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梁安都明白。
去淮州之后,还要再去一趟盐马道,他还记着赵丹曦对他说过的话,或许如果来得及更要去趟青州。
他给青州寄去的信久久没有回信,不知是什么情况,不过梁安猜测大概是因为他一路走走停停,信也许送去了京都。
提起京都,棠月和兰渝也没有动静,虽然兰渝一惯处事原则如此,他一向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梁安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尤其棠月,再怎么表现得信任妹妹,再怎么跟自己说她能做好,但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担心,那都是瞎话。
萧贵妃的死有蹊跷,梁安不提,只是藏在心里,总有一日他会查个清楚明白。
这一切事都有轻重缓急,梁安知道,总要先把活着的事处理清楚,才能有精力有能力去查从前的蹊跷一切。
他总是想起鸿羽说的话,无论是谁都不会希望梁安就此纠缠过往事,他当下要做的事远比那些更要紧,那是他一家以命相护的家国天下,梁安得想法子帮他们守住,否则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无论父母兄长还是师友胞妹,都不会站在他身后支持。
真不知道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事,还一件都没有头绪。
真是糟糕透了。
“滴——”
梁安摸脸上的水渍,再抬头有豆大的雨点直接进了眼睛,涩得很。
“彩球找见了!彩球找见了!”
梁安模糊着眼睛,透过眼里的水顺着声音去看,城里又是一片狂欢。
“母泉保佑!苍天降福!”
“母泉保佑!苍天降福!”
所有人又跳又笑呼喝着祝福,锣鼓宣天,鞭炮齐鸣。
是谁?
梁安揉揉眼睛,缓缓站起来。
是沈濯灵找到的吗?如果是就太好了。
等来年,或者别的时候,他一定再带赵宴时来找找彩球。
趁着热闹他沿着屋顶快走了几步,听见一声惊叫。
他忙回头去看,好像是一侧的河岸,叫了声什么,下面太热闹,实在听不清楚。
“哗啦啦——”
雨一瞬间瓢泼一下落下来,把梁安浇透了,他抹一把脸,心里一跳,又想不知道伏山找到赵宴时没有,可别叫他淋了雨。
真是大雨,一阵狂风卷起来,把街上的路灯都浇熄了一大半。
他还想再找找皎洁,越是这种时候若找不到她更麻烦了,等到雨停下不知何时去了。
“咔——”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闪电像把天割破了一样闪了几道,梁安下意识抬手,在雨幕中眼前一花。
他怔怔站着,雷落下来像是要劈到他身上,但已无心去看去在意。
他使劲擦干眼前的水,但大雨倾盆,无论如何擦不干净。
“大哥……”
“大哥!”
他惊叫一声,几乎扯着脖子在喊。
闪电灭了,街上昏暗起来,很快又亮起。
“咔咔——”几声,连续闪电就在天空上劈开。
许多人总算看见呆呆站在屋顶上的人。
梁安盯着远处模糊不清的人,他就在雨里回身看他。
“大哥!大哥!”
梁安不管不顾跑起来,脚下一滑很快连瓦片带人一起摔落下来。
地上尖叫惊呼一片,他顾不上疼痛,从碎掉的瓦片里爬起来,脚下滑着,几乎是连滚带爬着往前跑。
他不顾一切,把身前还挡着的人推开,摇头喊着“大哥”“大哥”一路向他看见的方向疾奔而去。
“将军!”
身后好像有人在喊他。
但梁安听不见。
那是大哥,梁安知道,那一定是大哥。
大哥是长在梁安心窝里的,是刻在梁安瞳孔里的,是无时无刻不在梁安梦里的,梁安无数次期待着再看见他的哥哥,无数次向上苍祈祷哪怕一次也好。
让他再看见大哥吧。
可除了梦里,除了幻觉,这虚无的愿从未实现。
梁安跌跌撞撞奔去,脸上已不知是雨还是泪,那不是他的幻觉,那一定就是梁绍。
他不会认错,不会认错!
梁安一把抓住那人的后心衣裳,跑得喉间都有了腥味,他拽着衣裳的手在抖,刚才不管不顾一定要看见大哥的念头在这一刻又缩回胆怯里。
“……哥。”
梁安颤颤巍巍,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个四不像的字。
他攥紧手里的衣裳,几乎脱力要跪倒在地上。
雨越下越大,连梁安眼前都模糊成一片被水雾遮住。
他蹭掉眼泪,用尽全部力气大叫一声:“大哥!”
他施力,在人转身一瞬间天上又一道闪电,照亮眼前人的脸。
“少……少侠……我可曾可曾做错了什么事……”
梁安怔住,他松手,噗通跪在地上。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他喃喃自语,不住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被他抓住的人害怕着趁机逃走,那只是一张极平凡普通的脸,不是梁绍。
“将军!”
梁安什么也听不见,等他反应过来又爬起来,他顺着这条路找,把所有人的脸都看一遍。
“不可能的,大哥,不可能的!”
“将军!”
伏山终于抓住了他。
梁安茫然回头,他看见伏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伏山,你听我说,大哥,我看见大哥了!”
伏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在雷声里根本没听清梁安的话,他只能大叫着在梁安耳边说:“小王爷不见了!”
“嗡——”的一声。
这句话像把刀子捅进了梁安胸膛里,使他痛苦着清醒过来。
他拽住伏山,眼底都红了:“你说什么!”
“东边河里有人落水了,好像还有条狗!”
“什么时候?”
“就刚刚嘛,说是彩球找到敲鼓放炮那时候。”
梁安已不见了。
刚才,刚才……
所以他在屋顶听见的,不是幻听,真的是赵宴时在叫棒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雨超出了想象的大,不少外乡人有望雨担忧的,没找到彩球也不再凑这热闹,趁着这时候不关城门驾着车离开泉定。
母泉下获得彩球的人正在抛球,那是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女孩,雪白可爱,不少人撑着伞在帮她挡雨,女人将她抱在怀里,小声哄着。
“好孩子,扔上去,扔上去菩萨保佑你无难无灾。”
裴真站在高处护着沈濯灵,冷冷看着底下还在雨里欢歌笑语为彩球获得者祈福的泉定人。
“阿灵。”他张口,语气不好,“你说,这位王妃究竟有没有逆天而行?”
沈濯灵掏出帕子替他擦雨,知道裴真是想说王妃用了不入流的手段提前找到了球,但沈濯灵不在意。
他低声笑道:“神会保佑该保佑的人,不拘于一颗球,阿淳,别生这些气。”
裴真眼神下落,随着王妃身后不远处看见两个男人。
等等,裴真眯起眼睛,那个背影,在客栈外瞧见过,是那个女扮男装的。
裴真看着又过去的另一个人,皱眉道:“陈夫子。”
沈濯灵也看到了,他不像裴真不爱记这些人,立马认出来:“那是陈先生从前的爱徒,若我没记错,叫做李不为的。”
“李不为?”裴真挑眉,“他和平南将军的女人?”
听见这话沈濯灵倒心里一跳,看向皎洁,只有背影。
他摇头:“那不是平南将军的女人。”
裴真道:“你怎么知道?”
沈濯灵想起赵宴时的脸,默默笑道:“我就是知道。”
“裴老板!”
有人急匆匆上来,“裴老板,沈爷,那位跟您一起过来的萧公子落水了!”
裴真一愣:“什么!”
梁安看见躺在河边凉亭里的赵宴时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脸刷一下苍白。
“宵行!”他慌忙过去,正有大夫在诊治。
棒骨湿淋淋就趴在赵宴时身边,不住舔他的手。
“哎哟,真是没见过不要命的哦,狗跳进去就跳进去么,没见过人去救狗的嗷!”
“真是个怪的!”
“那个炮炸开狗不要命嘞跑,人么就追过去,结果人和狗都进去了,真是哎哟……”
“让开让开!”
老卢领人过来,将凉亭围得水泄不通,不相干人全都赶走。
梁安死死盯着地上的赵宴时,目眦欲裂,脑子里一瞬间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大哥,一会儿是赵宴时。
忽然,他想起来从前大哥教过的话,“人淹了水要紧得吐出来”,一把推开不住摇头的大夫。
摁在赵宴时胸口,一掌垫着,抬起另一只拳头,盯着赵宴时紧闭的双眼,狠了心一拳砸下去,一拳又一拳,连棒骨都爬起来焦躁呜鸣。
“噗——”一口水从赵宴时喉中呕出来,不住干咳。
“宵行,宵行!”梁安更像是劫后余生。
他眼眶通红,没再在意别的,把赵宴时紧紧抱在怀里,摇头颤抖着嘴唇,像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不说又实在想说,只能一遍遍叫他名字,听着他不顺畅的呼吸,总算跟着他一起活过来。
大哥,你是来救宵行的,是吗大哥?
连伏山都跪在一边眼含热泪,小王爷要是有个好歹,那后果……
裴真已跑着过来,身后带着好几位大夫。
“将军。”老卢跟着松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几人都没再多话,裴真没问情况,只让大夫快查。
梁安小心翼翼把赵宴时扶在怀里,结果老卢递过来的信。
“咔咔——”又是一阵闪电,“轰隆隆”的雷声震天响。
照亮了信上的字。
【太上皇病有起色渐已大好,棠月入宫伴大皇子左右尚无波澜。】
梁安嘴唇都在抖,脑子里轰隆隆响得停不下来。
阿月,阿月……
“将军!”
大哥,我又没做好。
大哥,原来又不过是我思念至深的一个幻象。
阿月,哥哥是个废物。
我得,我得回去,我要……要救我阿月出来。
阿月……哥哥很快回去。
“将军——”
眼前意识模糊,黑成一片,倒地之前梁安想。
宵行呢,别摔坏了他,那我又添了一罪。
家人,好友,所有人……
还不清了。
李不为离皎洁远远的,不敢直视她,见礼说道:“方才夫子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夫子是个好人,只是嘴硬。”
皎洁笑道:“夫子叫你不要耽于玩乐,可并未说我。”
好像是这样,他只是看见有男人和皎洁拉扯过去救了她而已,夫子确实是在教训他。
李不为挠挠脑袋,背着身又递了块手帕过去。
“是,姑娘……没生气就好。”
“姑娘,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我送你吧。”李不为甩甩衣袖上的雨。
手在檐下接雨,皎洁轻声说道:“宿州,我回宿州去。”
“宿州是个好地方。”李不为点头,“小生也想去瞧瞧。”
“是吗?”皎洁看外面的雨,低声说道:“原来宿州是个好地方。”
李不为点头:“当然,宿州繁华富庶,是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那很好。”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点。
皎洁仰头望外面,又被水打湿了脸。
是个好地方。
【卷三 嵌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