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只记得每一天都很长，日子过得很慢很慢……】

这些话如今想起来不免难过，不知宵行从前过的什么日子，令小小一个孩子没记住任何愉快的事，反倒只记得了日子漫长。

在梁安认知里，只有行动不便失去年华的老人才会觉得日子漫长，每天过得都一样，重复再重复，像是在等那个人人惧怕又人人会走到的结局。

好在以后都会好的。

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这顿饭吃得意料之外得有惊无险，事实上也只有梁安自己一个人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没特别表现。

唯一特别的是赵元禛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们兄妹两个，皇帝高兴起来大手一挥，干脆叫赵元禛坐在了他兄妹二人一侧，转叫伺候的人下去，说这才叫家宴。

赵元禛左手是梁安梁棠月，右手是他的皇叔赵宴时，不知他是高兴不高兴，小屁股扭来扭去，还时不时对着左右两边呲着米粒似的乳牙笑。

比起梁安，赵宴时显然更不自在。

他被皇帝施以命令看顾他的便宜侄子，总不好真就叫梁家兄妹一左一右把个小殿下夹在中间，那也忒不像话了。

赵宴时作为赵元禛的小皇叔，坐在一侧也才像回事。

大约是梁安实在太紧张谨慎，绷直着身子“殿下来殿下去”的，伺候的上前布了菜梁安就劝一句殿下用膳，赵元禛没趣儿了，改把注意力放在了赵宴时身上。

从未挨近过这位美貌皇叔的赵元禛对他很有兴趣，歪着脑袋看来看去，吃上两口菜，又忍不住歪头看赵宴时。

直把赵宴时看得捏紧了汤匙，他慢慢展开一个笑问：“元禛，皇叔脸上脏了？”

赵元禛摇头，又傻笑。

赵宴时碰了壁，几不可见皱眉，又很快不着痕迹松开，继续安静喝汤。

尊贵的小殿下坐在自己身侧也如坐针毡的梁安注意到一侧动静，也好奇这孩子看些什么。

“你这孩子，说你没规矩可没骂错。”凌云芷擦过手也瞧见赵元禛动作，不免管教道：“小皇叔照顾你倒也罢了，怎么你这样不懂事盯着皇叔？”

赵琮时倒是笑笑：“可见元禛今日见的都是些喜欢的人，他与皇叔亲厚些是好事。”

他说完又笑吟吟问赵元禛：“元禛，喜不喜欢小皇叔？”

赵元禛尚不会自己用饭，但满手攥着汤勺点头，又瞅了赵宴时两眼，在他专属的小椅子里拧成了一条奶味儿团子麻花。

“小皇叔，好看。”

语惊四座。

众人都愣住了，连赵宴时放下勺子的手都顿在半路上，好悬没滑落。

皇帝哈哈大笑打破沉默，他转对凌云芷说：“瞧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净看些什么？连小皇叔好看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了，当真是小混账。”

他口中骂着，不见有不高兴的模样。

梁安悄悄收紧了手掌，默默看向赵宴时方向，见他云淡风轻放下汤匙擦嘴净手，面含微笑好像全不在意似的。

梁安想，无论这是什么场合，赵元禛对皇叔说出这样轻浮的话都合该训斥，幼童无知，只是由心赞皇叔容色，他的皇帝父亲可不是孩童。

他再悄悄看神色如常的赵宴时，心被一把攥紧。

皇帝不是不懂，只是不以为意。

今日怕是换梁安成了被赵元禛调侃的人皇帝都会大发雷霆，梁安明白，这地方的人对平南将军有所倚仗，所以从最初碰面还是太子的赵琮时就对梁安百般礼遇，甚至自降身份，从不以太子身份压他。

比起用太子名头来令梁安敬怕，彼时的赵琮时更想以平易近人的面孔亲近梁安。

初入京都的梁安无所察觉，只以为天家子弟有颗仁心。

而现下，被迫成长的梁安已能透过不起眼的细节做出判断，赵琮时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亲近他的七弟。

当然，这对梁安来说也已不是秘密。

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小事，梁安才更进一步更深刻体会到赵宴时生存之艰难并非手腕上的几道伤疤而已，那些触目惊心绝非个例，已渗透在他人对赵宴时最平常的态度中。

“陛下，平南将军和梁小姐还在这里，即便今日是家宴您高兴也不该这样纵着孩子。”凌云芷道，“方才还说我不该娇惯着孩子，陛下高兴禛儿喜欢七皇叔也不该由着他说这些浑话。”

梁安眼角一跳，看向皇后。

“七弟，你坐在禛儿一侧身为他的长辈，合该给他一巴掌斥他不该，何必心软纵着？”凌云芷温声说道，柳眉扬起显得比平时严肃两分，“苏格，这样不懂事的孩子你还在等什么？”

一直默默在身侧候着的苏格碎步上前应了声：“奴婢在。”

梁棠月也在桌案下揪住了手里的丝帕，有心想替小殿下求情，又明白这里不是她能随便说话的地方，怕给哥哥招惹麻烦。

她方才与这孩子玩得很好，幼儿无知，尤其喜欢美好事物，别说一个不过两三岁大的孩子，方才就连她头回那样接近瑞王爷瞧清面容都心猛跳了一瞬。

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能有什么恶劣心思不成……

“皇嫂，何必动怒？”赵宴时拂开苏格要抱走孩子的手，顺手僵硬在赵元禛后脑轻轻拍了两下，“元禛可爱，瞧我喜欢，怎么我没不高兴倒叫皇嫂动了怒？”

苏格被他挡开手忙跪下，不敢再动。

凌云芷道：“一向知你是和软性子，不必为他求情，今日罚他不准再出殿门半步，改改他这顽劣性子。”

“皇嫂不久前才说过‘说她顽劣有失偏颇’，臣弟想皇嫂说元禛顽劣可也有失偏颇。”赵宴时用皇后说过的话回她，又把食指伸过去给赵元禛攥着，忍着胳膊上涌起的冷意，垂眼看着圆滚滚的粉嫩脸蛋儿说：“更何况父皇一向最疼爱元禛，必不想瞧见皇嫂为这样的小事重罚元禛。”

他连弘文帝都搬出来了，凌云芷一时沉默。

反倒是一直不言语的赵琮时说：“瞧你们都是什么样子？分明说了今日是家宴，大人孩子都是高兴才说了不合时宜的话，都听朕的，谁也不要再扫兴，方才也是朕瞧着元禛喜欢七弟心里高兴，难道皇后要连朕一起责罚了？”

他这话说得太重了，桌上的人都站起来就要跪下。

一直温和待人不像皇帝的皇帝反倒动怒了，他冷笑一声：“如今朕的话没人听了。”

这话更是诛心。

“陛下——灵慧长公主觐见——”

前来报请的人话音未落，爽朗明快的女人声音已响起来了。

“听下面的说陛下做家宴请客，怎么我不算是皇帝哥哥的家人了？”

赵丹曦进来瞧见跪了一地的人，连赵元禛都被人抱下来懵懵懂懂跪在地上。

“陛下掉了什么珍惜物件儿，要平南将军和老七也跟着一起找，哎呦，不说还没瞧见，姑姑的元禛也帮父皇找东西呢？”赵丹曦笑盈盈过去，抱起地上的赵元禛刮他小鼻头，“我们元禛小殿下可真是能干了，怪不得父皇喜欢。”

她一番胡话逗笑了赵琮时，他先笑又板着脸：“你这丫头，怎么在哪儿也没大没小的。”

“那请陛下恕罪，就罚灵慧今日陪元禛玩球怎么样？”赵丹曦丝毫不怕，反手从后面接过陶穗递来的圆球在赵元禛面前晃晃，“禛儿，一会儿咱们跟父皇玩，等他输了叫他赏咱们一个更好的。”

赵元禛追着赵丹曦手里的球咯咯笑：“安安，安安。”

赵丹曦瞥了梁安一眼笑：“你这小家伙，胡乱认人，是姑姑，叫姑姑。”

赵琮时彻底没了脾气，挥挥手顺势说：“没听见长公主说吗？都别找了，好好的饭也吃不痛快了。”

一众人又悄无声息起来。

“棠月也来了？”赵丹曦刚看见她似的，反手把赵元禛塞到陶穗手里，迎过去拉住她的手说：“看看出落得伶俐样儿，比你哥哥可招人喜欢。”

“妹妹。”凌云芷笑道，“我看禛儿惯常爱说胡话少不得就是同姑姑学来的，他最爱和你玩，如今再不管束我可要唯你是问了。”

赵元禛见赵丹曦握住梁棠月的手，又往那边够两人。

赵丹曦戳戳他小小的手掌说：“你可不要不讲理，我早听见他们说棠月姑姑陪你玩了一半天，这下儿该去我那里玩了。”

“灵慧！”岂料一直不做声的皇帝皱眉喊了一声，“元禛难得高兴，你做姑姑的同他个小孩子争什么，像什么样子。”

赵丹曦本来就不是会害怕的性格，听了这话也没胆小，反倒说道：“这些日子在别苑陪着父皇我也忧思，难得父皇这些日子好转我才有心情到宫里也转一圈，皇帝哥哥别太小气，容我一回怎么了？”

皇帝斥道：“又说胡话！”

“陛下。”凌云芷反而拦道，“既然长公主也喜欢梁家小姐就允她一回吧，总归这样讨人喜欢的孩子陪灵慧也当解闷儿了，她在别苑照顾父皇也非一两日时候，难得她有闲心。”

她这话又叫皇帝迟疑。

赵丹曦用了点力气攥住梁棠月的手，上前半步将她掩在身后笑道：“还是嫂嫂一向真心疼我，皇兄常常口中疼我，不过小小要求也和我争。”

她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不过众人一向是知道她行事风格如此，就连弘文帝在位时她也一向是心直口快想说什么都行，人人都知道这位公主是弘文帝心尖儿上的女儿，别说她口无遮拦，只怕就是跋扈几分皇帝也是忍得的。

赵琮时拿她没办法，指着她无奈摇头笑：“你呀，朕哪日非治你的罪不可。”

赵丹曦顺势说道：“皇兄疼我，想必不会。”

她回身对赵元禛笑道：“小元禛，这球送你，叫苏格他们陪你玩。”

她还在说什么，梁安已无心听了，他提在喉咙里的心慢慢回落，眼神却没落在赵丹曦身上，而是垂眼看向身侧那双玉色靴面。

想到了他那句……

【梁小姑娘是个好姑娘，想必总能逢凶化吉的。】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

【靖之。】

【别怕。】

梁安心砰砰直跳，跳得他额头的青筋都一起蹦起来。

所以今日赵宴时来并非偶然，他是为棠月来的？

难道眼前一切，包括赵丹曦轻巧带走梁棠月这事，也全是赵宴时的手笔？

梁安心神一震，一时不敢相信，一时又不想相信，像是相信之后他刚重新建立的一切都将再次坍塌。

真的是你吗？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