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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奔 绿豆红汤 22951 字 1天前

韩乙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说不相干的话。他思索两瞬,一个手刀下去把人劈晕,他把人拖出来交给埠口的渔翁,丢一把钱托人送她去医馆。

“走。”他上船说。

船离开埠口,直直朝娄门去,胡虏大军驻扎在闾门、盘门和封门,跟娄门隔得远。

夕阳西下时,施家的楼船出现在娄门,城门有胡虏的兵卒守门,韩乙拿出他从胡虏军士身上搜的石牌,说:“我是城里施家的护卫,主家让我送一个姨娘回家探望家人。这是安图录都尉给的令牌,他在我们主家用餐,借令牌方便我们出船。”

兵卒接过令牌看一眼,又上船检查一圈,确定船上除了一个船夫只有两个人,他让人开水门放行。

楼舫穿过水门,外面是宽阔的护城河,船向东行,循着一条支流迅速离开。

霞光快要消散时,船夫靠岸停船,他催促说:“侠士,你们快下船吧。按照之前说的,我带你们出城,这艘船归我,不假吧?”

“不假。”韩乙挎着包袱领丹穗走出船舱,这个船夫是他雇的,约定时,他把施家的楼舫抵了出去。

“这艘楼舫尽快出手,不要再去平江城,免得惹祸上身。”离开时,韩乙交代一声。

“哎,我晓得。”船夫高高兴兴地开船离开,走时说:“再往北四五里有一处村庄,村里已经没人了,大侠可带娘子去歇脚过夜。”

楼舫离开,河面上平静下来,丹穗抖着腿走到河边撩起袖子洗脸洗脖子。

韩乙挪开目光,他看向远处矗立在水雾中的城墙,来时他独身一人,离去时带走了一个人。

“韩大侠…”

“嗯,走吧。”韩乙沉沉地吁口气,说:“走吧,你没有回头路了。”

“韩大侠……我感觉不舒服。”丹穗没想到沾了冷水,身体里燥热更盛。

韩乙回身看她,她脸颊通红,目含水光,一对嫩藕似的玉臂还暴露在寒风中,立在水边如河里爬起来的女妖。

他心里一紧,他慌忙避开目光,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生病了?”

丹穗看着他口渴得厉害,她从登上船身上就有异样,浑身发热,最初她以为是太过亢奋之故,然而这一路忍耐过来,她已经明白了,她估计是中了招。

“哪里不舒服?”韩乙捱不住她的目光,有些紧张地问。

“韩大侠,我病了,你能背我赶路吗?我走不动路了。”丹穗直直盯着他,她琢磨着这或许是赖上他的一个契机。

第26章 混乱的一夜 两个人捆绑在一起

韩乙在船上就留意到丹穗不对劲, 他问过她两次,她两次都笑着说是紧张的, 他当时盘算着出城的事,就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再看她,他察觉出这可能不是普通的“病”。

“你吃错什么东西了?”他问,“你不像是病了。”

丹穗摇头,她今天除了早饭没再吃旁的,就是去厨房下毒前尝了两口羊肉汤, 她思来想去,断定问题出在熏香上。她记得轿厅的供案上燃着香,供案离施继之不远, 而她又被秦姨娘强硬地按在他身边。

现在想来, 秦姨娘突来的强硬就很古怪。

“我可能是闻到催情香之类的东西了, 我很热。”丹穗老实交代,她直勾勾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问:“怎么办?韩大侠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我跳河里泡着?”

韩乙听罢,他面露难色。

丹穗没等到他的回答,她转过身又蹲下去,像是不知道冷一样, 捧起寒冷刺骨的河水往手臂上浇,拧干帕子敷在脖子上。她冻得嘶嘶抽气,燥热的身子却渴望更多的寒意来缓解皮下的痒意。

韩乙丢下包袱,他上前几步拎起她,蹲下身说:“趴上来,我背你去村里再想办法。不能再用凉水,天寒,你会生病。”

丹穗迅速扑上去, 两只挂着水珠的小臂攀在他肩头,她难为情道:“又给韩大侠添麻烦了。”

韩乙没搭理,他捡起包袱,一手拎着大刀,疾步快走起来。

这是丹穗头一次伏在一个男人背上,她手脚无措,不知怎么使力才是对的,整个人僵着的。慢慢的,脖颈上麻木的冷意被身体深处的灼热驱散,她感受到男人身上烘出来的热浪,僵硬的四肢不自觉地柔顺下来,胳膊如藤蔓一样缠在男人的脖子上,裙下的腿紧紧挂在男人的腰上。

韩乙脚步微顿,他掰开缠在腰上摩挲的腿,冷声斥道:“老实点。”

“韩大侠,我好难受。”

丹穗是真难受,她的头是晕的,身子是燥的,骨头里像是住了一窝蚂蚁,它们啃食着骨渣,吸食血肉,试图咬破肉皮钻出来。

而吸引蚂蚁钻出来的引子就是身前的男人。

韩乙察觉到她在他背上蹭,两条细伶伶的胳膊也在他脖子上摩挲,他斥她一声,然而她安静不到片刻,又磨蹭起来,蹭得他脑门冒汗。

“啊!”

一个天旋地转,丹穗倒在地上,她看向冲她怒目而视的男人,脑子清醒了一点。

韩乙蹲下掐住她的下巴,他抬高她的脸细细打量,手下肌肤滚烫,触之湿滑,她不是装出来的。

他丢开手,恼火地问:“你不能忍忍?”

“我难受。”丹穗哽咽出声,眼泪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她垂下头小声哭,哭声变了调,委屈又难耐。

韩乙长吐一口气,他捡起包袱挂在脖子上,蹲下去说:“爬上来。”

“我不走了,你杀了我吧,太难受了。”丹穗爬向他手上的刀。

韩乙制止她,他瞪着她问:“我费老大的功夫救你出来就是为了亲手宰了你?”

他胸前挂着箩筐大的包袱,明显是为防她的,狼狈极了,丹穗含着泪笑出声来。

“你好丑。”她嘲笑他。

“……你好看?”韩乙差点气死,他上前两步,憋屈地说:“快爬上来。”

丹穗听话地扑上去,两只胳膊绕在他脖子上抓住包袱的带子。

长刀横立,韩乙背过手用刀托住她的臀,他嘱咐说:“不会掉下去,不用缠着我,再忍一会儿。”

说罢,他大步跑起来。

丹穗被颠起来,颠起来又落下去,无处安放的心也随着颠簸起起落落,眩晕从心底迅速蹿起,如火苗一样席卷全身。

天边悬挂的弯月变得模糊,无边的夜色混沌起来,两道急促的呼吸声彼此交缠,一触即分,又避无可避地缠在一起。

“手拿开!”

背上的人已然听不清他的话,如散了魂一样,勾在包袱上的手从衣领探进去缠上他的脖子,柔若无骨的手指捻着他的皮肉,所到之处留下一抹灼热的湿痕,烫得他骨头发软。

猛地,耳侧贴上两瓣柔软的唇,韩乙手上一抖,差点又把人扔出去。

“丹穗!你别逼我把你丢在这儿。”他气急败坏地喊。

脖子上的手收回去了,哼哼唧唧的哭声在耳边炸开,韩乙腿一软,额角滚落大滴大滴的汗,他躬着腰大口大口呼气。

“不准哭,再哭我把你丢了。”他哑声怒斥。

回应他的是缠在腰上的两条腿。

没办法,韩乙只能敲晕她,他背着她大步跑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韩乙带着丹穗走进无人的村落,村里不见灯光,不闻狗声,没有鸡鸣,只有巢里的鸟雀受到惊扰叫了两声。

村落里箩筐、扁担、水桶、衣物、菜叶四处散落,所见之处俱是村民慌张逃离的痕迹,好在没有血迹没有尸体,看样子这个村的村民是在胡虏大军到来之前离开的。

韩乙寻一处整洁一点的房子,他闯进门,将背上扭成一团的女人撕下来放在床上,他坐在床边深喘几声,躬着身等待体内的燥意平息下去。

丹穗醒了,她呼吸急促地坐起来,屋里不见人,她顾不上寻找,手忙脚乱地解开棉袄蹬下罗裙,太热了太热了,她要爆炸了,太难受了。

“啊!!!”丹穗撞墙,她大哭出声。

韩乙从门外跑进来,丹穗踉跄跑下床,她哭着扑向他,抱着他缠着他。

“我太难受了,好难受了,你摸摸我,你摸摸我好不好?”丹穗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她仰头咬住他的脖子。

韩乙扒下她,她又缠上去。

“给我吧,给我好吗?你有感觉的!给我吧——你看着我这个样子很享受吗?你是不是个男人?”

“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忍忍……我再打晕你……”

湿润的唇舌咬上滚动的喉结,男人瞬间失去冷静,他被折磨了半夜,没比她轻松多少,心里坚守的底线早就摇摇欲坠,这下彻底崩塌。

“你会后悔的。”他跟她说。

丹穗摇头,她勾着他的脖子,两人一起踉跄着倒在床上,她抬手抚摸他的脸,气息奄奄地说:“韩大侠,你疼疼我。”

***

远处传来鸡鸣声,曦光从大开的房门铺洒进来,天亮了,响了半夜的卧房安静下来。

韩乙捡起裤子穿上,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半明半暗的光落在他身上,一滴汗从颈侧滑落,砸在一抹咬痕上,顺着紧绷的胸腹滑落下去。

背后的喘息声渐渐平稳了,他扭头看一眼,拎起被角盖住光裸的脊背,也盖住腰上青紫的指印。

“不想盖,脏的。”丹穗闷闷出声,声音嘶哑得厉害。

韩乙起身,他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一圈,在一个樟木箱里找到一床旧棉被,干净的,就是很薄,应该是夏天盖的。他过去掀开被子,看到她满身的痕迹,他暗骂一声畜牲,中药的难不成是他?

丹穗觑他一眼,又飞速垂下眼,她低声问:“我想睡一会儿,等我醒了,你还在吗?”

“嗯。”韩乙给她换上干净的被子,脏被子压在外面,他拍拍她,说:“睡吧,你不赶我我就不走。”

丹穗咬唇,实在没忍住,她翘起嘴角露齿一笑。

韩乙心里一松,还能笑出来,看样子是不后悔的,不后悔就行。

“你要睡吗?”她掀开被子问。

“不了,我去村里转转,看村里还有没有人,再找点吃的。”韩乙赶忙压住被子,他捡起地上的衣裳套身上,大步离开。

木门关上,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丹穗闭上眼,她转过身子平躺,酸胀的腰腹有了支撑,她长吁一口气。

原来这才是当女人的滋味,丹穗窃窃笑一声,她心想跟着韩乙逃离施家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哪怕半路死在外面,我也不后悔,她暗暗对自己说。

……

“醒醒,起来喝点粥。”韩乙拍蜷缩在被窝里酣睡的人,见她脸颊绯红,他伸手探她额头,发热了。

“丹穗,醒醒,快醒醒。”

丹穗艰难地睁开眼,眼前的男人带着一抹虚影,她迷糊地说:“韩大侠,我又难受了,难不成……”

“你发热了。”韩乙打断她的话,他把夹袄递给她,说:“穿上,坐起来喝点粥垫垫肚子,灶上煮的还有姜汤,下午要是不发汗,我带你去镇上。”

丹穗清醒过来,她拥被坐起来,等她穿上夹袄,一碗温热的粥递到手上。

“就坐床上吃,我去看看火,有事你喊一声。”韩乙离开。

丹穗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他消失在门外,她看向门外,目光的尽头是青灰色的院墙,墙头上有两只黑色布鞋,墙角堆着脏兮兮的渔网,渔网旁丢着一根捣衣的棒槌。

门外响起脚步声,丹穗收回目光,看见男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进来,他看到她,神色慌乱地垂下眼。

丹穗恍惚觉得她跟他似乎是一对新婚夫妻,这个被他们闯入的院落是他们的家,他们会在这里生儿育女,忙碌又平顺地过完一辈子。

“怎么不吃?”韩乙问。

丹穗冲他笑一下,她舀一勺菜粥喂嘴里。

想起睡前生起的念头,她连忙暗呸两声,她不会死在半路,她会活很久很久,她要生儿育女,如大多数女人一样有家有男人有孩子。她要把她在书上学得的学识都教给她的孩子,也可以当个夫子,教授更多的孩子。

第27章 织网布局 盟约已成

丹穗睡下了, 韩乙端碗出去,走出门, 他长舒一口气。

锅碗洗干净,韩乙出来扫院子,扫到一半,他丢了扫帚坐在板凳上发呆。

一群麻雀落在院墙外的柿子树上,喳喳几声,飞上屋顶, 一转眼又飞下屋顶落在院子里,在淋泔水的地方啄食米粒。

韩乙的目光跟着鸟雀动,鸟雀吃饱飞走了, 他捡起扫帚继续扫地。

院子里的浮灰枯叶扫干净, 他回屋看丹穗一眼, 她睡得昏沉沉的,丝毫没发觉屋里多个人。他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一下,脸上没发汗,发丝里有微微的潮意,看样子在退热了。

沉睡中的人动了一下,韩乙忙收回手, 见她只是翻一下身,没有转醒的样子,他吁口气,拎个椅子在床边坐下。

这是一间窄小的屋,有门无窗,通风不畅,昨夜留下的腥味还没散,混着樟木的味道和脂粉的香气, 勾起韩乙刻意压下的记忆。

韩乙的韩是他亲娘的姓氏,她是青楼里一名舞伎,生活在那种充斥着金钱和色欲的地方,见惯了各种男人丑陋的嘴脸,她却昏了头爱上一个混江湖的侠客。她寄希望于侠客能带她私奔,能带她离开,让她过上寻常又平淡的日子,她想脱下光鲜亮丽的舞衣为男人洗手作羹汤,却没料到男人过了新鲜劲留下一笔银钱就跑了。

男人跑了,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为自己赎身,另辟小院生下孩子,还瞎了心地盼着男人会再回来。

她空等三年,终于死了心,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她一腔真心错付,她活成了自己一直瞧不上的蠢样。可能是自暴自弃,也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在韩乙三岁时,他的母亲成为一个暗娼。

记忆里,他家里常年飘荡着欢好过后的腥味和腻人的脂粉香,一砖一瓦,一木一草都腌入味了。

韩乙掐住发疼的额角,他七岁时被生父带离平江城,十七年后,他又从平江城带走一个女子,还睡了她。

是造化弄人还是他有意放纵他自己心里清楚,若说是怜惜她的才华、忧心她的命运才带走她,经过昨夜,他再也没底气用这个说辞糊弄自己。他昨夜是清醒的,若不是动了色心,他大可以撂下她在村里游荡一夜,死了他就挖坑埋了,活着就带她上路送去潮州。

男人啊男人,都是一个鬼德性,韩乙啐自己一口,他从小立誓决不能跟他生父一样,却走上跟他一样的路,当个流浪的刀客,拐走一个美貌的女子,若是她再怀了娃娃……

韩乙气息大乱,他快速走出门,抬手扇自己一嘴巴。

……

丹穗在日落黄昏时醒来,屋外没有动静,她掀被下床,拿起捋平褶皱的衣裙穿上。

长着黑霉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院里落下的野雀簌簌起飞,村庄寂静,只有风呼啸而过,卷着白茫茫的炊烟吹向四野,留下满院的柴烟气。

“醒了?还难受吗?”韩乙拎着一只拔了毛的鸡走进来。

“不难受,就是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丹穗扶着腰说。

“……应该是饿的,你一天就吃了半碗菜粥。”韩乙垂下眼不看她,说:“外面风大,你去屋里坐着,我给你热一碗粥,鸡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炖好。”

丹穗没听,她踩着他的步子走进灶房,问:“哪来的鸡?村里还有人?”

“没人,有几户走得急,鸡鸭没来得及带走,我宰了一只。等走的时候,我留两贯钱给鸡的主人家。”韩乙抡起一柄豁口的菜刀,这也是他在村里找的。

“我要剁鸡,你走远点。”他说。

丹穗拎起裙摆坐在灶前,她拿两根木柴塞灶洞里,盯着火苗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只要屋主没回来,我们就多住些日子。”

丹穗“噢”一声,她想问他还送不送她去潮州,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她便没问,估计他也还在犹豫。

两个人都揣着心事欲言又止,可话到嘴边又心怀忐忑,于是两人都不说话,灶房里只剩剁鸡的砰砰声和木柴烧断的噼啪声。

“锅里热的有粥,你用抹布垫着端起来。”韩乙突然想起来这个事。

铁锅里的水快被烧干了,篦子上的粥碗里凝半指高的水蒸气,丹穗用勺子搅开,她尝一口,米香没了,一股子锅气,难吃的很,但她眼不眨地给吃完了。

她离开施园时就做好食不饱腹、衣不避寒的准备,眼下能过上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挺不错了。

鸡剁好,韩乙把丹穗赶走,他来炖鸡。

“我去村里走走。”她征询他的意见。

“行。”韩乙在村里绕好几圈了,不见第三个人,也就不担心她一个人出门遇到危险。

这是由五十来户人家聚集的村落,凡是青砖房都能看见打鱼的痕迹,腌入味的鱼腥气、用破渔网围起来的菜园、用来种菜的废弃船只……黄土屋的主人应该是以耕种为生,来不及拿走的锄头、挂在墙上的镰刀、悬挂在檐下的老丝瓜瓤……

丹穗走走停停,等她回到落脚的院落,暮色悬空,天要黑了。

冒着炊烟的灶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晦暗的民居里,灶洞里冒出的火光映红了男人的脸。

“回来了?”

“是啊。”

“洗手,鸡肉炖好了。”

两人一问一答,真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

灶房里暖和,晚饭就在灶房里吃,韩乙让她多吃肉多喝汤,“你太瘦了,身子太弱,多吃点,不养好身子,你受不了长途奔波的苦和累,容易生病。”

“我不瘦,我是骨架小,看着瘦,身上不缺肉,你知道的。”

灶房里猛地响起被呛住的咳嗽声,丹穗放下筷子,熟练地抬手给他拍背。

韩乙推开她,他见她笑盈盈的,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瞪她一眼,身上的不自在劲消了些。

“吃吧。”丹穗把挟到她碗里的鸡腿分一个给他,“往后的路要韩大侠多多照顾,你要多吃点,你无病无灾才能顾上我。”

“别喊我韩大侠。”他闷声道。

“为什么不能喊?我一直都是这么喊的,已经习惯了。”

“我算不上大侠。”一切失控了,韩乙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哪还敢应下“大侠”之称。

“在我心里,对我来说,你就是大侠。”丹穗强调。

韩乙不吭声了。

“韩乙是你的真名吗?”丹穗趁机问,她一直觉得这是他随口取的假名字。

“算是吧,我自己取的,已经用上十年了。”

“那十年前你叫什么?”

“鸡汤不烫了,快喝,一会儿要凉了。”韩乙避而不答。

丹穗心里有数了,他对她没有交底的念头,目前也没有交心的打算。

饭后韩乙提出他晚上睡在隔壁卧房,丹穗不意外,她不勉强。

韩乙观她脸上没有失望失落的神色,他心里一松,他再次确定她非寻常女子。

“有事你喊我,你出声我就过来。”他说。

“好。”

一夜激情,一室混乱,两人默契地不去刻意提,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平静地度过一夜。

*

次日丹穗醒来,早饭又做好了,韩乙坐在檐下擦他的大刀。

“饭在锅里,你自己端。”

“你吃了吗?”

“吃过了。”

丹穗脚步一顿,片刻后,她端饭碗出来,说:“韩大侠,我六岁后没再接触过厨灶上的事,以后你做饭能喊上我吗?我跟你学一学。”

“没事,我做就行。我做习惯了,没有你的时候我自己也要吃饭,多你一张嘴不是事。”韩乙认为她不是做饭的人,她不适合待在烟熏火燎的灶房。

“要学的,总不能日后离了你,我吃不上一口可口的饭菜。”

韩乙擦刀的动作停下来,他看向她,郑重地重复:“我说过,你不赶我我不会走。”

丹穗莞尔一笑,“我记着呢。”

“嗯,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听出他的不高兴,丹穗解释说:“我不赶你,但你也会有离开我的时候,如果你听闻哪里有山匪下山屠戮村庄,你不会去行侠义之事吗?”

韩乙双目乍然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吞吐地问:“你的意思是……”

“前夜的事虽说是意外,我虽中了催情香,但人没迷糊到不认人的地步,我知道背着我赶路的男人是你,认得出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是你,我是愿意的。”

韩乙红了耳根。

“事发突然,这是意外,我没打算缠着你让你负责,但你若是愿意负责,是我命好,终于遇到一个好男人了。”丹穗哐哐给他戴高帽,见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她,她宛若无觉,继续说:“在前夜之前,你一直打算做个四海为家的江湖浪子,你已经坚持上十年,让你猛地留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我觉得这比杀了你还难受。你于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昨晚我考虑了一夜,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我随你四海为家,你为我长久驻足。你在一个地方待厌了,我陪你搬家;我守着一个家,你走再远都要记得回来。”

韩乙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他忍不住想他生父是否跟他娘许过这种诱人的承诺,但在新鲜劲过了,厌了腻了,一走了之,杳无音信,留下一个傻女人傻等,他却又在别的女人床上驻留。

四海为家也可能是四海处处有家。

“你不担心我背叛你?我能从施园带走丹穗姑娘,也能从齐园陈园李园带走安翠儿、秦梦一样的女人。”他忍不住问。

“担心,不过担心无用。我们今天做个约定,来日不论你我谁变了心,我们不要隐瞒,直接相告。你不愿意再回来就走,我不愿意再等你你也别追。”丹穗放下筷子,她抬起右手,说:“击掌为誓。”

韩乙抬起手碰上去,丹穗跟他娘是不一样的,他坚信。

盟誓已成,丹穗去洗碗。

“放着,我来洗。”韩乙放下杀人的大刀抢洗碗的活儿。

“你做饭我洗碗,我做饭你就洗碗。”丹穗推他出去,“你去拖艘船,我们待会儿去捕鱼好不好?你还打算在这儿多住一些日子吗?”

“对,住一个月我们再动身。”

“那你去拖船吧,我想钓鱼。”丹穗雀跃地说。

韩乙大步往外走。

“对了,还有一个事,你愿意每顿等我一起吃饭吗?一个人吃饭没意思透了。”丹穗追出去大声问。

“好。”

目送男人健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拐过弯不见了,丹穗才嘿嘿笑几声,她原地蹦几下。

哼!臭男人,走着瞧,早晚要对她服服帖帖的。

第28章 枯堰钓鱼 二人村庄

村里有个堰塘, 塘里种着莲藕,枯败的荷叶斜斜地倚在水面上, 麻色野鸭穿梭在藕杆缝隙里,油亮的羽毛划过藕杆上坚硬的刺,发出悉悉索索的铮铮声。

丹穗和韩乙的到来惊扰了这群野鸭,霎时间,堰塘里铮铮声四起,干枯的荷叶随之摇晃, 水面上泛起灿如夏花的涟漪。

野鸭群唰的一下消失不见,丹穗弯下腰在枯荷丛中寻找,丝毫不见它们的影子, 也不见它们的窝。

“钻水下去了, 野鸭擅水, 一受惊就往水里钻,你盯着它消失的地儿,它在水下已经游远了。”韩乙跟她说,“你想吃鸭肉?村头的两户人家养的有家鸭,我待会儿去逮一只?”

“先试试能不能逮到野鸭子。”丹穗兴冲冲地说。

韩乙看她一眼,说:“上船吧。”

堰塘里本就有船, 这处堰塘应该是村里某户人家私有的,堰塘的出水口拦着三层网,防止跑鱼,停泊在青石板旁的两艘渔船上堆着水鞋、水桶和渔具。可以看出若不是因胡虏大军打来,村民仓惶出逃,堰塘的主人估计早就组织人手放水逮鱼、挖藕卖钱了。

韩乙固定住船尾让丹穗先上船,接着把带来的鱼钩递给她,“你先下饵钓鱼, 我去放几个鱼篓。”

这种鱼篓是竹编的锥形,比起逮鱼,它更适合用来逮鳝鱼和泥鳅,韩乙撑着另一艘渔船去水浅泥深水草多的地方,他把剁碎的鸡肠子洒进去,把鱼篓摁进淤泥里,篓口没入水面,他收手换下一个地方。

五个鱼篓全放下去,韩乙撑着渔船回到丹穗身边,她正扯着钩遛鱼,脸上紧张和兴奋交织,半边身子探出船舷也恍若无知。

“别掉下水了。”他提醒。

“嘘。”丹穗不让他说话。

韩乙抱臂看着,鱼钩勾着鱼嘴露出水面,鱼尾摆水的声音哗啦响,更响的是水面上的欢呼声。

“是条大鱼!”丹穗惊呼,她举起鱼竿拖鱼出水,是条大鲫鱼,鱼肚饱满,看着喜人。

“韩大侠你快看,我钓起来一条肥鲫鱼。”丹穗持着鱼竿高兴炫耀,满脸的得意。

韩乙看得愣神,他头一次见自得和兴奋这两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看见了,快放桶里,别让鱼挣脱钩了。”他说。

但丹穗不会取鱼,鱼尾摆动得太厉害,她一手握不住,韩乙握着船桨正要撑船过去帮忙,就见她一脚踩过去。她用脚踩着鱼,腾出手去取鱼钩,也不嫌脏,撸起袖子就去捧鱼。

鱼丢桶里,丹穗舀两瓢水倒进去,她捏半截死蚯蚓挂在鱼钩上,继续甩钩钓鱼。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让韩乙看得挪不开眼,眼前的女子跟施园里那个可怜柔弱的女子似乎不是一个人。

可容貌依旧,做这种不讲究的脏活儿也不削减她的美貌,如荒芜的堰塘里唯一的一朵水莲。

丹穗撩水清洗手指上的黏液,她的目光掠过水面飞向另一艘渔船,“韩大侠,你不钓鱼吗?”

韩乙“唔”一声,他不慌不忙地甩鱼钩,嘴上问:“你有十八岁了吗?”

“再有大半个月就二十二了。”丹穗笑。

“看不出来。”

丹穗听得高兴,“韩大侠呢?”

“比你大两岁。”

丹穗在他脸上刮一眼,韩乙心里突突跳,他经年累月在外闯荡,风吹日晒久了,可能有些皮糙肉厚。

“你以为我多少岁?”他逞强问。

“十八岁。”

韩乙忍不住瞪她一眼,她笑弯了眼,他嘴角也忍不住上翘。

“你十八岁那年在哪儿?”丹穗随口问。

“在潮州,潮州临海,生活在潮州那一片的人多是渔民。那年我听说海上有倭寇袭击渔民,我就过去了。”韩乙这次没避而不答。

“倭寇?我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倭寇个子矮小,长相猥琐,行事凶残,可真?”丹穗问,见他点头,她又问:“那你把他们打跑了吗?”

“打跑了,不过不是只有我,主力是当地的渔民,而且前去帮忙击杀倭寇的还有旁的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跑江湖的人。”韩乙解释,他跟她讲海边的情况:“倭寇和海盗杀不绝,近些年我朝国力衰微,朝廷镇压不住番邦小国,倭寇就经常来我朝沿海抢劫。海盗多是我们自己人,跟山匪一样,由流窜的杀人犯、性子凶恶的流民、寻不到生计的渔民组成,靠在海上杀人掠货为生。这些人杀不绝,杀了这一帮海寇,安生不到两年,会有新的海寇出现。”

鱼上钩了,韩乙提醒她,丹穗匆匆提起鱼竿,说:“你继续说。”

还说什么?韩乙想了想,说:“杀退倭寇后,我听闻北方的胡虏打过来了,我就跟其他义士一起北上,先鄂州后襄阳,两城先后都沦陷了,我就往东来了。”

他的鱼钩也有动静了,韩乙提起钩,咬饵的是一条仔鱼,他取下鱼扔水里。

“朝廷气焰已尽,救不活了。”他最后说一句。

丹穗见他心情低落下去,她出言开解:“自古以来,没有长盛不衰的朝代,有朝代更迭才有本朝,本朝也是开国皇帝打天下打来的。就像人一样,都会死,就是命长命短的区别。”

“还是不一样,以往都是汉民打汉民,朝代再更迭,皇位还是在汉人手上。这次是胡虏打跑了汉人,外族要统治汉人了。”他跟她强调。

“汉人这么多,早晚会再把皇位抢回来的。”丹穗很乐观。

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皇位也可能在胡虏手上传承上千年。不过韩乙没说这话,他再忧心也无能为力,说出来白白扫兴。

“你说得对。”他笑一下,指着水面说:“你的鱼钩又上鱼了,这些鱼你想怎么吃?”

“你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吃?烤着吃?”丹穗问。

韩乙点头,“我露一手给你尝尝?”

“行!”丹穗又兴奋起来。

堰塘四周种着桑树,桑树已经剪枝,堰埂上散落的桑枝随处可见,韩乙去捡一捆,捡柴的途中还挖了一撮茅草根。

挖坑搭灶是韩乙擅长的,在丹穗钓起第五条鱼的时候,他已经利索地收拾好火灶。

“我要回去拿油盐,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韩乙站青石板上问。

丹穗钓鱼已经上瘾了,她摆摆手,“你自个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你注意点,小心掉水里。”韩乙嘱咐一句,他麻溜地走了。

等他再来,丹穗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船板上钓鱼。

“装鱼的水桶给我。”他喊。

丹穗把鱼竿压在船板上,她拎着水桶上去,说:“我也来帮忙刮鱼鳞。”

韩乙不让她碰这个活儿,她在施园里穿得光鲜亮丽,头戴金手戴玉,吃的是精鱼精肉,品的是香茗,还有杂役供她使唤,虽受委屈但不吃苦。眼下她跟了他,一没名二没份,怎么会不委屈?他不能让她受了委屈还要吃苦。

丹穗是真心想要学做这些活儿,但韩乙死活不让她碰,眼看他都要发恼了,她只能讪讪地蹲一边看着。

“站远点,鱼腥水别溅你身上。”他还让她离远点。

丹穗一退再退,末了,她站在青石板上看着。

韩乙杀鱼动作利索,先敲晕后剁鱼头再剖鱼腹,掐去腮肠留鱼籽,过水后刮鱼腹上的黑膜。他这通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难度,丹穗觉得她看会了,她的目光从他手上移开,缓慢地在他身上移动。

已进冬月,寒气深重,湖边风大水汽重,丹穗的夹袄外面还裹着大袄,她在水边蹲半天还觉得冷。而他就穿了件单薄的棉袍,棉袍里面就是一件亵衣,他却像感知不到冷,一不缩脖二不塌肩,四肢舒展,看着真让人嫉妒。

思绪回到前夜,丹穗还记得滚烫的汗珠从他胸前滴落在她胸口、腰腹上的感觉,他的身体的确强壮。

丹穗感觉脸皮发烫,她搓一搓,不敢再看,她蹬蹬上船继续钓鱼。

一柱香后,韩乙喊:“鱼烤好了,来吃。”

烤焦的鱼鳞连着鱼皮撕下来,冒着白烟的鱼肉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他掐掉鱼尾去掉鱼鳍,把串在桑枝上的鱼递给她。

“尝尝咸淡。”他看着她。

丹穗抿着嘴吹几口气,她咬一小口,惊讶地瞪圆眼:“好吃哎!有股甜味,怎么做到的?”

“鱼腹里有茅草根,茅草根是甜的,你吃过吗?”

“吃过,我小时候吃过,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我两个兄长会带我去挖茅草根。韩大侠,你真厉害,武功高强,厨艺也非常棒,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丹穗甜滋滋地夸,她又咬口鱼肉,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了。”

韩乙强压住上翘的嘴角,他谦虚道:“都是没技巧的活儿,我有很多不会的事,比如医术、比如念书、比如做生意、比如绣花做鞋。”

他认真举例。

“已经足够了,你说的那些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而且你才二十四岁,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肯定还会学到新本事。”丹穗认真吹捧。

韩乙取下新烤好的鱼,照旧是撕下烧焦的鱼鳞和鱼皮,鱼尾鱼鳍掐掉,收拾干净了才递给她。

“喜欢吃就多吃点。”

“你也吃呀。”

“我不饿。”

韩乙烤,丹穗吃,一直到她吃饱了,他才收尾,剩下的他全给吃了。

太阳西落,风里的寒气重了,丹穗冻得受不了,她收拾东西要回去。

韩乙撑船把他放的鱼篓都收起来,五个鱼篓逮到七条鳝鱼十三条泥鳅和一盆底仔鱼,他都给带走。

夕阳西下,丹穗和韩乙肩并肩往村里走,她瞅着地上拉长的影子,快步上前两步,她挪到他前面,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回头看他。

“你踩到我了。”他说。

第29章 喜美不喜贤 相互磨合

回到落脚的小院, 暮色也追随着他们的脚步步入青砖瓦房。

灶房里明火映亮半边墙,黛黑色的屋顶上冒出徐徐炊烟, 待锅里的水烧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盆弯下腰走进来。

“你是北方人吧?南方人长不到你这么高。”丹穗拄着下巴问。

“嗯,我生父祖上生活在太行山以东的地界,在身形上,我似祖。”韩乙回答。

他揭开锅盖舀开水,滚烫的水泼洒在木盆里, 卷起的白烟携带着浓重的鱼腥和血腥味,担心会熏着她,他端着木盆大步迈出去。

丹穗跟了出去, 她倚在门边看他搓洗鳝鱼和泥鳅。

“为什么要用开水烫?”她问。

“黏液用冷水洗不掉。你进屋里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端着盆走进院子里, 又离她远一点。

丹穗偏偏要跟上去,美名其曰要学本事。

韩乙无奈了,“这腥腥臭臭的有什么好看的,你是真不嫌弃?”

丹穗见他脸上的无奈和烦闷不作假,她陡然意识到什么,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 他是真不想让她接触厨灶上的事。她走回檐下,见他扭头看过来,她冲他笑一下,说:“附近有集市吗?我想扯些棉布做两身衣裳,我从施家穿出来的衣裳料子是好料子,绣样也精美,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惹眼, 恐怕不方便日后赶路。”

韩乙打量她一圈,说:“你身上这是什么料子?绢布?想做衣裳还扯这种料子。以后的事不用你担心,又不是你独自上路,我能护着你。”

“我就怕我打扮得太美,惹得登徒子想跟你抢我。”丹穗拎着裙摆转半圈,她笑着勾他一眼,嗔道:“你到时候可别怪我招花引蝶。”

“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有这个念头。”韩乙不屑地嗤一声,他放话说:“你怎么美怎么打扮。”

丹穗轻哼一声,她这下确定了,这臭男人爱的是她的美色,在操劳家务方面,她对他没有吸引力。她原本还琢磨着他无亲无故,似是从小就没了娘,她要给他一个家让他舍不得离开,没想到人家压根不稀罕。

“乡下集市上卖的不知道有没有好颜色的绢布,我们先过去看看。要是买不到绢布先给你扯一身棉布,我给你做身新棉袍,你身上这件太单薄了,也旧了。”丹穗说。

韩乙朝自己身上瞅几眼,靛青色的棉袍磨损严重,袖口、胳膊肘、腰腹处棉布磨起毛了,颜色也泛白。

丹穗又问:“你身上这件棉袍是谁给你做的?”

“我买的。”

“让我给你做一身好不好?我绣活儿挺不错。”

“你明天还去钓鱼吗?不去钓鱼我就带你往远处去看看,看哪里有集市。”韩乙压根没有拒绝的想法。

丹穗在他背后抿出个笑,说:“你拿主意。”

接下来,她不再往灶房里钻,他做饭时,她躲在屋里清点她从施园带出来的东西,一顶缀着紫玉的貂帽,一件火狐皮裘,一套换洗的亵衣,剩下的便是金玉首饰和一沓合计二百贯的钱引。

在施老爷病重前,丹穗不敢有私逃的念头,也就没有攒钱的打算,发下来的月银都被她挥霍了,不是买书就是为书上看到的香方、古方买香料和药材,一贯是有多少银钱就撒出去多少,偶尔银钱不趁手了,她还会想法子从施老爷手里掏点来。不缺银钱用,自然没有攒钱的念头。

自今年四月份,她才着手攒钱,攒了半年攒下二百贯。至于金玉首饰和狐裘貂帽都是施老爷为讨她欢心送给她的。

之后她被朱氏关起来,她的贵重衣物被下人偷走,后来她当上管事找回来一部分,走的时候她捡贵重的带走,袄裙什么的都没带。

“饭好了。”韩乙走出灶房喊。

“来了。”丹穗把摊开的包袱重新绑起来,她走出去说:“我们要找个大集市,我除了身上这身袄裙,没再带换洗的衣裳,我需要多做两套厚冬衣。”

“这儿离平江城不远,村民赶集应该会进城,附近估计没有大集市。明天我去我们下船的河边等着,看有没有进城的船,你看要买什么,我托人买。如果遇不到人,我带你去上海镇买。”韩乙已经考虑好了。

“去上海镇还回来吗?”丹穗问。

韩乙盛碗汤递给她,他诧异地问:“还回来干嘛?真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了?”

“不是你说要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丹穗有些不高兴,她有点舍不得走。

韩乙多看她两眼。

丹穗不看他,她垂眼看碗里的汤,晚饭是杂鱼泥鳅鳝鱼一锅炖,汤色奶白,还撒有一撮嫩葱花去腥。她喝一口,惊讶地挑起眉,用筷子一搅,果然在碗里发现茅草根。

“你很喜欢用茅草根做菜哎。”她说。

“平江府的人吃菜不是喜好甜口吗?”韩乙端碗落座。

丹穗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是他喜欢用茅根做菜,甜茅根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我很喜欢,谢谢你。”丹穗心花怒放,她立马改口:“我的包袱已经收拾好了,随时能跟你走。”

韩乙有些想笑,“吃饭吧。”

丹穗吃几口,她放下碗跑出去,不一会儿,她攥着一沓钱引小跑进来,“这是二百贯钱引,只能在平江城钱庄里取钱。在我们离开前,你看能不能想法子把钱引换成银子或是铁钱。”

韩乙伸手接过来,他手上也还有一百贯钱引没兑换,看样子他得想法子进城一趟。

“我过几天去城门口探探情况。”他说。

“那天死了二三十个胡虏人,官府肯定会追究,城里或许还有我俩的悬赏令,你露面的时候小心点。要是有危险就算了,这笔钱不兑也罢。”丹穗提醒他。

“我晓得。”韩乙把钱引揣怀里,再一次说:“快吃饭,待会儿汤凉了会腥。”

饭后,丹穗张罗着要洗碗,韩乙不让她碰,她不坚持,顺着他的力道出去了。

天色已黑透,放眼看去,除了天上的星月,视野中再无他物。远不闻人声,近窥不到鸟鸣,夜风吹过,只有树叶哗啦啦响。

这天地间,在这一瞬间,似乎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这一晚,两人依旧各睡各的。

次日早饭后,韩乙带着丹穗离开这个村落,二人朝下船的河边走去。

他们连去三天,才在河边遇到一艘进城卖藕的渔船,韩乙言明他是过路的江湖人士,户籍掉了进不了城,问船家能不能帮忙买十五尺棉布和三斤新棉花,并愿意付辛苦钱一百文。

船家高兴地答应下来,一百文钱抵他卖二十斤藕了。

到了约定时间,韩乙独自去河边等着,人站在河边,刀藏在一墩石头后面,好在船家没带官吏过来。

丹穗在家紧张地等着,直到韩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才快步跑去开门。

“如何?”她急切地问。

“被你说中了,城里的确在寻找叫韩乙和丹穗的逃犯。”韩乙提着棉花和布匹进来,说:“你放心,我没让船家察觉到不对劲,我们还能继续在这儿住下去。”

“那钱引就不兑了吧。”丹穗说。

韩乙让她别操心,这事交给他处理。

卖藕的船家每隔两天就要进城卖次藕,韩乙掐着日子在河边等着,他每次都会托船家买几斤鸡蛋几斤羊肉,并给出丰厚的报酬。

韩乙不在家的时候,丹穗就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缝棉袍,坐累了就出门走走。

这日,她逛到村后发现一株野茶树,茶叶深绿,她兜起衣摆掐一大捧带回去。

这户人家家里存的有干艾蒿,丹穗取一撮艾蒿掐叶取杆,她把艾蒿叶和茶树叶铺在一起,烧一堆火只取炭条,炭条装在破瓮里,燃烧时在破瓮上架上竹篮,篮子里铺上艾蒿叶和茶树叶。

等她洗完头,头发擦得不滴水了,丹穗回屋横躺在床上用艾蒿和茶叶的香气熏头发。

韩乙傍晚归家,推开门闻到一股浅淡的清苦味,不等他分辨其中的味道,一阵风从门外席卷进来,味道消失了。

“回来了?”丹穗披着一头半干的黑发走出来,长发及腰,色比绸缎更有光彩,衬得她肤如玉脂。

那股清苦味又回来了,韩乙有些眩晕,他眨两下眼,心情极好地回答:“我回来了,你猜我今天买到什么?”

丹穗已经看到了,绢布就在他手上拎着。

韩乙也反应过来,他窘迫地摸下鼻子,犯什么蠢。

“我托船家买到六块绢布,你看看喜欢哪个色哪个花样,过两天我让他多买些回来,方便你做衣裳。”他关上大门,大步走进来,“你洗头发了?用什么洗的?”

“晒干的皂荚。”丹穗接过绢布,她认真看两眼,撇去一个深绿色,其他五个色都要。

离近了,那股醒脑的清苦味越发浓郁,韩乙确定是从她身上飘来的,他也十分确定这不是皂荚的味道。

“你的棉袍快做好了,我拿出来你试一试,要是尺寸合适,我晚上收个边,你明天就能穿。”说罢,丹穗进屋,发尾荡个圈,在男人手上留下几抹湿痕。

韩乙强忍住闻手的冲动,等棉袍拿出来,他发现棉袍上也沾染上浅淡的清苦味,还有太阳暴晒过的暖意,他没忍住,忍不住暗暗吸一口气。

丹穗熟练地为他套上新棉袍,察觉手下的身子越来越僵,她暗暗发笑。

“你动一下膀子……唔,肩膀这儿有点紧了。”丹穗凑到他身前,伸手在他胸前比一下,又绕到背后让他再动动膀子。

韩乙无声地长吁一口气,他动动膀子,感觉新棉袍里藏了虫子,咬得他又痒又痛。

“脱下来吧,肩膀这儿有点窄了,要再放一寸。”丹穗抬手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拍一下,她嘀咕说:“非不让我给你量尺寸,这下出岔子了吧?”

韩乙哑然,他乖顺地脱下袍子递给她,说:“我去做饭。”

棉袍拆袖子再缝费了些功夫,次日傍晚,丹穗才把新棉袍交给他。

她的长发绾起来了,味道也清浅许多,韩乙莫名有些遗憾。但他展开新棉袍的时候,清苦的香味又逸出来。

丹穗看他两眼,见他眼神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横他一眼,她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袍子上的不同。

“明天我打算托船家买两匹绢布,给他十贯钱,他要是不贪,如以往一样老实,我先试着给他二十贯的钱引,托他去钱庄兑铁钱。”韩乙主动跟她讲他的打算。

“可以,慢慢来,在我们离开前把手里的钱引都兑出去就行。”丹穗说,她在小院里打量一圈,问:“快到腊月了,离年关近了,你觉得这个村的人在年关前会不会回来?”

韩乙点头,“如果城里的胡虏没有大动作,逃出去避难的村民听到风声就会回来。有人回来我们就走。”

丹穗听他安排。

两人相互望望,一时无话,韩乙顿了顿说:“我去做饭,你吃过葱花油饼吗?我给你烙油饼尝尝。”

丹穗吃过,但她说没吃过。

韩乙把棉袍放回屋里,立马撸起袖子去和面。

“要我帮忙吗?”丹穗探头问。

“不用不用,你别进来,灶房里油烟味大。”韩乙忙拒绝,并再一次强调:“你离灶房远点。”

丹穗便后退几步,站在檐下陪他说话。

晚饭从日暮做到月上中天,一箩葱花油饼端上桌,丹穗极尽捧场,不仅换着花样夸,她还心口如一地把自己吃到撑。

韩乙越发高兴。

丹穗睡下后,他起来烧水洗澡,里里外外全换掉,准备天明穿那身带着香味的棉袍。

时下文人喜好熏衣裳,韩乙模糊记得他小的时候,他娘身上天天萦绕着一股香味,连带着他的衣裳上也有,但在他离开平江府后,这种雅事跟他压根不搭边。

没想到他又过上闻香的日子。

韩乙一夜好梦。

*

天明,韩乙做好早饭见丹穗还没起,卧房的门也关着,他疑惑地过去问:“丹穗,你睡醒了吗?饭好了。”

丹穗白着脸躺被窝里,她捂着肚子说:“我不吃,今早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吃积食了?”韩乙下意识问,她昨晚吃的真不少。

丹穗:“……不是,肚子有点不舒服,过了今天就好了。”

韩乙沉默几瞬,他回到灶房,挟一块儿葱花油饼用灶洞里的余火烤焦,烤焦碾碎后用热水冲开,他端着碗去敲门:“开门。”

丹穗不想出被窝,但又有点想吃饭,她穿上大袄迅速下床跑去拉开门栓,又一溜烟躺回被窝,果然见他端着冒白烟的碗进来了,但递到眼前的是半碗飘着黑灰冒着葱油味的水。

“我老家有个说法,吃什么积食就把什么烧焦冲水喝,治积食。我不确定准不准,你先试试……”

“我没积食,是来月事了,月事懂吗?”丹穗打断他的话,并把碗还给他。

韩乙怔两瞬反应过来,他大松一口气,月事来了表明她没有怀上孩子。

第30章 窃贼进村 胡虏追来

丹穗月事持续了七天, 得益于韩乙的照顾,她整个月事期间除了去茅厕, 几乎没有踏出过房门,不受寒风侵扰,吃喝洗漱皆是热水,也无烦事挂心,她把自己养得红光满面。

又是一天晚饭,韩乙端饭进来, 说:“今晚是泥鳅炖豆腐,前几天逮的泥鳅,搁清水里养了四天, 泥巴吐干净了, 这顿汤里肯定没有土腥味。”

之前炖的杂鱼泥鳅鳝鱼汤, 丹穗当时吃了没说什么,过了六七天,韩乙又要拿鱼篓去逮泥鳅和鳝鱼时,她有些挑剔地说泥鳅鳝鱼汤土腥味重,想让他炖鱼汤。韩乙当天是炖了鱼汤,但他也逮了泥鳅和鳝鱼, 他把泥鳅和鳝鱼放清水里养着,日日换清水,等泥鳅和鳝鱼把肠子排空了才着手宰杀。

丹穗倚在床头缝发带,她迅速抬下头,又垂下眼说:“稍等一会儿,还差几针就缝好了。”

韩乙“嗯”一声,他摆好桌子,出门去灶房端饭。

发带也缝好了, 丹穗咬断绣线,她取下套在手指上的顶针,把针戳在线箍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

“又给你缝好一条发带,你拿去换着用。”丹穗把紫色团花发带递过去,这是她做袄裙剩下的边角料,做不成别的东西,只能缝成发带用来束发。

韩乙接过,他捏着发带扫一眼,在带尾看见一柄银白色小刀,跟她给他做的棉袍、荷包一样,都绣着小刀,和他随身携带的大刀样式一模一样。

丹穗坐下吃饭,她先舀半碗汤喝。

“怎么样?没有土腥味了吧?”韩乙揣起发带,他盯着她问。

丹穗点头,“韩大侠,你懂的好多啊。”

韩乙满足了。

二人安静地吃完晚饭,放下碗,丹穗才出声说话:“你明天打算做什么?我身上干净了,想出去走走。”

“明天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你别去,这两天降温了,河边的风剌脸。”韩乙收拾碗去灶房。

门开了,一股寒风卷进来,丹穗冻得打个哆嗦,她赶忙换上火狐皮裘。

等屋里的饭菜味散尽,她才去关上门。

半柱香后,韩乙送来一桶热水,交代一句早点睡就回屋了。

丹穗睡不着,她一天到晚没怎么动,压根没睡意。她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看过的书,择一本最喜欢的小声诵读,从头念到尾,念罢犹不尽兴,她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挥着胳膊打着拍子又抑扬顿挫地背一遍。

不知不觉,声音大了起来。

一墙之隔,男人默默睁开眼,他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竖耳听隔壁的吟诗颂曲声,他听得半懂不懂,却丝毫不耽误他钦佩她的才华。这才是读书人,比老秀才念的酸文腐字悦耳多了。

毗邻读书人,韩乙自觉这晚他也受到了熏陶,夜里做梦他竟然一副书生打扮的模样坐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念书,上首的夫子看不清模样,声音却是他熟识的。

他正想去一探究竟,扶案的夫子含笑走到他跟前,脸也露了出来。

“韩大侠,我的声音好不好听?”

猛地惊醒,韩乙喘着粗气坐起来,他抹一把脸,一手的汗。

他长吁一口气又砸回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换裤子。

丹穗醒来听到院子里有劈柴声,她穿戴整齐开门出去,天色还是雾青色,而灶房根下堆着一大堆木柴。

“你天不亮就起来劈柴?”她纳闷道。

韩乙含糊地“唔”一声,他不敢看她,只答一句:“早饭在锅里。”

“你已经吃过了?”

韩乙犹豫两瞬,还是选择如实回答:“没有。”

丹穗没多想,她哈气搓搓手说一句要下雪了,“夜越发地长了,我们要不琢磨个打发时间的事?我教你认字怎么样?”

梦里的场景乍然在眼前迸开,韩乙吓了一跳,手上的劈柴刀都劈歪了。他忙不迭拒绝:“不行不行,我不是读书的好料。”

“说不准是你没遇到好夫子,你是不是好料让我雕一雕才知道。”丹穗故意逗他。

韩乙坚决不肯,死活不肯认她当夫子。

丹穗白他一眼,“的确不是块儿好料。”

说罢,她进灶房舀洗脸水,片刻后,她出来说:“你教我习武如何?我认你当夫子。”

“你更不是这块儿料,年纪也不合适。”韩乙直截了当地说,她就没这个根骨。

丹穗不放弃,她争取道:“那你教教我怎么劈人?劈哪个地方能劈晕?劈哪个地方能劈死?你教教我。”

这下韩乙总算正眼看她了,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他,拒绝的话到嘴边,出口换了词:“等离开这儿再说,路上我给你逮个胡虏兵练手。”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脖子供她练手。

丹穗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

“吃饭吧。”韩乙不劈柴了,他待会儿还要去河边等卖藕的船夫,陆陆续续已经兑了八十贯铁钱,他打算今天托船夫拿一百贯的钱引兑五个银锭。

早饭是红豆粥,下饭菜是小葱拌豆腐,粥煮得多,韩乙出门时还用竹筒装一筒滚烫的粥带走。自他得知船夫在深更半夜就要出船离家,顾不上吃饭,他每次煮早食都会多准备点。

韩乙离家后,丹穗打水把她睡的卧房仔细擦一擦,出了自己的门,她犹豫片刻,又重新换水去打扫男人睡的屋。

门一开,一条湿答答的亵裤映入眼帘,绑在床柱上的麻绳一头系在锄头上,绳索上空荡荡地挂着一条湿裤子。

*

“我回来了。”

半晌午,韩乙进村,靠近落脚的小院,他高声喊一声,免得院子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提心吊胆。

丹穗给他开门,目光顺势在他脸上刮一圈。

韩乙闻到久违的清苦味,叶子的清香气混着淡淡的苦香,提神又醒脑。

他朝她头上看两眼,没洗头啊。

“船夫从他村里给我买了五斤羊肉,晌午炖羊肉?”他问。

“行,吃罢我正好洗头发,你要洗头发吗?”丹穗问。

“也行。”

韩乙把羊肉送到灶房,他脱下新棉袍,打算换上旧棉袍去做饭。

门一开,掺着苦意的清香味扑面而来,他模糊分辨出茶的香味,下一瞬,他呆住了。

“我打扫屋子的时候帮你打扫了下,顺便用茶叶和艾蒿熏了熏,免得屋里霉潮味重。”丹穗走到他背后,她不紧不慢地问:“韩大侠,你洗了裤子怎么晾在屋里?外面又没下雨下雪。”

韩乙动了动嘴,他好似被掐住脖子,拼尽力气也发不出声。

“忘记拿出来了?”丹穗歪头问。

“对,忘记拿出来了。”韩乙僵硬地说,“我这就去拿。”

“什么时候洗的裤子?夜里?怎么还绑了绳子?锄头还拿进来了。”丹穗不急不忙地戳穿他话里的漏洞,她挡着门又嘀咕:“难不成我们住进来的时候,这间屋就是这样布置的?”

韩乙不吭声了,他取下亵裤,解了绳子,扛着锄头,目光直直地往外走。

二人错身而过,丹穗盯着空荡荡的屋露出贼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韩乙沉默地钻在灶房里炖羊肉,饭菜做好他不喊丹穗,自己匆匆填饱肚子,撂下碗筷就出门了。

“哎!”丹穗喊一声,他溜得更快了。

丹穗忍俊不禁,他在这种事上也太纯情了叭?

*

黑云欺压,今天的天暗得格外早,韩乙在河边等得快要看不清人影了,卖藕的船才出现在河面上。

“义士,义士,我回来了。”张小树撑船靠近,他如撂烫手山芋似的,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到岸上,“五个银锭子都在里面,你清点一下。”

韩乙捡起掂一下就清楚斤两没问题,他提一贯铁钱扔船上,说:“这是今天的辛苦钱。对了,你兑钱的时候没人问什么吧?”

“问了,钱庄的人问我那张钱引是哪来的,我按你交代的,说是卖了一方太湖石给施家。”张小树觑着他的脸色交代,他接着说:“他听我这么说就没问了。”

韩乙点点头,接着又打听城内是什么情况。

张小树说不明白,他也不敢再跟他多说。

“义士,近几天可能有雪,天冷,我婆娘不让我出船卖藕了,你还想买什么东西找旁人吧。”张小树猜测这个走江湖的人八成跟那个被大火烧尽的施家有牵连,说不准他就是官府悬赏的江湖客。看在他屠了二三十个胡虏兵的份上,他不去告密,但也不敢跟他再有往来。

韩乙沉默一瞬,说:“也行,雪天难行路,你在家歇歇也好。”

两人一船就此作别。

晦暗的夜色下,韩乙疾步往家里跑。

丹穗在家没等到男人回来,见天渐渐黑了,她用头巾包着今天才洗的头发,撸起袖子进灶房做饭。

晌午剩的还有羊肉汤,她打算揉团面扯两碗面片丢羊汤里煮。

听到开门声,她笑盈盈出去,“回来得正好,饭要……”

“我要出去一趟,我出门后从外面锁门,你吃完饭回屋睡觉,门从里面栓好,没听到我的声音你不能出声。”韩乙掂着大刀从卧房出来,他匆匆交代一番,快步走了。

大门从外面落锁,铁环砸在门上“铛”的一声,丹穗心里也咚得一声响。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慌张得厉害,寒风一吹,她浑身发凉。

一只孤鸟从屋顶飞过,“呱”的一声叫,丹穗猛地回神,她咬一下指节,疼痛让她冷静下来,不外乎是两个人的行踪暴露罢了,有韩大侠在外面挡着,她害怕什么,她可曾毒死了二十七个胡虏军士。

丹穗快步回到灶房,她把锅里的羊肉面片汤盛起来,又拿锄头在墙角挖坑,一股脑把半盆羊肉面片汤倒进去埋了。

灶房门敞着散味,洗锅碗时,她把今天熏屋子熏头发的艾蒿叶和茶树叶倒灶洞里燃烧去味,末了一瓢冷水浇进去,浇灭所有的火星。

快速把灶房和小院伪造出无人居住的痕迹,丹穗反复检查三遍,她摸黑回到卧房,拉上门栓,再搬来桌子抵在门后,她合衣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

*

韩乙还没靠近河边,远远看见河面上有三团光悬浮,他判定是船上的灯笼。

果然让他猜中了,张小树在城里兑钱的行踪被有心人察觉到,有人追出来了,就是不知道来者是谁。

眼瞅着船在河面上飘远,韩乙担心这帮人会找到张小树,给他带去无妄之灾。他敲掉一个鸟窝,失去鸟巢的渡鸦嘎嘎叫,引得船上的人纷纷回头看。

“有人!谁在那儿?”船上的人喊。

听出话里的胡虏味,韩乙主动露出行踪,他高声喊:“听说你们在找你韩爷爷,我这不就来了。”

楼船快速回转,韩乙掷出三块儿石头击碎灯笼,趁着船上混乱,他跳上船砍人。

*

没有一丝光亮的村落里陡然闯进一批人。

“真没有人!消息不假,周庄的人走空了。”

“什么动静?”

“是鸡,这户人家还有鸡没带走。”

“走走走,去逮鸡。”

“他娘的,嚷什么嚷?都给老子闭上嘴,别一副土匪样。”人群里,一个个高的男人吼一声,“都给我利索点,雪下大之前我们就撤。”

“记住,只拿农具、船只和家畜,棉被、衣物和粮食不能动,都是七里八乡相识的乡亲,我们得给他们留点活命的东西,今天走这一趟发点小财就够了。”另一个人嘱咐。

丹穗猛地听见鸡的尖叫声,她握紧簪子,有人进村了。

树上栖息的麻雀被惊动,在鸡鸭的尖叫声中,一群麻雀飞离村庄。

麻雀飞过河面,被冲天的血气吓得喳喳叫,韩乙心里一惊,飞禽类若不受惊扰,夜里不会离巢,难不成村里有情况?

这一分心,他腰上挨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