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市井人生(一)(2 / 2)

“就是纪录片,”朱倦勤不动声色道:“而且很有可能是复线叙事的纪录片,最起码,现在已经有两条线拉出来了。”

时间回到,丁丁剧组第一次剧本研讨会上。

对最后一期的电影他不想认真都不行,因为全剧组比他还认真。丁丁一个午觉还没睡起来呢,就被提溜到长桌上,被迫听取全剧组对剧本的理解。

丁丁唉声叹气地看着剧本,在刘小西刀子似的目光中,被迫放下蘸了唾沫星的食指,装作认真的样子,一页页翻看了起来。

“写得真好啊。”

老严的剧本两个字就可以概括,精品。

精品中的精品,吊打国内大部分编剧,甚至知名编剧的本子。

随便拍一个,都是好电影。

因为这些本子都不是严从文一天一夜写出来的,他的构思和动笔甚至都在好些年前。

他是一个有了灵感,有了较好的创作源泉就马不停蹄动笔,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对剧本完善加工的人。

他是一个既有天才创作才华,也用水磨工夫努力的人。

比如丁丁手上这本《十三将士归玉门》的剧本,这就是一个他从焉耆和疏勒博物馆,看了一个画像,得到的故事。

东汉时期,北匈奴单于进攻车师,杀死车师王之后转而攻打汉军将领耿恭驻地,将其围困在城中。

当时正值汉明帝驾崩,援兵不至,汉军粮尽,陷入绝境。他们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坚守城池拒绝匈奴的招降,直至章帝继位,才出兵战败匈奴。

当时七千人的援军赶到柳中城,虽然大败匈奴,但是对救不救耿恭还有异议,很多人认为他们被困那么长时间应该已经全军覆没了,然而等他们抵达疏勒城下,却发现城中仅余26人仍在抵抗。待随汉军回至玉门关时,仅剩了13人。

画像上,13个衣屦穿决,形容枯槁的大汉,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目光如炬,牢牢握着着自己的武器。

人们只知道汉朝有个苏武,不知道还有耿恭这样的将士。

这是剧组包括丁丁在内,都非常喜欢,非常认可的一个剧本。

因为耿恭守孤城这件事然篇幅短小、不为人知,但惊心动魄,读起来令人热血沸腾,而且东汉军队一次跨越数千里、冒风雪翻越天山拯救孤军的行动,完全具备一部大片的所有元素。

宏大的战争场面,史诗般的军队远征,残酷的杀戮,困境之中意志的磨练,震撼人心的兄弟情谊,甚至电影的改变还可以加入各种千钧一发的绝地反击,或者各种攻心战……

人性的刻画再加上西域壮美的风光,一部质量上乘的电影蔚然可观。

但丁丁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我累了。”

就见丁丁emoji抽烟,一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沧桑。

他那平凡的一张脸上,竟有着阅尽世事的淡然和饱经磨砺的疲倦,这一刻,说他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了都有人信,因为众人好像看到了他头顶飘出来的仙气。

在全剧组目瞪口呆的目光下,就见谢铭锐老师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下一秒,丁丁就像个长耳兔子一样被提起来。

“我让你身体被掏空,我让你疲软,我让你累!”

“嗷嗷嗷嗷嗷——”

丁丁重新坐在了桌子上,摸着脸上的三道红印子,委屈。

“不是,你们都不懂,所有的故事都要遵从一个道理,那就是宏大开始,平静结束。”

压轴,并不是指最后一个节目,而是倒数第二个节目。

所有故事的尾声,都要回归平静。

丁丁的想法很简单,自己的综艺之旅,要划一个淡淡的句号。

自己的长短片探索之旅,要回到最后一期综艺的主题上来。

“人物。”

“人物是谁?”

就听丁丁道:“人物是十三个回归玉门的将士,也是八个秦淮河畔经历传奇的巾帼英雄,他们值得书写也值得拍摄,他们的故事也必将荡气回肠,因为他们经历了普通人,难以经历的东西。”

一次困守孤城逾年的绝望。

一场家仇国恨的洗礼。

“我在想,一个普通人能经历这些吗,普通人经历的又是什么呢。”

很容易去拍一个恢弘传奇的故事,很难拍一个琐碎的人生。

因为人的一生,是漫长的碎片,而其中的绝大多数碎片,都是毫无意义的。

“可我就想拍这些草根,毫无意义的瞬间。”

……

丁丁要拍天桥上的小人物。

这个可以理解。

他可能确实有这么一个想法,想把镜头归还给这些人,这些吝惜于出现在精心策划的镜头里的人物,不是他们拒绝,而是他们没有按照别人的想法出镜。

丁丁也觉得很奇怪,他想问一下那些曾经拿着镜头拍摄的人。

你可以指挥一切,可是为什么连老百姓的生活也要指挥。

明明很热的天气,你希望你镜头里的人说,不热。

明明很累的摆摊,你告诉你镜头里的人说,不累。

你希望每个镜头里的人都是笑脸,有对生活的向往和满足。

但人不是这样的。

就见屏幕上,丁丁的镜头,又转向了胡桂芬对面的花篮摊子上。

这个摊子的主人叫阿丽,是个三十刚出头的女性。

她的摊子卖的是手工编织的花篮和蝈蝈笼子,编花篮的不是她,而是她丈夫。

她丈夫在电厂上班,一次意外事故截肢了,厂里赔了100万,合情合理,但100万换了一双腿,不合情也不合理。

阿丽的丈夫倒也没有颓废,躺在专门的椅子上,手上还能编花篮,不过夫妻两个沟通很少,两人有时候还会口角,阿丽反倒成了天桥最后一个下班的人,经常磨到凌晨一点左右才慢吞吞骑上电动车回去。

远远望去,除了卖衣服卖花篮的,还有一排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放在街角最中央。这个半搭在台阶上的摊位上放着各种古旧的老物件,看起来像各种颜色的纪念品,又像是潘家园的那种旧货摊,里面甚至还有色彩斑斓的玩具和小装饰品——摊主是一位笑眯眯地像个心广体胖的佛爷,带着大金链子,手中拿着一本杂志在翻阅。

然而这家伙其实之前是个小吃摊主,卖臭豆腐的,因为食品健康问题被抽查了两次,然后罚了好几万,小本生意做得从来就是昧了良心。

被他坑过的人不在少数,其中还包括歪果仁,这个叫王小龙的摊主很是怀念过去,就是因为那时候的歪果仁好骗,花个好几百美元买了些不值钱的手工艺品开心地走了,你要问现在,哪还有歪果仁能上这当?

人家一开口,京片子比你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说的还溜。

当然天桥这地方,坑过歪果仁的还不止他一个,还有人比他还能坑。

就见歪果姑娘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高高兴兴地走出店门,老板在后面殷勤送人离开,这开在天桥下街铺的一家寿衣店从没做过这么厉害的生意,把寿衣当做民族风情的服饰,卖了出去。

全场的观众不由自主又笑了。

一个个小人物就这样不紧不慢,好似有关联,又好似全无关系一般地上场了,有天桥这边的片警小黄,一个没有正式编制却尽心尽力管辖着片区的人,默默付出的背后其实是被众人嫌弃的对象,嫌弃他办事不知道灵活变通,他们故意送了个手写的表扬信,但被他挂在了小小办公室最大的一面墙上。

一个把香烟店开成了彩民聚居点的老板,光着膀子带着彩民选号,非说自己绝对有中大奖的命,然后在口沫横飞中,不动声色地把一盒盒红塔山和哈德门推销出去。

……

彭和平看到这里,叹了口气。

“小人物其实是很盛大的,但很少有人能看到那种盛大。”

他也能感受到丁丁这个导演为什么将镜头聚焦这些人物,选择纪录片作为最后的结业考试的原因。

纪录片之意义,不只是一般电影那般刺激观众感官,娱乐观众,重要的是让这些影像传达了观念,让银幕敞向了真实世界,展开了一种观众即电影中人,电影中人即观众的画面。

但他对纪录片的手法很不赞同。

“如果这是复线结构,为什么没有一个爆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