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还得去找人把兰渝带回来再说。
他却不知道,兰渝早已在泉定病倒,即便去的人找到兰渝,也不能够来为幼宁诊治。
也不知道,梁安没长翅膀,却有裴真相助。
天下间没有银钱的不是,而天底下的银钱,一多半都在这人手里,他想送人出城,自有办法。
眼下的问题却是梁安的眼睛,病一日好过一日,他眼睛看不清的问题却一再加重,倒没有全然看不见,白日光线俱佳勉强视物,到了夜里和盲了区别不大。
裴真着急,怕有朝一日他真瞎了,来来回回问沈濯灵可还有救。
“也许一两日。”沈濯灵把用药煮过的纱布递给裴真,叫他绑在梁安眼上,“也许一两年。”
他说不准,毕竟这病是疫病导致的后遗问题,从前没见过,只能一步步走着瞧。
裴真急道:“不然等兰大夫好了,叫他来瞧瞧?”
沈濯灵道:“我看不好,他也未必能。”
面对梁安,裴真自然不敢说实话,梁安却好似没心思在意这个,叫他吃药他便吃了,每日只问两个问题。
“我何时痊愈?”
“舍妹可有下落?”
剩下的就再没有话了。
那日,他要去看琳琅阁院看上一眼,裴真心软应了,他该说自己也没想到,梁安竟悲痛到如此地步。
是他低估了他二人间的情谊,裴真因此更是伤感。
他偶尔看一眼熬药的沈濯灵,即便从不准沈濯灵说半个“死”字,但裴真在心里不会欺骗自己。
沈濯灵一定会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裴真要的从来不是他长命百岁,他只是,想要把能争来的寿数全填在沈濯灵身上,有一日便多一日,有一时便多一时。
但沈濯灵好像从来不懂。
裴真知道,他并非不懂,阿灵绝顶聪明,怎么不懂。
他只是不愿,不愿让裴真带着这样的心情盼他活着。
这个,裴真也知道。
沈濯灵从来没期待活着,他一路向死,走到如今更像是撑着一口气,找到他想找到人,做成他想做的事而已。
裴真于他而言,从来只是顺便。
但裴真可以不在乎。
“累不累?你到旁边坐着,我来。”
沈濯灵扇火的手顿住,很快接着轻扇。
“怎么想通心疼我了?”他不答,先问。
没错,从裴真在泉定和沈濯灵生气,一直到如今,除了问梁安相关的事,裴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过。
沈濯灵以为刺完这句话后,裴真便自讨没趣,又继续生闷气去了。
没想到,他手腕被攥住,蒲扇从他手中取走。
裴真摁着他坐在一侧的马扎上,自己在火炉前轻轻扇风:“什么想通?”
沈濯灵瞅着他侧脸,轻声笑道:“你不是生了我的气?”
“你又哪里不知道那不是生你的气。”裴真摇动蒲扇,看着跃动的火光,平静说道:“不过是气我自己而已。”
气他对沈濯灵而言没有那么重要,气沈濯灵不肯为他活着,只肯想着如何去死。
两人一时沉默了,只有柴火还在燃烧的火声。
“你肯离开兰大夫到这里救治梁将军,我已很感激了。”
这是裴真的真心话。
沈濯灵说出那番话不过也是因为他心中有疑,怀疑兰渝也许就是他要找的人也说不定,只是尚有疑虑。
在这种情况下,兰渝病着,他却肯来救梁安,裴真也没想到。
“我在你心中原是这样的人?”沈濯灵却不免问道,他看着裴真侧脸,“我是绝情之人?”
裴真想说“不是”,但鬼使神差说“是”。
也或许不是绝情,而是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为了他真正想要的,裴真不怀疑他能舍弃一切,包括他的性命。
这一点……
裴真忽然回头,紧紧盯着沈濯灵看了许久。
“阿灵。”他张口,“我同你说过,我不喜欢瑞亲王爷那样的人。”
但仔细想想,也许并非“不喜”。
“你们两个很像。”裴真说。
而是从赵宴时身上,看见了沈濯灵另一道影子,不轻易给别人看的,连裴真都不曾瞧见过的,全然未知的另一面。
“他死了。”裴真回头,继续扇火,“你看见梁将军了,他那么冷静,像是很快劝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裴真在替他难受。
“你们两个很像,连死意都干脆利索。”裴真说,“他与梁将军之间究竟如何,我不清楚,也许惺惺相惜而已,也许远超你我也说不定。”
“那你呢?”裴真没有回头再看,只是手里扇风的火停了,“若今日换作是你,也能在我面前,刻意求死吗?”
这是裴真第一次主动直白平静和他谈论到“死”而没有刻意回避。
以为不会听到答案,回答却来得意外的快。
“不会。”沈濯灵说。
裴真一怔,僵着脖子回头看他。
“我说不会。”沈濯灵肯定重复。
他抬手,轻轻蹭掉落在裴真脸上的一片草木灰,顺着将裴真散乱的发丝拢紧。
“我迟早会死,却绝不会叫你眼睁睁看着。”沈濯灵说,“若果真有那一日,凡我撑着一口气,能与阎罗争上一时三分,也会躲开,否则断不瞑目。”
裴真眼神闪动,不敢相信这番话似的。
“阿淳。”沈濯灵看他这样的眼神,心尖一涩,莫名心疼,“我也会怕。”
怕你亲眼瞧见我凄惨死状,偏不听话随我而去。
“我想你活着。”
这是裴真没想过的回答,因此喉结上下滚动着,握住了沈濯灵的手。
他看向不远处紧闭着的门窗,眼神回望。
裴真有个问题很想知道。
赵宴时和沈濯灵有如此相似之处,若果真如此,那么……
“他也一样吗?”
沈濯灵深深凝望裴真眼睛,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知道。
“爷!”
那扇被撞开的门替沈濯灵拦下了这个问题。
两人匆匆回头,因带来消息的人脸色难看,起身时不慎带倒了正在煮药的红泥炉。
屋中,梁安猛然侧耳,房门轰然打开。
药味浓重,呛进鼻腔。
“梁小姐有消息了!”
看不见令梁安耳尖抽动,听出其中并没有代表着喜悦的情绪。
但他只是抓住门框,没有急切上前,也没歇斯底里。
周围安静下来,应当是都在看着他,等了又等,梁安问道:“还活着吗?”
这问题突兀,众人一怔。
“有消息,是还活着的消息吗?”
裴真收紧手掌,看着眼神茫然的梁安,心中不快,皱眉叫人快回。
当然不是死讯。
“那就好。”梁安点头。
抓住门框的手松开,他回身半步,脚下趔趄,险些摔倒,被裴真慌忙扶住。
梁安笑笑,甚至忘了谢过裴真。
他舔舔干燥苍白的嘴唇,点头又重复一遍。
不知是对谁说的。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