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柏林电影节(十四)(2 / 2)

老杰拍着大腿道:“纵观电影发展历史,激情澎湃的六十年代可不仅仅有新浪潮,德国在搞新电影,美国在搞新好莱坞,南美在搞第三电影,大家都搞得有声有色,激情似火呢!”

米埃维尔夫人点头:“是啊,就连新浪潮这个运动,在法国的声势还不如在捷克的大,那可是社会主义阵营第一场佳作频出的电影运动,也是年轻人发起的。”

而新浪潮也不是第一场具有世界影响的电影运动,在此之前欧洲还有先锋主义和新现实主义呢——

像新千年之后,电影这个领域一成不变二十多年,才叫米埃维尔夫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早就应该有人站出来,宣扬更先进、更有影响的理论了!

就像戈达尔坚持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

丁丁搀扶着米埃维尔夫人进入电影大厅,Berlinale Palast不仅是举办红毯、群星闪耀的地方,也是主竞赛单元电影首映的地方,而米埃维尔夫人的出现也引起了现场的大地震。

人们纷纷站起来,热切问候和祝福,向这位一生致力于支持丈夫事业,早已有无数冠冕的女士致意,她的到来不仅让柏林电影节流光溢彩,更让世界影坛为之震动。

数千人的座位座无虚席,祝丹和彭博两个带着中国留学生小心穿过过道,人潮拥挤中他们成功被挤散了,只好三三两两坐在自己能看到的位置上,因为柏林电影节的电影票是free seat,没有座位号,入场后随便坐,所以一般建议都是提前排队检票,祝丹他们已经提前两个多小时等候在门外了,没想到来的人比他们想的还多。

祝丹他们坐下没多久正在四处张望的时候,就见中国电影报道的记者老孔走过来,低声问道:“你们看到丁导了吗?”

祝丹叽叽喳喳道:“刚才就是丁导把我们带进来的,他还问我们中国的学生证能不能跟欧盟的学生证一样买半价票呢。”

不过一转眼,人就没了。

和米埃维尔夫人一起进入大厅,和杰兹莫夫斯基一起迎接媒体,和剧组一起招待观众的那个身影,确实不见了。

不光是媒体记者在刻意搜寻,所有人都在寻找那个突然消失不见的身影。

“人呢?”

“奇怪,刚才还看到了呢,不知道去哪儿了。”

“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这个导演,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啊?”

大厅第一排,主创人员的座位中,最中央的那一个,显目地空缺着。

刘小西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准备给狗导演来个呼死你的时候,就见乔哥若有所料道:“你们导演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都不要去打扰他。”

在众人有些惊讶的目光中,乔哥淡淡道:“电影开始了,看电影吧。”

……

大屏幕暗了,又重新亮了起来。

就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看似普通寻常的房间,镜头静止了几秒之后开始下移,让观众可以渐渐看到整个房间的全貌,看起来这就是一个中学生学习和休息的卧室,一张干净整洁的床,枕头和被子都叠的很好,床角几乎看不出什么褶皱,显然被用心整理过。

床角旁边的书桌上,也和人们想的一样,堆着教材和几本辅导书,一个身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仿佛学习地比较入神。

镜头略过书桌的时候,大概只有0.1秒,能让眼尖一点的观众注意到一个细节——

这个书桌的几角,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形状模糊颜色黝黑的刻痕,一道道,斑驳交错着,就像此刻穿透纱窗从室外透进来的阳光。

如果能注意到阳光,并顺着阳光再次凝视这个空间,观众就会感觉出一点点怪异的、不和谐的地方。

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缺了点……什么呢?

人们不由自主开始思索,尤其在专业影评人的眼中,他们很清楚这种人物偏向某一侧的构图意味着空间结构的不对等,而那张书桌上即使摊开了四五本书,仍然有一侧多余的空白之处,这空白之处显然之前是安置过什么东西的。

看到这一幕,美术张江不由得凝了一口气,这正是他的杰作,在布景上特意营造空缺,空缺的东西很容易猜到,是一台台式机。

但人心底里的空缺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到现在,这个角色仍然背对着观众,直到门外传来轻到不能再轻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停在了门口,竟然又沉默了好几秒。

“小凯,你休息休息吧,劳逸结合……你出门,倒个垃圾吧。”

明显是来自母亲的关怀,可惜这个关怀的声音带着迟疑和小心翼翼,带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忧虑和叹息,语气也是委婉甚至协商意味的。

“哗啦”,书桌前沉默的人影终于动了,从身后他空白的书页可以推测其实他并没有任何学习的迹象,而推开门之后,母亲下意识后退的一步,和强为欢笑的脸色看出,似乎母子二人之间,并不是人们想象的正常家庭关系。

门口的一袋垃圾被提起,门缝里最后是母亲苍老而又不知所措的脸,被逐渐压缩不见。

镜头跟随着小凯,从他的肩头凝视着这个世界,人们被映入镜头里的某些人物或者景色所吸引,只有摄影家才能发现,这一焦段用长焦压缩了景深,也就是在画面里,不论这个叫小凯的角色怎么或走或跑,画面里的他仿佛没有动过。

他依然行走在那条空旷、孤独、被落叶铺满的小路上。

到现在为止的片头,在擅长分析电影的影评人眼中,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一部电影最吸引人的不一定是片头,但片头一定要吸引人。

同样的,一部电影最能体现导演功力的不一定是片头,但片头一定要体现导演功力。

专业影评人已经见过太多试图在片头捕获观众吸引力和影评人赞叹的电影了,在他们看来,被柏林官方特别推崇的电影,也应该有一个意义非凡的开头才是。

柏林电影节想要捧出一个大师来,这个人也应该有相匹配的能力才行。

难道,这就是这个人的本事?

一个只会动动嘴皮子,发表一些慷慨激昂言论的,绣花枕头?

小路上,单薄的身影将垃圾袋扔进了铁皮圆桶里,伴随着上面生锈的铁皮刺耳的翻盖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这静谧的早晨惊醒了。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小凯下意识回头,就见一个穿着白色长风衣的男人步履匆匆地朝他走来。

这个男人一只手放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却摸索着从鼻翼侧方扶了扶眼镜。

很普通的一个人,也许只是偶然穿过这条小路想借此岔个近路的人。

但小凯的反应剧烈到几乎疯狂。

镜头终于拍摄到了他的脸,但在狂乱的动作中,那张年轻的脸唯一留给观众的,是青到发紫、惊恐万状、扭曲在一起因为颤抖而痉挛的肌肉。

他摔在地上,抱着头却又在怀里摸索着什么。

“别过来,别过来,刀,我的刀呢?”

这一刻,书桌上的刻痕仿佛有了解释,在稀碎、刺耳又痛苦的吼叫中,镜头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看起来好像是因为跟随着小凯这个角色一起颤抖、颤栗,但由于抖动太厉害,一时间竟然看不清画面,观众也不适地揉了揉眼睛,直到镜头停止摇动。

等他们再次观察屏幕,以为小凯的情绪总算是稍微恢复一点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画面发生了变化,小凯依然是那个瘦弱高挑的小凯,也依然是那条静谧的小路,不过小凯并没有扔下垃圾,反而从垃圾袋里掏出了一个被摔成两半的游戏手柄。

“哎呀,摔得可真彻底,修都修不好了,”就见小凯愤愤然地摩挲着手柄,发出可惜的声音:“还得再买一个!”

他身边又传来了另一个少年的声音:“我去,你爸妈可真够狠的,看都摔成了什么样了,再买一个可得480块呢,再别说咱俩均摊的事儿了!”

小伙伴啧啧道:“况且,你爸妈都这么收拾你了,还能让你再玩这东西?”

“怕什么,”就听小凯得意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就是要玩游戏,我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影厅里,观众不由自主发出了奇怪的惊呼。

看样子,小凯是回到了过去了,时间和空间完全都进行了转换了,这种镜头摇晃切换回忆的方式也不是不常见,但问题就在于——

为什么画面里小凯和同学商量着买东西,而画面之外,仍然传来小凯的呼救。

“刀,我的刀,杀了你……杀了你!”

呼声一直存在,从剧烈到更剧烈,从急促到更急促,而荧幕上小凯已经告别同学,小心翼翼地将从手柄上扣下来的标识塞进口袋,然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爸,妈,我回来了!”

门打开,父亲刚才在门外还听得出来相当激烈的声音,以及母亲软弱犹豫的低微答应声戛然而止。

“我去做作业了!”

小凯有些心虚地忽略了这一幕,他下意识认为这是父母在为他打游戏的事情争吵,父亲历来主张严打,可母亲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家庭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了逃避今晚的一顿竹笋炒肉,小凯快速溜进了房间,也就没有听到父母究竟下定了什么决心,以及父亲手上那张印着一张道貌岸然文质彬彬脸的广告——

“戒除网瘾,只需三个疗程,立见疗效。”

“我的天!”塞巴斯蒂安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忘记了自己身处在电影院,竟然忍不住发出惊呼。

这一段,终于名至实归了,这个年轻的导演,竟然有这样纯熟而意想不到的手法,打破了空间阻隔,完成了两组意象的重叠!

观众至少能看明白一点,那就是在遇到那个白色风衣的男人之后,画面就进入了回忆。

没错,这的确是回忆。

然而,这也是一种内心世界。

一般的导演在交代故事的时候,回忆是回忆,现实是现实,两者就算有所指向,也是不会产生交集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本来就无法产生交集。

时间是长轴,是一条线,是不断前行的,记忆可以回到过去,但人物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回到特定时间的地点。

但这部电影里,镜头之外的急促呼吸声,表明小凯本人那个现实空间仍然存在,而小凯的内心世界已经铺开,这是费里尼这种擅长空间布置的电影大师也未曾做到的地步——

打破内心和现实世界的壁垒,打破过去和现实世界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