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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22193 字 1天前

第16章 第 16 章 高考

红的、白的、粉的月季花开过又谢了, 金黄色的田坝被割得只剩下一簇簇谷桩桩,谷子晒干后,进了仓。

一只只包谷掰下丢进竹筐挑回寨, 包谷草也被砍落拉回,扔进了牛栏、羊圈。

县气象局说近日有雨, 结得圆鼓鼓的黄豆、花生, 连夜拔回, 先堆在了大队放草料的棚子里。

受邱老实案件的影响, 区里、县里、公社、月亮湾大队和茂林大队,均有干部落马。

外面, 邱秋没怎么关注, 大队里的消息, 却是天天响在耳边, 张念秋那张嘴, 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就没见停过。

“阿姐、阿姐,邱大壮也被判刑了。”这日,张念秋刚一踏进竹笆门, 就在院坝里嚷开了。

邱大壮是邱老实婆娘认的干弟弟,邱老实判刑后,他就被人举报了。

举报他管理机房时, 伙同邱老实贪了大队的钱。

这事还要从72年说起,那年月亮湾大队拉起电线,通了电,邱阿爷便想搞些副业,让社员们增加些收入。

考察后,大队出钱购买了打米机、磨面机和榨油机, 附近大队头一份,因为要价比着镇上、县里便宜,十里八乡人头攒动,肩挑、牛拉、马驮都赶过来打米、磨面、榨油。

好景不长,邱阿爷去后,机房的管理人员便被邱老实找理由换成了小舅子邱大壮。

机器轰隆隆一转,不到三年,邱大壮家就盖起了砖瓦房,出门的确良衬衫、毛料大衣穿着,自行车骑着,手表戴着,好不风光。

当然,邱老实得到的实惠更多,他家光自行车就有三辆,手表父子几个一人一块,收音机两台,猪每年都要喂上两三头,吃的膘肥体壮。

大队里的社员谁都知道他和邱大壮贪了集体的钱,慑于邱老实大权在手、手段阴狠,谁敢去揭发他们。

现在,邱老实倒了,不但邱大壮进去了,会计和保管员也没跑脱。

“阿姐,邱嘉树被公社任命为你们月亮湾大队大队长,韩大爷成了会计,二妮她阿爹看管仓库,升级成保管员啦……”

还待说什么,大门口响起道轻咳。

回头,就见褚辰推着自行车正要进门,身旁跟着个青年,穿着身印有食品厂字样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包糕点。

张念秋认识,原大队长邱家安在县食品厂当销售主任的二儿子邱卫兵,邱家安因对邱老实父子偷粮卖粮的事,知情不报,被判五年。

任职期间,落户在大队的数名女知青在他管辖的范围内,惨遭威胁、欺凌,作为大队长,他严重失职,加刑两年。

受他牵连,大儿子邱卫东被撸了生产队二队队长的职务,二儿子邱卫兵被食品厂辞退,小女儿邱卫红刚说好的亲事,黄了。

他婆娘又急又怒,一口气没上来,半边身子麻了,口歪眼斜,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邱卫红叫邱秋去帮她看看,还没进门,就听她扯着嗓子叫骂,含含糊糊地骂邱秋是惹货精,招了个天杀的女婿,专门来克她一家老小,威力大的连圈里的鸡鸭都不放过……

邱秋转身就走,小时候就没少背着人掐她骂她,现在老了老了,还不积点口德!

回来后,她让念秋悄悄去打听,她家鸡鸭咋死的,要是没死,她不介意偷偷赏包药。

沈瑜之星期天过来复习,知道了,笑她蔫儿坏!

“秋秋——”邱卫兵进门看到院坝中翻晒金钗石斛的邱秋,眼一红,说不尽的委屈。

看到他,邱秋轻叹了声,停下手中的活,洗洗手,倒了杯水放在木芙蓉下的藤桌上,指指对面:“坐。”

儿时,作为堂哥,邱卫兵还是很尽责的,见到有人欺负邱秋,撸起袖子就是干!为此,没少受伤。

他家孩子多,日子过的穷,时常吃不饱,邱秋出门必会在兜里揣块烤洋芋或阿爸买的点心,偷偷塞给他。

邱爸知道后,不但没意见,反而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邱爸去逝后,紧跟着宗敏改嫁,邱秋只要一出门,不是有小朋友追着她喊“邱哑巴、邱残废,你阿妈不要你了”,就是有人恶意对她道“邱秋,你阿奶说你是扫把星,克死了你阿爸,气走了你阿妈……”

在那段充满恶意的时光里,邱嘉树、耗子和柱子虽在暗处没少出手整治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跟她形影不离的却是邱卫兵,上学帮她背书包,下学送她回家。

他不是学习的那块料,高小毕业就不读了,邱秋去县里读书后,两人慢慢地接触少了。

褚辰筹建食品厂,他是首个主动跟随的。

县里要将食品厂迁走,也是他第一个表态赞成的。

他去县里上班后,一年回不来几次,回来也很少再登门。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夏天,他来医务室找她要凉茶药包。

“安顿好了吗?”问完,邱秋就后悔了,他家三间砖瓦房,他爸妈住东间,中间是堂屋,西间住了他大哥一家。

两间泥墙茅草顶的西厢,一间做了灶屋,一间他妹卫红住。

“嗯,卫红跟我阿妈住东间,我住她那间。”邱卫兵朝西耳房做题的赵文霖、王弈臣看了眼,搓搓手,不自在地道,“秋秋,你说我参加高考怎么样?”

邱秋无言。

但凡他是初中毕业,邱秋都支持他试一试,小学毕业啊,还是掉车尾、天天找她抄作业、生字都没认全的小学毕业生。

“别想!”与其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不如踏踏实实找点正事做。

邱秋丢下两字,站起来继续翻晒她的金钗石斛,这是她种金钗石斛的第五年,产量达到了高峰,一截树基能收一斤多,她种了100个树基,能剪一百七十多斤,鲜条舅公要了些,这晒的有几斤,剩下的切片、烤条,价格上能卖贵些。

邱卫兵失望地又朝西耳房看了眼,起身来到邱秋身边,看向圆簸箕上晾晒的金钗石斛,“秋秋,我听韩鸿文说,褚辰拒了市机械厂销售科科长的工作,准备参加高考。”

“嗯。”因为褚辰的拒绝,马书记还专门来家一趟,想让褚辰先过去上着班,别高考没考好,再把他们厂销售科科长的工作丢了。

褚辰婉拒了。

他那人就这样,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全力以赴,不给自己有反悔的机会。

“他考走了,你和昭昭怎么办?”

“我和昭昭跟他一起回城。”

邱卫兵一怔,犀利道:“你和昭昭的户口,他家能帮忙解决吗?户口迁不过去,没有口粮,你们吃什么?”

邱秋哑然。

这确实是个问题。

肩上陡然一沉,线衫披在了身上,邱秋转头,褚辰微垂了眼睑,挽起一条袖子,握着她的手腕套上……

邱秋望天,不知何时起风了,乌云遮日,风拌着湿意从湖边刮来,一瞬间透心凉。

“褚辰……”邱卫兵尬尴地抓抓头,嗫嚅道:“高考你有把握吗?”

“嗯。”他爷爷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金融系,解放前就在银行系统工作,解放后在央行任职;奶奶是清华的学生,出版社的翻译。他自小在两位老人膝下长大,受二老的教导,一直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

下乡这么多年,书本从不曾真正离手。

只不过,看的多是经济方面的。

帮邱秋把线衫的钮子扣上,褚辰感受到飘在脸上的湿意,搬起簸箕进了堂屋。

邱卫兵挪了挪脚,凑近邱秋,小声询问道:“秋秋,你们走了,后院你栽种的那些药材,找人帮忙打理吧?”

天麻、黄精过些几日子便可采挖,留下的只有金银花和金钗石斛。

金银花一年四茬花,今年采完,明年五月又开花了。

金钗石斛采老留嫩,用开水煮过的剪刀从根部往上2节处剪下,来年即可再次发芽。

邱秋看向邱卫兵:“你是想跟我学种药材,还是想搬过来住,顺便帮我照看一下院子?”

邱卫兵张了张嘴,想来几句虚的,对上邱秋清凌凌的目光,头一垂,干脆道:“都有。”

“让我想想。”

“好。”邱卫兵失落地走了。

张念秋抓了把二妮炸的小鱼干,边吃边看着走远的邱卫兵询问道:“阿姐,他来干嘛呢?”

“想等我们走了,搬过来帮我照看院子。”

褚辰放好金钗石斛,出来收院中的桌椅,闻言道:“让耗子住过来吧,他做事认真。”

赵文霖在西耳房听了一耳朵,隔着窗不愤道:“那家伙就是个叛徒!”

“什么叛徒啊,”张念秋不满道,“他阿妈肾结石看的迟了,肾功能受损,干不了活,天天药还不能断。邱志杰许他五十块钱,只是让他露个面,搁你,你来不来?”

耗子他阿爸早几年生病去了,兄弟姐妹八个,他是老三,一家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把他阿爸生病借的钱还了,他阿妈又查出了肾功能受损。

日子过的,真是穷的叮当响。

他大哥今年25岁了,还没钱娶媳妇;大姐23岁,不敢嫁人,怕她出嫁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没人照料。

“张念秋,你哪边的……”

“我哪边也不是,我就知道,那天要不是他帮忙按着邱志杰,我和阿姐肯定要吃亏。何况,人家还和邱嘉树一起将俞知青抬进县医院,你不说感谢吧,也不能叫人家叛徒啊,多伤人!”

没理两人的斗嘴,邱秋问褚辰:“俞知青回来了?”

俞佳佳今儿出院,按她当时的伤情,可以办理病退回城。

褚辰轻“嗯”了声,解释道,“她爸妈不在了,沪上的房子被人占了,回去也没地方住。”

“她家就她一个孩子?”

“有个大哥,清大毕业后,跟家里断绝关系,去西北参加建设去了。”

“那她能参加高考吗?”

“我找县委书记兼人武部政委老陈问了,他说他帮忙想想办法。”

“回寨住哪了?”

“知青点。”邱老实夫妻连带大儿子、二儿子都被判了死刑,老二媳妇是食品厂的职工,判决还没下来就跟老二离婚了,家里现在还剩老三邱志杰,十五六岁的年纪,俞佳佳回去住不合适。

再说,她也不愿意再踏进那家半步。

当年之所以受欺后没吭声,邱志勇纠缠时答应嫁给他,不过是为了能去农场给父母收尸。

邱秋:“中午吃茶香鸡,让二妮给她送一碗。她那身体,年前得好好养养。”

褚辰闻言想到什么,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邱秋:“俞佳佳给的医药费。”

邱秋抽出来一数,足有上千。

“吃了我九颗人参丸,小半根老参和去年剩下的金钗石斛也让二妮给她炖汤喝了。”邱秋收起信封,并不觉得这钱给多了,“赵文霖凑的那三百,她还了吗?”

“不知道。”褚辰说着,拿了几本书去西耳房,“王部长找人给你们买的工农兵学员补习用的《初等代数》、《初等几何》、《解析几何》教材。他还让我转告你俩,县中学开办了辅导班,问你们要不要搬去县里住,去辅导班上课也方便。”

两人摇头,在邱家吃的好,住的舒服,还有褚辰、邱秋两个学霸在,学习上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王弈臣看着褚辰,欲言又止。

褚辰不用问就知道他想打听俞佳佳的情况:“人回来了,住在知青点,你要想去看她,让赵文霖找辆板车,推你过去。”

赵文霖一听就急了:“褚主任你咋还添乱呢,好不容易大家都平安无事了,安安生生的看看书,养养伤,准备准备参加高考不好吗?”

褚辰示意他看王弈臣:“你哥心里有事,晚上睡得安稳?白天看得进书?”

赵文霖哑然。

他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下乡比表哥晚半年。

一过来,就见表哥的目光时不时朝隔壁女知青住的地方扫视,便知有情况。彼时,韩芷月、钱溪窈、俞佳佳住在一起,三人有说有笑,形影不离。

他哥他知道,出身好,牌头硬,相貌出众,出手大方,口才好,对姑娘客气有佳;在北京,就是大院姑娘们的理想对象人选,来到这,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谁入了他哥的眼?!

赵文霖暗自琢磨。

韩芷月窄肩细腰,体形窈窕,弯弯的长眉下,一双乌闪闪的大眼,十分撩人,只可惜,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太重,说话过于尖刻,首先被他排除了。

钱溪窈清丽文静,身段丰盈,会打毛衣织毛裤,会钩漂亮的绒线帽子,还烧得一手好茶饭,寨上的老伯妈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勤快、乖巧,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找她聊天、谈心,听她讲沪上的故事,叫她一起去赶场,一起进山采菌子……

俞佳佳亭亭玉立,如三月枝头盛放的牡丹,艳若朝阳,爱娇爱笑爱闹,能歌善舞,一首《我为祖国守大桥》手风琴独奏,听得人酣畅淋漓、激情飞扬。

赵文霖是极看好俞佳佳的,但他知道,他表哥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太过美艳的姑娘,说是守不了家。那时,表哥的梦想是参军当兵,守卫祖国边疆,做一个热血男儿。

然儿,很快打脸了。

两人眉来眼去,根本没避人。

好景不长,一封举报信打破了平静。

赵文霖和王弈臣这才知道,俞佳佳的父亲是沪上宏祥纱厂的资方经理,因解放前曾阻挠过工人罢工。68年,被打成历史反G命,下放农场。俞母不放心丈夫,跟了过去。

俞佳佳黑五类的身份传开,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突然之间,她就成了整个知青点的污点。

同时,王弈臣的妈妈收到封信,千里迢迢赶来了。

这封信是从知青点寄出的,匿名。

王弈臣以为是赵文霖寄的,气得狠狠揍了他一顿。

结果,打开一看,笔迹却跟韩芷月写在日历上的标注一模一样。

韩芷月直接懵了,一再辩解,她没写,她没往北京寄什么信,不是她。

钱溪窈给她做证,说她上两周确实没去县城寄过什么信。

王弈臣和俞佳佳分了,却也和家里闹僵了,死硬着不换下乡的地方,当兵的机会递到眼前,也被他拒了。

俞佳佳从三人住的地方搬出来,去了知青点后院的柴房,没多久便嫁给了邱志勇。

赵文霖是亲眼见过他表哥为俞佳佳要死要活,天天醉烂如泥的。如今,俞佳佳和邱志勇离婚了,邱志勇被判死刑,她也从邱家搬了出来。赵文霖深怕王弈臣对俞佳佳的感情死灰复燃,刚想张嘴阻止,就见王弈臣重新拿起桌上的书,认真看了起来,好像只是想知道俞佳佳的情况罢了。

到了中午,雨越下越大,二妮穿着雨鞋,撑着伞,提着食盒,去知青点给俞佳佳送饭。

好不容易休息了,钱溪窈、韩芷月、杨永年凑在一起,抓紧时间复习,听到敲门声,才发现一点多了,还没做饭。

谁也不想动,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做饭上。

钱溪窈翻出包饼干,拆开放在桌上。

杨永年拎起暖瓶,空的。

韩芷月打开箱柜,拿出瓶水果罐头,让杨永年打开,分倒在三个瓷碗里。

俞佳佳住在她们隔壁,单独一间,妇女主任帮忙清扫了下,打开从邱老实家给她收罗的行李,铺上被褥,将人扶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二妮过来,敲门,才将她惊醒。

她现在贫血,畏寒,容易乏困。

二妮打开食盒,将一碗茶香鸡,一碟香炸小鱼,一碗白米饭,一一摆在桌上,“下雨路滑,我没敢带汤,你这有暖瓶吧,瓶里有热水吗?”

“有,邱嘉树让他小妹帮忙烧的。”俞佳佳说着,取出两个杯子,打开瓶麦乳精,分别舀了两勺进去,提起暖瓶给自己和二妮各冲了杯。

二妮也不客气,捧着杯子在桌旁坐下,边轻啜着,边等俞佳佳吃完,她好收拾碗筷走人。

茶香鸡清淡滋补,味道鲜美,俞佳佳好几天没吃到这么对胃口的菜了,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韩芷月闻着鸡肉香、鱼炸香,瞬间觉得手里的饼干不美了,干巴巴的没一点饱腹感。

钱溪窈、杨永年一手饼干一手书,沉默地吃着、看着。

俞佳佳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问二妮:“我能交伙食费吗?”她听去县医院探望的赵文霖说,他和王弈臣跟邱大夫家搭伙了,每月给三十块钱伙食费。

二妮一愣,就听她又道:“我很好养的,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绝不挑食。你要嫌送饭麻烦,我可以每天过去吃。”说罢,不等二妮拒绝,掏出五张大团结塞进二妮兜里。

二妮眼一翻,给了她一个白眼,“你口粮都没有,就要跟我们凑在一起吃,想的美!”

前些日子,天天去医院给她送汤送饭,搭的可都是邱秋姐家的米面肉菜。

“邱嘉树说交了公粮就分粮,等我分了粮,我请人给你送去。麻烦你帮我跟邱大夫说句好话,”俞佳佳扯着二妮的衣袖撒娇道:“就说,我吃的不多,很好养活的。”

“行行,知道啦,你别再扯我的衣服,都皱了。”

“嘿嘿……二妮你真好……”

二妮脸一红,提着食盒落荒而逃。

邱秋也没有想到,二妮送趟饭,又找来个饭搭子。

“二妮,你觉得能接吗?”

褚辰虽拒了市机械厂的工作,供销社这边还没完全脱手,每日都要过去上班,复习都是抽空、熬夜,家务上根本没时间搭把手;而她趁着雨季清闲,要忙着炮制药材、磨制药丸。

张念秋吃过饭,邱秋就让褚辰送她回县里了,秋收结束,学校要开课了。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日三餐,洗洗刷刷煎炒烹炸炖煮都要二妮一个人忙活了。

二妮拿抹布,几下擦干灶台上的水渍,随口道:“接啊,不就是多添一碗水的事吗!”

邱秋笑,这是个心软的女孩:“老规矩,钱你拿十块。剩下的四十,你抽空去各家走走,看谁家有多余的谷子、鸡鸭卖。”

晚上,跟褚辰说起这事,邱秋愁道:“咱们在寨子里,我每天十个工分,昭昭每月是十斤的人头粮,你是干部,拿的是城里居民每月30斤的口粮,自留地里瓜菜不断,一年到头,咱家还紧巴巴的。去了沪上,咋办啊?”

她和昭昭没有沪上户口,到时没有供应粮不说,还没有油票、肉票、布票、棉花票、鱼票、豆腐票……就连卫生纸也要票呢。来年她生了,红糖、奶粉、鸡蛋、鲫鱼这些特供产妇的营养品,是必须凭婴儿出生证购买的,可孩子户口随母……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买?

褚辰放下手里的书,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抚过她的背,安抚道:“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必不会让你和昭昭饿肚子。”

1953年,为了解决粮食购销问题,稳定物价,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分别公布了《关于粮食统购统销的决议》、《关于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的命令》,粮食流通从以征为主、市场收购为辅的体制,进入统购统销的时代,粮票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不可否认,粮票的出现,“统购统销”制度的出台,是具有积极作用的。物价稳,则国家稳。它让“大Y进”和“文G”期间,没有出现更严重的局面。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计划经济体制的日渐僵化,是不利于社会长远发展的,在经济学上,这亦是一个不可辩解的事实。

如今,高考恢复了,一个变化,岂知不是改革的开始。

邱秋把玩着他胸口的钮扣,思索道:“要不,我找省城的王医院长上交一张药方,让他帮我在沪上哪家医院安排个活?”

褚辰抚摸她背的手一顿,“舅公能同意?”

邱秋自小跟阿奶学医,阿奶手里的药方可都是祖传的,来自张家。

张家除了舅公在县医院任职,还有几个小辈在医疗系统,只不过分散的开些罢了。

“我手里的药方那可太多了,怎么可能全是张家的东西……”

张家……阿奶不喜欢她,怎么可能真心教她医术。

她儿时便有记忆,知道算自己来自一个叫大魏地方,祖父是太医署的太医令,父亲是太医署负责教习针灸的博士,到她这一辈,只她一个女孩,自小喜针灸,善制香。

因为过目不忘,父亲和祖父便常以喜欢听她读书为名,将她唤到身边,一边听她念书,一边出言教导。

医术不说多好,药方医案倒是记了不少。

张家学医的那么多人,为什么对口疮的药,每年要她来配,那是因为,她改良了方子,药效变得更好啦,原来半月或一个月,化脓溃烂的伤口才能痊愈,现在只需一周便已结痂。

回忆多了,伤感。

邱秋脑细胞活跃,转而想到二妮下午找她给俞佳佳写了几道药膳,感叹道:“哎,你说我要是有个弟弟该多好,二妮这么好的女孩,嫁到哪家,都是哪家的福气。”

褚辰不妨她话题跳的这么快,怔忡了瞬:“二妮要相看了吗?”

邱秋愣了下,“二妮十八了吧,寨子里十八岁的女孩都嫁人了。”

想到二妮看向王弈臣的目光,邱秋轻叹了声,“还是再等等吧,要是有个工作……”

“双鸭寨社员多,位置偏,来往县里或是镇上多有不便,他们大队长多次反映,想让公社在那设个供销点。公社已经批了,年后就办。要不,让她过去做个理货员?”

邱秋想了想:“明天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去。”理货员虽好,地方却是偏了点。

翌日,邱秋提起,二妮低着头,没吱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倒是桂花婶隔着院坝墙,不知咋听到了,专门上家来,欢欢喜喜地替二妮答应了。

雨天,下不地,新上任的大队长邱嘉树便组织社员们去仓库,剥包谷、摘花生,编装苹果、橘子的竹筐,裁有光纸,理稻草。

大队里的小学也开课了,钱溪窈、韩芷月、杨永年是小学的老师,一早,三人便找到邱嘉树和校长要辞职。

赵文霖在队里的菇房上工,他倒是干脆,吃过早饭,拿着书便走了。

绵绵细雨连下了十几天后,陡然放晴了,阳光洒在被雨洗过的青色碧瓦上,寒意犹存,院里一片萧瑟、狼藉,花残叶败,枯枝落了一地。

赵文霖一早起来打扫,提水冲洗青岗石铺砌的院坝。

昭昭学妈妈拿把小剪刀,摘去残花,修去枯叶。

五天一轮转,又逢场期,国营饭店的老王让人送来请贴,他闺女今日出嫁。

褚辰忙着查看各大队的果子成熟情况、统计数量,邱秋便带着昭昭,拿着礼物坐船去了。

褚奶奶帮老王闺女买了件大红呢绒上衣,十分漂亮。

邱秋送了条大红的羊毛围巾,那姑娘一见便欢喜地戴上了。

嫁的近,就在县城里。

邱秋和昭昭在她娘家吃了碗米酒煮蛋,又跟着去婆家混了顿肉菜,便告辞离开,去供销社买了兜刚上市的橘子,两只板鸭、几样小儿玩具。

张思铭夫妻带着孩子回来大半月了,忙着安置,将带给她们母女的礼物交给褚辰,捎话说,等忙完这一阵再上门探望她和昭昭。

这不是来县里了,怎么也得去看看。

县食品厂原车间主任被褚辰要去了供销社南货店,张思铭一回来就接了他的工作,厂里给分了套两居室,原房主留下的痕迹太重,得重新粉刷。这段日子,夫妻俩带着孩子住在商业局家属院张思铭原来的屋子。

邱秋带着昭昭拎着东西刚一走进家属院,就遇到了领着俩孩子散步的张成文。

张君浩、张君泽是对双胞胎,跟昭昭同岁,比昭昭大半月。

两个小家伙长的一模一样,像他阿爸他小姑他阿爷,浓眉大眼,皮肤黑黄。

“君浩、君泽,来来,”张成文唤了两个孙子到跟前,指着邱秋母女问道,“看看,认不认识?”

他们在云南部队的小家里有邱秋一家三口的相片,还有昭昭一岁、两岁、三岁的生日照,遂张成文话一落,二人便迫不及待地叫道:“大姑姑,昭妹妹。”

“浩表哥,泽表哥。”昭昭跟着唤道。

张君浩抖着腿,歪着小脑袋斜睨着昭昭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舅舅来信说了,爱动爱闹的是老大张君浩。”昭昭说着看了看文文静静站在张外公身旁的男孩,笑道:“他乖乖的,肯定是张君泽了。”

张君浩无趣地撇撇嘴,低声嘟囔道:“阿爸是个小叛徒。”

张成文轻拍了记孙子的背,笑道:“胡说什么,当心你阿爸揍你。”

邱秋第一次见他们,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张成文,掏了两个红包塞进他们小军装外套的兜里,俯身抱住了两个小家伙,笑着逗道:“哎啊,哪来的两个小宝贝,咋这么俊呢,让大姑瞧瞧,是不是我们家的?”

小家伙们被邱秋拥进怀里,一股暖暖的清甜果香萦绕鼻尖,看着大姑姑莹白的皮肤,精致的眉眼,一个个红了脸,君浩不好意思地挣了挣,君泽却顺势挤开哥哥,霸占了大姑的怀抱,双手揽着邱秋的脖子,小脸跟邱秋的脸贴了又贴。

君浩白眼一翻,嗤道:“不害臊!”

昭昭有一种妈妈要被抢走的感觉,忙上前拉君泽,不让阿妈抱他:“你重,我阿妈抱不动你,快出来,我带你们玩儿,阿妈给你们买了铁皮青蛙、铁皮公鸡、铁皮小老鼠……”

生拉硬拽将君泽扯离了邱秋的怀抱,昭昭一手牵着一个就不松手了,要带他们去小花园玩儿。

张成文将东西又递给邱秋,让她先回家,他不放心,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张外公,玩具、玩具。”昭昭回头提醒道。

“唉唉,好。”张成文应着,又小跑回来找邱秋拿玩具。

邱秋想笑,家属院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是小孙子刚回来,还没稀罕够,不想跟孙子分开罢了。

张思铭的妻子陈慧颖,弯月眉,丹凤眼,白皙的脸蛋上鼻翼两侧有不少黄褐斑,一米五五的身高,胖乎乎的,说话却是干巴脆。

一见拎着东西进门的邱秋,就两手一拍,嚷道:“哎呀,我还道咱阿妈长得美,合着咱家的大美人在这呢……”

宗敏撇了撇嘴,却不得不上前介绍道:“秋秋,这是你嫂子陈慧颖。”

“大嫂好。”邱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笑道:“刚回来,生活上还习惯吗?”

“这有啥不习惯的,不就是住的挤了点,吃的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辣了……没事没事,反正过几天我们就搬走了,没必要让老人受委屈迁就我们……”

邱秋看宗敏。

宗敏一个白眼刚翻到一半。

母女俩尴尬地各自转开了头。

“大嫂的工作调过来了吗?”陈慧颖原是军区医院的护士,生下双胞胎后,因为无人帮忙照看孩子,不得不停职在家,这一停就是三年多,离开工作岗位久了,调职都不好调,没单位愿意接收。

邱秋听褚辰说,她想进县医院。

县医院嘛,要说医术好的医生,人家肯定急缺。

护士人家是真不缺。这几年,市里、省里有些干部的子女不愿下乡务农,城里又不好安排工作,培训仨月拿个护理证,就被安插进去了,小县城查的又不严,一个两个的,岗位都要挤爆了。

“说起工作,”陈慧颖放好东西,一屁股坐在邱秋身边,紧紧地攥住邱秋的手,张口道,“我前天还说要找你呢,结婚那会儿,听你大哥说,县医院的副院长张丰羽是咱舅公。你看,我都回来半月了,怎么也得提着东西去看看他老人家啊。你下午没事吧,走,陪我去一趟。”

这真是风风火火,片刻不能等啊!

邱秋笑笑,起身就要跟她走。

宗敏脸色一沉,起身朝卧室走道,“秋秋,你跟我来一下。”

陈慧颖对着宗敏的背影撇了撇嘴,转头拉着邱秋小声嘀咕道:“肯定是劝你别为我工作的事搭人情!回来几天了,我算是看出来了,咱阿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宗敏的亲闺女?

邱秋想笑,崩住了,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放心,回头我跟舅公打声招呼,年后你去药房实习。”

陈慧颖一喜,又紧张道:“为什么是年后啊?”

“月底你跟我去收购站帮忙,认识认识本地的药材,便是县医院去不了,中药材收购站你还是能呆的。”

陈慧颖双眼一亮,邱秋帮她选的这俩岗位,可比当护士强多了,有发展空间啊。

“好好,听你的。进去吧,别让阿妈等急了。”说着松开邱秋的手,还轻轻推了她一下。

邱秋笑笑,走进了宗敏和张成文的卧室。

这么私密的环境,让邱秋感到很不自在,坐都不知道往哪坐,索性关上门,靠在了门框上:“阿妈。”

宗敏看着站得远远的,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闺女,心下先凉了半截,“陈慧颖的工作,张思铭都不让她去打扰你,你上赶着做什么?”

不等邱秋说话,她又道:“你若因为想让她等我老了,对我好点,就处处迁就她,大可不必,我有你和念秋呢,养老还轮不到她。”

“你想多了。”食品厂的辣酱、水果罐头、鱼罐头,甚至果脯的制作方法,都是她和褚辰一款一款试做了十几次,甚至几十次,研究出来最符合大众的口味。

这几年,食品厂的销量一再下滑,她和褚辰又如何不心疼。

筹建之初,他们做过无数美梦,为几年能销遍全国、打响品牌而起过争持,她说十年,褚辰却说,五年,给他五年时间,他定能让他们生产的辣酱、水果罐头……果脯响彻全国,铺满各大百货商场、供销社,让大家随便进家食品店,看到的都是他们月亮湾大队食品厂生产的各色吃食……

如今他们要走了,为食品厂挑了位新厂长,怎能不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便是今天陈慧颖不提出来,过几天她也要为此专门跑一趟的。

“张丰羽的人情用一次少一次,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念秋想想啊……”

邱秋惊讶地挑挑眉:“这关念秋什么事?”

宗敏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我想让念秋读卫校,毕业了到县医院上班。你随褚辰走了,我身边不能没个亲人吧?当然,你要是能接我过去同住,那自然是在好不过……”

邱秋瞬间沉了脸:“宗女士,你还是这么自私自利!”

说罢,开门就走。

“哎,我怎么自私自利了,念秋能上县医院上班,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我是你阿妈,你给我养老怎么了?”

邱秋懒得理她,见陈慧颖提了包东西等在门边,便笑道:“走吧。”

张丰羽听罢邱秋和陈慧颖的来意,一口应了,转身拉了邱秋出门,小声道:“市医院的陈院长,想要人参丸的配方,条件你提。”

“上月韩鸿文去送治疗对口疮的药膏,他也是这么说:‘对口疮的配方给他,条件我开。’咋,胃口越来越大了?”

张丰羽急着去门诊坐诊,不愿跟她废话,只把眼一瞪:“你就说,换不换吧?”

“行啊,你告诉他,我想要份沪上医院配药房的工作。”想了想,邱秋又道,“医院最好离宜兴坊近点,要是能分房就更好了。”

张丰羽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急匆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问道:“你针灸用的金针,哪来的?”

“我阿爸找人帮我订制的。咋,想要啊,可惜……”邱秋调皮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谁打的,我也不知道,你有空问我阿爸去!”哼,市医院的陈院长也不知道许了他多少好处,让他向着一个外人,跟自己要药方。

张丰羽点点她,气冲冲走了。

邱秋莞尔。

晚上跟褚辰说陈慧颖的工作搞定了,想起她跟宗敏的相处模式,邱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我一进门,她那话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接,笑都僵在脸上了。”

说罢,邱秋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脸。

褚辰这些天跟张思铭接触的多了,倒是知道些原因:“当年她生君浩君泽早产,张思铭出任务不在军区,她让人打电话叫阿妈过去,阿妈借口说你要生了。你的情况她听张思铭说了,人家表示理解。结果……知道她没来照顾你做月子,大嫂就又打电话,想请阿妈过去帮她带带孩子,阿妈借口扭到腰了,就没去。”

宗敏那人……邱秋不好评价。

天晴了,翻了田土,栽下油菜、麦子,卖了苹果、橘子,月亮湾大队的社员们开始天天种洋芋。

七点多,吃过早饭,大伙儿结伴上了坡地,男同志有的在前头吆喝着黄牛打犁沟,有的胸前挂个箢箕丢草粪和灰,女同志跟在后面往沟里放发芽的洋芋块,年老的拿着锄头盖土。

忙活到下午五点收工,有的去后山找毛粟、冬菇,有的忙着搂枯草败叶留着冬天引火,有的去摘茶果……还有拿了□□进山打猎。

忙碌碌,转眼到了11月底。

因为报考的人太多,大家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在正式考试前,县里举行了一次预考,只考语文和数学。

一早,邱秋便和二妮一起,给大家磨了桶豆浆,煮了锅鸡蛋,炸了盆油条。

俞佳佳过来,油条刚出锅。

闻着满院的油炸香,俞佳佳双手抵在下巴处,开心地眯了眯眼,“好幸福啊!秋秋、二妮,谢谢你们这么用心地给我们准备早餐。”说罢,张开手,一人给了个爱的抱抱。

经历了那么多,仍旧保持着这份纯真,邱秋便知,这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她的童年、少年,心灵上一定很富足,才能支撑她走过遍地棘刺,再回首,仍是满身阳光,照耀他人和自己。

可也正因如此,邱秋才越发担心,哪有人只有光,没有灰暗的一面呢?

“褚主任,还没谢你呢,”俞佳佳回身看到从东屋出来的褚辰,笑道,“谢谢你帮我争取到参加高考的机会。”

褚辰颔首:“好好考。”说着,直接穿过堂屋,推开了西屋的门。

天冷了,昭昭憋着尿也不愿意起来,听着爸爸走近的声音,越发往被窝里钻了钻。

褚辰打开衣柜,拿出件长款棉袄,掀开被子,将人整个儿包紧,先抱着去了茅厕。

从茅厕出来,小家伙鼻子嗅了嗅,拍拍爸爸的手臂:“好香啊,我要吃炸油条。”

“穿好衣服,爸爸给你洗漱。”褚辰好声好气道,“刷好牙,擦好香香,咱就吃饭。”

家里的护肤品是邱秋自个儿做的,她因为怀孕,用的是淡淡的青果香。昭昭喜欢花,喜欢吃水果,邱秋便给她做了瓶茉莉香,一瓶橘子香。

昭昭洗漱后,挑了橘子香,自己抠起小指肚大那么一块,抹在脸上。

褚辰给她扎好小辫,抱着人洗过手,走进堂屋。

早饭都摆上桌了。

除了豆浆、油条、鸡蛋,二妮还给大伙儿在羊汤里下了些泡发好的米粉。

邱志杰塞给赵文霖的一千块钱,再怎么说也是赌·资,为防日后被人抓把柄,王部长让他们上交了九百,留下一百作为王弈臣的医药费。

羊和鸡鸭就没还,鸡鸭早吃了,羊前几天才杀。遂这几天,羊肉包子、羊汤泡饼,涮羊肉……几人天天吃得肚儿圆,邱秋都有点上火了。

大伙儿一个个在桌前坐下,俞佳佳看着对面,状似轻松地笑道:“赵知青、王知青,早啊!”

这还是俞佳佳回寨后,第一次跟王弈臣见面,以往两人都有意地避着对方。

“……早!”王弈臣语气艰涩,看向俞佳佳的目光,复杂难辩。

赵文霖一看气氛不对,立马笑道:“早,俞知青身体养好了吧,复习的怎么样?”

不等人回答,他又转头逗道:“昭昭,赵叔叔今儿要考双百,快帮叔叔夹根油条,拿俩鸡蛋。”

二妮向来看不惯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没长手啊!”

“跟你说话了。”赵文霖白了她一眼,又笑眯眯地看向昭昭,“昭昭,快把你的好运分给赵叔叔点……”

“拿拿就能让你考双百吗?”

“对对。”

“好。”昭昭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分别给今天要考试的几人,一人拿了根油条,两个鸡蛋。

吃过饭,四人便出发了。

考试分数不公布,只将通过的名单张贴在县中学门口的墙上。

几人都过了。

接着没几日,便迎来了正式的高考。

事后,褚辰估了估分数,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分别填报了复旦的经济系、数学系。

当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风靡全国,陈景润更是青年学子的偶像,无数参加高考的考生,做梦都想自己能成为摘取数学皇冠的那颗明星。

沈瑜之报的是复旦的中文系、华理工的生物系。

王弈臣分别填的是京大的数学系和外语系。

赵文霖出人意料地报了北京的农学院。

俞佳佳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外语系,第二志愿写的是复旦的数学系。

从这一点上,便可看出,王弈臣和俞佳佳志向相投。

第17章 第 17 章 二姐

冬月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人们称之为寒冬的腊月。

一进腊月,夜间再难见月亮出没、星斗闪烁。天一擦黑, 从月湖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的冷雾,弥漫了田坝、坡土和寨子。

湿冷湿冷的, 狂风一吹, 刺骨的寒。

早上下起了雨, 雨丝打着旋, 甫一落地,就变成了冰凌, 人踩在上面几步一滑, 稍不留心便跌倒了。

县药材收购站来催几次了, 想让邱秋赶紧过去帮他们给待收的药材定级、估价。

褚辰便跟邱秋商量, 搬到县里他宿舍去住, 这样邱秋去收购站上班也方便。

邱秋没意见,只是想等他们走了,让俞佳佳搬过来住。

王弈臣填报志愿的第二天,接到家里的电话, 说是他爷爷摔倒住院了,让他赶紧回去。

他那伤坐卧铺没问题,王部长便帮他办了病退。

赵文霖请假跟着一起回京了。

说好了要是有通知书送来, 让褚辰帮他们寄去北京的家里。

如今来家搭伙的只有俞佳佳。

知青点离寨子最近的人家有半里地,她又跟韩芷月几人不睦,再加上邱志杰放假回来了,别再出个什么事。

“行。我等会儿跟桂花婶打个招呼,让她帮忙照看着点俞知青。”褚辰解释道,“二妮跟我们去县里, 她年后要去双鸭寨上班,得去供销社跟人学学怎么理货,有空还可以帮忙接接昭昭,咱们在县里的这段时间,我准备让昭昭去食品厂幼儿园适应适应学校生活。”

邱秋颔首,她忙起来,确实顾不上昭昭,送去幼儿园也好。

当天,安排好家里的一切,褚辰找耗子、柱子帮忙,拉了两辆板车,一家三口带着二妮搬去了县里。

二妮跟供销社售货员住在一楼的宿舍里。

褚辰这边是张单人床,他从家里带来了板子和长条凳,那么一支一拼,加宽了不少。

铺上稻草,旧床单、两条褥子、大红牡丹纯棉床单,不等放上枕头和厚棉被,昭昭鞋一脱就爬上去,一个跟头从这头滚到了那头,紧跟着爬起来,又蹦又跳,乐的不行。

邱秋都担心她把床蹦塌了。

褚辰看了眼,便和耗子找来铝管给炉子接起了烟囱。

邱秋把家里的窗帘拿来了,让柱子帮她从屋中间拉了根铁丝,把窗帘挂上,一间屋子便被分成了内外两间。

知道邱秋来县里,收购站的李站长不等她安顿好,便来请人。

邱秋打电话叫来陈慧颖,带着她,一脚踏入药材收购站,便忙的直打转,各公社大队运来的药材在门口排起了长队,还有肩挑、牛拉、马驮的零散药农,挤挤挨挨,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钩藤、党参、天麻、甘草、桔梗、半夏、葛根、白笈、砂仁,邱秋一样一样查看、定级。

什么级别什么药材什么价,邱秋念着让李站长用毛笔写好,贴在门口的墙上。

级一定,发个用硬纸板写好的号码牌,让他们过秤,找会计算帐拿钱领票。

几日后,褚辰带人过来视察,一见这情况,忙让人搭棚子、放炉子,县气象局说了,夜里有雪,有些药农住的远,晚上是回不去的,可他们又舍不得花钱去招待所住,多是背了柴来,几人找个墙角,燃堆火熬到天蒙蒙亮,卖了药材的赶紧回家,还没轮到的继续等着。

往日还能熬,一下雪,可就有得受了。

竹杆、塑料雨布、麻绳、炉子、煤块,一一拉来,大家齐动手,一个下午搭起六顶棚子,人、牛马、药材都进了棚。

人和牛马待的地方点上炉子或燃起柴堆,让大家轮流看顾着火,留好通风口,褚辰看看表,晚上八点了,转头看向收购站,邱秋站在几个麻袋前,正弯腰查看药材。

抬脚走进收购站,褚辰小声问帮忙抬药材的李站长:“还要多久能下班?邱大夫怀着身孕……”

李站长抹了把额上的汗,讪笑道:“理解理解。您看,要不再等半小时……”见褚辰脸色不对,忙又道:“二十分钟?行行,这就下班。邱大夫,下班了。”

褚辰脸色捎缓,跟他道:“明天我请县医院的张副院长过来帮忙。”

李站长激动地一把握住褚辰的手,乐道:“谢谢、谢谢,褚主任,还得是你,牌面大,我往县医院跑几趟了,人家张副院长忙的呀,人都见不到。”

邱秋扶着弯得酸痛的腰走来,闻言“哼”了声:“他哪是跟你耍牌面啊,他是拿捏我呢。”

市医院的陈院长想要人参丸的配方,邱秋让他拿沪上医院的工作来换,叽叽歪歪的,说什么沪上工作怎么怎么难办,言语间,想让邱秋把对口疮的配方当作添头。

行啊,那要一套两居室不过分吧。

不能光你加码,不许我跟上呀。

结果,他当场给她来了个变脸。

呵,我手握药方,还反过来求你不成!

邱秋当天就给省医院的王院长打电话了,都没用上人参丸的药方,光一张对口疮的方子,就把工作搞定了。

张丰羽嫌邱秋那天说话太硬气,没给他面儿,这不,在这拿捏她的吗。

往年,收药材他可跑的比谁都快,为的是好把品质好的药材留下,回头让县医院付钱来拉,因为给收购站帮了忙,哪年李站长不给他便宜些。

李站长笑笑,不搭话,人家长辈跟小辈闹闹情绪,他插什么嘴。

褚辰快走几步扶住邱秋,一只手帮她轻揉着腰部:“好了,交给我处理,别气了。”

邱秋挺直的脊背松懈了几分,慵慵懒懒地半靠着他,撒娇道:“我想吃酸的,特别想。”

“雕梅?酸菜鱼?酸菜小炒?还是酸汤牛肉?”

“想吃虾酸肥肠,酸酸辣辣的浇在白米饭上,油汪汪的汤汁裹着晶莹剔透的米粒,一口送进嘴里……”光是想一想那滋味,邱秋就想流口水。

褚辰听得却是一愣,邱秋以往是不吃虾酸、不吃肥肠的。

“好,我们去国营饭店找老王。”

整个县城,也只有老家是独山县的老王会做虾酸、做的有虾酸,至于肥肠,这会不知有没有……

邱秋回身跟陈慧颖挥挥手,“大嫂,我们先走了。”

“走吧,我等你大哥过来接我。”

邱秋笑她:“哎哟,跟我秀恩爱呢!”

陈慧颖刚要说什么,就见褚辰一手握着自行车车把,一手揽过邱秋的腰,一使劲将人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可能是怕路太滑,没敢骑,就那么推着她走了。

所以,倒底谁跟谁秀恩爱啊?!

冬天天黑的早,两人到国营饭店,人家都关门了。

褚辰二话不说,带着妻子直奔老王家。

老王开门听完来意,就乐,“快进来坐吧,我去趟肉联厂。”

他爱人忙引了两人往堂屋走,屋里升着炉子,一进门,热气扑面袭来,眼睫上立马蒙上一层水汽。

褚辰让邱秋站在炉前缓了会儿,才帮她把长及膝盖的棉衣脱下搭在椅上。

王嫂子给两人各倒了杯水,里面搁了红糖。

邱秋在炉旁坐下,双手捧着杯子,吹了吹,一连喝了几口,才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在收购站讲的话多了,站的久了,邱秋坐下就不想开口、不想动,褚辰注意到,跟王嫂子再说话就压低了声音。

暖融融的环境,旁边是爱人的低语,邱秋不知不觉整个人放松下来,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褚辰伸手扶住倾斜的杯子,从她手中轻轻抽出:“嫂子,借你家毯子用用。”

王嫂子忙起身去卧室给他拿毯子。

褚辰取过邱秋脱下的棉衣,小心帮她穿上,示意王嫂子把毯子折成双层递给他。

将人用毯子裹严实了,褚辰一使劲把人抱起。邱秋一惊,睁开了眼。

褚辰拍拍她的背,哄道:“没事,睡吧。”

邱秋定定看了他片刻,好像在分辩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然后真就放心的睡了。

“嫂子,跟王大哥说一声,我等会儿过来拿饭菜,麻烦他了。”

“地上路滑,要不,你们今晚住下吧?”

“不用,离的不远。”邱秋有些洁癖,住在别人家睡不安稳。

王嫂子看他这样,也不再劝,忙把手电推亮递给他,在前帮他把房门打开。

王家离供销社宿舍三四里地,褚辰一步步走的极稳,农活干了十年,山路跑了五年,他这会儿十分庆幸自己练就了一把臂力、脚程。

夜间,风吹得急,街上显得寥廓、冷寂,便是偶有一两个行人,也是冲冲疾行。

快到宿舍时,哗啦啦的雪粒子兜头洒下,就着楼道里的光,褚辰低头朝怀中看去,很好,秋秋的小脸被毯子虚虚地遮着,没见着雪。

“阿爸姆妈,你们回来了。”没等褚辰走到宿舍门口,昭昭听到由远及近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先一步打开门,迎了出来。

褚辰:“嘘——”

昭昭双手一抬捂住了嘴,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看向阿爸怀里毯子裹着的人,疑惑地歪了歪头:“妈妈?”

“嗯,妈妈睡着了。”褚辰轻声道。

昭昭转身将门拉得大大的,好方便阿爸抱着妈妈进屋。

二妮坐在桌前,正在复习白天学习的知识。见此,忙起身走到床边,放好枕头,抖开棉被。

褚辰抱着邱秋在床边坐下,冲二妮摆摆手,“回去休息吧。你们屋里燃着炉子,睡前别忘了开条窗缝。”

“好。”二妮轻应了声,拿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昭昭看着阿爸给妈妈一层一层的脱衣服,妈妈也不醒,好奇地伸出小手戳戳她的脸颊、鼻子、嘴……

“昭昭!”褚辰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小手往身后一背,昭昭咧嘴笑道:“软软的。”

将脱去外套、鞋子的妻子,小心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褚辰伸手抱起闺女,走到桌旁,拿过两个输液用的玻璃瓶,倒上热水,盖上橡胶皮塞,一个塞在妻子脚下,一个塞在身侧。

昭昭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阿爸,困。”

褚辰看表,九点了。

“洗漱了吗?”

“洗过了。”

褚辰便抱着小家伙去了趟茅厕,回来洗洗手,帮她脱去鞋袜、棉衣绒衣,将人塞进被窝。

昭昭小身子一滚,挤到邱秋怀里,一分钟没到就睡着了。

褚辰帮两人掖了掖被子,查看过煤炉,窗户打开一条缝,关上门,让隔壁还没睡的女同事,帮忙注意下家里的情况,揣着饭盒去了老王家。

邱秋一觉睡到四点多,饿醒了。

她一动,褚辰跟着醒了。

饭菜坐在炉上的铝锅里,热乎乎的。

可邱秋看着油腻腻的肥肠,别说吃了,她想吐。

褚辰看下表,这么一折腾,快五点了,国营饭店这会儿开始忙活了。

穿上衣服,褚辰准备去国营饭店给她买饭。

邱秋没让,取出米饭,伴上辣酱吃了个半饱。

褚辰掏开炉火,给她炖了碗红糖鸡蛋。

邱秋看着碗里的五个鸡蛋,拿起勺子舀了个,递到他嘴边:“太多了,我吃不完。”

褚辰张嘴咬了口,接过勺子,喂她:“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给我。”

吃到一半,昭昭醒了,看着鸡蛋想吃。

母女俩你一口我一口,把一碗红糖鸡蛋吃完,双双打了个饱嗝,呵呵乐了。

“去茅厕。”昭昭习惯性地朝阿爸张开了双手。

“走吧,一起。”邱秋放下碗,去拿帽子围巾、棉外套。

一家三口穿戴整齐,下楼去厕所。

雪下了一夜,楼下白茫茫一片,有脚脖深。

起得早的职工,已经拿着铁锨开始铲雪了。

邱秋弯腰抓了把,团个小小的球,朝昭昭戴的羊皮帽砸去,口里还道:“看球!”

小球散开,落了昭昭一脸,小家伙眨眨眼,伸舌·舔·了下唇上的雪粒,双眸一亮:“冰凉凉的,是雪糕、雪糕!”

“哈哈……”邱秋被她可爱到了,捧腹大笑。

“不是雪糕,是雪。”褚辰边掏出帕子给闺女擦脸,边科普道:“雪是水汽在天上遇到冷空气后凝结的透明冰晶。”

昭昭无心听阿爸说什么,她只知道地上白白的跟雪糕一样的东西,冰凉凉的好好吃,遂躲避着阿爸的手,身子一扭,扑向了地面。

褚辰伸手将人提起,小家伙沾了满脸的雪,扑腾着四肢,乐道:“哈哈……好多雪糕,冰冰的,凉凉的,好好吃哦,我要带些去幼儿园,给浩表哥、泽表哥。”

光听她这么说,邱秋便想象到老师带着孩子们打雪仗的情景了。

上过厕所,夫妻俩陪着孩子玩了半小时雪,便收拾收拾出门。

褚辰先把妻子送到收购站,再送女儿去幼儿园。

幼儿园的孩子们一见面,叽叽喳喳说的都是雪,光说还不行,不知哪个调皮蛋先抓了把丢向众人,然后就乱了,你丢我也丢,随之便是魔声入耳,尖叫的,跳脚的,干仗的,咧嘴大哭的。

褚辰一看这情况,夹起闺女出了包围圈,找老师请假,带着人去国营饭店,给自己要俩包子、一碗豆腐脑,给昭昭又要个糖糕。

父女俩吃完,牵着手去供销社上班。哪知,刚到办公室,便接到了沪上打来的电话。

“老四,你二姐出事了,你快过去看看。”

褚辰凝了凝眉,安抚道:“姆妈你先别急,慢慢说,二姐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我们昨天下午收到她拍来的电报,要我们赶紧打一千块钱给她。你说没事,她要这么多钱干嘛?”

“行,我打电话过去问问。”

“你往哪打啊,她住那寨子现在都没通电,你赶紧请几天假,过去看看。”

褚辰一愣:“她去的不是珍珠坝农场吗?”

“哎呀,她都多大的人了,哪会不嫁人。”

褚辰惊愕道:“……嫁哪了?”啥时候嫁的啊,也不说一声。

谢曼凝咬着唇,吱吱唔唔道:“农场旁边的寨子,叫什么凤仙寨。”

“姐夫叫什么?”

“别叫她姐夫,那就是个畜牲!”

褚辰心里一咯噔,瞬间想到不好的事来,“二姐是不是被他欺负了,没法了才嫁给他?”

“那……那倒不是。哎呀,别问那么多了,你赶紧去凤仙寨找你二姐,快点啊,别拖。不然,你二姐要是有个好歹,褚辰我饶不了你!听到了没?”

褚辰拿笔记下凤仙寨这个地名,口里应了声“嗯”。

“嗯什么嗯啊,你没长嘴是吧?能不能好好说话!”

“姆妈,都什么时候了,你有什么好瞒的,二姐嫁的人叫什么名字?”

“孙建国!行,别忘了带钱,你二姐说要一千块钱,尽量多拿点,别到了地方才发现钱带少了,不够用。”

“哦,好!”

“快点啊!”

“好,我这就请假过去。”

“啪”的一声,那边挂了电话。

昭昭扶着桌子,踮脚朝桌上的电话看去:“是阿奶打来的吗?阿爸,我听到你叫姆妈了。她有问我吗?有没有说想我呀?”

褚辰俯身抱起闺女,鼻尖轻轻蹭了蹭她脸颊:“是阿奶,她问昭昭乖不乖?下雪了,穿得暖不暖?过年回不回沪上啊?”

“回!”昭昭超大声,“我也想阿奶,我们去沪上看她。”

“好,去沪上看她。”

抱着闺女,褚辰转身打电话,先打去收购站跟邱秋说一声,然后打给张思铭,问他有没有熟人在西双版纳珍珠坝农场或是凤仙寨。

还真有,执行任务时结识了一位珍珠坝农场的连长。

褚辰记下人名、联系电话。

这边一挂,立马打了过去。

这位连长姓周,一听褚辰说他是张思铭的小舅子,十分热情。

褚辰把事情一说,他张口便答应帮忙找人。

“周连长,麻烦你了,我现在请假过去,大概三天后到。”

“好,我先帮你找人。你到了,直接来我们珍珠坝农场七连,就说找周大明。”

把昭昭抱给在仓库的二妮,褚辰找张思铭借了一千块钱,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坐磷矿厂的过路车直接到了云省,开车的王晨海又帮他找了辆直达珍珠坝农场的拉货大卡。

第三天的早上,他便站在了周大明面前。

周大明打量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俊朗青年,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沉痛道:“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褚辰有急又累,闻言,两眼一黑,身子直往下坠。

周大明一把抱住他,嚷道:“喂,大兄弟也,人活得好着呢,你晕什么晕啊?”

褚辰推开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二姐呢?”

周大明两手一摊:“医院里。”

眼见褚辰又急了,周大明这才撇了撇嘴,一口气说道:“小产,她自己作的。告诉你啊,你二姐真不是个东西,看到我们人民子弟兵长的好,工资高,就要死要活地嫁给人家。现在人家受伤瘫床上了,她立马翻脸,孩子不要,丈夫不要,胎儿也不要……”

“等等,几个孩子?她结婚几年了?”

这下周大明也傻眼了:“你二姐是叫褚韵吧?”

“对,66过来的沪上知青褚韵,27岁,鹅蛋脸,大眼睛,下巴微微扬着,劲劲的,我姐她挺傲的,一开始在你们农场三连。”

“那是她没错了,结婚五年,有个三岁半的女儿,肚子里原本怀着一个,为了抛夫弃女回城,自己吃药流了,结果没流干净,这不就住院了。”

第18章 第 18 章 孙建国

“挂了你的电话, 我立马推上自行车去凤仙寨孙家。孙大娘、孙大叔都以为你二姐抛夫弃女,偷偷跑回沪上了。”

前往县医院的牛车上,周大明跟褚辰道:“孙大叔跟我一起问遍了寨子, 才在赤脚医生那儿知道,她前些天找他拿药打胎。这不就有眉目了, 所以我们先去咱珍珠坝农场医院询问, 结果没找到人, 我们立马掉头前往县医院, 这不巧了,一进县医院的大门, 孙大叔就拦住了自个儿出来买饭的你二姐。”

“情况我也问了, 得做那什么清宫术。这几天, 孙大娘在县医院照顾着。”

褚辰无言。

66年二姐下乡时, 16岁;他读高二, 13岁。一别11年,他早已变了模样,二姐……能在家庭发生变故中,坚强地活下来。褚辰知道, 他是庆幸的,不管咋样,人在就好。

“孙建国是咋瘫的, 医生怎么说?”

“他啊,执行任务时后背中了一枪,子弹卡在脊椎骨处。医生做手术把子弹取出来,人就不能动了,说什么脊髓损伤。”

褚辰:“治不好,还是不好治?”

“孙叔说, 人家军医院的大夫让他们找老中医针灸试试。这年头,好一点的老中医都出事了,剩下的要么改学西医,要么就是半瓶子水咣当。”

“受伤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周大明叼根草在嘴里,说话懒散散的,显然对军人受伤这事早已司空见惯,“医院待了三个多月,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没啥效果,这才让出院回来。”

褚辰若有所思。

片刻,到了县医院门口,褚辰跟在周大明身后下车,说了句“稍等”,快步去旁边供销社买了一斤红糖,两斤鸡蛋,一瓶麦乳精,两袋奶粉。

还好,过来时,跟王晨海换了些本地票。

“采采,你看我带谁来了。”还没到住院部,周大明便朝楼下一个玩耍的黑胖小女孩喊道。

褚辰打量着孩子,跟昭昭个头差不多,长得像姆妈,柳眉杏眼,小小的鼻头,嘴唇肉嘟嘟的微微上翘,一笑,两个酒窝。

剪着个锅盖头,穿着身旧军装改做的衣裤,打着赤脚,身后丢着双黑色绣有花草的小鞋子。

褚辰将手里的公文包,连同刚买的东西一起递给周大明,请他帮忙拿着,上前俯身蹲在孩子面前,笑道:“你叫采采,对吗?来,介绍一下,我是四舅,妈妈有没有跟你提过,小时候,她老欺负人了,经常抢夺我和你三舅的吃食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