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年事已高,沈濯灵跟在后面,见他悄悄攥紧拳头,心知他体力已不支,却未声张,只是悄悄叫人换来了宽阔的软凳。
陈夫子是聪明人,默默领了这份情,心中却泛起一丝薄凉的念头。
他已老了。
尽管嘴上不肯服输,但人的衰老是注定而来又像是一瞬间的事,昨日还好好的,第二天醒来就浑身酸痛,失了那股子无论做什么都一鼓作气的干劲儿。
如若不是城里那点还要读书上学的孩子,也许他早已撑不住了,然而,每日坐在学堂中听那些稚嫩有朝气的孩童声音齐齐整整读书声,给他一种能再多活二十年的错觉。
他这一生平常清苦,妻子早逝,除却巫山非云也,无论谁说,都再未续弦,人生得意事就是把一个个混不懂事的小毛头教成了知礼知事的读书人。
说从未期许桃李满天下是假话,为人师的,哪怕不为自己,又岂能不为学生着想。
但他也能摸着良心说一句,从未瞧不起任何一个学生,哪怕从他学堂里走出去的杀猪贩鸡,是能养活自己的生计,不曾做亏心事,走在路上是个屠夫叫他先生,他也抚须高兴应下。
他与天下间瞧不起平民的先生不一样,他不在乎读书的是谁,只在乎想读书的人五书可读。
所以李不为知道,无论他从何处带来无人收留的孩子,即便陈夫子板着脸,内心却是欢喜的。
陈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他的学堂不分贵贱,他愿意让天下读不上书的孩子都到他这里来,哪怕只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算他的学生。
唯独李不为,是个例外。
在教他不过三天后,陈方很快意识到这个孩子不一般,他眼神闪烁,脑海中突然嗡鸣,在李不为身上看见了另一个孩子的影子,与他重叠。
【子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他们读起书来一模一样,陈方眼中含泪,彼时他才听到半生引以为傲的学生凄惨死讯。
他恍惚中想,长明,你回来看望老师了。
李不为无父无母无人照拂,陈夫子就在家中添了碗筷,在他夜里害怕时就分出一小块地方给这孩子一个睡觉的地方。
说是师徒,情同父子。
陈方越发年迈,却对李不为科举抱有十足信心,他深知,这孩子与众不同,他合该入仕为官,为民请命。
陈方怀着这样的信念,看着李不为一步步成长。直到忠武大将军梁守青的死讯传来,平南将军梁靖之接旨护棺回京的消息传到泉定。
李不为闭门不出,街坊邻居担心他饿坏,撬开房门,却发现他将多年来写下的诗篇文章付之一炬。
陈方闻讯赶来,眼前的火光让他眼前一花,昏倒在地。
李不为跪在他床前痛哭,陈方不肯再跟他说一句话。
而后许久后的一天夜里,陈老先生忽然睁眼,他瞪着黑漆漆的床顶听窗外有风吹李叶声。
那是从前长明那孩子种下的。
“结不结果子倒是其次,种在这里天热给先生乘凉,冬天落叶也不麻烦,学生早早过来扫走就是。”
那是个仁义善良的孩子,没有一点错处。
陈方是个臭脾气,从不接受任何人接济,他也不需要人接济,教书也从不为银钱,人活在世,不是人人都为名利,于他而言,清茶淡饭足矣。
但这孩子总把小事看在眼里。
已十几年过去,陈方仍时时想起那个少年人挑起扁担一桶桶接满院中水缸的样子,家中的柴从来都一捆捆摞在墙边,家里从不会有破漏不修缮的地方。
“学生多做点,就不必先生再动手了。”
一个已近七十的老头子终于在二十多年后的那一天,想着他再回不来的学生,老泪纵横,呜咽哭得像个孩子。
陈方怎么会不知道,他照着这孩子教出来的学生,有着和他一般无二的正直善良。
“夫子……”李不为嗫喏叫道,夫子偏头没有应他。
裴真想想还是起身,假称有事先退了。
沈濯灵随他出去,经过梁安身边时低声说道:“夫子年迈,万勿叫他动怒。”
梁安重重点头,又对裴真说:“裴兄,稍后我尚有事……”
裴真应下:“我就在庄里,尽可来寻。”
屋里只剩了三个人,安静到梁安都能感受到伤口在疼了。
“夫子。”
最终还是梁安硬着头皮先开口。
他想既然夫子想要在他面前替李不为说上几句话,总能听他说上几句。
果然,陈夫子正经拱手一拜:“梁大人。”
“当不起!”梁安蹿一步上前忙拦住,双手扶老先生安稳坐好,“于先生面前我是小辈,不论什么身份职位,合该我拜过您才是。”
他说着安安稳稳拜了一拜。
陈夫子嘴里说着“这怎么使得”,没能拦住梁安,到底受了他这一躬身。
他慢慢叹一口气,看向李不为,又厉声说道:“还不给梁大人跪下,往后跟在将军身边也尽心尽力,不说做何功绩,有你口饭吃也算我没白舍了这张老脸!”
他叫跪下,李不为毫不犹豫乖顺跪下,但要他说什么他都不肯说出口。
眼见陈夫子又要动怒,梁安忙不迭拦着,他没先去扶起李不为,知道不跟这位老先生说清楚也是白搭。
“夫子,晚生知晓您爱惜李兄弟,只是……人各有志。”梁安明知陈方听不得这个,但他思来想去仍然是这句。
这话本没有错。
人各有志,若李不为确实没有这样的心,即便梁安曾动了要带他走的念头也不会硬要为难人。
更何况,无论将来李不为在宿州陪着赵宴时,还是随他去淮州也好青州也罢,梁安要的是心甘情愿的人,若连他去都是旁人逼迫的,谁能保证他日后的忠心不是作假?
梁安不会在这种事上下赌注,不值得。
他这么想着,安抚陈夫子稍安勿躁,回身扶起李不为,他不肯起,埋头跪着,梁安想强硬拉他起来是轻松事,但没为难他。
梁安单膝跪在一旁问他:“我长你两岁便称一声兄弟,李兄弟,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便有话直话,那日在书院外我听你高论心中确实钦佩,动了求贤的心思,今日在裴府见是巧合,但就算没碰着,我也正打算在离泉之前见你一面。”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李不为听来心中感动。
面前这位不是别人,是平南将军梁靖之,他李不为何德何能得他赏识?
他这么想着,眼底已红了。
陈夫子已又急了:“梁大人这番恳切,你还要做什么?!”
梁安无奈,只有又次安抚,回头再说:“李兄弟,夫子为何动怒你我都清楚,眼下也没有旁人,你有心事但说无妨,若果真有自己道理,梁某愿替你在夫子面前说上一两句话劝解。”
这话扎进李不为心里,他手撑在双腿上,终于抬头,红着眼眶向梁安施礼。
“小人怎配得将军青眼?我一介书生,不敢耽误将军要紧事,夫子待我之心无以为报,只愿……余生伴夫子左右,使他老人家有所依靠……”
“胡言乱语!”
李不为话未说完,陈夫子已怒火滔天,拍案而起。
他颤巍巍指着李不为,口中痛骂:“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有四方之志!济世安民,忠君报国,这才是你应当挂念的!区区古稀老翁,死又何惜?何必由你挂念!”
“先生!”李不为终于忍不住仰头看向老师,他蹭蹭眼角的泪,哽咽道:“弟子无才,不堪大用!何必逼我?!”
“混账东西!”
“啪——”
清脆耳光声响彻空荡房间,在场三人都愣了。
打人的陈夫子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颤抖的手,被打的李不为脸偏向一侧,一颗泪珠滚落。目睹这一切却来不及阻拦的梁安更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李不为最先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子,额头抵在地上:“学生该受这一打。”
他看不见,但梁安看得清楚,夫子眼中含上了热泪,都是无措的悔。
梁安于心不忍,绞尽脑汁想该如何调解这师生二人,却因对两人都不甚了解,一时难以开口。
陈夫子退了几步,终于又坐回了椅子上,失了力气一样摇头。
“你胆怯,懦弱,是我,是我陈方糊涂,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