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三。
去岁生辰被接进宫里,即便懵懂,到如今梁棠月也隐约知道了这一路来背后有多少张暗网等着将她吞吃进去,又有多少人在她左右护着,让她回头不至深渊,仿若从来都是晴天。
长公主,梁棠月每日每日写信给她。
赵丹曦走得一如四年前那般,只身带着陶穗纵马离京,唯一不同的,是她有挂心放不下的人在京都,走得并非了无牵挂。
先见了归京后的兰渝。
二人话都不多,赵丹曦却喜欢这人。
她见识过兰渝救人的手段,在宫中将功劳推给旁人也很能理解,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金碧辉煌的地狱,兰渝避开锋芒是对的。
走归走,但赵丹曦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决绝无情。
“劳你照看我父皇。”赵丹曦诚恳请求。
在常宁宫中的这段时光,兰渝成为了赵丹曦能说些真心话的朋友,兰渝大多时候只是在听,赵丹曦喜欢他的沉默,她不需要回应,只是想找个人聊聊。
眼下将弘文帝托付给他,是知道兰渝能够懂她。
“我虽有怨,却不恨他。”
她人生大部分时光都体验过了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如何宠她,即便长大后有许多遗憾,但她明白不必恨生养她的父亲,是天下如此,他还爱她。
兰渝看她许久没说话,随后道:“何必执意要走?”
“你不是我,不会明白。”赵丹曦笑笑,“生在能握有权力的宫廷帝王家,一个公主有多无力。”
这话叫人听见是杀头的罪过,但赵丹曦不怕。
她从未渴望那个位子,却无法接受因她生来是女人,便成为了低人一头的公主。
自幼时便被皇帝放养着自由生长的公主,在长大之后看清现实只会比圈养在金屋中的公主更痛苦千倍百倍。
不曾见识过不同的人生,就不会痛苦未曾了解的世间。
不论弘文帝的真实意图如何,赵丹曦度过了骑在马背上挥舞长鞭的少女时光,因而被天下人扣上“张扬”“跋扈”“盛气凌人”的帽子。
而站在她对面的,是京都双君子,是梁绍,是林凇平。
分明拿着一样的剑,骑着一样的马,她赵丹曦为甩起长鞭吃过的苦不少旁人半分。
因她是公主,便只能嚣张跋扈。
勇敢无畏这样的字眼用不到她身上,意气风发不是她的人生。
她一心尊敬爱重的父亲,她以为疼她一如疼皇兄的父亲,也不过是为了要将这个女儿嫁与他认为对的男人用以牵制对方。
那面被击碎的镜子里映着赵丹曦碎掉的容颜,在得知这天下的真相之后。
也曾有人给过她无数温柔,可那不是专给她的,人也早已死了。
玄清观中很好,在道观中束起长发听着诵经声,看着来来往往期望在神明天君庇佑下得偿所愿的众生,赵丹曦好像也得到些许顿悟。
众生烦恼,不单她一人。
她不会祈求上苍,但能在亲眼看着他人获得信仰力量的时刻短暂平静。
她不会嫁给任何人,只会活她自己的。
离宫之后她没见棠月,只见了林凇平,两人坐在一处默默无语。
无论已经历多少雨雪风霜,即便他们都早已不是孩童而成为了直面汹涌的大人,但面对林凇平,赵丹曦仍然如少女时期的她一样,不肯对林凇平说一句好听的话,连带着脸上也没有半点笑意。
“放心。”终究是林凇平开了口,他说:“有我在。”
剩下的话不必说出口,两人都知道彼此记挂在心里的人是谁。
那女孩,总得别像他们一样痛苦难堪,总要好好长大啊。
“替我同她道谢。”赵丹曦走到门外,偏头道:“她新纳的长靴,我带着了,很轻便。”
“山中冷凉。”林凇平道,“记得添衣。”
“啰嗦!”赵丹曦脸一沉,粗声拦他,回头眼神落在他双腿上,别别扭扭抿唇皱眉道:“你才是。”
她说完便走,这下再没别的话。
林凇平说了“放心”,她就可以放心,她相信。
棠月听见消息,抱着刚刚剪平针脚的披风一路跑来,人早已走了。
她抱紧怀中的赤色披风,滚着一层雪白毛边,是先前特意找林凇平要来的白狐皮缀上的,连做的时候也想着长公主姐姐一定喜欢,左瞧又看偷偷笑了许多次。
生怕赵丹曦赶不上春节穿,夜里舍不得睡紧着做完了的,是她记挂着的人里完工的第一件新衣,给公主姐姐的。
在葵水初潮那日,无人教导的女孩滚在被血染透的被褥中时,神女天降将孤苦无依的姑娘拉出了血泊,搂在怀里。
陶穗卷起污了的丝被,赵丹曦抱起了以为自己同样脏污濒死的姑娘。
像棠月记忆里的母亲一样,把她轻轻摁在自己胸口。
低声哄着:“不怕,月儿不怕。”
有姐姐在。
听见赵丹曦已走了的消息,棠月欲哭无泪,叼着嘴唇死死忍着怕眼泪不争气掉下来。
车轮声滚到她身边,梁棠月下意识就蹲在了林凇平身边,把披风卷在怀里使劲抱着,像是抱住了披风的主人。
“长公主不愿见我?”
梁棠月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以为自己问得风轻云淡的,但带着颤音的字委屈得都要挤满这间屋子了。
“傻姑娘。”林凇平忍不住笑,他手递过去,“她怕看见你这样舍不得。”
梁棠月深吸一口气,硬憋住了就要涌出来的泪,一咬牙握住他的手慢悠悠站起来。
“我才不哭!”她站起来跟自己作保证似的。
又逗笑了林凇平。
“没关系。”林凇平温声安慰道,“你若思念她,就写信给她,我差人送去落云山上如何?”
梁棠月瞪着眼睛,含着一层薄泪的眼还亮晶晶的,迫不及待追问:“真的?”
林凇平笑着点头:“当然。”
他道:“若是靖之,咱们自然无法,丹曦就在落云山上,总归是有地可循的,你写来,连披风一起送去给她,这样好吗?”
好,当然好,怎么不好。
这下破涕为笑,反而让那颗晶莹的泪挤出眼眶,就挂在眼角,但看着并不伤感。
林凇平看着她,不自禁搓动拇指上的玉扳指,想教给这孩子不要把全副心肝都掏出来给别人,又不忍心将世俗的恶心摊开在她面前。
她唇角飞扬,抱着披风两眼都笑得眯起来,只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她便满足了。
无妨,无妨……
她就这样活着,很好。
林凇平愿意给她建造一座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宽阔小屋,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地笑,风雨不染。
顺和新年后,梁棠月一向是听话不出林府半步,往常也回家去看郑伯,这下也免了。
除夕那夜在林间瞧见的黑衣人像是个梦,那人又像是哪里来却忽然消失的鬼怪孤魂,但梁棠月非常确信不是。
她到灯下时身上手上染透了血,到竹林去,盖在那人身上的披风也不见了。
棠月心中惴惴,不安等着林凇平回来,一口气说了许多,从她见到那人之前开始,就连踢到了一粒小石子这事也说得清清楚楚。
她惟恐因自己落了哪个细节,让林凇平对此事判断错误,听说那人不是府里的,她更是异常惶恐,生怕自己给林府惹了麻烦。
林凇平安抚道:“无妨,不会有事。”
梁棠月怎么不知这是安慰的话,咬紧下唇揪着衣裳,早知道,早知道就不救那人了。
但再来一次,她恐怕还是要救,不知那人好坏,眼睁睁等他死在自己面前,她也许是做不到的。
但怕也是真怕,不是别的,就是害怕那人会对林家人不利。
毕竟林凇平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人,但他倒在林家,就证明那人是偷偷潜进府里的,说不准就是要来伤害林凇平或叔父的!
“不怕。”林凇平看着脸色都白了的小丫头,皱眉一再安抚。
最终叮嘱她:“最近不要出府,也不要再去竹林了。”
梁棠月匆忙点头,她决心就关在屋子里,再也不能去管闲事给林凇平添麻烦。
她如同被自己锁起来的小鸟儿,进进出出就在一方院子里,总之是哪里也不肯去了,她隐约听说京都里出了大事,又无人可问询,更是惶惶度日。
为了忘掉这些烦恼,就一边紧赶慢赶着做些衣裳鞋子,一边挨个儿给人写信,送出去的是给长公主姐姐的,送不出去的是攒给哥哥的。
屋外就是思儿昭儿两个守着,谁也不准胡乱进去,尤其吕娘,林凇平示下,不准她再单独接近棠月。
吕娘似乎心有不甘,被两个后来的小丫头抢了位置,夜里棠月沐浴硬生生挤开思儿,堆着笑给她擦身子。
“咱夫人这嫩生生的胳膊,藕节儿一样。”
她抓着梁棠月的胳膊仔细擦干,两个姑娘沉默不语。
昭儿递给棠月衣裳,思儿拽住吕娘。
在棠月面前还笑着,转过身思儿的脸冷着揪住吕娘的衣裳把人带出院外,落锁关门,小院与林凇平的内院相接,吕娘也不会知道林凇平从未宿在此地。
梁棠月也只有悄悄叹气,也轻轻松一口气,吕娘常常叫她提心吊胆,她不舒服。但到底是她乳母,如今是来投奔,棠月也不忍叫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