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渝的到来不仅仅是久别重逢的好友相遇,更是让梁安那种被围困在城墙中无处寻觅的空虚感得以寄托。
“小兰!我问你——”
“她很好。”
等不及回院中,梁安已迫不及待问了,话只说了一半,兰渝已心有灵犀答了。
不必梁安张口,兰渝也知道,他最想知道的最关心的不是京都中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如何如何,而是他的妹妹。
“阿月,她……”
不知怎的,这样提起来,梁安鼻尖一涩,眼眶都酸了,他吸一口气,强忍下了,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又像是苦笑。
想问问有关她的细节,想确认她是真好还是仅仅勉强度日却怕他担心装出来的,话到嘴边,又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好就好,那就好。”他最终只是笑笑,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伏山跟着也松口气,被梁安教训后一肚子话也不敢再说,见他坐下,老老实实回身去院门外靠在墙上把守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兰渝,呲牙笑得俩眼都眯缝着。
兰渝看见,也忍不住对他笑笑,再回头看一脸心事的梁安,沉默几许坐在他身侧。
“是真的。”兰渝说。
梁安怔怔胡思乱想,茫然抬头:“什么?”
问出来也就知道了,兰渝在安慰他。
“长公主,很在意她。”兰渝思索着说,“小羽的哥哥偶尔也会进宫看望她。”
看梁安怔怔不说话,兰渝皱着眉想来想去,又说:“平日里阿月少见皇帝,她只是陪赵元禛一起读书玩乐而已,皇后待她很好,我不常见她,但偶尔碰上她两颊还长了些肉。”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多话的人说得又多又密,把他见了梁棠月的寥寥几面说得仿佛朝夕相见的热闹。
说皇后极看重她,满宫上下敬她如敬公主,从不迫她做为难事,准许她休沐日回梁府去。
说赵丹曦在意她,待她如待亲生妹妹,平日里除了照料太上皇就是陪在她身边解闷儿。
说赵元禛喜欢她,现下已睁眼就要棠月阿姐,旁人说的不听,棠月的话一定乖乖照做。
就连梁安最担心的事也没发生,皇帝纳妃选了左相的女儿,似乎并未对这小姑娘有特别意思,更鲜少见她,只是偶尔召见皇子碰上一面,也只是赞两句懂事,像是当做自己孩子一样慈善和蔼。
林凇平常常被召进宫中,偶尔也求请见上一面,皇帝知他与梁绍从前交情,没有不准,两人因此也能常常坐在一处说说话,若她不好,想必林凇平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梁安越听越心软。
眼前似乎已有了阿月的样子,她在那位小小白白一团的尊贵皇子身边,笑眯眯的,不疾不徐,扯起风筝的线回头笑,坐在秋千上和乖巧可爱的孩子一个咯咯笑出声。
他的阿月那样好,没人会不喜欢她的。
他搓搓手指,脸上有淡淡笑意。
忽然想起来,去年在将军府中和伏山扯着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大喊着“没人会不喜欢阿月的”。
棠月羞愤险些哭了,梁安摔进武器架里,伏山在屋顶上被林鸿羽追着在房檐上乱窜。
那段日子,短暂美好,如今想来像是偷来的。
“赵敏时催促,我走得急。”兰渝说完起身,去找伏山,说了两句话又回来,“我叫伏山派人去拿。”
梁安回神,问他:“什么?”
“棠月惦念你,听闻我要来宿州,再急也托我带了些东西过来。”兰渝回道。
见梁安脸色急切,不等他张口兰渝已抬手拦住,话音也和软三分,低声说道:“她思念哥哥本是正大光明的事,不必遮掩。”
“正大光明”四个字又叫梁安眼眶红了,咬着牙使劲蹭了蹭,心里也倍感凄凉。
什么时候开始,天不怕地不怕的梁靖之连妹妹的思念都怕被有心人利用了。
他们本就可以“正大光明”,往后还可以更光明。
他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重重拍在兰渝肩膀上,本想调侃几句,手落下去脸色更难看了,手上动作都轻了三分,再在他脸上来来回回仔细看,看得兰渝不自在偏开了脸。
“你怎么又瘦了?”梁安心疼道,再说话都急了,“我走前怎么说的?叫你照顾好自己,怎么才半年过去,瘦得只剩骨头了!”
他歪着脑袋去看兰渝的脸,手探过去想摸尖了的下巴。
“啊!”
他叫一声,捂住被拍红的手背,瞪着眼委屈,扫一眼对面又怂得很,望着天把委屈咽回去。
梁安嘟囔:“你就会欺负我,翰昀不在,他在你就顾不上凶我了。”
这句话说完俩人又都无话可说了,应该笑笑的,又笑不出来。
“小兰。”梁安把手收回去,“我在你面前不该有开不了口的事。”
可眼下这句若问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变了。
他垂眼攥紧了手掌,没看兰渝的眼睛,还是问了。
“翰昀……可曾写信给你?”
他问完手掌收得更紧,心顶在喉咙口,连脑子都跟着一起震天响。
他开始后悔,害怕听见兰渝的答案。
若兰渝收到过林鸿羽的信,那么不必老卢回来,梁安也能知道答案了。
他没出事,也能写信,只是没有寄给梁安的。
那对梁安来说,比刺他三刀还更痛苦。
这个问题问出来的一瞬间,梁安就后悔了,问了,已表明了他的内心,他开始摇摆了,对林鸿羽的信任从“绝对”中裂开了一条缝,冒出来一小截怀疑的嫩芽。
沉默许久之后。
“你不说我也要问你。”
梁安猛抬头,手一再攥紧。
“他该知道我忧心师父,却没有信来。”
心猛落地,手悄然松开,短短两句话的功夫,梁安连后背都要湿了。
他不知道兰渝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异常,只是轻快着语调装作无事发生。
“正是这样我才放心不下。”
那点怀疑被梁安踩进泥地里,连带着自己一起唾弃,想着等再见翰昀时欠他一坛好酒,到时绝不与他争抢,算作道歉,为只有梁安一个人知道的对挚友不该有的疑心。
剩下的都换成无尽的忧虑:“他父兄都在京都,连你也在京都,怎么一点消息没有?”
不等兰渝说话,梁安又怕他也跟着着急,忙又说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已……”
什么声音!
他眼神一变,摁下要行动的兰渝,窜起来快向院门去,半点没耽搁一闪身出去。
还没说话。
“你又来抓大骨头?这家伙最近——”
“咦,将军,你咋个突然出来吓死个人了?”
梁安没回抱着包袱回来的伏山,转而看向牵住棒骨的姑娘。
“将军。”皎洁含笑行礼,敛起耳边垂落的发丝难为情道:“王爷的狗跑起来力气大,偶尔我也难追上……”
梁安没理会这些,直问道:“姑娘何时过来的?”
皎洁道:“与伏大哥不过数步之隔。”
梁安眼神落到在皎洁腿边舔爪子的狗:“没听见棒骨声响。”
“上回小王爷倒是说来着,我还当它把铃跑丢了,小王爷说它到处乱钻常常卡住小石子,取下来就好了。”伏山说着弯腰去看,又嘟嘟囔囔站起来,“不过这小子护东西得很,摸上去说不准要咬我一口,还是等它主子看吧。”
梁安只扫了一眼,仍然盯在皎洁身上,看她终于挂不住笑,连挺直的背都微微含起,像是害怕了。
“姑娘!”
三人一同看气喘吁吁跑来的人。
李不为喘得不行,胀红着脸,结结巴巴小声道:“差点儿追不上了,棒骨兄跑得太快了。”
他来得巧,印证了皎洁说的是实话,梁安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眼下要紧的还是兰渝。
“不为,劳烦你代我给殿下告罪,大夫把脉要替我施针去风邪,晚膳就不再去请安了。”
李不为低垂着头,害怕似的扭扭捏捏:“记下了。”
伏山看俩人带狗走了凑上去跟梁安说:“将军,你干嘛凶巴巴的?看把这俩人吓的。”
他是习惯了,将军揍他一顿也不胆小,人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一个文弱弱的书生,看他黑脸都吓哆嗦了。
“你瞧不为兄弟吓的,说话都跟蚊子哼哼似的,脸都烧红到后脖颈子去了。”
他还在嘟囔,梁安已夺过他手中的包袱回去。
走了两步又回去,叮嘱:“兰渝出去之前不要离开。”
伏山撅嘴又靠在墙上,腹诽将军小气,咋他惹小王爷生气之后这么多事,将军对他比往日还更凶,等小兰出来得好好告状,解决不了啥也要小兰知道自己有多可怜。
“什么人?”兰渝等他坐下问。
梁安摇头,说是多心了,三两句解释了皎洁和李不为来历,把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
“这是你要的?”
兰渝:“是你的。”
阿月……
梁安手放在包裹上,慢慢收紧手掌,最终没敢打开。
兰渝没打扰他,许久后才说:“那位姑娘。”
梁安看他。
“你喜欢她?”兰渝问。
梁安吓得松了手,头皮一紧惊叫:“什么话?!”
兰渝笑,微微摇头:“皎洁,我听说过她。”
“什么?”梁安立时变了脸色,一瞬间站起来皱眉凑上去问:“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说了什么?”
兰渝看他一会儿,也微微皱眉:“她不对劲?”
梁安被问愣住,迟疑着摇头坐下:“也不是。”
他又急问:“你先说,在哪里见的?”
“没见过,只是听过。”兰渝说,“随瑞王出京的人里,不是有被你赶回去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梁安想起来了,刚救下皎洁没多久后,京都兵里有不老实的,被他赶回去治罪。
他心揪起来,急问:“谁召见的他们?”
“莫慌。”兰渝安抚,“林家人把这事拦下了。”
“忘了这事。”梁安懊恼。
这些人毫无当兵的样子,自然也不会有军人的骨气,回了京都胡乱说些什么也极有可能。
梁安自认坦荡,但又不免想到赵宴时,他与赵宴时之间,实在算不上清白关系,若被有心人捅到皇帝面前,只怕他起疑心,以后赵宴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与手握重军的将军关系匪浅,皇帝焉能不忌惮?
他急追问:“都说了些什么,可有旁人知晓?”
兰渝微挑眉:“不是不喜欢?慌些什么?即便喜欢,又能如何?”
他自然不知道,梁安又不能跟他说清楚,随便糊弄两句,又说:“总怕这些人胡言乱语。”
“赵敏时恰巧在场。”不等梁安急,兰渝拦住他又说:“几人七嘴八舌道你心悦了来历不明的女子,因他们多看几眼便将人赶走了。”
梁安拍案而起,想骂两句又硬生生憋住,恨不能回去那日一人当胸一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