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秘密不要紧,梁安不喜欢也不会去窥视他人的秘密,只是这样的人,梁安不敢与之深交,总有三分防备。
唯有赵宴时一个例外,主次颠倒,等知晓了这人一身谜团时,梁安已陷进去,他认了。
但例外也只有这一个,梁安不愿意就此敞开大门,把什么人都迎进来。
对谷知昂说的这些话也全是实话,梁安记得在偏院听见谷知昂对南祁攻入潼关的见解,虽然过分理想,但他确实如谷摇光所说,有些军事天分。
若他不是谷摇光的弟弟,或者没有这些烂事,无论在哪里遇见这少年梁安都会劝说他报效天下,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投身青州,当他真正在沙场上有了足够多的经验,梁安相信对于潼关之计他会有更完善妥当的计划。
而如今,梁安只能惋惜,且不打算将这惋惜表露出来。
有些人或许真是你需要的,可遇不可求的,错过会抱憾终身的,但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上太重要了,要一个梁安不能全然信任的人去青州做青州军的脑子,这样的事不是赌场,几率不是五五开,而是十成十。
要么信,要么不信,没有中间值。
淮州不同,单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即便他二人当真有歹心,因淮州地势后继无人接应也难成气候。
他们兄弟两人愿意去,梁安就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还有一点,谷摇光说,他想拼死给谷知昂挣一个以后。
梁安信了。
做下这个决定看似随意,但梁安绝不是一时兴起,他方方面面想过了,仔仔细细考量了,成与不成,就全凭他二人本事。
“去淮州的路与宿州不同,剩下的我帮不了你们。”梁安拍他肩膀,“上回我叫你二人慎重考虑,你不必与我说答案。”
他收回手,见不得人这幅畏畏缩缩的模样,抬着知昂下巴叫他仰起头。
“谷知昂,你若真想帮你哥哥就该拿出点像话的样子出来,你怕什么?怕谁?谁会吃了你不成?在任何人面前永远不该丢了气节失了气势,别人尚还什么都没做,你已自顾将头埋在胸口,叫人如何信你,叫人如何不看轻你?”
梁安越说话音越重,强硬扳着谷知昂的脑袋,叫他眼睛无处可躲,只能看着梁安。
“你本可以随你父母离去,但你没有,你做了选择,站在了你大哥身边,他于我而言是个不要紧的陌生人,于你难道也是?你会因一个陌生人舍了父母性命伴他左右吗?”
谷知昂眼神闪动,强忍着泪光摇头。
梁安心软了,他松了手,再次拍拍知昂的肩膀:“我虚长你几岁,但也不过是稀里糊涂摸索着走,我能教给你的,不过就是好好活个样子给他看看。”
谷知昂不知道,梁安想到了梁绍。
如果梁绍还活着,即便聋了也好哑了也好,甚至断手断脚了也好,只要他还活着,梁安也会如知昂一样不顾一切,就在哥哥身边,好好活个样子给他看。
梁安教给谷知昂的,是他想做已做不到的。
“将军,我……”谷知昂眼球颤动,下定决心一样想说句什么,就盯在梁安脸上,几根手指来回纠缠着几乎要折断。
梁安笑笑,安抚道:“别被我吓住,旁的我不再说,山高路远,拿好盘缠,淮州通关文牒和印信我放在其中,是按照你兄长想的去淮州也好,是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也好,总之我也算不负所托将你兄长带出了京都,往后的路,你二人看着走吧。”
谷知昂呼吸越急促:“将军!我……”
“棒骨!”梁安吓了一跳。
狗一头撞在他腿上,绕着人走来走去,甩甩脑袋脖子上的铃铛也跟着一起响。
梁安揉它脑袋笑:“怎么你来找我?”
谷知昂也被棒骨吓着,忙退了两步,最终匆匆说了一句:“多谢将军,大恩难报,将军……”
他抿唇,噗通跪下,梁安尚没反应过来,他已头贴在地上,说:“将军保重!”
不等梁安再扶,他起身扭头就走,一刻也没再留。
梁安深深看他单薄背影隐在黑夜里暗暗叹气,人有良心就还有救,他肯去淮州搏前程就算梁安没错看他。
至于谷摇光……
“你与他倒是亲厚。”
背后忽然冒出冷棽棽一句话,吓得梁安头皮一紧慌忙回身。
“宵——宵行。”
不知他何时来的,梁安想事没察觉到,眼下见他又忙问道:“吃过饭了吗?”
“我瞧你二人相谈甚欢。”赵宴时淡淡笑道,“捧着他脸又说了些什么?”
梁安脑子木了一下,随即回忆一下失笑:“他还是个孩子脾气,总也学不会挺直腰背,我看不顺眼,骂他几句。”
赵宴时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是吗?不过小我一两岁而已,你也拿我当做孩子看?”
“这是说的什么话?”梁安惊道,“他怎么能与你相比较?”
赵宴时回:“同样是人,如何不能比?”
“可我与你情非泛泛——”
尾音未落,梁安住口,他察觉这话说得不对劲,至于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也说不清楚。
梁安浑身刺挠,慌忙垂下眼睛抓挠手心,想也不过是在说他二人情谊深厚,怎么这时候说出来,古怪难堪,带着些难以名状的局促无措。
“方才听伏山说起附近有条荒野小河,两岸正生着花,我怕是睡不着了,你陪我去瞧瞧?”
沉默之后,赵宴时主动说话解了围。
梁安还没冷静呢,瞧见赵宴时的脸,他弯下身子歪头看过来,含着淡淡笑意,带的梁安也跟着一起无故笑了。
他搓搓热脸,干咳两声小声说:“你既邀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赵宴时直起身点头,又说:“须得四下无人时分——”
“宵行——”梁安一慌又捂住他嘴。
这下算彻底完了。
梁安傻眼,傻到忘了放手,话也说不出口,整个人火烧火燎得晕头转向,下一刻好像要往后栽了。
然后左脚踩右脚,真的栽了——之前,被人拽住。
这里是个浅坡,手腕被赵宴时牢牢攥着,梁安前倾失了平衡,终于,又一次砸在了人怀里,赵宴时没躲避,垫在梁安身下,只是一弹指间,两人滚落在地,只摔疼了一个人。
“宵行!”梁安惊叫。
后半句“疼不疼”,还有无数句“你傻不傻”“我皮糙肉厚又不怕摔的”“你不许再这样”……全被赵宴时的笑掩在了梁安喉咙里。
“你看。”赵宴时仰在地上,梁安尚还在他身上趴着,情况绝不是轻松时候。
但赵宴时笑得眉眼弯弯,松了紧抱着梁安的手,指向正上方的天空。
“摔在地上原来并非全无好处。”他说,“我从未这样见过天上星。”
一切慌乱无措羞窘扭捏都烟消云散,梁安怔怔从他身上滚落下去,与他并排躺在了地上。
浓黑夜色,繁星布满,确实迷人。
远处还有断断续续的歌声飘到这里,夜色撩人,有人无心观赏。
梁安悄悄偏头去看真的在认真观星的人,他偏也在这一刻扭头。
分明有无数次比这次更亲近的时刻,分明只是躺在一片野外的青草地上,暮色笼罩四野,当然包括他们。
那双眼睛,像是温柔如水,又像冷漠薄情的眼睛,眨也不眨就在眼前。
他的呼吸,他的眉眼唇角,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冷香清冽,两人的发丝被风吹动拂在另一人的脸上相互纠缠迷花人眼。
有远比星空更撩动人心的,就在眼前。
那几碗酒的后劲真大,怎么刚才还好端端的人,忽然就醉得神志不清了。
巨大的心跳声比战场上的擂鼓声还更大更紧迫,几乎要凿穿梁安的胸膛破体而出,全不抵抗而自愿献给对方。
喉结不规律滚动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梁安控制不住眼睛一再瞄向同一个位置,发自本能的,无法克制的,想要……想要……
只要再近一点,稍微再近一点就可以……
“呜汪——”
……
棒骨眼睁睁看着躺在主子身边的那个人以它追不上的速度滚下了山坡,跌跌撞撞着发出隐忍的闷哼声。
只剩了赵宴时一个还躺在原地,月光再亮一些大约能叫星星瞧见……红了耳尖的,原来是两个人。
“傻狗。”赵宴时揪住卷在他身边卧下的狗,忽然又闭上眼睛,棒骨歪头想去舔他看起来与往日颜色不太一样的脸,又被拦住。
下面隐隐传来人偷偷摸摸的声音,约是脸埋在了草里,瓮声瓮气的。
“我……我没事!”
赵宴时睁眼,默默松一口气,又改口低声说了一句:“好狗。”
究竟是傻狗还是好狗,他也已分不清楚。
也许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