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张丢了的狐面具,今天再去找回来吧。
【这个红金狐面倒很适合你,你一个,我一个好不好?】
“是我,梁将军。”
裴真话音沉重,将梁安扶回床上,默默良久后道:“许久不见,不曾想……”
一句许久不见,令梁安脸上的笑僵住。
他抓住盖在身上的丝被:“裴老板,不知可瞧见宵行了?”
沉默骇人。
梁安想看清裴真的脸,好辨认出他在想什么,何必如此安静,叫人不安,但实在模糊,蒙着一层灰纱一般。
“瑞亲王爷他……”裴真从不是这般性格,此时看着眼前茫然的梁安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那句话。
“是琼楼舫的韵姑娘将你救来,我恰巧来宿州,她认得我。”
说不出口,裴真只好另起话题,说起他为何在此。
和沈濯灵不欢而散后,裴真终于再不想如此被动,决心到宿州来找赵宴时。
他想兰渝曾在宫中,又是梁安好友,赵宴时没理由不知道兰渝来历,因此不曾知会旁人,快马加鞭到宿州来。
不曾想,不知该不该说是天意,竟叫他撞上这事。
“我已从韵儿口中听说原委。”裴真说道,“婉婳,我曾见过。”
在宣王欲要拉拢裴真时候,千金难见一面的婉婳曾专为裴真弹琴奏曲,可惜裴真并无此意,冷面将她赶走。
怪不得那时瞧见这女人,她总有意躲避,从他们一行到泉定再到分别,一次也不曾在裴真眼前露面。
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盘根错节之阴私,若当日能……
裴真摇摇头,他也并非想从前如何的性子,只是如今面对梁安,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生怕再触及有关赵宴时一事,不尚谈的人只好一再说些要紧不要紧的,不敢停下再叙前话。
“梁将军,万不必忧心,你曾提到那位兰大夫正在泉定,不过可惜他已病倒,如今正是要紧时候,只要度过难关便无虞。”
裴真说着看向梁安眼睛,一片茫然无神。
想起泉定初遇,那般神武人物,如今竟病成这般可怜模样,裴真心里一样不痛快。
“你病重,兰大夫也病中,无奈只好叫濯灵来为你诊治。”
他头一次如此谨慎,斟酌字句,说得小心翼翼。
“想必是在水中染上疫病,若有眼前不清的问题不必担心,也许不过一时半刻便能好了。”
沈濯灵道,是寻常病症,泉定中多有痊愈后五感失灵的后遗症状,并非不能痊愈,只是需要时间。
“梁将军尽可放心,待到泉定疫病无后顾之虞,你与兰大夫尽可与我同行,天下四海尽有我府邸,无论奇珍异药天下间有的,我总能……”
“赵宴时呢?”
裴真的话卡在喉咙里。
做尽天下生意,裴真的话从不被外人堵在口中,唯有这次,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对他来说,梁安不止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他们两家更是有世交之谊,裴真对梁安的钦佩不是作假,更深知此人坦荡豪爽是裴真乐意交往的痛快人。
对赵宴时,他说不出缘由,反而不喜。
但即便如此,裴真仍对他的结局惋惜不忍。
“梁将军,我去端药来。”
他起身,欲要离去,梁安没拦他。
“第几日了?”
脚到门外,裴真顿住,沉默后低声道:“已将半月了。”
梁安并非没有醒过,只是稀里糊涂,分不清现实梦境,又病又痴,直到如今。
“你且……”裴真无论如何说不出“节哀”二字。
只是想到若有一日他同沈濯灵天人永隔,就算坠入地狱也要知道实情,到底还是抿唇退回半步。
他回头看着梁安。
“瑞亲王……遗体,已扶棺回京了。”
他看见梁安点头,越瞧他平静,裴真反而越不舒坦。
“如今……”
裴真闭眼,轻轻叹一口气,折返回去,端正站在梁安身边。
“府上仅有一位夫人,听闻消息也已病倒,我差人问过了,瑞亲王爷在宿州的……后事,一应由李不为操持办理的。”
听闻皎洁跪在灵前晕厥不起,往日里病弱不堪重任的李不为倒忍痛撑住了。
照理说宣王府应有所作为,但宣王府里的主子,也并未好到哪里。
宣王妃缠绵病榻尚未痊愈,府中小郡主一时病重不知情况如何。
裴真捡着自己打听来的说与梁安知道,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事到如今,也只好一并说了。
“听闻……”他艰难说道,“京都将军府上,早些时候已被抄家……”
其实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就在梁棠月逃出京都之前。
裴真觑着梁安脸色,终于不忍,细节不必再说,他知道此事便是。
他也纠结,只是推己及人,即便天塌下来了,也必须知道真相才能再有决断。
且裴真心中相信,梁靖之绝不是那等脆弱之人,事已至此,他只能撑住。
“裴老板。”梁安叫道,冷静得不正常,“我有事相求。”
裴真正色道:“梁将军,你我不必相求,但提就是,天下间凡倾我之力能做到的,必不推辞。”
“家中尚有幼妹棠月,唯她一人我放心不下,先前我知她在宿州,如今不知她去向,烦请裴兄——”
“不必再说。”裴真不等他说完,立即点头应下,“如前所言,我必倾力。”
梁安嘴唇颤动,最终只说:“多谢。”
裴真再不忍看他,再去拿药欲走,又被叫住。
“我想去……”梁安声音终于在抖,喉咙紧得要绷断了,“奠他。”
裴真想说“不可”。
如今梁安是不折不扣的钦犯,不止如此,莫述也早布下天罗地网在找他,若不是裴真,梁安早已再被抓走了。
如今琳琅阁院中丧礼早已结束,不过几道白布以示人亡而已,去又如何。
更何况,人的尸身早已不在,此时只怕已到京都入殓送葬了,说不准这一两日就有消息传来。
却又何必?
再者,梁安如今大病未愈,更是不该四处走动。
总之可拒绝的理由千千万万,甚至裴真看梁安状态,相信就算此时不答应了,想必他也不会坚持。
但张口,裴真嘴里也只剩了一个“好”字。
“我来安排。”
白日不行,便夜里去吧。
仍然只是那句话,推己及人,将心比心。
若是裴真,即便火海,必也要去。
天已大暗,梁安裹得严严实实,裴真给他塞了把手杖。
“只你我二人。”裴真抱歉,“也只能接近而已。”
不能冒险。
梁安点头:“劳你筹谋。”
这样的梁安,裴真心情复杂,说不上来,只是有股无名火飘在心间,又生出无力无奈。
这样的天下,不配有他梁靖之。
琳琅阁院也非他家,治丧不过如走过场。
琳琅阁院院墙上的藤花都星星点点出了些红粉颜色,原来已又是一年春了。
梁安看不清楚颜色,但因灯笼旁的白色实在刺目,生硬砸进眼里,令眼底立时酸涩疼痛。
如当胸一击,叫人直不起腰,胸膛里的虫儿展着翅膀胡乱飞舞,翅如利刃,将经脉肺腑割得七零八落,已体无完肤。
裴真好像说话了,像是怕他死了。
梁安听不见,只是眼前一片灰蒙蒙的。
是你吗?
梁安急切想问。
眼前飞舞的灰,是你吗?赵宴时。
如影随行在眼前晃动长着翅的虫儿,语阎乄是你吗?
宵行。
为看不清的朦胧慌乱,灰蒙蒙的一切,似乎是有双灰色的颜色与他合二为一。
跪在地上大口粗喘,额上的汗一颗颗砸在地上,千万支箭穿透他,利刃搅拧着掏出他的血肉,是血的腥味,带着铁锈味道,疼得他感受不到身体,只剩哀叫,却叫不出声。
以为可以平静走近的,以为没有他在不会痛至如此的,梁安低估了对赵宴时的在意。
原来在不经意间,他们两个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也成为了梁安身体的一部分,以为明白赵宴时的欺骗和利用,不会在意至此的,以为早已无数次经历生离死别,该已习惯了。
原来没有。
“靖之,我来了。”
“我不求天,靖之,祝我如愿以偿。”
“我是这世间不起眼的野草,随人践踏,欺侮,冷落,抛弃。”
“没有一次例外。”
“你是在为我哭吗?可怜我了?”“没关系,靖之,没关系。”
不是可怜,是心在疼。
“还一起走吗?”“当然。”
我一早想好了,能走到最后的。
“宵行,你能不能……教教我……”“可以,我说可以。”
“你会后悔的。”“剖我心换与你,始知此情真。”
“我只是,想要相信你,不行吗?如果信你是错的,那我该退到哪一步才是对的?”“你教教我。我会学。”
“你尚不知。你于我而言的意义。”
头晕目眩,血涌出来,梁安没再近前,一退再退。
我对你果真有意义吗?
“我是个骗子,梁安。”
“从来也只有棒骨不会远离我,背弃我。你也不是例外。”
原来,从未改变吗?
如果这不是欺骗,也能在我面前决绝赴死吗?不能哪怕为了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为我……活着……
是这样吗?无可失去的感觉。
可是下一条路,在哪里呢?
他总算被抽干了,走不下去了。
“做噩梦了?”
是,很可怕的梦。
“宵行……”
“嗯,我在。”
“宵行,宵行。”
“嗯。”“我在。”
别离开我,宵行。
“别离开!”
没人应他。
即便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