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已不再是站在光明殿中被皇帝当做长枪用的热血愣头青,为臣子不敬皇帝便怒火涌动孤身战群臣的事他不想再做一次了。新帝登基便对他决断抗议驳回,梁安摇头退缩了。
新年已过,算算如今他虚岁二十有二,也该有长进了,哪里还能做个一头热的愣头傻子。
梁安没察觉,初入京都那会儿只因太子病倒便夜不能寐和衣而眠的忐忑不安,他已全然忘了。
余下的梁安不想,也想不到别的更多的,现下他一心为鸿羽高兴,就连接了二月伊始就要启程的旨意都没心思皱眉。
从前担心的一切似乎都迎刃而解,梁安不免高兴。
天也叫他喘一口气。
只有瑞王赵宴时被叫到御前受封的那一刻梁安的心仍然波动。
炽热的目光落在那人清瘦的背上,瞄准他锦衣华服下曾受过重重一箭的左肩处,这才想起,不知有多久了,似乎从赵宴时中那一箭起,在梁安与他站在光明之地对视而笑的那一天后,梁安再没瞧见过这人脆弱一面。
从前种种分明是真的,又像何槐堂以死明志后改换天地的虚幻之象。
他认识的赵宴时,夜里低声叫他“靖之”的人,烧得混不清楚灰白着嘴唇喃喃叫“阿娘”的人,中秋圆月夜里将河灯托付与他的人,寒冬腊月与他避开人群分食一支糖渍酸果的人……这些又是否是今日站在新帝脚下受封新朝王位的人。
赵宴时,你是否是我识得的宵行?
今朝友是今朝友,你又是否真切是梁靖之的朋友?
恐怕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被允准出宫的那一刻梁安仿佛尚不清醒,他站在宫门外摊开手心,任光斑照到手心感受到热,傻了一样合上手心,看到光从指缝出来重新照在拳头上又笑了一声。
不知怎的,分明什么都没做,就是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念头。
他往前走了两步,下意识去找人才察觉,在门外等着将军的林鸿羽已不在了。
真是傻了。
梁安笑着摇头,分明不久前还在为翰昀高兴,怎么转眼又在找他?
有人迎上来,梁安认得,是将军府里的马夫。
“将军,郑伯得宫里消息,差小人来接将军回府。”
梁安上了马车,坐下后启程路上格外安静,他才想起来,伏山也不在。
他撩开车帘,看行经街市的马车外热闹非凡,和梁安初回京都时如出一辙,令他想起许多事。
那个被他救下的孩子,不知长高没有,常常蹲在街市口等他的棒骨,想想竟已不知多久没瞧见过了。
宫里宫外仿若两个天地,宫中天昏地暗几乎要人性命,不过数里之外的此地竟全无波及,近在天子脚下的百姓尚且如此,远在天外之地更不用说了。
梁安一时间说不出这是好还是不好,应当是好的,百姓关心眼前事已是匆忙一生,何必苛责他们去关心国家大事。
而另一面,梁安又不免想到,梁守青一年死祭就在梁安困在宫中时匆匆而过,除了整夜站在窗前喃喃念自己不孝的梁安,谁还有心思记得就在一年前的那天为国捐躯的梁守青逝满一年。
若此时下去问问他们,可还记得四年前死于盐马道上的定远将军梁绍,得到的又会是怎样回答?
梁安反手放下窗帘,心突突跳动,不敢再想也不该再想。
头一次卸了力气一样没有挺直脊背,梁安靠在车架上,闭上眼睛。
大哥,又是一年忌日到了。
无论京都还是青州,甚至不知该去哪里才能再瞧见你。
母亲去世别有蹊跷,知道真相的贵妃却已死了。
大哥,你也曾像如今的我一样被理不清的事捆绑起来,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吗?
四肢百骸涌上来的疲惫将梁安淹没,可却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倚靠撑着,他如今真的只剩自己了。
“将军,到府了。”
“绕去后巷。”梁安睁开眼睛,重新挺直脊梁坐稳,“有人在等我。”
他还要去见一见兰渝托付给他的人是谁。
马车停稳,梁安撩开车帘瞧见在后巷角落停着一架不起眼的小车,他挥退左右,亲自过去站在门帘前,却没动。
“谁?”车里却极警惕响起一个男人声音。
这声音听来怯懦,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抖,似乎是在害怕。
梁安眯眼,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马车里的人他不认得。
他反问:“你在等谁?”
沉默片刻,从车帘中怯怯伸出半只手,迟疑着一点点撩开车帘,露出了半张清秀面孔。
看起来年岁不大,眼神闪烁,看见梁安的一瞬间先往后缩了一下,又吞了下口水,像是鼓足勇气一样问:“平南……将军?”
“正是在下。”梁安应道,“阁下是谁?”
男子攥紧灰蓝色车帘松了口气,这才慢慢挪开身子露出了藏在他身后的人。
随着一点点扯开的车帘,梁安看见其中正病恹恹歪在逼仄马车中的人那张清瘦的脸,猛地瞪大眼睛往前走了半步。
他轻摇头,不可置信盯在对面人身上,张口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谷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