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赶路八九日,一路上风尘仆仆。
梁安半点要歇下的心思也没有,直瞧见伏山偷偷捂着大腿呲牙,猜这家伙是磨破了皮不吱声。
不心疼自己,也总心疼伏山。
梁安心生愧意,知道若跟伏山说是为他停下肯定不成,因此说了句累了,歇上半日再赶。
照他二人这个脚程,最多不过三两日便能到淮州城下。
知道梁安着急,再不动脑子的人也警醒着,见他说累伏山心里一慌。
离开宿州后,伏山一觉醒来不见盛天,忙急着问,梁安只简单回了两句,再之后上马狂奔,风雨不停。
伏山暗中观察梁安,只看他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好像是……眼神,短暂歇息时间里,梁安常常一副坚毅模样,多余的话一句不曾说过,这种样子,就连从前打仗时候伏山都没见过。
其实叫他说来,梁安也实在算是旁人口中的那什么“天之骄子”,这人和人的脑子是不一样,有些人他打一辈子仗,还是只有一把子使不完的牛力气不怕死往前冲就算了。
有些人他生来就长了能打胜仗的心,能领军作战的眼,有梁大将军在前,定远将军在前,伏山跟在梁安身边瞧他打仗永远跟玩儿一样,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赢了一仗又一仗。
唯一叫伏山看出险境,十分吃力的那一次,就是梁大将军去世后,梁安死撑着杀红了眼跟许慎一雁回关一战。
伏山总算瞧见梁安拿出了他从梁守青身上看见过的死意去迎这一战,这死意是给敌人的,也是给自己的。
伏山没文化,不识字,所以他不知道,那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但他能看出来,在兴奋里把胜仗当战利品打的人和在坚毅里求生的人不一样在哪里。
从青州到京都再到宿州,伏山看着梁安一日日的变化,他嘴笨说不上来,但知道梁安远没有看上去的快乐,更奇怪的是他像是不想回到青州去。
伏山之所以不说,就是因为他坚定认为自己看岔了,觉错了,青州是他们的家,是他们出生入死之地,梁安只会比任何人都更想回去,绝没有不想回去的可能。
所以伏山摇头,把这离谱怀疑抛到脑后。
总之梁安喜欢做什么都好,伏山无条件信任他,追随他,像他娘纪宛夫人不问缘由救他一命教他习武给了他一个家一样,他也不问缘由,只会一切看向梁安。
而这次,伏山看出来梁安下了某种决定,而这种决心使他连身上的气息都不一样了,所以即便磨破了腿皮伏山也不说话,他知道梁安憋着一口气要到淮州去,他不会拖后腿。
“我去城中补干粮和水,将军,你在树下歇着。”
话还没说完,梁安已起身拦住他,拿好水壶布袋准备上马。
他本是为让伏山歇着,怎会答应叫他跑这一趟。
梁安已想好了,要伏山多歇一会儿。
他道:“连日赶路我也乏了,想在附近城中逛逛,你就在此地睡下,待我回来叫你。”
伏山怕梁安累着,看他这几日人脸都瘦成尖的了不痛快,听他说是想随处逛逛又忙不迭点头:“逛逛也好,人精神也好些,我陪……”
“才不带你,否则你又啰嗦。”梁安把行李包袱丢给他,“看好东西,好好歇着。”
他说完不等人反应扬鞭走了,伏山抱着包袱搓搓大腿,寻了干净凉快地方,当真躺下睡了。
是真累了。
离城不远,不过半刻就到了,梁安把马寄存在城外,拿了银钱嘱托小二喂些好草料,这才进去。
八月末的天气凉快,人也爱出来走动,只是接近淮州,此地算不得繁华,只是普通小城而已,淮州本就是贫瘠边城,乍然从宿州那种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来此更是瞧着冷清。
闲逛自然是假的,梁安行动利索,很快添了新水粮,又找了药铺去给伏山买草药膏剂,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到檐棚下喝水。
他盘算着到淮州怎么走才更快些,耳边听有狗叫,他一激灵,匆匆回头寻找,直到大道中央,终于瞧清楚。
自然不是他想瞧见的狗,那毛亮骨状的狗世间难寻,正在宿州,陪着它的主子。
手不自觉落到身上失而复得的腰佩上摩挲,梁安怔怔出神,微微抿紧嘴唇。
“王八犊子,哪里来的腌臜小贼也敢偷老子的东西!”
闻声未动,有人撞到梁安怀里,手里水壶漏了梁安一身水。
来不及管这个,梁安定神看清是什么事,撞他身上的是个玄衣少年,梁安本想说没事,却见他仰头看清梁安后恶狠狠一呲牙。
少年警惕退了两步,这下不跑了,紧盯在梁安身上。
梁安诧异,皱眉上下扫量一眼,这少年人清秀样子,衣衫也干净利索,只是发未束胡乱扎着,赤脚也未着鞋。
他看梁安的眼神实在狠辣凶狠,微微弓起身子,眼睛却不离寸许,一副猛兽捕食随时将要攻击的模样。
身后尚在怒骂着追来的人总算赶来,站在一侧扶膝粗喘,指着玄衣少年骂道:“你这混账东西,偷了老子东西还敢跑?!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玄衣少年立时变了方向,保持着防御姿势,边警惕看梁安,再冷然看向追骂的店掌柜。
本想帮忙,可梁安上下打量这少年,不曾记得在何地见过此人,可这少年一副要活吞了梁安的样子,倒像有血海深仇一般。
他没动手,准备观望其后,店掌柜骂骂咧咧着去抓少年,嘴里尚还骂着。
“不知哪里偷来的衣裳,连双鞋都没有还敢偷我玉如意,不怕拿了砸死你!”
他怒极,穷尽恶毒辱骂,梁安听不下去正忍不下去想先叫他住口。
这少年虽不束发不着鞋,可衣裳合体料贵,不像偷来的,且瞧样子虽没规矩似的,却不像是没人要的孤儿。
不等他张口,店掌柜已去捉少年手臂,梁安一惊,并非惊店掌柜抓人,而是眼睁睁瞧见少年从腰间以迅雷之势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古怪短刀。
刀森森闪着暗光,一看便知削铁如泥,刀开两刃是全不怕伤了自己的做法,看少年在手中灵巧转动闪着寒光的刀,叫看来的人生怕不慎切断执刀人的手指。
好恶毒的少年郎。
“住手!”
梁安喊的一瞬间,情急一脚踹开老板,劈手去打少年的小臂。
这下惹了麻烦,少年两眼冒着寒光,片刻未停,旋身变了方向刀从指尖转向梁安。
梁安连连后退,没想到这小子竟招招死手,可见是下了决心要梁安命的。
初始梁安还存了防守心思,架不住少年刀刀致命,挥刀不停半点不留情,他心思斗转,不管这少年是谁,必须得抓起来问个清楚。
梁安转势,也用了十成力与这少年缠打起来,在来回攻守过程中梁安惊觉这人毫无章法,却都照着死穴地猛攻,灵巧快捷,全是杀人的路数,存了留活口心思的梁安反而被动。
这小子不对劲,这种打法一看便知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
他倒要瞧瞧是何方神圣。
梁安眼神一冷,纵身一跃到他身后,飞身一脚,少年根本不躲,一副全然不惜命的打法。
你打你的,我杀我的,少年全不在意梁安那一脚揣在胸口,反而凶狠着脸趁机扬刀一刺从梁安颈侧划过。
这一击险些没躲开,刀尖划着下巴寸许过去,梁安后背一冷翻身反手抽出腰侧的剑,这下也存了狠心。
周遭人早就惊叫着躲了,只有被梁安踹开的掌柜扶着腰哎哟叫着,嘴里更是没半句好话。
“你这没人养的狗崽子,看抓住你不治死你!大侠!快!快抓了!”
一剑刺入少年右臂上的一瞬间,一阵短促尖锐哨声响起,少年眼神一变完全没有任何迟疑停顿,方才还不罢休姿态的人此时毫不恋战立刻旋身循声而去,梁安匆匆收起剑势,已万分不悦。
还有同党?
他立刻看向哨声响起地,来人牵马过来。
少年连跑带跳,不像人,更像是林间灵巧的凶兽,等到了发声人身前,蹲在他脚下仰头看着,那人抬手摸他,不疾不徐领着人回来。
梁安收剑,警惕看这两人走近。
不知为何,梁安心里不太舒服,瞧着这高大男人像是……似曾相识。
这样出色样貌,若是瞧见绝不会忘,但梁安身上绷紧,紧紧盯着牙白衣衫的俊朗男人,在脑海中搜寻在何时何地瞧见过此人。
“这位掌柜,我的仆人由我养着。”男人淡淡笑着,瞧在人眼里却绝不是温和样子,“倒不是没人养。”
他光是接近已吓得掌柜摔到地上,连连摆手摇头,说不出话。
“浪儿。”男人偏头叫道,“你做了坏事?”
方才还凶狠似野兽的少年,此时在男人身边乖巧万分,从他身后露出头来,朝掌柜呲牙狠声蹦出两个字:“他坏。”
“看来不是我们的错。”男人笑笑,再对掌柜道:“那得由你赔罪了。”
他主仆二人着实恐怖,店掌柜连滚带爬逃了,少年刚要追上去抓人,被拦下。
少年歪着脑袋不解:“他跑!”
“无妨。”男人这才淡定走向梁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