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嘛!就是。”
一百多人挤不下,小豆子从中冒头,一路被人摸着头过去凑到老卢身边。
老卢把他搂住,长长叹一息。
“看你,没怎么着呢,先把小豆儿吓死。”
“豆儿,给你师父唱个歌儿,让咱开心开心。”
大家起哄,都是为了调节气氛,小豆子真唱起来。
“嘿哟,这小家伙不简单,从哪儿学的。”
他抿嘴笑,但没说,是皎洁姐姐教的。
这也是最后的快活了。
对面派了能说赵话的人过来,喊着哪个知道梁安的样子,免他一死。
青州军听了,夜里凑在一处。
一百多双眼睛亮晶晶的互相看来看去。
他们不知道为何要找知道梁安样子的人,但知道那是死敌,是不怀好意的人。
夜里的灯燃起来,一百多人将身上的里衣脱下来,把刺在上面为了方便寻找尸体下葬的名字一个个挑开,又一针一线绣上了同样的名字。
梁安。
谁死了,被敌人抓去了,谁就是梁安。
他们不知道这办法能不能瞒天过海,已死了的人也不会知道戎烈终究还是知道了梁安的样子,但在那个时刻,围坐在一起不知外事如何的青州人,只知道护住梁安。
即便是无用功也好,在他们身上,背着护住梁安的使命。
南祁的火药炸开,将骑在马上的人掀翻。
老卢满脸血污,大喊一声“将军”,举起手中的剑喊道:“淮州,我们替你守着!”
还活着的没有退缩的,齐声唱着青州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淮州,你们替我守着。】
【待我回来,要见你们和淮州,安然无恙。】
“青州军听令!”
“有!”
“长刀所向,杀尽豺狼!旌旗猎猎,征向四方!”
众人倒地,还吊着气的匍匐凑到一起,把小豆子塞在身子底下。
吐着血的大成,比着手指嘘道:“好豆儿,不出声,去找咱将军……”
歌声越来越轻,只剩了最后一句。
“北风起兮,归我家乡!青州之心,矢志不忘!”
【待我回程!要见你们和淮州,安然无恙!】
青州之师,令行禁止。
即便只剩一人,主将有令,绝不违命。
除非战死。
他们只是死去的很小一部分人,死前壮烈,怀着对梁安对青州的忠诚,以死明志,以身殉国,落在战场上也不过是不起眼的一堆死尸。
他们不知道自己死得不值得,只知道自己为所信所忠的人死得其所。
淮州战败,留在淮州的是一百二十九个梁安。
他们闭眼前就知道,梁安还活着,平南将军不会输。
南祁上下热闹。
只有皇宫里,皇帝寝殿中气压极低。
宫人在门.欲.加.之.言.外不敢说话,忽然一阵风来,墨色身影闪过。
即便没看清他的样子,一众人也已跪下,呼叫“王爷”。
南祁没有第二位王爷,叫了的,就只有摄政王许慎一。
他进去,皱眉,看躺在床上的背影,过去后顺势坐在床边,又笑。
“策儿,都要成婚了,还这样孩子气?”
床上人没有动静。
许慎一等了片刻,故意起身:“陛下睡着了,我便先去忙了。”
“皇叔!”
祁策慌忙起身,拽住许慎一袖口,见他回头笑,便知又被他耍了,一时脸憋红了,愤愤偏头。
“闹什么脾气?”许慎一坐下。
他招招手,立时有人行动起来,准备给祁策洗漱换衣。
祁策盯着许慎一,许久后说:“皇叔,朕不想娶她。”
“怎么会呢?”许慎一当他小孩子一样,把散乱的头发撩开,又将散了的衣裳系好,耐心道:“皇叔替你瞧过了,赵丹曦也是少有的美人模样,我保证同你瞧见过的那些庸脂俗粉都不一般。”
祁策皱眉:“可朕不是……”
许慎一温声截断:“我知道,策儿不是只瞧皮囊的俗人。赵丹曦与别的公主不同,陛下,有我在,必能叫她辅佐陛下令南祁更上一层楼。”
他给伺候洗漱的宫人让开位子,亲自拿了帕子过来为祁策净手。
“陛下不信我为你挑了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祁策不出声,过后又低声说:“可朕不想皇叔为朕选妻。”
许慎一只当他在赌气撒娇,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也不忍看他不悦。
“我不是答应你了?”许慎一站起来,等人伺候着他穿戴整齐。
看着祁策金冠玉带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心里也生出无限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快活自傲,笑越挂在唇角飞扬。
众宫人小心伺候着,悄悄觑摄政王笑脸,纷纷松一口气。
“等日后,我亲自率兵为你扩张国土,北赵失了梁家父子已无可忌惮之处,更何况,有自作聪明的以为我当真是任凭摆布的棋子。”许慎一笑道,“不过,我怕梁靖之并没有死,不过是个幌子,这也不怕,他胞妹在,他和他大哥梁绍一般重情,这是他们的死穴,拿在咱们手里。”
祁策默默听着,欲言又止。
待叫人都出去,许慎一亲自抚平已没有一丝褶皱的朝服。
他叹道:“我策儿长大了。”
祁策五味杂陈,握住他手,盯着他从小看到大的眼睛叫:“皇叔。”
“难道咱们不能一举杀进北赵,一统天下后再做打算,到那时我又何必迎娶一个亡国公主?”
许慎一温声道:“策儿,我为你迎娶赵丹曦不是因她是哪国公主。”
祁策眸光闪动,收紧手掌低头问:“朕果真非得娶她不可吗?她不过是败国公主,不过是来和亲的,你叫朕娶她,甚至叫朕封一个和亲公主为后,这应当吗?”
不应当。
这事不怨祁策质问,整个南祁朝堂上多的是反对声音。
他南祁的皇帝,迎娶战败国的公主为妃已是给北赵面子,竟然要立她为后,着实可恶,岂不是杀自己威风,叫陛下脸面无处安放。
朝中另有许多人认为当下之急本不是应不应娶公主,而应趁势杀灭北赵,趁北赵无将,一举将其吞并。
结果显然,谁反对,谁便去摄政王府做一回客,很快没人敢再反对。
许慎一半点不为祁策来来回回问同一件事厌烦,像他小时候亲手握住小小手掌一字一字学批圣旨一般,不厌其烦回答他。
“策儿,赵丹曦不是一般女人。”许慎一握住他手,“她能帮你坐稳江山。”
祁策生气了:“可朕已有皇叔照管天下!何必再多一个?!”
他甩开许慎一的手,愤而离去。
“策儿。”
在祁策手挨到门边的时候,身后传来许慎一叫声,无形的线拽住祁策,再不能往前一步,硬生生僵在门边。
“这世上再没有比皇叔更疼爱你的人。”许慎一慢慢走过去,将飘到皇帝背后的衣带捋顺,温声哄道:“听皇叔的话,可好?”
背对着他的祁策抖了一瞬,僵持半刻,点头。
“朕知道。”
“陛下启——”
“迎——”
外面阳光正好。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梁棠月面无表情将人搂在怀里,一点点把碾碎的饭喂进伏山嘴里。
门“吱呀”一声打开,梁棠月连头都没抬。
赤脚无声停在她面前,点亮了一盏灯。
“你,吃。”沧浪把揣在怀里的点心递过去。
梁棠月不理。
沧浪皱眉:“皇帝,娶妻,主人,去忙。”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离开许慎一,他不喜欢祁策。
梁棠月手一顿,眸光闪动。
“我记得你。”梁棠月抬头。
沧浪把点心推过去:“吃。”
梁棠月捏了一块,吃了半块,喂了伏山半块。
她冷眼落在沧浪身上的披风上,忽然说:“我想要根簪子。”
沧浪歪头:“簪?”
梁棠月“嗯”了一声,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沧浪目光落在上面,想起从前梁棠月的样子,转身走了。
门关上,灯却忘了拿走。
喜乐奏响,连地牢里都传来隐约乐声,她仰头看窗外,灯照亮她削瘦侧脸,像是哪一天长大了,瞧不出从前的影子,看起来也与梁绍梁安不很像了。
十几个太医跪在地上救醒梁棠月后,磕头求饶。
“王爷,此女许是吃了假孕的药也说不定。”
“许是从前便未有孕,喂药的人手段高明,臣等不曾不曾……”
“此女……恐怕尚未……”
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的孩子,她盼着想叫哥哥瞧瞧的,她向菩萨求来的孩子。
梁棠月扑上去,拽住许慎一的衣裳,眦目喊道:“不可能!那是我向母泉求来的娃娃!”
不知谁在黑暗中笑了一声,梁棠月僵住。
“去叫个老妇来,教教她,为何天上求不来娃娃。”
她碎裂,成了埋在地上的一堆无主齑粉。
她埋起头来,不敢听见声音,蜷缩成一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林大哥,他不会骗我,不会如此……如此羞辱我的……
“伏大哥。”仰头看仅有丝丝缕缕缝隙光线的姑娘喃喃叫道,“你也知道吗?”
听见呻吟声,梁棠月醒神。
喜乐声越大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子,在凤管鸾笙中欢欢喜喜入了地狱。
在暗光里,梁棠月轻轻擦过伏山头上病中的冷汗,低头把伏山身上的衣角掖好。
“伏大哥,别怕。”
她已什么也不怕了,从此后换她来说“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