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忽然而来的雨。
江南多雨,又至雨季,不等人入睡外面已淅淅沥沥一整夜,听着听着反而睡去,再醒来时,时辰竟已不早了。
梁安出门做贼一样看一眼墙面,像被人窥视一般折下手腕使伞面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如此就遮住了一切。
到沁园交叉路口,脚僵硬停在那里,雨还在下,落在地上,溅起一侧还正清亮的小水坑里,再烟花一样散落在靴面上,打湿了好好一双皂靴。
他耳尖一动,似乎听见了沁园木门开合的声音,下一刻水坑里的水被仓惶逃走的脚带出来,只剩污浊的一层浅浅泥水激烈晃动着证明有人曾从这里离去。
漫无目的往前,雨不大,梁安举着伞,心不在焉,一路有人问好,只要听见有人说话梁安心里就一慌张,一路走一路逃,不知去到哪里才没有人。
最怕的是碰上不该碰见的人。
心乱如麻,梁安自己都理不清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回避与人交谈。
“哎哟,梁大人。”
梁安扔了伞慌忙扶起罗管事,心中百倍歉疚:“是我没瞧见路,可有大碍?”
“无妨无妨,天不好,大人撑伞难免的,也是老朽没瞧清楚。”老罗起来又宽慰几句,忙捡起的伞举起来替他遮雨,问道:“大人行色匆匆可是有事要交代?有何小人能代办的?”
梁安接伞摇头,勉强笑笑:“不过从前居住地少有雨季,一下起来心里也乱糟糟的。”
老罗道:“难免的难免的,宿州近江流,这个时候正多雨,夜里要嫌吵闹小人就吩咐人去给屋里再添一道屏风挡在窗前。”
见他摆手,老罗又笑呵呵道:“大人不必客气,瑞王殿下也是从京都来的,尚不习惯,昨夜雨来也睡不下。”
“王爷不好?”梁安急问。
问出来的一刻收紧手掌,伞面又遮住了半张脸。
“那倒没有,也兴许是雨前燥热闷人,瑞王殿下慈心不忍夜半差使咱们的,还多亏了春晓不放心沁园无人侍候习惯夜半去转一圈才听见响动。”老罗解释了几句,又道:“今日一早殿下出府时精神尚可。”
梁安一怔:“王爷出府?”
老罗道:“大人不知晓此事?兴许殿下体恤,没再特意吵醒大人。”
那沁园哪来的声音?
他想了就问了。
老罗答:“应当是伺候皎洁娘子的。”
梁安点点头,黯然想起昨天的事,还是沉声多问了句:“皎洁还好?”
听见这话老罗略有几分尴尬,很快笑了两声遮掩过去。
他道:“娘子在沁园休养,劳大人惦念了。”
他的话听来古怪,梁安这笨拙脑袋却在一瞬间明白过来。
住在王爷院中的姑娘,身为臣子的又在惦记什么?
这踩到了梁安最想逃避的心事,再没有寒暄心思,匆忙离去。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本想直面一切的,本想干净清白摊开一切的,本想和故事中的另一人仔细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什么的……但真正走到这一步,伸手就能碰到的那一刻,手忍不住缩回来。
梁安不知道想要一往无前的自己是不是退缩了,是不是在庆幸……庆幸后面的所有没再继续下去。
真的是在庆幸吗?
伞面移开,露出其中面容,雨水一滴滴打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眼,有雨落进眼里涩得人难受。
庆幸……可他不庆不幸……这能算是庆幸么……
人是可以欺骗自己的,至少此刻的梁安没意识到,他在欺骗自己。
他一面想要继续追寻与赵宴时之间的真相,一面无意识逃避,对于不必见到赵宴时一事由心松一口气。
只是叫来伏山,叮嘱几句近几日天色不好,若王爷出门就跟着吧。
“那府里呢?”伏山问。
“有我在。”
梁安答完撑着伞转身离去,没再给伏山多问一句的机会。
他不能再听见任何有关赵宴时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把他彻底拨乱。
他不想这样,不想这样……
梁安寻了安静地,就在那里看雨打芭蕉,又从绿叶上匆匆滑落,周而复始,下面的水顺着砖石向洼地去,很快聚成一个小水窝,从梁安手中丢出一粒小小石子,坠落其中溅出水花,很快又再次聚满。
梁安就在等待,等待再次被雨水填满,再丢出手中已攥得温热的石子。
“咚——”
“纪爷儿时也曾玩过这样的游戏?”
看着从男人手中飞出去的石子在水上漂了数次沉底,韵儿笑道:“常人可丢不得这么远。”
梁安沉着脸没回答。
韵儿习惯了,因此回身倒了杯茶来:“总归是有雨在,虽不大也还是别在此淋雨,纪爷不如随我去屋中坐坐。”
男人还是没搭话,只是又一枚石子从水面上漂远荡起水波再入水中。
韵儿便就此撑着伞陪他站在一旁,许久后偏脸看他一眼,这英俊男人不似最初见到时候那般透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脸上冒出尚未剃净的胡茬,说不上难看,反而因此更显硬朗,更像个将军了。
他不说,但韵儿已知道了,在琼楼舫失火那日,来的那些人,韵儿知道非一般人,尤其在那些人里她瞧见了……
收回眼神,韵儿远眺湖面,再看石子漂上湖面。
已是第五日了。
雨也下了第七日了。
自五日前,这位爷再来琼楼舫,韵儿一眼看出来他不对劲,他眼睛里的清亮换成了迷茫失措,韵儿知道,他在躲,至于躲什么,韵儿不想问,因为笃定他迟早会说。
一个男人,对一个风尘女子无欲无所图,但在明眼不对劲时找她,大概是想找个能让自己喘口气的地方。
韵儿比男人还更了解男人,她做乖巧伶俐的解语花,在不多嘴时就只说些无伤大雅的闲话。
但整整五日,自称纪爷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韵儿眼看着他一日糟过一日,依旧没等来他的秘密。
韵儿承认,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了兴趣,当一个青楼女子想要探寻一个男人身上的谜团就是不幸一生的开端。
这是从前有人对她说过的话。
不过韵儿对姓纪的似乎没有那方面的遐想,他是清澈湖水里的鱼,韵儿养不住他,也不想养。
但韵儿很想知道,关于他藏在心里的话。
“今日特意备了好酒,纪爷与我对饮几杯?”她笑吟吟问。
梁安答应了,等她去拿酒时盯着弥漫着水雾的湖面,晃动着的水面又悠悠转而平静,汇聚成了那张无法忘记的脸。
雨滴落在上面,那双灰色的眼睛,如往常一般雾蒙蒙的,似水柔情,冰冷又温柔,像是冷漠又像是哭了。
一颗石子咻一声飞出去,湖面上的人再次消失,梁安继续等他重聚。
就像是在琳琅阁院中一样,害怕见到他,也怕见不到他。
在那天盯着雨水从白天下到黑夜的时候,梁安心里一慌,收紧手掌令其中的石子刺伤了皮肉,尖锐的痛让他离开了枯坐一日的地方,一路跑到沁园前,看见敞开着的院门和雨夜中灯火通明的院落。
他回来了。
不上不下的心重落回去,梁安缓缓吐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他握着伞的手不自觉捏紧伞柄,脚要抬不抬在互相挣扎,分明只是一个念头就能踏入其中的事,但像有深埋在底的铁链牢牢捆住了两只脚。
雨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一声声乱得如敲响在心里的鼓槌,震得人烦乱难过。
“大人?”
就在下定决心脚扭离此地的瞬间,梁安回神,看见提着食盒的春晓。
“大人是来给殿下请安?婢子就去通禀。”
梁安甚至没来得及拦住她,眼睁睁目送她走进去。
究竟是不是没来得及拦住,梁安不知道。
他轻抿唇,收紧左掌,那颗石子再刺痛掌心,终于深吸气整理衣衫走进去。
“……娘子的汤药正热着。”
隐约听见声音时,梁安正站在门外,掩在视线之外,他脚又顿住。
“屋外冷凉,去歇着,她想看夜雨,有我作伴。”
手中的石子脱手,带着一点血痕落到水中。
“是,殿下,平南将军前来请安。”
“不必,叫他回去歇了吧。”
那把纸伞何时脱手的梁安也记不得了,回神时候他已湿透了。
只有寻人不见的春晓捧着落在地上的伞回禀,赵宴时眼神落在其上,随手把外衫丢在躺在贵妃榻上的皎洁身上盖好腿。
“丢了。”
“是。”
梁安不知何地才是自己的出口,在雨中跌跌撞撞不知去往何处,想离开这里,又是如此不舍,想冷静点想更要紧的事,一件也想不出来。
脑袋里空白一片,往常遇到烦恼事该去找他的兄弟们诉苦痛饮,这次梁安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把话说给任何人。
该说些什么,梁安都不知道。
如果第一天是在忐忑,第二天起梁安已是蒙着眼睛逃了。
他不再见任何人,掩耳盗铃一般,只要不听不看就不会痛苦烦恼,离开琳琅阁院,很好,很好。
伏山找他被赶走,问他怎么了又大笑着回句“你看我像怎么了”。
伏山当然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看出了他的不痛快,伏山还看出来,不止将军不痛快,在琳琅阁院里的所有人,皎洁也好,王爷也罢,李不为、兰渝,就连小豆子都愁眉苦脸的。
他抱着脑袋大叫两声,干脆自己也生起了闷气。
都气,都不高兴,他管不了了,随便吧。
得益于最后一个管他的人也不管了,梁安逃出了无法喘息的地方,鬼使神差找到了韵儿。
他什么也不做,韵儿无趣了会弹曲子来听听,问他想听什么是得不到回答的,慢慢韵儿也习惯了,问完便自己做决定。
一连五天,直至今日。
第八杯酒下肚重重将杯子砸在桌上,梁安干脆换了酒壶喝。
韵儿有心想劝两句,还没等说,壶已经空了,他弯腰捞了酒坛来。
“纪爷!”她惊得跳起来。
这个喝法忒吓人了。
她拦不住,干脆坐下,等他歇一口气递过帕子给他。
“纪爷。”韵儿微蹙眉心,轻声问:“那位……伤了你?”
梁安赞一句:“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