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为女(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336 字 2天前

她听见许慎一说了句什么。

“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他说,“指望他来杀了我怕是不成了。”

“你哥哥死了。”

在鬼哭神嚎一般惨叫的阴冷地,思绪一瞬间随着这几个字停滞,眼泪含在眼底,自顾坠落。

“啊——将军——”

口中哇哇吐血,伏山挣开压在身上的三四个人,血淌了大半张脸,向许慎一扑去。

“放你娘老子的狗屁!去死吧!”

许慎一没回头。

在手将要接近许慎一衣裳之前,沧浪已将人截住。

很快十几个人涌上来将暴跳如雷的伏山掳走,压在墙上钳住,再上来几人强硬掰开他嘴。

“说说看,他把你们家的印信放在了什么地方?如今梁靖之一死,我本不感兴趣了,不过这是我答应策儿他乖乖成婚的报酬,总得叫他高兴些。”

好像有人在说话,梁棠月不知道。

“你听见了,我要为策儿迎娶新娘,只怕要忙上一阵子,你若再不说,我可要失了耐心了。”许慎一看着面前木头一般呆滞着的梁棠月,拂开她的额发,“小姑娘。”

惨叫声如魔音灌耳,和无论如何不能在脑海里停落的“哥哥死了”四个字,在一起纠缠盘旋着。

不住干呕,从喉中涌出腥甜的红,在梁棠月倒地那一刻,不知是灯灭了,还是天黑了。

只剩一片虚无,在血红之中,环绕着数不清的声音。

阿月,往后哥哥疼你。

阿月,不怕,不怕。

没事的,有小哥在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好姑娘,不愧是咱们梁家的女儿。

阿月,哥在这里!

阿月,你不止不是我的负累,而是我最宽广的后路,只要你还在,我来了,咱们就还有家。

你不来了,家呢?

哥哥……我的家呢……

人猛一惊跳,在睁眼的一瞬间心脏无法落地,蹦得要穿过人的骨架从皮肉里钻出来逃走似的。

耳边阵阵轰鸣,眼前模糊一片,喘息之后身下冷凉。

是汗浸湿了整个后背。

门吱呀一声,进门的人冷不丁看见床上的人坐着,又很快捂住胸口歪倒在一侧,吓得“哎哟”一声,摔了手里烫人的药碗。

“快去叫人呐!这小子醒了!”

“我滴娘,这都多长时间了,他再不醒老子都要刺挠死了。”

外面闹哄哄一片,声音却很缓慢才传进人的耳里。

他张开五指,在眼前晃动,没有蒙纱,仍旧模糊不清。

胸口隐隐作痛,他垂头,朦胧看见沁血的纱布。

记忆渐渐回笼,在阿月死去的噩梦中惊醒,这时候因浑身都在疼才将人唤醒,也提醒他,那惊人的噩梦,不过是梦。

好在是梦。

这是……

“好小子,你再不醒,我也要将你丢到狼窝里去自生自灭了。”

门外急促脚步声,粗犷声音听来便是急性子,大掌一拍,门咣咣撞响,人很快大阔步进来就到了他面前。

“梁家的小少爷,青州的小将军。”来人哈哈笑了两声,“可还记得我?”

梁安一怔,这两个称呼,都已许久没人叫过了。

他早已不是小少爷,青州也早已没了小将军。

看他一脸木然,来人略不高兴。

身侧有人提醒道:“大当家的,你忘了,他现在是个半瞎子。”

男人一拍脑袋,想起来看见这家伙的时候,俩眼珠子下都淌血,瞎了也不稀奇。

“忘了忘了,糊涂糊涂。”

他摇头晃脑的,凑上去,还是不高兴。

“就算瞧不清楚我的脸,声音总也不该忘了。”

梁安头疼欲裂,强撑着才能坐着说话,但从这人进来便勉力在想,究竟是何人,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认识梁安,甚至知道梁安身份,应当是见过才对。

“敢问兄台……”梁安压下翻涌而来的疼,闭上眼睛,“我本应在……淮州府外……”

他能想起的最后一幕,是被昭珠一箭射穿左胸的震惊。

直到倒在地上那一刻为止,梁安失去意识,他还以为,自己死了。

“倒是不远。”那人坐在床边,“这里是淮州去青州的必经之处,双鸭山,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梁安胸口一震,身子一僵。

“瞧你半点没有小时候那股子倔劲儿,怎么一副软蛋模样?我瞧你长得像梁绍,可是一下子就把你认出来,立马想起从前的事了。”

“你倒忘了个干净,白叫我救你一回。”

双鸭山。

这是无论如何梁安也想不到的地方,那么,这个被叫做大当家的人,提起他和梁绍的人,就是……

“是了是了,你未必知道我叫什么。”大汉一乐,“梁靖之,我对你可是记忆犹新,双鸭山是我地盘儿,我是此地当家,常震虎!”

他说得对,梁安不知道他叫常震虎,却绝对不会忘记双鸭山是何地。

那是他畏水由来地,是他幼时胡乱跑动,到双鸭山被抓走吊进水牢里的地方。

神经绷紧,梁安下意识想去抽剑,随即想到眼下情形,绷紧嘴唇。

“你小子,我救你一命,你倒想恩将仇报?”常震虎扫见他动作,哼哼笑了两声。

他如今也年有四十,脸上一道从眼尾到唇角的狰狞深疤,笑起来可怕。

“怎么?梁绍那小子没同你说过我?”

梁安怔愣摇头,从未说过。

从他在双鸭山被匪徒劫走,到梁安被梁绍救出来后,梁安好像从未再听说过双鸭山的事。

一是他心有余悸,二是梁守青下了死命,他若再敢做这等事,便将他赶回京都,永生不能再回青州。

梁绍自然更是从未再跟他提起,大哥那么疼爱他,他险些淹死更是成了大哥心病,梁安以为梁绍不提起都是怕触及他的伤心事。

常震虎摆摆手,见他一副痴呆样子,心里想起梁绍,不免连连叹气。

“说起来梁绍这个人是真不该死,看起来文文弱弱样,却是个有勇有谋敢打敢闹的,身上一点子酸气都没有,如今想想,得有七八年没见他了吧,还真是叫人想他。”

他叹口气,干脆跟梁安说起来往事。

“你去打听打听双鸭山常震虎是什么人?我这辈子没服过人,尤其你们这些为朝廷卖命的傻子,我半点瞧不上。”他回忆起来,仍然点点头,“你大哥嘛,是这个。”

他竖了个拇指。

“这里。”他点在脸上的疤上,“梁绍不从狼嘴里救我,只怕要被啃干净了。”

梁安想起来,那些年,山匪四处闹事,梁绍常常出去扫匪。

最难啃的硬骨头,就是双鸭山这群人。

他们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占山为王,虽是如此,匪人身上有匪气,总有那么少数人不顾及规矩,去祸害周边百姓。

所以那时候,梁安学会了骑马,听说梁绍要去双鸭山扫匪,才会晃晃悠悠自己不知深浅的去了,结果被恨极了梁绍的马匪抓走。

“我俩算是不打不相识。”

双鸭山,梁绍已去过不止一次,他摸透了常震虎的脾性,也看出来这人不算坏人,更不想硬碰硬两边出兵死伤,因此出了个主意,两人单打独斗,谁赢了听谁的。

常震虎听了新鲜,看梁绍这小身板儿不可能是自己对手,痛快答应。

就在那时,两人打着打着常震虎摔下山去,被狼叼住。

若梁绍铁了心扫匪,只要眼睁睁看着他被狼咬死就算。

狼是群居动物,这只落单也许是急了才会不管不顾上来吃人,它嗷呜一声,常震虎听了心道完了,这下算是没命了。

结果梁绍不顾生死一路冲下来,把他从狼嘴里救出来。

常震虎嘴上没说,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情,又因这伤来得不光彩,才没对下面小的说,只含糊说了两句以后不跟梁绍对着干了。

下面的人以为梁绍怎么了他们大当家的,因而更是记恨,这才出了梁安被抓的事。

这一切系巧合之下的阴差阳错。

梁安去双鸭山后,梁绍本知道常震虎应当不能为难梁安,因此去了点名要叫大当家来,结果听说他不在寨子里,乱了手脚,不管不顾杀了进去救了梁安出来。

这故事久远,也与当年梁安记忆中对应上。

梁绍之所以没提起他和常震虎之间有这样一段,也是为了叫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牛害怕,往后再做任何事都想起这日危险,就叫他以为那里是不可接近之地最好。

“他死了可惜,偶尔喝酒倒没有一回不提起你的,我瞧他爱惜你的命远超他自己的。”常震虎笑了一声,“这次救你算是还他一回,不算白救,等哪天甭管你死了还是我死了,下去可得叫他销了这笔账!”

梁安不知道还能从别人口中听见大哥这样的事,眼睛一涩,咬牙忍住。

他还有更要紧的。

“常大哥,劳烦你送我去青州一趟。”

常震虎回头看他,敲敲桌子叫了小弟过来:“抓来的大夫怎么说?”

小弟立马领会,忙回道:“说是死不了。”

话糙,倒是直白。

常震虎点点头,这才看向梁安,一挥手道:“还提什么青州不青州的,你迷迷糊糊又昏又醒的这些时日怕是不知道的。”

他还是怕梁安受不住,再坐回他身边道:“南祁的早打进来,到今日,已有二十几日了。”

果然,他下一刻摁住梁安。

“干什么!刚救回来的小命你想去送死?!”常震虎横眉怒道,“你去了有卵蛋用?”

他死死抓着梁安,一股脑说了个清楚。

南祁从淮州进来,不走雁回关,一连夺了北赵三城。

“依我看,照这个势头,就是杀进京都也使得。”常震虎只是平常判断,梁安却红了眼。

北赵百姓一样哭瞎了眼,梁安还不知道,百姓在战火中求不来梁靖之,多已绝望了。

“在这节骨眼儿上,倒是宿州那边奇了怪。”常震虎想起来这件事,“说是宣王谋反,林家老二派了兵去,不知具体怎样,我离着远,也不是事事清楚。”

鸿羽……

梁安怔住。

“他如今可算北赵功臣,甭管怎样算是截停了南祁这一手,不过依我看么……”常震虎搓了搓下巴,“像是南祁本来没要下死手似的。”

林鸿羽多走了一步,派兵去了宿州,又领军回青州路上碰上南祁,这才得了谈判机会。

他看梁安一眼,啧了一声。

“你昏迷这阵子天下可变了,大事多得很。”

其中最有名的那件,他想起来,单拎出来给梁安听。

“南祁那边来使,主动收手,说也可以归还三城,唯一的要求嘛。”

梁安看不清也忍不住紧盯着常震虎的脸,将被子都紧抓在手中。

“是要公主和亲。”

蒲团前,跪坐着的人闭目诵经,掩住的门轻轻打开,照亮了她一半背影。

“殿下。”

赵丹曦睁眼,静静说道:“我在诵经。”

门轻轻阖上,赵丹曦盯着面前的神像。

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女人,奢求被爱是愚蠢的。

公主只在恰当时候,用来装饰得权者的门楣。

赵丹曦是愚蠢的,她早知道,不过不甘心还想父兄疼惜爱她。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她重新闭上眼睛,喃喃诵经。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和亲,不过是她生来非男子的宿命。

她的皇帝哥哥几乎要从床上翻下来时,急促喘息着要说出来的话,她还以为会是怒意。

若这国家无将可驱使,赵丹曦愿披挂上阵,即便战死沙场,也绝不会降。

“快——快——”顺和帝捏着他父亲送来的旨意,不住点头,急切说道:“快答应他们!”

跪在地上请战的公主成了笑话,扣在她头上的永远不会是铁盔,而是凤冠。

这就是一个公主的宿命。

念完最后一句,赵丹曦从蒲团上起身,抬手,取下戴了足有十余年之久的素净玉簪,她当做念想,用来思念送簪的人。

她横在手中,毫不犹豫施力折断,丢进门侧在燃烧着的丹炉里。

从前,到此为止。

门开了,照亮她明媚的脸。

“去告诉他。”

她说:“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