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前,程子衿带着两个孩子来了一趟琳琅阁院,大的那个很稳重,小的那个藏在姐姐身后,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瓜偷偷看新来的人。
歪着脑袋忽闪着眼睛,幼宁大概是在奇怪眼前这位姨母与往日里瞧见的很不一样。
其实叫姨母更是不合规矩的,但程子衿喜欢将所有人当做同样的人一般,营造着她想要的热闹的“家”的感觉。
这也许是她自幼孤单,父母不亲近又早逝的缘故。
赵宴时带着梁棠月出来见客,程子衿见这稳重的姑娘很喜欢,看她也实在没办法当谁家的夫人,只觉得她更像自家小妹。
两个孩子也时不时凑过去,看来是对她有好感,孩子对初见的人是十分单纯的,表现出善意也不是装出来的,程子衿看着三个姑娘围在一起,心里便也喜欢。
京都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宿州,程子衿不听那些,只当自己没听到没看见,待这小姑娘半点不似看罪犯胞妹。
琳琅阁院是程子衿和赵敏时初相识直到搬进王府前都十分珍惜的家,即便不得不搬走,程子衿心底也依旧对这里有别地绝不会再有的感情。
坚持在无人居住的空荡院子里种满花草树木也是她的主意,这里是程子衿的世外桃源。
在她的世外桃源里,没有罪犯,没有前朝事牵扯着脏了这里的花草。
“姐姐,好看。”
不一会儿功夫,幼宁已经自在与梁棠月熟悉了。
棠月没顾及那些礼节,为方便小孩子看清她凑近了蹲下,幼宁歪头去摸摸近在眼前的玉簪。
“宁儿!”懿央扯着妹妹衣裳低声呵斥,小小声纠正:“来前说了许多次叫姨母,也不许胡乱碰,太失礼了!”
幼宁收回肉乎乎的白嫩小手搓搓,圆圆矮矮的身子拧成了一条奶味儿麻花似的,嘟着嘴说不上不高兴,瞧的人看着可爱。
满屋人都无声笑了。
尤其棠月的圆眼都笑弯眯成了一道缝,顺着幼宁的手摸到头上的簪,仔细给小孩子解释。
“若是旁的便送与小郡主,不巧这是旁人送我的,便请恕罪,改日二位郡主允我陪同,亲自选了更好的给你和大郡主好不好?”
幼宁尚小,其实是听不懂这么复杂一句话的,但只听着最后一句鼓着脸颊点头。
她可喜欢出门啦,但娘和莫叔叔都不允人带她出去玩。
她想想,从兜里掏出黏兮兮的糖块递过去,被懿央见了鬼一样攥住她脏兮兮的手用帕子蹭干净。
又慌忙对梁棠月说:“姨母快别听宁儿瞎说,她才几岁?”
懿央摆出一副大人样子用手指头轻轻戳妹妹的脑门,瞧在旁人眼里也可爱得很。
梁棠月看着幼宁分享的糖块被收走了,眼睛黏在上面也跟着可惜,她不嫌脏。
也许是在幼宁身上瞧见了自己,憋闷许久的心情难得舒畅几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幼时什么样子,不过那时候有大哥在,有小哥在,即使他们回来的少,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被带出去,她扎着两个小小童髻,藏在哥哥身后,歪着脑袋看这世间。
“不能胡乱娇惯着宁儿,会把她宠坏的。”程子衿适时插话,又瞧一眼默不作声的赵宴时笑道:“你小皇叔往府里给你俩送的什么钗啊玩意儿啊已没有地方搁了,若再添上林家姨娘的,连睡觉的屋子也要填满,夜里就得把宁儿放在屋顶上睡了。”
“不行不行。”幼宁撇嘴摆手,照常撞到赵宴时腿上,“小皇叔好,小皇叔才不。”
“说你将这孩子惯坏了你不承认。”程子衿瞪人一眼,故意板脸道:“如今可瞧见了?现下也学会找靠山了,你没来之前她可不敢。”
赵宴时捞住没骨头似的小丫头,一本正经回道:“皇兄不在,少不得要我这做弟弟的暂代父亲护着两个小侄女,懿央懂事不肯扰我,幼宁年幼倒知道往我这叔叔身边躲一躲,这于我而言是求不得的好事,皇嫂莫要冤枉臣弟,更不要责骂两个侄女,日后若与我不亲厚了,臣弟还要找皇嫂讨个说法。”
又惹得大大小小掩嘴笑了一阵。
“你这人,刚来时还是个锯嘴的,眼下伶俐得我这做嫂子的也不敢吱声,平日里都去哪里玩了学了这些?再叫你闹下去要成街市上的‘泼皮’了。”程子衿笑道,回头看梁棠月,“可见你在琳琅阁院兴许也受了这泼皮的欺负,莫要怕了他,尽管同我告状就是,我这做长嫂的如今还能管他一管。”
这是明晃晃的玩笑话,梁棠月笑着应上两声就是了。
但她仔细站好,忙道:“瑞亲王爷待我怕是没有再好的了,王妃莫要误会了。”
程子衿没再玩笑,反而看着她满意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老七也是个有分寸的,你安心住着就是,旁的……”
她住口,起身道:“难得这俩孩子与你有缘,就烦扰你同她们玩一会儿,我也想叫七弟陪我去瞧瞧那些花草长好没有。”
两相客气一番,赵宴时陪着程子衿一路走到小院里。
金秋八月,又是雨季,正是花草生得最好的时节。
程子衿不是头回来,但仍对赵宴时道:“好在是你。”
住在琳琅阁院里。
若来的是个不懂事的,把这小院毁了,又或不是喜好侍弄花草的,心气高在院里待不住的,只怕自那年大雨后琳琅阁院也该毁了。
“难得你有心。”
这话也是真心的。
最初见赵宴时,程子衿心里也有犹豫,但她想,这人可怜,如何自己度过了难关却嗟磨他人,因此用了她所有善意待她丈夫的幼弟。
这两年相处来可见她不曾信错人。
“我不常去京都,却觉你与你大哥最像。”程子衿笑笑,“皇城中你们兄弟单薄,你大哥满心满眼都是陛下,他们自幼来的情分自然是一般人所比不得的,可我瞧你身上有敏时的影子。”
有点意思。
赵宴时偏头温声笑道:“我生来样貌惹人不喜,更不敢说与大皇兄哪里相像。”
“我不当你是外人,说的也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你却与我说这些没意思的。”程子衿回头看他。
又笑道:“若男子生得好也是罪过,那这天下间有多少男子也想得此‘罪过’?男子女子,人生来都选不得,若能选美丑,有凡心的人选择只怕都是一样的。”
她收回目光,手扫到一旁摇晃着枝丫开得正好的海棠。
“花开就是要堂堂正正给人瞧的,要拼了命地舒展枝丫花瓣,要香且艳,有这样出众的样貌是淑妃娘娘留给你的,是天大的好事,是旁人求不来的。”
“你莫要说这些糟践自个儿的话,有些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程子衿说完又笑笑,看了赵宴时一眼:“今日我话许多,你不要烦,只是从前总觉得再亲厚也隔着一层,许多话不想说得太露骨,时至今日你我是一家人,不是因你与敏时有一半血缘来的关系,是我自个儿胡乱安排的,拿你当两个孩子的叔叔。”
赵宴时能听懂,因此再看程子衿的眼神中带着些不解困惑。
他不明白。
“你大哥从来是个不争的人,所以我说你和他像,离开京都许久,不吵不闹不想着离开此地,即使话少也常常挂念着两个孩子,所以幼宁才肯扑到你身上去撒痴。”程子衿絮絮说来。
她看着那双许多时候叫人不想直视的眼睛,笃定着:“你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片刻的沉默,很快是一阵轻松笑声。
“皇嫂,幸好你长在宿州。”赵宴时道,他说:“皇宫里头装不下你这样心性的人,在天地之间养些花草很好,把两个侄女好好养大,这也是你的福气。”
这话接得南辕北辙。
程子衿怪道:“我说错了?”
赵宴时摇头:“有些错了,有些没有。”
“哪里?”程子衿问他。
“我和皇兄未必很像。”赵宴时笑笑,“我也的确没有野心。”
程子衿睨他一眼,当他又胡言乱语,摇头失笑。
这一眼瞧见树下含苞待放的花,她一惊。
“怎么把春兰种在此地了?”
仰头看是那几棵长得极好的荔枝,只地上孤零零长了这两枝歪七扭八的春兰出来。
她笑道:“可见我给了花种你也没当回事,随意就撒在此地,不过这花向来娇贵,倒是肯长。”
她常给些稀奇古怪的种子,赵宴时看着这两枝在风里摇摇欲坠的兰花,也并非他有意种在此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