”
“……”封晓月叹息,“这并不用问,您一直知道真相,只是放任我们如此,不是吗?”
她猜得很对。
无论是什么人、尝试用何种方法飞升,只要仍是无情道,宋观止都不会插手,而是会静观他们的尝试结果。
因为她也在等待一个不同的答案。
“况且,我与城主已经决定,未来终有一日会将此事大白于世。”封晓月说,“届时,翊麟城会承担起所有该当的骂名。”
宋观止观察封晓月片刻,发现她居然不像是在说谎。
这叫她对封晓月的印象有了一些改变。
于是,沉吟片刻后,宋观止便直接开口道:“将岑无月在翊麟城的所有事都告诉我。”
封晓月脸上闪过讶异之色,但很快又变得温和:“这或许就有些长了,是否要去往府内详谈?”
宋观止同意了。
到了会客室时,她发现封晓月桌角上放着一具做工精致的偃甲。
偃甲面孔漂亮,眼带笑意,斜着面向桌后。
而且使用的技艺很有些眼熟。
“岑无月做的?”宋观止直接问。
封晓月刚刚坐到桌后,闻言和偃甲对视一眼,露出笑意:“是,我与城主各有一个,都是她亲手制作。”
宋观止多看了一眼偃甲的样貌,并认不得:“雕的是谁?”
不是封晓月封晓风,也不是岑无月自己。
哪有这样送礼的?
听到宋观止的第二个问题,封晓月的笑意淡了。
片刻后,她轻轻叹息着说:“既然如此,岑无月的事情,我便从这里开始说与真君听吧。……这正是照着岑无月的三师姐,鹿云渺,所制作的偃甲。”
第67章 第 67 章
想要抵达灵墟并不容易。
灵墟毕竟产生于多条灵脉汇聚之处暴动产生的巨大灾厄, 而灾厄的范围之广,不止死去一个紫霄州。
紫霄州外围延伸出去几百里都寸草不生、瘴气弥漫。
这一片寸草不生的区域,被称作鬼原。
鬼原再向外, 才开始陆续有村落存在。
越是从鬼原靠近灵墟, 瘴气越是厚重。
对于修士来说, 将灵力缠绕全身便能阻绝瘴气的伤害, 可瘴气会逐渐侵蚀灵力, 而修士的灵力又不是无穷无尽, 等耗尽时再回头, 未必来得及离开鬼原的范围。
进入鬼原是相当危险的,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不过对于谢还来说,没什么危险可言。
甚至和回家差不多。
因为自从紫霄州变成灵墟的那天起,他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谢还的身外之身闲庭信步地穿过鬼原,踏过与灵墟的交界线时,眼前的场景倏然一变。
若说鬼原是没有生灵气息的死亡地带, 那灵墟简直不能算是这世间的领域, 而是令进入者怀疑自己已经进入了死后的地狱。
因为这里只有黑与白。
不止天空、大地都是黑白交杂的涂层,就连进入此间的人物自身也褪去了色彩,只剩黑白二色。
不同的人,黑白比例不同。
谢还自己不太稳定,高兴的时候白多,不高兴的时候黑多。
他记得翊麟城封家有个人也来过,那人来的次数越多,身上黑色就越多。
太上无相真君就很神奇, 她一直都是纯白色, 只有少许黑线勾勒身周轮廓。
而她保持白色的秘诀也很简单粗暴。
身外之身见到本体与宋观止面对面站着时完全不惊讶,随意地打一声招呼便道:“又来割肉啦?”
正以手为刀、将身上那些黑色的部分切落的宋观止看他一眼, 没有说话。
她只是非常仔细、非常精准地将那些黑色从自己的神魂中剥离抛弃,尽量保持自身的纯净。
那些被切落的黑色部分一落地便软软地融入进去,最终化作黑色大地的一部分。
蹲在宋观止左边的谢还本体啧啧称叹:“真君,割肉技术比从前更熟练狠辣。”
站在宋观止右边的谢还身外之身连连鼓掌:“真君,话又说回来了,你的神魂黑得也比从前更快。”
虽说没有太多观察对象——因为会进入灵墟找死的人本就不多——但谢还以自己、以从前那个封家人来参考,再辅以超强的直觉,也能知道宋观止这样不正常。
她的黑色增殖实在太快,所以才不得不定期到灵墟对自己进行“清理”。
当然了,她这种方法除了她,没几个人真的能用。
而且也治标不治本。
“这不重要。”宋观止冷淡地说,“你觉得下一个飞升的会是谁?”
蹲着的谢还本体想了片刻,道:“沈叩玉?”
“星玄度呢?”宋观止问,“你不是去过鹰州看他了。”
“他的眼睛我是看过了。”回答的是谢还的身外之身,“他虽然资质不错,但也得重新修炼,不得要个几百年的。”
“周临岐?”
两个谢还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你认真的?”
宋观止的神情没有变化:“万一他有奇遇,说不定后来者居上。”
“真有这种离谱奇遇,狗都能后来者居上。”谢还不以为然,“周临岐绝无可能,除非他那不存在的双胞胎兄弟突然跳出来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活着。”
宋观止停顿片刻,将其他人选都捋了一遍,问:“奚逐云?曲燃?”
谢还越听越摇头,还是本体和身外之身一起摇:“不行,都不行。”
“……”宋观止落下最后一刀,重归纯白,“岑无月?”
两个谢还都不摇头了,一同陷入沉思。
本体若有若思:“也说不定?”
身外之身立刻明白:“哦,你是说她要是把那几只都用上的话?”
本体面露纠结:“但她真的会这么做吗?”
身外之身跟着摇头:“飞升不像是她的第一目的。”
他自己和自己交流了半天,才一起看向宋观止,道:“也有可能。”
“那你觉得她是你我一直在等的人吗?”宋观止又问。
本体道:“这说不好。”
身外之身说:“也不是很希望如此。”
“我希望她是,”宋观止说,“越早找到那人,世间便越早能太平安宁。”
她说罢,挥袖转身便要走。
身外之身喊住她:“哎,还漏了一块。”
本体指指点点:“哪能叫漏,明明是刚长出来的。”
宋观止低头看自己手臂,面无表情地又切掉一块黑色,而后化作一道纯白的光离开灵墟。
两个谢还一起目送她远去。
身外之身说:“虽说灵墟本来就汇聚了大半个天下的恶念,但别人至少是无意识的,你说真君每次把垃圾刻意扔在这儿是不是不太道德。”
本体显得宽容一些:“她需要考虑的东西多嘛,跟我们不一样。”
身外之身蹲下,抓一把地面的黑土,看它们顺着指缝落下:“你真觉得真君的想法是个好办法?”
而本体似乎听见什么动静,偏头向远方看去:“至少她有想法——唉,我过去一下。”
前半句话还在回答,后半句话落下时人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身外之身还蹲在原地,看黑土落得差不多后,朝掌心里吹了口气,将剩余的部分吹走。
远方传来打斗的声音,以及非人非兽的咆哮。
没什么好看,也没什么悬念,谢还在灵墟能干的就那么几件事:修炼睡觉打恶念。
谢还揍这恶念好几十年,老熟练了,几拳就能揍得它哭爹喊娘。
而可以自动活动的身外之身能干的事就多了。
比如眼下,在岑无月抵达灵墟之前,他可以先去找找岑无月的三师姐鹿云渺是在哪里死的。
谢还的记性很好,但他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去记。
如今的灵墟也不是从前的紫霄州,放眼望去,这片平坦无垠的废墟上连个突起的东西都很少,想找某个具体的地点简直是大海捞针。
——
岑无月来时一身轻松,好像穿越鬼原和吃一碗鱼丸这两件事的难度没有任何区别。
和任何刚进入灵墟的人一样,岑无月停在边缘处,好奇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变化。
她身上黑白双色同时存在,交替流转,显得十分和谐。
就在岑无月蹲下身研究纯黑地面的时候,谢还悄无声息地靠近,弯腰凑近些,冷不丁出声:“是不是很神奇?”
压根没被吓到的岑无月抬头,见到谢还便笑了。
她认认真真看他几眼,才问:“这就是你只能留在这里的原因?”
紫霄州之变中,没有人能毫发无伤地离开——这句话包括了谢还。
并不是谢还的实力不够。
恰恰是因为太够,才只有他能胜任在此处担当一枚阵眼、暂时阻止灵墟继续向外扩散的职能。
但这只是一时的方法。
永久的方法,便主要由可以自由行动、且身为方法提议者的宋观止来完成。
谢还不太过问细节,他觉得自己既然认可宋观止的计划,那按宋观止的安排来做就可以了。
“是啊,”谢还朝岑无月一扬下巴,自得地说,“现在明白我的伟大与牺牲了吧?”
岑无月站起身,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他。
怎么说呢,不太像“肃然起敬”,倒有点像“怜悯”。
一定是错觉。
岑无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和我三师姐有关的事情?”
“一点,”谢还早有准备,答得非常坦白,“你三师姐也不是人,对吧?我记得她最后现出原型,是为了掩护其他人死的。”
岑无月看起来并不惊讶。
好像她早就知道鹿云渺的身份,也明白那就是鹿云渺的性格会做的事。
“其实也不一定,她实力还可以的。”谢还想着想着,纠正自己的前言,不太确定地道,“应该说,是为了掩护其他人而受伤,然后莫名其妙就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谢还观察到岑无月的双眉向上扬了一下,像是夸赞,像是惊讶。
“怎么?”他好奇地问。
“只是在想,如果在去翊麟城之前就来灵墟,应该也足够。”岑无月说罢,又笑,“不过不到翊麟城,我也不会知道三师姐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灵墟。”
谢还知道岑无月脑子好使,是一种无师自通、毫不费力的好使。
他自己在修行上就是如此,因此大概也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但这也恰巧终于让他明白了别的修士听到他说“这么简单你都想不通?不是一看就知道了?”时,为何总是面目扭曲、莫名发怒。
——我什么都没说你凭什么就一副完全明白了的表情?
“我三师姐应当是和翊麟城的人在一起?”岑无月问谢还,“你还记得位置吗?”
“这几天刚找到大致方位,”谢还转身,勾勾手示意岑无月跟上,“但你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岑无月跟在他身旁,好奇地问:“为什么?”
“在这里,一切都会融化、消失。你三师姐早就是这里的风、这里的土、这里飘走的灵气。”
“哇,”岑无月惊奇地说,“谢还突然诗兴大发。再来两句?”
好,谢还觉得她根本不需要安慰。
害他白白努力了一下。
“我听小师兄说过三师姐的事情。她说,每一次做出救人的选择时,都应当做好可能会付出代价的准备。有时代价很小或是没有,但有时也可能会失去生命。”岑无月语气轻快地说着逝去故人们的事,“既然三师姐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我想她应该也不会对自己的死感到怨怼后悔的。”
第68章 第 68 章
谢还确实找到了鹿云渺死前的位置, 而且其实没费太多力气。
“——为什么这里的地面颜色不一样?”岑无月蹲在地上,好奇地翻弄那些黑白两色交杂的泥土。
谢还也没想通,他只能说一句正确的废话:“因为你师姐。”
岑无月恍然大悟地说:“我师父说高僧死后可以烧出舍利, 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吧!”
谢还也没见过高僧, 但他很添乱地自信点头:“应该是。”
岑无月对着掌心的一抔土嗅嗅, 遗憾道:“可惜, 师姐不在这里。”
谢还大感好奇, 也蹲下闻闻, 但只闻出腐烂的泥土味, 匪夷所思:“蜘蛛鼻子这么灵敏吗?”
岑无月乐了:“不是你说的一切都会融化和消失吗?”
谢还觉得她刚刚讲的那句话不是他话里那个意思。
岑无月总有这种本领,你看着她要往东走,一眨眼发现她其实在往西。
谢还最不擅长应付这种。
他干脆直接问:“那你来灵墟的目的岂不是没有达成?”
“只是来做一次确认而已。”岑无月拍拍手掌,将那些形似泥土、但成分微妙的物质拍落,站起身来,“毕竟灵墟发生过那么大的灾厄, 很难想象她还会有一部分遗体残留于此。”
她这么一说, 谢还又想起一些事:“紫霄州之变后,确实有人进来搜索残骸,她就在这一片附近活动。”
他说到这里,停下看一眼岑无月。
“翊麟城的封晓月前辈吧。”岑无月肯定地说,“我看过记载,她是进来回收翊麟城那一队人的遗骸,正好我师姐和这队人一起行动。”
“你没有从她手里拿到鹿云渺的那部分?”谢还问。
“晓月前辈没有向我提过,”岑无月摇头, “但翊麟城中有他们的祭坛, 我曾经去祭拜过,看一旁刻字的记载, 所有人都面目全非,根本分不出哪里是谁。”
谢还回想片刻,很肯定地点头:“确实,都死挺难看的。”
这话说完,他脑中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句话对于鹿云渺师妹的岑无月来说或许不太合适。
但岑无月早已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就接了话:“所以进灵墟只是想亲眼再确认一遍。不过来都来了,我想再去看看暴动中心。”
“九条灵脉汇合交接的地方?”谢还问。
“对。”岑无月说,“用我师父的话说,这叫‘景点打卡’。”
能把那个地方当景点的,天下恐怕也只有谢还和岑无月两个人。
谢还兴致勃勃地带着岑无月一路飞过去,理由是:“从空中能看得更全!”
自空中俯瞰,便能一眼将九条狰狞裂出地表、颜色深浅不一的灵脉全部收入视野中。
这九条灵脉碰巧汇聚在一处,而那处陡然呈现出一个看起来无比夸张的深坑,黑得无穷无尽,好像没有底。
岑无月好奇地看着那个洞口:“你进去看过吗?”
“你也觉得一看就很有意思,是不是!”谢还说完,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早就进去过了,但里面其实只是一些和灵气差不多的东西而已啦。”
岑无月毫不气馁,继续试想:“那岂不是可以在里面调息?”
“不可能,那不是身体能承受的灵气。”谢还比划几下,“普通人可能沾一点就会发疯。”
“哦,你已经试过了,”岑无月一猜就准,一点就通,“类似恶念吗?”
“很像。”谢还招手引了一点黑气到半空,甩到岑无月眼前,“全是不知道从谁那里来的执念,光是碰到就会被污染,更不要说纳入体内。”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岑无月真的直接伸手去,用指尖碰了一下黑气。
谢还好奇地凑过去,细看岑无月的表情变化。
然后收获了岑无月一个莫名其妙的回视。
谢还大为震撼:“……就这?”
“里面有人的情绪,”岑无月客观描述,“但并不是来自于一个人,而是被碾碎揉在一起。”
“因为灵脉是被亿万人的情绪污染的嘛。”谢还下意识答完,又立刻拉回到先前的关注点上,“你碰了那个,一点感觉也没有?”
“当然有了,”岑无月道,“但太破碎了,几乎都是一闪而过,哪一块碎片都没留下印象——那里面也是这样吗?”
谢还啊啊嗯嗯很敷衍地应了几声,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在想别的事情。
直到脑中灵光一闪,他忽地兴奋起来,用两只手像举猫似的将岑无月举过自己头顶,大声说:“我明白了!”
他维持这个举着岑无月的姿势原地转了三圈才放下,兀自开心得不行。
“——你特殊在和我一样不觉得世上该有无情道和有情道!”谢还眉飞色舞,“我说得对吧?”
被像小动物一样甩了几圈的岑无月倒不生气,也没说对不对,而是笑眯眯道:“但我修无情道诶。”
“哎呀,”谢还完全不以为意,“生活所迫嘛,咱们这行论心不论迹。”
他还沉浸在自己终于找到同类、终于明白岑无月为什么就是看着顺眼的快乐之中。
每一个修士,从修炼那一刻开始,就必须要在无情道和有情道之间二选一。
谢还总是觉得很纳闷——为什么非要选?就不能不选吗?
但他的师父总是严厉地斥责:“只有无情道方能飞升,这是唯一的正道!”
前辈们向他解释:“六根清净方能专心修道,无用多余的感情只会令你心神不宁。”
遇见的修士会说:“情有什么用?情能换修为吗?有功夫谈情说爱哭哭啼啼,不如埋头修炼斩情,只有变强才能成为人上人,才能不再受人欺压!”
偶尔救下的有情道修则持相反意见:“人无情如同树无根,无情之物连畜生都不如,只有将情道修到至极方能打破此种禁锢,让世间万物重获自由。你觉得我们可怜,就该去多杀些无情道的人。”
同龄人则更宽容些,会劝解:“实在不行你转有情道?以你的资质,说不定能打破桎梏、照旧飞升呢。”
整个修仙界如今沉迷于无情道,将除了正统无情道的一切打成邪魔外道。
而有情道的那些人,全部目的又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无情道是错的。
谢还很快遇见了太上无相真君。
这位几千年来的天下第一人甚至还是主动来找他、为他解答疑惑的。
她带着谢还去看了无数业渊造成的惨剧,最后问他:“情之一字害人害己,不修无情道的人只管自己要快活肆意,但他们可曾在意过自己的恶念散逸天地间,会害死多少无辜的人?灵脉情况越来越差,终有一日会完全失控,届时天下又有几人可活?唯有无情道,才是天下众生唯一的生路。”
谢还被宋观止说服了。
所以他听了宋观止的建议,游走世间,除去那些超出“安全线”的因素。
紫霄州之变发生时,谢还衡量利弊,最后选择以身填了九脉枢纽,好为宋观止争取更多的时间。
“——有个东西钻出来了。”岑无月看着地面惊奇地道,“像个蚕?嗯……有点侮辱蚕了。”
谢还扭头一看,还真是恶念又从枢纽里钻出来了。
他一本正经地做了个介绍的手势,抑扬顿挫给岑无月讲解:“这就是将紫霄州变成灵墟的罪魁祸首,没有也不能说有神智吧,不过几十年来一直在试图逃离灵墟。”
“嗯嗯,”岑无月连连点头,很是捧场,“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只能靠伟大又乐于牺牲的谢还前辈出手了吗?”
谢还被夸得美滋滋,道:“小角色,我去去就来。”
他把岑无月随手一放,掉头去揍恶念化身。
恶念化身虽然会发出一些带有情绪的声音,但并不能说它是个生物。
它由世间千万人散逸的情绪扭曲凝结而成,总向外跑只是像水往低处流那样的自然规律。
谢还一脚就把钻出几百米的恶念化身踹回枢纽里,又梆梆补了两拳,将它死死堵在里面。
不错,谢还镇压它就这么容易。
但他没法“杀死”它,更没法阻止它“杀死”别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也正是因此,谢还才会将希望寄托于宋观止的计划。
战斗飞快结束,岑无月走到近前观看:“弄不死吗?”
谢还不情不愿地扭开脸:“这不是能弄死的东西。”
岑无月转头看他,寻求确认:“是‘不能弄死’还是‘弄不死’?”
“杀不掉。”谢还气哼哼地抱着手臂,“你见过那些无情道的‘断情’吧?光是杀死一个人身上的一种情绪都那么难,更何况杀死千百万人的情绪?说到底,‘情’就——”
“——就没有‘生命’。”岑无月笑眯眯地接过话茬,“没有生命的东西自然无法被杀死,明白了。”
谢还瞅她两眼,突然又心情好了起来,笑嘻嘻地弯腰举起她,大声夸奖:“真厉害,怎么说的跟我想的完全一样?”
“但你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吧。”岑无月凝视着黑洞深处,“外面的灵脉始终在恶化,奚逐云再厉害也总有极限,更何况净庭山当年在这里就人手不够,未来只有更糟。”
“那位会解决的啦。”谢还态度随意地说,“说是需要一个道心通明……呃。”
他及时咬住话头,没有说出更多的信息。
但问题是,正在和他谈话的人是岑无月。
是那个脑子过分好用的、根本不需要人把话说完的岑无月。
谢还紧闭嘴唇,瞥一眼岑无月。
过了两息。
再鬼鬼祟祟地瞥一眼。
“道心通明的人能做什么?”思索了片刻的岑无月噗嗤一笑,像是被自己的猜测逗乐了,“总不会是能获得‘杀死’情绪的能力吧。”
“……”谢还强颜欢笑,“哈哈。当然不是啦。那怎么可能嘛。小蜘蛛,岑无月,你也不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对吧?……对吧??”
第69章 第 69 章
辞青重伤闭关, 星玄度破缚,千嶂夕身死,下一个会飞升的人究竟是谁?
众说纷纭中, 沈叩玉和元悔成了风口浪尖的角色。
沈叩玉万万没想到, 太上无量真君居然主动来找了他。
不过, 她也只是遥遥看他一眼, 点头示意, 便转身离开。
不久后, 沈叩玉又听说真君去见了元悔。
同样也是看一眼便离开, 似乎只是要亲眼确认什么。
——
宋观止陆续将接下来可能“飞升”的人选见了一遍。
又检查了鼎元峰的激战痕迹:确实没什么岑无月的灵力残留,可见激斗的只有曲燃、苏艺桐、千嶂夕三人。
还搜寻一番曲燃的踪迹:藏得极好,根本找不到人。
辞青更是早就确认过被心魔和叛乱导致重伤,几乎没有翻身再来的机会。
宋观止思来想去,又选择再去一趟鹰州星家。
星玄度仍旧被星家藏在小院之中、不接待访客,但这种规矩只是用来拦一般人的。
而宋观止自然非一般人。
事实上, 在星玄度睁开眼睛的消息传出之后, 宋观止就是第二个来看望他的——她要确认此人究竟还有没有飞升的机会——第一个正是大感惊奇、跑来看热闹的谢还。
宋观止要见星玄度,星家根本拦不住,也没资格拦她。
不过这第二次登门,宋观止并未惊动星家的其他人。
她长驱直入星玄度所在的僻静院落。
那碧眼的青年似有所察地转头看来,辨认出宋观止的瞬间,眼眸里便露出一丝了然。
宋观止不由得感慨:哪怕是破缚的星玄度,也仍然是那个算尽春秋的司辰君。
星家急着抛弃他另捧他人,眼界实在是太窄了。
“真君别来无恙, ”星玄度说着, 伸手示意宋观止落座,“想必又有事要问我。”
宋观止并未坐下, 她只是很言简意赅地问:“我在等的最后一人,是岑无月吗?”
星玄度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眸,那雪色的眼睫盖住了他的眼瞳。
思索片刻后,星玄度才再次抬眼,不紧不慢地问:“真君为何不去亲自向她确认呢?”
“向她确认?”宋观止沉吟稍许,道,“你的意思是,她可以是?”
星玄度又想了片刻,才道:“若她愿意。”
宋观止道:“她自然会愿意。”
宋观止不会给岑无月第二个选择。
上一次,宋观止说服了谢还站到自己这边;这一次,她同样也可以说服岑无月。
——
于是兜兜转转,宋观止最后还是将视线锁定在岑无月身上。
其实一早谢还就说过一句话:他觉得岑无月和他一样是特殊的。
宋观止当时其实就听出了话外之音。
只是她仍要先排除别的可能干扰因素。
毕竟岑无月出世才多久?有那么多天资卓绝的前辈在前,凭什么就轮到她?
亲自一一检阅过所有人选、又从星玄度口中得到确认后,宋观止心中多了许多笃定,才再回头去找岑无月。
岑无月行事向来低调,只有叩天门那一次是例外,因此找她并不容易。
但找奚逐云就简单得多了,谁叫他的身外之身遍布天下,而且都在灵脉、业渊附近活动?
宋观止直截了当地找上奚逐云,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真君觉得她会是下一位飞升之人?”奚逐云沉吟片刻,道,“但即便如此,真君也只需静待她飞升之时便可。”
“你有所不知,”宋观止道,“其实之前飞升的九人,我都特地提前去看过。错误的飞升者将会给世间带来更大的灾难。”
向来以大局为重的奚逐云露出恍然之色。
只是他想了想后,并未轻易松口,而是挂起礼貌的微笑,道:“若您不介意,我可向她转达您想见面的讯息。”
意思就是得先得到岑无月同意才会说出岑无月的位置了。
宋观止颔首:“无碍。”
——
岑无月爽快地同意见面。
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问宋观止:“上次的蛋怎么样啦?”
宋观止压根就忘了那颗蛋的存在,岑无月这么一问她才想起来,蛋现在还原模原样地放在储物道具中。
“能孵出来吗?”岑无月好奇道,“我听说孵蛋好难的呢。”
“我恐怕不能胜任了,”宋观止避而不谈道,“奚逐云或许对这些更擅长。”
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都是如此。
“好吧,”岑无月一脸遗憾地往嘴里塞着刚炸好的虾条,看宋观止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啊?”
宋观止原先向岑无月隐瞒身份,是因为担心岑无月会察觉到自己的怀疑、并去毁灭证据。
但查完这许久,宋观止仍是徒劳无功,就实在没有必要再继续坚持隐藏自己是谁。
她道:“先前阻拦了奚逐云向你说明我的身份,如今再介绍一次:我是太上门宋观止,修真界中人都唤我的称号‘太上无量真君’。”
岑无月往嘴里塞虾条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眨了两次眼,而后好像才消化完这句话似的“哇”了一声:“您亲自登门、自报姓名,那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我了。”
“确实。”宋观止点头,侧身一引,道,“随我去太上门详谈吧。”
“啊,”岑无月道,“现在不行,得等会儿。”
宋观止蹙眉:“还有何事?”
岑无月伸手一指,理直气壮:“我的包子还没出笼呢。”
宋观止一时有些想问“包子和修真界安危谁更重要”,但又直觉自己不会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没有开口。
宋观止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很好,包子摊老板下意识忽略了与她相关的一切,在新一笼包子出笼后,热情地夹了六个给岑无月,收下她给的十二枚铜板。
岑无月拿了一个包子在手里,剩下的都放进储物戒,这才开开心心对宋观止道:“真君,我们现在可以走啦!”
宋观止实在不明白这些仅是保持凡人能量的食物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能叫岑无月十年如一日地四处寻找、享用。
但或许,拥有特殊才能的人也都会拥有一些特殊的怪癖。
宋观止早已学会了包容。
她略一颔首,取出法器,对岑无月道:“再靠近些,我传送回去。”
这法器只能传送三步范围内的人。
咬着包子的岑无月很听话,“嗯”一声便三两步上前,一下就很亲密地贴在宋观止手臂边上了,一边还很热情地问:“真君吃包子吗?可好吃啦,谢还都夸过呢。”
宋观止:“……”
宋观止:“…………”
宋观止无心其他,只是满脑子思考岑无月为什么要靠那么近,除了偷袭还想干什么。
岑无月满是疑惑地扭头看宋观止。
那张无辜的脸上几乎是明着写上三个大字“怎么了?”。
“………………”宋观止无声地轻吸一口气,启动法器,携带岑无月一道回到了太上门。
太上门位于雪山之巅,是世间最高的地方,凡人几乎不可能登到此处,哪怕修士也是非请勿入。
太上门的弟子人数不多,平日也不常在外界高调行走,因此太上门冷清得几乎和雪山融为一体,冰天雪地、不近人情。
初来此地的修士往往都会露出惊叹之色。
而陡然进入狂风暴雪的环境中,岑无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狼吞虎咽地把还有热气的包子三两下塞进嘴里。
这导致她一时之间只能咀嚼、而说不出话来了。
宋观止沉默片刻,示意岑无月向四周看:“这是广场。”
岑无月一边鼓动着腮帮子努力咀嚼,一边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在听:“嗯嗯嗯嗯。”
“去另一个地方说话吧,”宋观止道,“不可叫其他人听见。”
——
宋观止有一面水幕。
说是“水”幕,但其实并不由水组成,只是当显现出画面时,如水一般波光粼粼、轻轻波动。
这幕足有二人高,只要宋观止动用神念去专心致志地想一个人,便能看到那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宋观止将岑无月带到这水幕前,并不急着将其启动,而是问:“曲燃是你的大师兄?”
原本正在好奇打量水幕的岑无月转过头来,一双黑亮的杏眼瞪得滚圆。
“从苏艺桐很容易便能推出你们是同门的关系,”宋观止淡淡道,“这并不是秘密。”
岑无月终于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了,她双手一合,笑眯眯道:“但如果让人知道我大师兄是有名的魔修,大家就会对我先入为主了嘛,这可不太好,所以我一直保密啦。”
这也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倒很诚实。
宋观止示意岑无月看水幕:“这法器是我亲手炼制,能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噢~”岑无月很捧场地问,“莫非连死人也可以吗?”
宋观止:“……”
“啊,不能吗?那也已经很厉害了!”岑无月善解人意地说,“怎么了,真君有事要找我大师兄吗?”
“曲燃?非也。”宋观止不动声色地说。
她确实是无法在水幕中找到曲燃的踪影。
不过这也不难想:曲燃肯定是回了他和岑无月共同的师门,那个苏艺桐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只是宋观止没料想到真有这么隐蔽。
若岑无月也回到师门,恐怕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可用此物替你寻找你师兄与师姐的下落,”宋观止顿了顿,补充,“另外,还可助你飞升。”
岑无月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行礼道:“多谢真君!”
完全不问为什么,俨然视道完谢就直接笑纳了。
宋观止沉默片刻,继续往下说:“在那之前,能否先听我说一些从前的事?”
第70章 第 70 章
“灵气与修士息息相关。因此灵脉的污染开始时, 许多人都很快注意到了。”宋观止一边将自己沉入过于久远的记忆,边慢慢地向岑无月讲述,“不过最初, 大家都以为那是有人刻意污染, 一直在追查幕后的黑手。”
说到这里, 宋观止微顿, 朝岑无月看一眼, 确认她是不是在听。
坐在桌子对面的岑无月双手托腮, 一脸认真听讲的模样, 眼神亮亮的:“然后呢,你们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真是个好听众。
宋观止垂眸望向自己的手掌,口中回答了岑无月的问题:“直到第一次灵脉真正暴动,直到有人死去,我们才意识到幕后黑手就是我们自己、是这世间的所有人。”
“但你成功阻止了暴动,对吧?”岑无月自豪地说, “我听过这个故事。”
宋观止只是轻轻摇头, 并不喜悦或者自满:“我只是短暂地使其平息了片刻,之后,它很快卷土重来。在同业渊斗争的过程中,很多本不必死去的人都选择了牺牲。”
岑无月歪头看着她。
“很快,我便意识到一件事:修真界必须做出改变,否则我们终将和灵脉一同灭亡,这是天道的警示。”宋观止冷静地说,“此后, 我便创了太上门, 转修无情道,也号召天下众人与我一起。起初并不顺利, 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醒悟过来并认同我的看法,经过了几千年,才能像现今这样,勉强维持住局面。”
岑无月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正了回来,下巴尖嵌在两边的掌根中间,看起来很是乖巧。
她只是笑眯眯地听,倒是一言不发。
宋观止稍稍整理思绪,接着向下说:“但只‘勉强’并不够,这点想必你也已经看出来了。修士比起凡人来,终究是少数。即使我真能让所有修士都断情绝爱,凡人的情绪却始终很难被严格管制。”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问:“那是不是多杀掉一些就可以了?”
宋观止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行,这不是人数的问题。凡人心灵脆弱,杀得越多,剩下的就越会生出恐惧绝望愤怒。”
“也是哦,”岑无月点头赞成,又好奇地问,“那真君的办法是?”
“我用千年的时间设了一阵法,”宋观止盯着岑无月,“有修为心境足够的三人入内、同时运转灵力,便能成功将其启动。”
“嗯嗯,启动之后呢?”
“它能扫荡、清理全世间的浊气。”宋观止笃定地说,“完成后,它笼罩的所有地方都将不会再产生恶念,灵脉也自然不会受到污染,这样天下也将得以安稳太平,无论仙凡都不必再活在业障的威胁下。”
岑无月大感兴趣,脱口而出的下一个问题是:“这么厉害的阵法叫什么名字呢?”
“……”宋观止说,“还没取。”
岑无月立刻高高举手,雀跃无比地问:“我刚刚想了一个,就叫作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怎么样?”
“不好听。”宋观止否决,“况且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前我只找到了谢还作为第二人,始终缺少一人,直到我发现你。”
岑无月指着自己,很是纳闷:“我吗?我何德何能与天下最强的二位并列?”
“你可以藏锋,”宋观止道,“但我曾经亲自到近处观察过过去将要飞升的全部人,我能判断一个人距离飞升还有多远。”
宋观止做过这件事情二十余次,对此的判断早已经是熟能生巧。
岑无月的心境离飞升并不远,只是她目前没有将这件事排在心中的第一位。
换句话说,岑无月若想要飞升,并以此为目的动用全力,花不了太久便能抵达那道门槛。
而岑无月会放在心中第一位的事情,宋观止推测便是尚未找到的沈述与鹿云渺。
因此,宋观止将“用水幕寻找沈述与鹿云渺”这一条件放上了与岑无月谈判的天秤。
岑无月连连摆手,笑道:“我可不是二位的对手——啊,应该说,我不是二位中任何一位的对手。”
宋观止凝视她一眼,才道:“现在的你确实不行。但就像刚才我提议的那样,若你愿意为天下人作这第三人,我会全力助你飞升。”
岑无月认真想了一会儿,问:“阵法完成后,阵中的三人会如何呢?”
到底是问了。
说实话,正常人都该问。
若是岑无月不问,宋观止就要怀疑她是不是心怀叵测了。
“修为定是要折损的,受多重的伤也无法判断,这我都不瞒你。”宋观止道,“但这等大难若是不死,此后必有后福,对修炼百利而无一弊,重新飞升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岑无月数着手指:“所以,第一,很可能会死。”
“对。”
“第二,其实就算我不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靠自己的力量会飞升;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弄个半死不活,出来之后最多也还是飞升。”
“我不会用这个阵名,但你说得没错,这于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两人大眼瞪小眼。
宋观止道:“我说了,这个人选很难挑。你以为为什么这几千年来我只找到一个?不仅仅是修为要触到飞升门槛,还要有一颗能为天下付出的心。”
“哇,”岑无月赞叹道,“还好我已经夸过谢还伟大又乐于牺牲了。”
“不必妄自菲薄。”宋观止摇头,“我已问过许多人、看过你的行事,你也是善良之人,不仅乐于助人,对凡人也抱有一视同仁的怜悯之心,与绝大多数修士都不同。我相信你,才会向你提出这次的邀请。”
岑无月似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您真是谬赞了,我并没有那么好。”
“我的提议皆已说完,”宋观止说,“你可以尽管考虑,也可以和谢还商讨。时间虽然紧,但也不急几个月的时间。”
岑无月倒是没想太久,很快问道:“在我决定之前,真君可否先满足我两个要求?”
宋观止不置可否:“你说。”
岑无月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是,我可否先试用水幕?当然,我尚未答应您的条件,所以试用不用来找我师兄师姐,我只是想试试水幕的效果。”
宋观止只短暂思考就答应了:“我可让你试用三次,但这三次的人选,都要先经过我的同意。”
这就相当于借用水幕了。
其实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太上门借用过,于宋观止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宋观止不介意用这点举手之劳来换岑无月的好感与信任。
“那第二条是,”岑无月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这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的效果究竟如何,您为何笃定它能成功、能覆盖全天下?这些您说了不算,我还需要亲自确认。若是阵法功效不够、最后失败,那一切岂不都没有意义?”
这第二条就有些难办了。
宋观止沉吟许久,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此阵的大小你难以想象,且一旦启动就无法停下,不能让你轻试。但我知道原理,可以做一微型阵盘,将功效减弱的阵法刻于其上,你可用阵盘去任何地方测试我说的效果,直到你相信为止。”
“只做一个吗?”岑无月眨巴着无辜水润的双眼,“不如也给我三个吧?只一个的话,我毛手毛脚的可能一不小心就弄坏了,那可怎么办?”
宋观止:“……好,就三个,但我不会给它取那个名字。”
“哎,不要紧!您取您的,我叫我的。”
“……”
——
制作阵盘需要时间,水幕却只需要宋观止的灵力。
宋观止决定先满足岑无月的第一个要求。
“让我想想,”岑无月仰头盯着水幕,漫无目的地思考片刻后,眼睛一亮,“辞青城主一直在闭关未出,玄枢城的大家都很操心,但谁也不敢闯入千机房中,不知水幕能否看到她现在状况如何?”
自然是可以。
宋观止将灵力打入水幕,幕中很快便出现了辞青的身影。
岑无月走近几步皱着眉细看,半晌才不甘心地道:“可是这样也看不清疗伤到什么程度啊?”
九成九疗不好的程度,因为那是心魔。
宋观止这么想,但并未出声。
岑无月叹着气走回来,想了半晌又道:“我之前碰到过一个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啊,不过她是凡人,水幕能找得到吗?”
“可以。”宋观止道。
岑无月眉开眼笑:“她叫方绝简。”
宋观止又弹指送出第二股灵力,水幕上的画面被击散出一圈圈涟漪,等平静下来时,便呈现出了不同的画面。
幕中的凡人正在与人比剑,身上血淋淋的,显然落了下风。
毕竟只是个凡人,竟然与修士比剑。不过至少还算谨慎,找的是个修为低微的。
宋观止对那平平无奇的剑招并没有兴趣,但岑无月看得很认真,情到深处甚至还用手比划,好像恨不得去帮那凡人一把。
岑无月盯着水幕看,而宋观止在岑无月背后看了她许久。
直到画面中的凡人险胜一招,岑无月才长舒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回过头来,笑眯眯道:“吓死我了!”
宋观止面无表情:“你还有一次机会。”
“是哦。”岑无月思来想去,很是苦恼的样子,“要不然就看看净庭山的一位师姐吧?我去净庭山小住时,受了她许多关照呢。”
这一次,宋观止没有立刻送出灵力,而是问:“你确定?她们此时必然都在净庭山,不需要水幕也该知道。”
理由当然并不是这个。
而是宋观止知道无论岑无月接下来要吐出谁的名字,那都是已经死去、只剩拟态的魂偶。
岑无月到底是被奚逐云骗了。
“嗯!”已经做下决定的岑无月倒是一下变得非常干脆,“我只是想试试水幕的效果嘛,又不是要特地占您的便宜。”
宋观止便根据岑无月说出的名字,第三次调整了水幕。
如同仙境的净庭山出现在水幕中,几个净庭山弟子在一道边走边说笑。
岑无月看得起劲,一会儿高兴地说这个脸上的黑色变少了,一会儿纳闷地问那个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还真把净庭山上那群假人认了个全。
可惜,若是岑无月早出山几十几百年,这些人或许确实全都不用死。
宋观止想。
随着这些净庭山弟子的走动,移动的幕中画面里,奚逐云出现了。
他和这些魂偶交谈几句,而后突然转头看向水幕这端,微微点头示意。
岑无月“啊”了一声,诧异地回头问宋观止:“他发现了?”
“有我的灵力,自然有被发现的可能。”宋观止道,“天下也只有几人能察觉到罢了。”
岑无月眨眨眼,突地举手发出充满好奇心的请求:“真君真君,可不可以用来看我一次?就现在!”
宋观止冷淡地否决:“只有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