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夏秋交季时候,琳琅阁院里少有人进出倒是还好,宿州城里得了风寒的倒是不少。
李不为临去泉定前还没痊愈,听见赵宴时咳了两声心里也怕他染上风寒,一再叮嘱风霜雨露,早晚少出去浇花了。
“那几棵荔枝倒是长得好,周围的花草也格外茂盛,可见王爷用了心,花草也清楚,就不拘于这一两日非要去看,还是在屋里多歇几日。”
赵宴时咳了两声,张口便骂:“啰嗦。”
而后的事李不为不清楚,他早已接了王爷命令,护送皎洁去了泉定。
王爷说,是要求子。
赵宴时有话从不说清楚,李不为也不是硬要刨根问底的个性,即便心中疑问,他说了,姑娘同意,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做就是了。
路上李不为也离皎洁远远的,偶尔看她一眼,瞧她常常满面愁容,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前皎洁姑娘是个爱笑的人。
何时起不笑了呢?李不为有点想不出了。
何时起的记不清,但她去一趟宣王府,回来就总是讪讪的,李不为嘴笨,想劝皎洁别再送上门去叫莫述欺侮,但面对皎洁时,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宴时不管,李不为好像就没了法子。
他不过是个多读了几年书的废物,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歇息时,他悻悻然坐在皎洁马车不远处守着,想自离开泉定后发生的许多事实在精彩,回想起来忍不住唏嘘。
不知老师好不好,不知叔婶伯哥们好不好,不知学堂里的孩子们都用功读书没有?
他不在了,那些读不上书的孩子,还会去学堂里么?
这样想着,又是愁容。
他听了老师的话,跟着梁安走出泉定,可直至今日,却依旧一事无成。
他并非想要有所作为,但如今回泉定去看望老师,若叫他老人家发现了,李不为该怎么对他说清楚这两年的事情。
梁将军走了,留他在宿州陪着与世无争的瑞王爷。
他轻轻叹一口气,擦擦又淌出来的鼻水,还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这般活着,比棒骨还不如。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他这般想法,却又显得功利。
王爷他……李不为抿住嘴唇。
不知该如何说清楚,但李不为总坚定认为,赵宴时并非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淡然。
也许不是他“与世无争”,而是命运使然,令他不得不“无争”。
这也是李不为胡乱想出来的,其实大多数时候,李不为都看不透他。
面对大多数人,赵宴时从不吝啬微笑,他不多话,好相与,日常除了被王妃邀请去王府中做客,便是在院子里剪枝浇花,却从未表现出无聊。
曾有一日,李不为忍不住劝道:“王爷不妨出门走走,每日里常闷在小小一方院落中辛苦,左右无事,出去转转也好。”
他见赵宴时没停下手中浇水的动作,以为又如往常一般被冷落,听不见他回答了。
却又在缓缓流动的水流声中听见他说:“这已是极好的日子。”
这是“极好的日子”吗?
李不为没想明白,只是看着赵宴时也大不敬想过,那么想必从前的日子,远比现在还更糟糕百倍吧。
那么梁将军呢?
李不为忍不住想,他与梁将军之间究竟又是……
自梁安走后,琳琅阁院从未收到过一封来自他的信件,赵宴时似乎也没有意向给梁安去信。
唯有一封,已是许久之前。
赵宴时没有避讳,就叫李不为在旁边看着。
那也不能算是一封信,就李不为来说,只是一个无限趋近于墨点的暗号而已。
他看不明白,也不知梁安收到能否看明白,但赵宴时起笔时,李不为偷偷觑一眼他脸色,似乎心情愉悦,想必是笃定收信人能明白。
他们两个……李不为想不通。
他想,妄议他人非君子所为,既然心中明白了,就应当平常看待。
其实也不算稀奇,世上两男子一处的事多了,莫说京都,偏远地的乡绅官员以家中豢养男宠为贵事,到享乐地去也能争些面子。
但把那些人与……这两位比对在一起,李不为说不出的不舒坦。
况且,他真正想不通的,并非两人为何走到一处,而是瞧不出他们彼此之间是有别于常人的感情。
梁将军一别数月,王爷似乎从未思念过他,从不提起,也未曾有过半点分别的不舍难过。
想着想着,李不为脸上一热,他悄悄看向在河边浣洗帕子的皎洁,慌忙躲开眼神。
从前没想过,如今想来,李不为得承认自己心悦姑娘。
从……很久之前,姑娘救他于危窘时分……
他甩甩脑袋,强命自己别再如此在脑内无礼唐突姑娘,这才揪住地上的草再想……
连他日日瞧见姑娘,都忍不住思念,常常想要姑娘安好,瞧见她脸上笑意与日渐消,他跟着急恼,心中难受,想不知如何才能让姑娘重展笑颜。
可王爷似乎……从未有过。
不论将军在时还是将军走后,他自过他的,每日还是如常,从未表现出半分不习惯。
即便明白这本不是他该胡思乱想的事,可偶尔李不为也忍不住想。
王爷和将军,他们之间,果真是……那种关系吗?
李不为未曾付与真心给谁,对皎洁的喜欢也极为复杂,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但他了然心悦一人的思念应当是骗不得人的。
棒骨溜出府外许久不归,赵宴时也会惦记着说一句:“半个时辰还不见它,便去寻一寻。”
对心悦之人,果真能如此淡漠,半点不思念么?不必去信,不必收信,不必挂念?
难道因对方也是男子,所以不同?
李不为的脑子又打了结,男子女子也都是人,挂念心上人,与男女有关么?
“在想什么?”
李不为吓地揪住地上的草,惊恐盯着被他连根拔起的植物,叠声说着“抱歉抱歉”,试图挖个坑再埋回去。
他冒傻气不是这一回,皎洁习惯,因而笑了。
无辜害草离地,李不为尴尬中悄悄看她一眼,见她笑意,脸再烧起来,手上胡乱“埋葬”了草的尸体,也忍不住笑笑。
“没什么。”他在回答皎洁的问题。
但随即想到这是在骗她,斟酌后又道:“其实想了许多,只是不好说与姑娘。”
皎洁因他这傻乎乎的坦诚心情也好上三分,干脆把刚洗好的帕子递过去:“喏。”
李不为看看帕子看看她再眨眨眼。
皎洁笑着往前递送:“手脏了。”
“……多谢姑娘。”李不为想拒绝,又想想自己过分酸腐惹得人不痛快,因此强忍着心悸,小心接过帕子擦干净手。
他没再还回去,仔细道:“待小生洗净再还回姑娘。”
这趟行程除了他二人还有许多人跟着,李不为不好与她走得过近,仍然怕污了她名声,说完匆匆挪走,没敢再回头。
皎洁目送他离去,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她垂下眼睛,手比划着悬在小腹上。
若这世间果然有神,她也会豁出一切去求。
可惜……
她手放下,重新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