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跟着梁安风风火火,甚至有后来的都不知晓缘由,只是紧跟着。
直到下马,梁安仍是阔步流星地走,多少人小跑着才跟上他,此刻梁安半点没有迁就旁人的心思,对他来说没有可停留的功夫。
其实他尚未痊愈,即便平常比别人黑上三分的脸现下都看出病态,胸口隐隐作痛,总想咳几声又被他强压下,怕伏山这些兄弟听见了又是关切着急,他连安抚旁人的时间也挤不出来。
淮州不止无粮,连平日看病的也是些学艺不精的赤脚大夫,也不过是在闲暇之余学了几手救急的医术而已,毕竟淮州连粮食都靠军队种着,拿什么养得住医术高明的大夫。
总之不至医死人,却也实在治不得什么大病,否则潘马两位大人一病几乎月余,直到二人痊愈了也没诊出究竟是哪里的问题。
梁安自己都能比他们更好处理伤口,因此看着又崩裂冒血的地方牙咬着纱布用了点力气勒紧,只要不流血了就好,一切都得等他安排清楚再说。
谷知昂真是拽着衣裳咬牙才能跟上,先听着一波又一波人赶回来到梁安耳边汇报先前要查的事。
去追逃兵的空手回来,也怪道这些人瞬间蒸发了似的,越过山脉就找不见人影了,也没那个人手精力去一寸寸找,只好是白跑这一趟。
下钳关外的死尸也费了点功夫收拾清楚,自己人清理妥当安葬,剩下的一一扒了衣裳印证了梁安早已确定的事实。
这次忽然而来的袭击确实是东邦与南祁联手,按照眼下能确定的数字来说应当就是各出五成,好一笔不吃亏的买卖,除了许慎一,没人会想出如此恶心人的办法,唯一没想通的是戎烈怎么会答应的。
梁安心里盘算着,最终还是把疑点落在了东邦那位叫做昭珠的一字并肩王身上。
这些也是眼前解决不清的,须得再从长计议。
等到听着他们说淮州与敌军的死伤比大约是三七时,梁安的脸已阴沉到不能再难看了。
在北赵主场,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即便下钳关中驻守军人不过五千余人,但已远超过敌人,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惨败,若不是梁安赶来,只怕真叫这两千余人杀进淮州也说不定,到那时才真是欲哭无泪。
这些话听完了,梁安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终于进了屋子,谷知昂气喘吁吁扶在门框上,口干舌燥还没张口,被一把拽进屋里,门哐当一声撞上,吓了众人一跳。
伏山反应过来忙张着胳膊把剩下人拦在屋外,老卢向众人解释将军想要单独与人叙话,旁人先歇息等着将军再叫就是。
旁人哪有异议,别说有异议,不认识梁安的也因这两天看多了这黑面罗刹心里哆嗦,不敢瞧他不敢接近的更是大有人在。
潘海忙道:“老朽就在旁侧候着,将军若有吩咐即刻就来。”
几人寒暄的功夫,只剩谷摇光默默无语。
自梁安到淮州来,谷摇光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也没做任何惹人注目的事,更因他如今口不能言少有人与他搭话,因此更是极容易将他忽视。
他目光闪烁看着紧闭的房门,他不必进去,但知道知昂会给梁安想要的答案。
谷知昂跪在地上,扶在膝上的手冷棽棽冒汗,不自禁在裤子上搓搓,控制不住身体颤抖。
他不敢抬头,因此看不见坐在他面前的梁安,用如何审视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但谷知昂却仿佛感觉到如有实质的眼神钉子一样扎在身上,令人头皮发紧,不由胆怯。
梁安本不是会用气势位次压迫他人的性格,但此时他却任由谷知昂俯首跪在面前,而他在观察。
初见谷知昂时,梁安与他一样身上都还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稚气,还记得那道车帘掀开时看见的那双小鹿一样可怜惊恐的眼神。
即便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却铁了心跟在一个逃犯身边,梁安没办法不动容,对于兄弟之间的感情,梁安总不自觉以最宽容的姿态去面对,因此也试着给了这两个人另一条路。
也可以说无心插柳,梁安难说当初是否真的对谷知昂兄弟两个抱有期待,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告诉梁安,下钳关没有谷知昂,撑不到梁安来救。
“说说看。”
终于有声音来,谷知昂抖了一瞬间,耳鸣之后沉稳片刻叩首。
“淮州情况皆如将军所见,我在此数月有余,也想过许多若敌人越过台庐山攻进下钳关又该如何应对,每每思及此处小人一样夜不能寐,但直至如今,倒有些许心得想说与将军听听是否有可行之处。”
谷知昂一股脑说了许多半点没停,多余的废话一个字都没再说,梁安心中有数的他也没再多提,只是针对梁安想要知道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了。
“淮州孤立无援,没有陛下旨意想要依靠旁人接济非长久之计,城中如今多剩妇孺年迈长者,若就此弃之不管绝不是军人所为,所以淮州军不得不解甲道田中做活,这是目前尚未有任何余地应对的死局,小人愚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设想过许多方案,但都有不可行之处,现下一一说给将军,且请指教,我想……”
他话说得利索,有梁安曾听他和谷摇光二人独处时的松弛果断,一开始就让梁安的心稍稍落下寸许。
看见了谷知昂的改变,梁安心中认为这人可用,人不怕庸碌,却怕止步不前,这一番话说来听进梁安耳里,更相信了这一切并非谷摇光推到他头上的功劳,而是谷知昂切实做过的事。
尤其他说“绝不能不管”城中百姓,梁安暗暗点头,心中说了个“好”字。
为军者为国杀伐不止为君,更为民,无民不国,无民无君。
任凭谁说任何话,梁安都始终践行家中所教导的其中最要紧的一条,仗要打,却不是为了争谁城池,而为活在此地的人不必害怕失去他们的家。
无抱负不丈夫,也许梁家人本就没想过要做勇冠三军的大丈夫,他们不想做英雄,只想做问心无愧的人。
旁人欺我一步,我必还击,旁人攻我一城,我便死守。
谷知昂还在不停说着,讲述着他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都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令他变了主意一再改进方案,他越说越激动,直到后来根本忘了害怕,已快要抬头了。
梁安眼神闪动,分明没有半点一样的地方,但梁安不知怎么的,似乎在这一刻从知昂身上看见了自己的一小片影子。
“如将军所见,我所想过的这些实际对淮州来说要么益处不大,要么根本没有可行之处。”谷知昂顿住,他握紧双拳,鼓足勇气直视梁安的眼睛,他咬牙说道:“如今唯有一条,我想暂且可用。”
看着他闪动的眼睛,梁安唇角几乎要牵动着笑一笑。
他在等这个,等谷知昂敢直视梁安,敢光明正大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说:“说来听听。”
“请将军允我起身演示。”
梁安早已注意到此屋中有地形图,可见平日里他在此地也没少做沙盘演练。
得梁安同意后,谷知昂匆匆爬起来,想想梁安大病初愈,干脆也一瘸一拐着把桌案推过来,直到梁安眼前。
他道了声“斗胆”,便围着沙盘忙碌起来。
“小人一早想过,淮州四周无援也倒不全是坏处,事到如今淮州总不能飞离此地,反倒不如善用地势,从开始就将敌人拦在关外。”
他将手中棋子摁在台庐山外,抬头看梁安道:“就在此地。”
既然问题源头就在此地,没必要再想其他的,转而着眼于源头,利用台庐山地势将敌人拦住,岂不少了许多烦恼。
梁安眼神落在沙盘上,暗暗点头。
他说得没错,梁安来淮州之后夜里睡不着觉总在想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等进了淮州了解情况后大致明白,很快就下了和谷知昂一样的结论。
台庐山被淮州轻视了。
“淮州军不得不种田,但大可不必所有人全都去,淮州百姓已过成了这般日子,妇孺老人也不必非拘在屋中歇着,人过何种日子便得有何种应对的样子,规矩是不愁衣食之地才有的,我想等马大人下令之后,叫城中百姓不分男女,一同耕种。”
“而淮州军从即日起形成编制,轮换去田中帮百姓耕作,剩下的不再荒废演练,如此轮换,总比先前毫无防守自卫能力的淮州军好上些许。”
应当不止“些许”,而好上百倍,这是个好办法。
淮州土地贫瘠,本就难出粮食,宿州一年三生稻谷,到了淮州一年一生且产量减半,不靠淮州军劳作根本不可能养活这许多人,往后若按照谷知昂所想,发动全城百姓和淮州军一同劳作,必然是要比先前好上许多,而淮州军也不会因疏于演练而在迎战时毫无招架之力。
“淮州地势如此,敌人若想打来也只能从台庐山来,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最强的兵力埋伏在台庐山中,在耕种之外这些人在台庐山脉加强巡逻,但凡有异动即刻通信城中迎击,这样城中人不必慌乱,内防外守,即便是东邦人也难一时打进来。”
“从前马大人潘大人照旧例,在城中四周全都环有士兵巡城,如今得向将军请示,淮州没有四周巡城的条件,比起南北西三面,更是东边的台庐山才更要紧,将有限兵力用在此地才更恰当。”
这下梁安不得不多看了谷知昂两眼,他说的这些绝非纸上谈兵,是切身在淮州生活过之后结合淮州实际所郑重衡量后的结果,处处透着生活在淮州人才能想到的细节,不伤百姓,不荒将士,充分利用地势保护自己。
很好。
“不……不过是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不敢当……”
听着他一瞬间又成了羞怯样子,梁安才发现自己已不觉将“很好”二字说出口了。
眼下他比谷知昂还更兴奋,连在流血的伤口都感知不到疼痛,他想,他可以放心离开淮州,而将淮州交给这个比他还更年轻的人,由他在潘海马茂才的制约下守好淮州,如此一来,到淮州的第一大患算是除了。
多余的梁安没再跟谷知昂说,他也没有再多表露对谷知昂的欣赏,只是情难自已拍了他的肩膀。
“知昂。”他叫了一声。
谷知昂被他这一掌拍得心慌乱跳,支支吾吾应了一声。
“和你兄长在淮州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