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甚者,梁绍若在,根本不会有南祁攻打进来的事。
可梁安活着,不止南祁,东邦一并打进来,整个北赵在他守护下四面受敌,更显得他无能窝囊。
两人一路说着,耳里朦胧响起嘈杂声,梁安回神,这才察觉他们走了很远,已到附近城镇中。
“梁兄,你下马来,人多,咱们走进去。”麦子把马绑在树下,“大当家吩咐若是能瞧见医馆,还是再给你诊诊眼睛。”
梁安嗫喏着,跟他下马,凑在他身边撑着慢慢走,低声说:“费心,不必了。”
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梁安不再害怕闭眼,这样很好,什么也瞧不见,叫他有了不必看的理由。
“昏君在位,天地幽冥,
大将斗死,日月无光。
赤阳当空,照拂世界,
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梁安还没站稳,忽然被麦子拽住急急退到屋檐下。
“这是前阵子不知自哪里兴起的赤阳神教。”麦子看着齐声走过的人群,低声解释道:“与咱们不相干,待他们走远些咱们再过去。”
赤阳神教?
梁安偏头去看,听着他们口中诵着经文往前。
“怎么竟没人管的?”他问。
这些话无论哪句拿出来都足以判死,这些人手中撒着草纸,口中诵念教经,竟能堂而皇之招摇过市。
麦子还没答,旁边老伯笑了一声。
“谁管?管些啥嘛?说的都是些实话,怎么实话说不得了?”
麦子见梁安感兴趣,笑眯眯给老伯递了几文钱。
“老伯莫怪,咱们从山上来的,下来得少,见识得少。”
“世道乱成什么王八样子,连平南将军都死了,这天下还有救了吗?”老伯把钱塞进身上,啧着摇头,“这赤阳教才兴了几日?老百姓过得不苦谁能信它?除了我这身子在土里埋了半截的还能看明白,人呐,没了主意没了法子才去求这些。”
他也懒得多说,佝偻着腰走了。
“赤阳当空,照拂世界,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声音还回旋在耳边,梁安喃喃念了两句。
庸人齐世,齐世庸人。
他脑海里飘过一个名字。
【恒渊常说他是与世俗同俯仰之辈,自称‘齐世庸人’。】
这是毫无关系的事,但梁安冷不丁想到这事。
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这天下竟有这么多人盼着皇帝死。
梁安不知该不该想这是他应得的,笑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前些日子倒是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竟然壮大得这么快。”麦子叹道,“先前听到以为小打小闹不以为然,如今连咱们这偏远之地的山村里都有如此多教众,可见这赤阳神教不简单。”
梁安说:“老伯说得没错。”
老百姓过得不苦谁能信它?
百姓只有走投无路才会寄希望于天,那些道观,佛堂,四处庙宇,鼎盛香火,都带着人所求所愿。
从前半点不曾听闻赤阳教的消息,可见这反教时候尚短,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能有如此规模,其背后人不可小觑。
这也只是梁安下意识想,麦子领着他一路走走停停,只是散心。
等走得久了,麦子拉着他坐在茶肆歇息。
“倒是热闹。”麦子擦汗,挥挥袖子,已又是盛夏。
这是梁安也没想到的。
这么多战事,他亲身经历的惨事祸事,竟没影响到百姓?
还是说,从前他高估了战争对百姓的影响,那些在他想象中的国破家亡根本是危言耸听?
“大哥大嫂,近来生意可好?”麦子跟茶肆夫妻搭话,吃了一碗粗茶也赞道:“畅快!”
老板听了高兴,左右人不多,干脆坐下一起说说闲话。
“害,勉强够个活也就算了。”
“前阵子打仗,瞧咱这儿倒是没妨碍似的。”
老板笑道:“人总得活呀,打仗没到自己眼前一日,总还得活一日,整日里想着打仗了,要死了,人还活个什么劲?”
“大哥说的是。”麦子叹道,“什么世道有什么活法,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是这个理,就是打到眼前了,但凡没人庇护着,这些小老百姓也没主意,不过是能活命的等过去了接着活,死了的也就死了,谁也没法子,人么,贱得慌,就得贱活着,死了容易,活着难。”
他话沉重,却说得乐观,麦子被他逗笑。
“大哥有大智慧。”
老板大笑:“你这话算是说错了,聪明人想得太深太远,只有蠢笨人才能想这些,我这等粗笨的才能想出些粗笨话来安慰自己罢了,好死不如赖活,谁不会死?俩腿儿一蹬就死了。可你看看咱这些个人,整日里喊着不如死了干净,死到临头,谁又不想活着。”
他总算叹口气:“不过是太难了,才会说些赌气的话。”
老板娘过来捶他一拳瞪了一眼,放了碟子饼在桌上。
老板乐道:“瞧见没?死了,还能有人给你送饼吃?还是活着好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高兴,只有梁安沉默不语。
老板看看他,身上脸上都有伤似的,笑道:“这小兄弟瞧着气度不凡,这眼睛是打仗打坏了?”
麦子悄悄看梁安脸色,见他没有不悦不适便不做声,也想叫梁安说说话。
梁安听着周围沉默,都在等他回答,许久张口道:“不是。”
“是也无妨,有啥不好讲的。”老板笑笑,把右腿抬上桌子,“瞧见爷们儿这条腿没有,就是打仗断的。”
他说得乐呵,喜气洋洋的,好像不是断腿了,是得了条金腿。
老板娘瞧见赶来骂道:“你这人咋个回事,客在桌上,把你臭腿又放上去显摆!”
梁安这才知道,他不曾瞧见,这老板的腿只剩了半截。
“二位莫怪,这人不懂事,遇见个人都要聊起来没完,知道的是他没了半拉腿,不知道以为得了个金疙瘩天天给这个瞧,那个看的。”老板娘说的话是埋怨,语气却也不差,可见不是真心怨丈夫不懂事。
“咱这腿,跟着将军在沙场上断的,说白了我还帮将军挡了一刀,砍了我的脑袋也不要紧,这刀落在将军腿上,那不是要了命了?”老板摆摆手,一副她不懂的样子。
接着跟两人笑道:“我这腿断得值啊,说是救了老天爷的腿也不为过,这不比捡个金嘎达还乐得慌?”
麦子被他的笑感染,一时心中钦佩,也顺着问:“不知老板也曾是参军的英雄,却不知是跟的哪位将军?”
老板更得意起来,干脆站起来,敲着桌子问道:“这天底下还有哪位将军,自然是咱们青州的平南将军!”
麦子一惊:“英雄竟是平南将军麾下勇士,真是失敬。”
“他这段话咱耳朵都听起茧子来了,也就你们这不常来的没听过,熟客都背书似的背会了。”
旁边老客起哄,老板也不生气,跟着哈哈乐。
“咱说的也不是瞎话,说上一百遍老子也得说,这条腿,它救过咱平南将军!”
他们玩笑起来,声音越大。
不知坐在一旁沉默的梁安此时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收紧的手颤抖着,耳边朦胧,蒙着牛皮一般鼓噪轰鸣。
“只是可惜了。”
不知何时,玩笑声止。
老板的声音带了哭腔:“将军他……他死了。”
他恨恨砸腿:“这腿若中用些,叫我还跟在将军身边,豁出去我的命来,也得护住他,这天下没了梁家的将军,还叫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怔,听沉默不语的人问话,下意识答道:“丁旺。”
是对梁安而言无比陌生的名字。
他甚至近在咫尺认不出梁安,可见即便曾见过梁安,也不过是远远见过,并不曾在梁安身边待过。
梁安不知这叫丁旺的大哥何时救的他,何时为他断了一条腿,更不知道即便如此,他不恨不怪梁安,反而拿这条断腿炫耀当做事迹谈资,恨自己不中用不能再护梁安一次。
只因为,那条腿是为救平南将军断的。
梁安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想逃离此地。
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站起来摔倒在地,砸碎了板凳,在惊叫声中,从残渣中摸爬着挣扎。
“梁兄!”
“不,不,我不是!”
梁安挡着头脸,唇色苍白,像是生怕被人认出来他就是平南将军。
“那个窝囊废是不是平南将军?”
“诶?那么没用的人,能是平南将军?”
“还找什么平南将军?如今咱们有新将军就是了,要他有何用?”
“说的是,整日家没见他赢过一次胜仗,不过是仗着父兄徒有虚名,什么平南将军,哪还有平南将军?”
“他就是平南将军啊……这不丧家犬似的?”
“就是啊,就是……”
“什么东西……”
周围根本没人。
“不是,我不是。”梁安蜷缩成一团,不住摇头。
“靖之,好好站着。”
大哥,大哥……我……我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做不到……
“靖之,你不知那年大哥被东邦一仗打成了什么模样,哥成了废物,不敢面对逃出来的百姓问我一句‘何时归家’,听那孩子问了一句‘我想回家找娘行么’我几乎要死在他面前。”
大哥,你不是,可我们不一样……
“靖之,我不站起来,梁家人不站起来,这些百姓就再没有家了。我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是活信总会救他们于水火中的“百姓”二字。”
可是,可是……
梁安跪伏在地上,忽然痛哭。
可是大哥!
太难了,怎么会这么难……
“你不站起来,梁家人不站起来,这些百姓就再没有家了。”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无法面对任何人,他想不如死了,到了地下去向爹娘大哥磕头认罪吧。
他做不到。
“你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是活信总会救他们于水火中的“百姓”二字。”
有……有鸿羽在……他们不需要我……
“靖之,别再看着我。”
可我……做不到……
他的人生浸在梁绍的人生湖泊里,从未试图走到岸上旁观,他只会学着做好梁绍。
“千里追袭,重创敌军,剿灭对方八万余人的平南将军,是梁安。”
“你是平南将军梁靖之啊。”
十五岁时随父兄横刀立马于阵前,十七岁亲率五万兵士,杀南祁个措手不及。
千里追袭,重创敌军,剿灭对方八万余人,大获全胜,一战成名。
不过二十受封平南将军的梁靖之是天纵奇才,和他父兄一般是北赵边关的定海神针。
梁安眼前朦胧,复又清醒。
“这天底下还有哪位将军,自然是咱们青州的平南将军!”
这天下还能有许多将军,可姓梁的,只有梁安。
心魔魇住的眼睛散去朦胧,用复明的眼睛,穿透黑暗去看光明。
他得做好这样的准备,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心将自己的信念击溃。
不是平南将军也无妨,那也只是梁安的另一个名字。
“靖之,别怕。”
不知究竟是谁的声音,也不知究竟叫他别怕什么。
可是,连死都想过了,就什么也别怕了。
对吧?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