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更合一(1 / 2)

南燕雪耳畔的风停了又起,她一步步走近,郁青临也一寸寸亮起。

在月光里,他白得快要化掉了。

南燕雪扫了眼地上血淋淋的南大有,收起了长刀,问:“要吐吗?”

郁青临不答反问:“将军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吐了吗?”

南燕雪想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没功夫吐,因为还有军情要赶回来报。

“没有。”

郁青临又垂眼看着南大有,摇了摇头说:“那我也不吐。”

他也并不觉得想吐,反而走近了几步,看着已经成了死尸的南大有。

“他不是被关起来了,等着秋后判刑吗?”郁青临问。

“南大有的兄弟好几个,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不是在外地管着南家的买卖,就是跟在南期诚、南期仁两兄弟身边,颇受重用。南大有替主子扛了事是尽他做奴才的本分,也不能凉了人心啊,可能是赎出来了。”

南燕雪口吻讥刺地说,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可药田的案子是知州大人亲自审理的。”郁青临很快回过味来,道:“噢,这叫一鱼两吃。”

说这话时他还瞧着南大有的死状看,他一点也不怵,脑海里全是南大有从前猖狂的样子,想起他一脚将小爷爷踹得昏死过去,他心头还是针扎般疼。

郁青临那时候比辛符还小些,恨不能杀了南大有,他安安生生活了这么多年,死在今日,已经算老天不开眼。

“你与南大有有怨?”南燕雪问:“是因为药局的差事吗?他从前就掺和药户的事了?”

“南家大爷和二爷又不是亲兄弟,总有彼此防备的心思。”

南燕雪笑了一声,笑声清亮而诡异,“一母同胞也未必同心同德。”

郁青临顿了顿道:“从前,常是南大有和一个药局的王药官来验药收药的,那王药官是南二夫人的表亲,早些年已经死在牢里了。”

“是因为庆历二年那件事死的吗?”南燕雪忽问。

庆历二年,泰州药局上供的孩儿参里掺了不少淡竹叶的根块,累得康荣王爷的爱女腹泻不止,查明缘由后虽保下一条命来,但泰州药局上下都吃了挂落,炮制孩儿参的药户因此死了十来人,这十来人都是郁青临没有血缘的亲人,包括他的小爷爷,郁青临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将军原来查过了。”郁青临转首看南燕雪,惨淡一笑说:“泰州产出的孩儿参肥厚无须,每年都要进贡一定数目,有时候实在不足,泰州药局就会往里搀些淡竹叶的根块,几成惯例。淡竹叶无毒,还能清热消肿,只是性微凉了些。听闻是因为郡主先天不足,脾胃虚寒,常年吃孩儿参保养,掺了淡竹叶身子才受不住的,若是体健一些,恐也不会被发觉。”

“淡竹叶?我娘从前用来代茶的,从没见她喝出过什么毛病。这事说不准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南燕雪道:“如此说来泰州药局常做这以次充好的事?”

“江宁府的药局还不是一样,一丘之貉。淡竹叶根块其实更像麦冬,掺在一块根本看不出来,性也是一样微寒。至于孩儿参么。”郁青临有些讥讽地说:“我后来才知晓该用繁缕的根块来替,炮制过后就连嚼吃着都是一个味。”

南燕雪道:“那你还假惺惺说什么泰州是故土,只怕是在江宁府药局也待不下去了吧,是不是以为会不一样?结果更烂。”

南燕雪这话捅得郁青临大笑了一声,道:“将军不给我留块遮羞布吗?”

“你有什么羞需要遮?”南燕雪反问他。

郁青临被她平静的目光一罩,思绪也慢慢沉缓下来,问:“阿符还好吗?”

他方才只是想快跑回去取盏灯笼回来给这个小犟种,但走到一半似有异响,折回来时居然看见南大有在追杀辛符。

南燕雪道:“我看南大有没吓着他,倒是你把他吓得不轻,他都没认出是你,不然也不会跑。”

若只是为了救辛符,天灵盖那一刀已经足够,根本不必下那割破面门,勾裂喉咙的狠手。

郁青临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拿起地上的镰刀去湖边涤荡。

夜风舒润,湖波如鳞,活水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

郁青临看着湖里的月亮又问:“那将军还好吗?”

他此时白得像盐铸的,还问别人好不好。

南燕雪在南家这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鸡飞狗跳根本不足形容。

她想了想,说:“南静恬死了。停灵三日,不入祖坟。我把她女儿带回来了。”

简简单单三句话,平平淡淡的口吻。

郁青临蓦地回头看她,南燕雪见他面上有惊有疑,独独没有刚杀过人的惧意。

“那蒋家也肯?”

蒋盈海第一次登门时被郁青临瞥见了,青天白日的,他那一双眼就含水欲醉,满面淫相,郁青临就有些不喜。

“孩子愿意,我管蒋盈海肯不肯?”南燕雪抱臂睨着郁青临,一侧身要走却又回眸看他,忽问:“杀了南大有就够了?南家你还有人要杀吗?”

郁青临张唇望着她,似乎是语塞,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小人卑若蝼蚁,不敢有什么报复之心,只求将军庇护。”

“哼。”南燕雪显然不信。

“这仇是普世的仇恨,天底下的老百姓都是一样苦,又何止几个药户?”郁青临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一层层论下去,小人要杀到京城才算完。”

湖风迎面而来,吹得南燕雪眼底发凉。

“这话别再说了,对谁都别说,哪怕是交了心的。”南燕雪转身踏出了一条清新的小草路,停了停又转首对他道:“进去吧,我叫乔五把这脏东西打理了。”

郁青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她后头,见她走路的样子有些滞涩,想是在南家这几日没歇好,身上不舒服,便道:“将军这几日怕是没闭眼吧,晚上我在方子里添一味药,让您好睡些。”

虽知道他是尽医者本分才又说起喝药的事情来,但南燕雪还是有些烦躁,没好声气地说:“给自己煎碗定惊茶吃吧。”

“是安神药不见效吗?总是要认认真真吃几副的,人间凡药又不是仙丹。”郁青临认真道。

南燕雪顿足转身一把拎起他的腕子抖开掌心,郁青临不会武功,也就不会在杀人这件事上用巧劲,下的全是死力气,所以掌心红糜一片。

“管好你自己!”她丟开他的腕子,低声道:“千挑万选,拣了个疯子来做郎中。”

郁青临真喜欢‘千挑万选’这个词,琢磨着南燕雪没有不要他的意思,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道:

“将军是觉得我没被吓哭有些奇怪?今日仇人送上门叫我杀,我实则该笑,但杀了人又笑得乐不可支,才像个疯子吧。”

“一天到晚不是瘸腿就是烂手的,爱哭爱笑随你。”南燕雪打了个口哨,夜风跑了过来,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她夺过郁青临手里的镰刀丢给乔五,道:“拿去过火。”

乔五他们去料理南大有的尸体了,而南燕雪去了南榕林在泰州城里的宅邸。

范秦原先就摸过南榕峰和南榕林在泰州的宅子,南榕峰那宅子很不错,也宽敞,算起来所费不少,张小绸和孩子也都会跟着南榕峰来住。

而南榕林这宅子就小多了,只养了一个妾和七八个下人。

眼下这时辰,院里的老仆都打着瞌睡,主屋里的灯火昏暗,南燕雪信手捡了一把石子,撬窗入内,其实落地其实也不算很轻,只是房中人欢叫得太响所以掩盖了。

南燕雪将油灯摁灭,掷去一石破开床帐,直把**变作痛叫。

“什么玩意!”南榕林还以为是什么鸟飞进来了,撩开床帐时南燕雪瞅准时机又一石头打在他咽喉上。

南榕林的嗓子就像被人捏扁,顿时冒不出声来!

小妾娇声急呼,被南燕雪一石打晕在床铺上。

屋里昏暗,南燕雪倚在香案边看着南榕林抱头鼠窜,一石一石掷在他身上,堵他的逃路,也叫他尝尝在一片漆黑里叫人追杀的滋味。

南榕林还以为是闹了鬼了,哑着嗓求各路神鬼放过他。

莫名的袭击停了一停,南榕林想夺门而出,今夜月光太盛,他朝门边跑去时瞧见黑暗里有个轮廓,吓得他一顿足,只觉脖子一凉。

南榕林瘫在地上,摸了摸自己喉咙,只觉黏糊糊,痛得他发抖。

他颤抖着转脸看去,就见月光照亮了一只凛冽含笑的独眼,南燕雪轻轻‘啧’了一声,有些遗憾地说:“二叔再跑快一点,今夜就可以去见父母了。”

“将,将军。”

南榕林软似浓痰,而南燕雪横刀立在一侧,又道:“二叔做人真不厚道,这快活夜怎么干杀人的勾当?”

“您,您是什么意思,一定,一定是误会了。我,我哪有杀人的胆?!”

“南大有这都杀上门来了,药田那事惹出来的祸患,这账当然要算二叔头上。”

“这,这事我一概不知情啊!将军明鉴,将军明鉴啊!”南榕林哆哆嗦嗦拱手讨饶,“是大哥,是大哥,他可不会不会花钱赎弃子,南大有在明面上不好走动了,刚好可以当个暗桩!”

所以说南大有原本就是打算藏在东湖附近监视将军府的,但今夜意外发现了辛符,更发觉他患有夜盲且落单,觉得机不可失,所以才出手要杀他,提前暴露了而已。

南榕林意识到自己被南燕雪吓出了真话,牙齿嚼着舌头,满嘴腥味开始往回找补。

“可,可大哥也不会想杀您啊,只是怕您心里有什么,咱们可都是一家子,大哥自幼丧母,是娘把他养大的,我虽是姨娘生的,可我姨娘是娘的陪嫁丫鬟啊!我跟娘是一条心,我是娘的奴才,娘的儿啊。”

南燕雪用刀尖在南榕林面颊上拍了拍,吓得他叫喊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咱们可是一家子!”

这话太恶心,南燕雪当即卸了他的下巴,又踩脱了他两条胳膊。

南榕林‘呜呜哇哇’叫着,口水淌了满襟,手臂动弹不得,一晃就痛。

“三房的嗣子是南期仁,我是南家弃养的邪佞,我同你们不是一家人,回去同南榕山、南榕峰说,叫他们规规矩矩的,别再惹到我头上来,否则谁都别活了。”

南榕林赤条条似猪猡般的样子实在令人反胃,南燕雪回到家中,想进厨房拿个面饼吃的时候还在摇头,想把这一幕从脑子里晃出去,只一抬眼就见郁青临、余甘子、辛符三人在等自己,灯下三个漂亮人儿眉目如画,眸中光芒殷切。

“等我做什么?吃了吗?”南燕雪的目光落在余甘子身上,她一身孝,低着头,看着饭桌上的一块木疤。

“没呢,孩子都说要等您回来一起吃,郁郎中也跟着犯傻。”翠姑笑道。

郁青临刚煎好了给南燕雪的安神药,自己也糊了满手的伤药,天气渐暖他也没裹纱布,抻着手晾伤口,看着南燕雪一步步走进来落座。

辛符跑去帮翠姑看火,锅里水声沸腾起来,油锅也哔叭作响,好似一场静谧的暴雨落在这厨房里。

南燕雪好像真是饿了,一个劲剥花生吃,郁青临见她将红衣搓得干干净净,随口卖弄道:“将军,这花生红衣是补血的。”

南燕雪没理他,只是过了一会,一碟花生皮壳被推到郁青临眼前,他不解地看向南燕雪,就听她道:“你最该补血,快吃。”

这个玩笑让余甘子微微抬眸,瞧见一只男人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她后倾了一点,就见那手移开,留下了四五颗花生。

再一抬眸,她就见郁青临埋头认真地剥花生吃。

很快,辛符将一大盆炒面摆在桌上,他先是夹了一盘子往南燕雪跟前递,南燕雪一摆手,自己拿盘拿筷子。

辛符就将那一盘面双手递给了郁青临,两人对了一眼,郁青临笑笑接过来,辛符有些局促,瞧了南燕雪一眼。

南燕雪说:“道谢了吗?”

若说道谢,到底是谁该谢谁呢?

郁青临抢在辛符前头道:“多谢。”

“啊?”辛符满脸不解,看看郁青临又看看南燕雪。

南燕雪道:“吃面吧。”

郁青临在翠姑手下领教了燕北各种花样的面食,今儿这湿漉漉,粗圆圆的炒面还没尝过,每一根都裹匀了油酱,洒满了花生碎和芝麻粒,还拌了好些撕碎了的风干羊肉,气味香死人。

辛符又夹了满满当当一盘子,转手递给余甘子。

余甘子的眼睫颤了*颤,没有看辛符,但也乖乖伸出双手去接。

南燕雪挑眉示意辛符留着那面自己吃,又看着余甘子道:“过了二七也就能食荤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熬熬三年不像话。今儿先免了,翠姑,给她弄碗羊乳茶米。”

余甘子这才抬起眼看南燕雪,即便哭得浮肿,熬得憔悴,但还是一张非常精巧的脸。

蒋盈海的浮浪和南静恬的端秀竟然能杂糅出她这般美人,实在奇妙。

南燕雪正想着,就见余甘子忽然起身往灶头后头去,翠姑正在热羊乳,不解地看她蹲身下,把自己遮掩好。

片刻后余甘子系好衣裳走了回来,将一叠银票放在南燕雪手中,其中还有几张当票,当的都是那些首饰。

“她全卖了?”南燕雪见那些银票动辄千两百两,一定是南静恬把田亩、铺面都折卖掉了。

余甘子点了点头,犹豫着又解下腰间的一个小荷包,松开口子敞着,放在那些银票上。

‘这样耗空心神费心费力防着爹娘夫君,却把这银票给我,南静恬,你真就那么算得准我?’

南燕雪一抬眼,看见些断掉的玉,知道是那根柳氏送给南静恬的玉簪子,不由得一皱眉,只是心里火气幽微,同两个死人置气,实在也没什么意思。

南燕雪端起那碟花生压在了那些银票和断玉上道:“行了,这些能养十几二十个你了,安心住下吧。”

翠姑将羊乳茶米给余甘子端了过来,她瞧着那所谓的茶米,一粒粒小若蚁,金黄滚圆,浮在纯白香甜的羊乳上,是她从没见过的吃食。

一只温暖的手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脸,余甘子一缩,听见翠姑笑问:“姑娘住哪?”

孩子们都是住在一块的,他们自己玩自己的,不用大人操心,夜里也方便看顾,只有小铃铛有时会在南燕雪屋里住下。

“今晚上先在我院里凑合一夜,明儿让她自己挑,”南燕雪说:“想住哪都行,拨几个人照看她。”

她们说着,郁青临就在旁边大快朵颐,挑面的姿势虽别扭,但还算斯文。辛符就堪称狼吞虎咽了,余甘子没见过谁吃饭能这么野蛮,悄悄觑了他一眼。

辛符不解地叼着满口的面瞄她,像只大乌贼。

余甘子被他吓着了,一颤,赶紧收回目光。

“我有那么吓人吗?”辛符不知道这小女孩同他一样都在今夜死里逃生,只觉得她像只一惊一乍的小兔子,“那你要瞧见四六叔还了得,他是独眼,另一只眼窝里还养蜘蛛呢。”

余甘子被这话吓得不敢吃茶米了。

“你给我闭嘴。”南燕雪道:“伍四六又不是什么蛊婆,蜘蛛明明是不小心爬进去的,冯嫂给他缝了眼罩,你想看也看不着。”

郁青临见南燕雪也没什么安慰人的天赋,就道:“府上的叔伯原本都是当兵的,所以肢体面貌有缺,但咱们想着他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便也不觉得可怕了。”

余甘子垂着眼点点头,缓了一会才继续吃喝。

将军府里空院落很多,大多数人都住在西边,方便热闹,但东边的园子也修缮好了,入夜后挂上灯,漂亮安静。

本以为余甘子会选个清净的东边院子,尤其是那间画苑打理过后美得出奇,处处精致可入画。

但她就默默在南燕雪的院里住下了,她也不要丫鬟,两个粗使的仆妇就很够用了。

南燕雪一回来,这府里就安宁了下来,就算是后湖才死了个人,也翻不起一丝风浪。

南家那厢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郁青临杀了人这夜起初有些睡不着,只因为手疼。

睡着了又发梦,只梦见死去亲人模糊的面目。

睡醒后日子如旧,照例是做半日的先生,又做半日的郎中。

余甘子初入学堂,提笔写自己的名字,写的也是余甘子,宁可将一个闺中称呼的小名落在纸上,也不愿意写一个蒋字。

“余甘子难得是一味甜药。”郁青临笑着说,“消食健胃,生津止咳。”

余甘子却把头更低下,想起南静恬抚着她的面孔温柔浅笑着说:“余甘子,你就是娘的甜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