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朕尚有一事痛心,兹事体大,合该上告宗庙,然,事由紧急,朕体欠佳,便有褚卿在列也算合情。”林广微没再理会鸿羽,继续读道。
这几句话说来更是叫人心惊,甚至不敢再胡乱揣度。
“今,皇四子赵庆时跋扈……”
“陛下!”
旨意断在此处,被凄厉的女人声音打断,群臣大惊。
梁安脸色难看,忍不住回头去看,光明殿外正是贵妃娘娘。
“念。”
在乱糟糟的眼下弘文帝扬声说了一个字,气沉不畅,叫人听来更是紧张。
林广微顿了一瞬,重新打开圣旨:“今,皇四子……”
“那也是你的孩子!陛下!”贵妃被人拦住,泪痕满面甩落了头上珠翠,“你怎能狠心至此!这世上莫非只有关鸢芳是你的妻子,莫非只有赵琮时是你的孩子?你若执意,我便也不必再偷生在此!”
禁军本不敢强拦,听闻贵妃几乎口不择言都吓得不轻,匆匆用了力气束缚住人,却到底迟疑着没人敢捂住贵妃的嘴。
“陛下不如赐死嫔妾,泉下是否有衡明郡主等妾尚未可知,妾……”
“住口!”
“衡明郡主”四字说出来梁安瞬时回望,穿过殿门盯在贵妃身上,几乎要把她的脸看穿,试图从她口中听完要说些什么与他的母亲有关。
弘文帝制止的两个字几乎像是拼尽力气喊出来的,之后是长久的咳与喘,那喘声古怪,听来不好,他身侧扮做太监的兰渝像是早有准备,还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冲进屏风中。
群臣急叫“陛下——”。
林广微匆匆合上圣旨过去,光明殿乱做一团,只有梁安冷着脸向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他与身后吵闹急切的人群分割开,眼睛只能盯在已被捂住口鼻挣扎的贵妃身上,耳朵里轰鸣着全是“衡明郡主”四个字。
“贵妃娘娘。”梁安走到光明殿门槛前叫道,握紧在抖的手,“可否将话说完……”
“平南将军。”鲁江兴横拦在他身前,挡住了贵妃被不体面带走的模样,“这不合规矩。”
梁安冷冷扫他一眼,见他一抖抬手用力撇开他说道:“什么规矩?”
“将军恕罪。”鲁江兴硬着头皮又重新拦回去,“还请将军……”
“靖之。”
身后林凇平的声音救了鲁江兴一命,他憋着一口气朝林凇平拜了一拜匆匆扶剑走了,贵妃也已不见踪影。
“她方才说‘衡明郡主’。”梁安摇头,魔怔了一样坚持说:“她有话没说完。”
“靖之。”林凇平挥退身后的人,偏脸听着沸腾的前殿中心,“回来。”
“荣哥,我……”
“回来。”林凇平冷淡打断,“你要听什么你说了不算,现下这个时候,你想做什么?你不管自己,也不管阿月了?”
梁安猛地回神,后脊一阵凉意。
他瞪着眼朝殿里看,是周福煞白着脸在喊“退朝”,龙椅前空荡一片,屏风连同弘文帝一起已不在了。
分明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但梁安眨眨眼发觉眼前多了一层黑雾一般灰蒙蒙的。
“靖之。”
梁安闭上眼甩甩头,抱住脑袋想清醒一点,越晃反倒越混沌。
贵妃是想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
“靖之。”
“梁安。”
他身上一痛,再回神眼前是鸿羽。
林鸿羽掐住他手腕,拽着他顺着下朝大臣们走出了光明殿,一路出了宫门。
“你怎么了?”林鸿羽把他塞进马车里,“这种时候你还想些什么?不要命了!”
梁安盯着他:“我要见贵妃一面。”
“你真疯了?!”林鸿羽切齿骂道,他揪住梁安的领口,瞪着他说:“你不过是听贵妃提起了衡明郡主才失了智,我劝你赶紧冷静下来!现下是什么关窍你不明白吗?即便贵妃真是要说与夫人有关的事,也已是十年前了!再怎么样能要紧过当下吗?!”
林鸿羽越说克制不住声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几乎拽得梁安也喘不上气来。
“将军……林二!你干什么呢?!”
撩开车帘的是伏山,他眼见二人这个样子也急了,拽住林鸿羽的手把梁安救出来。
“再没有比我娘更要紧的。”梁安摇头喃喃说道,“那是我母亲……”
是从不苛责孩子的母亲,是教他握住小红缨枪的母亲,是夜里把他搂在怀里坐在台阶下一般扇扇为他赶虫一边讲纪梁两家世代将军的母亲。
梁安无数次想,如果娘还活着……
他不知道一向身体比旁人更康健的纪宛怎么就会体弱病逝,他心中怨恨了自己十年,想若不是他害了纪宛早产不会到今日地步。
他不敢说,甚至不敢说给梁绍听,他只是在夜里偷偷怨恨自己,直到今日仍然如此。
可现在,贵妃的话让他无措,或许……原来母亲离世另有蹊跷……
他想去见贵妃一面,想要从她口中完整听来……
“放屁!”林鸿羽暴怒。
他的声音大到吓得伏山愣住,还没回过神被林鸿羽一把推出车外。
“我再跟你说一遍,梁靖之,你听好了。”林鸿羽压低声音瞪着梁安,“我跟在你身边这十年没有半点军职官位,你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提防梁家,也提防我,林家不能出两个重臣,可现在他叫我去青州你还没觉悟吗?!现在那位状况已不能更差了,他命我先回青州暂管军务是没了办法,你现在执拗于当年事难道夫人会高兴吗?!”
她大概会一耳光甩过来,告诉他怎么做梁家的孩子。
国事之后才有家事,无论她的死是否另有蹊跷,她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叫梁安非要去查明白这些。
“我算什么?”林鸿羽摇头苦笑,“我什么也不是。青州将士等的仍是平南将军,他们听的信的仍然是你梁安,不是什么骑都尉林鸿羽。”
“你在京都不过数月已被蚕食了么?你的热血被京都的人事浇凉了?大将军的遗志被你咽进肚子里去了?!”
他手指用力戳在梁安左侧胸膛上:“你现下什么都不该想,唯一要想的是得想法子回去!”
振聋发聩。
梁安如大梦初醒,并非此刻,原来他这么长时间来竟真的归于安逸了,初回京都时忧虑焦躁,他夜不能寐,直到现在回想起来竟只剩下了京都中这些人事纠结缠绕在脑袋里。
青州只从其中刨出了一小块地,梁安没忘,只是那一点单薄的记挂可以是任何人心中所想,唯独不该是平南将军。
梁安怔怔望进林鸿羽眼里,迟疑着抬手,重重一把握住了他点在心上的手。
他明白,从今日起,重回青州才是他最要紧的头等大事。
其他一切人事,都该是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