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头埋在地上,暗暗叫苦,想这下完了,谁承想那小哑巴羔子是擅自行事,这叫人怎么想的到。
“无妨。”许慎一说着,声音却冷了三分,“去叫浪儿过来。”
“是。”
许慎一不知道沧浪独自来过这里,怪不得前段日子总有一两次瞧不见他人影的时候,惯常这孩子离不开他,赶也赶不走的。
什么事这样绊住他?
总不能是……
许慎一微微歪头,想起来刚抓住梁棠月那日,沧浪瞧着她的眼神很不对劲。
那时,他还开玩笑问沧浪是否看上了这小丫头。
难道……许慎一想着,冷笑一声,竟是真的不成?
铁门哗一声拉开,点灯的人贯次进去,照亮了四处血污的牢房,气味并不如何难闻,为的是怕许慎一来厌恶。
粗重的喘息声加咳声,叫人迅速定位在倒在床角上的伏山。
许慎一过去,想这大块头若现下死了,也麻烦。
“喂。”他脚尖踢在伏山身上,边扫量梁棠月的位置。
“不准伤他。”
听见女人声音,许慎一笑了,转向另一侧,接过灯来照亮梁棠月的脸。
“嗯。”许慎一仔细打量,点点头,“的确没委屈了自己。”
梁棠月盯着他,一言不发,看向他身后。
许慎一笑得淡淡的:“怎么?在找浪儿那个坏小子?”
见梁棠月抿唇不语,许慎一确信了这两人的确有过接触,一时间反而笑出一声,心里蹿出一股无名火来。
“别找了。”许慎一脸色冷淡,“他没来,且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小丫头——呃——”
下一秒,鸦飞雀乱。
“那很好。”梁棠月说。
身后要死不活的壮汉弹跳起来,从背后抱住许慎一,一时间惊得身旁的人没反应过来。
等他们反应过来去杀伏山,已经晚了。
梁棠月手中的利刃刺在许慎一身上,由伏山紧紧钳制着人,她手持日复一日磨尖了如刀片般锋利的簪子,从许慎一肩上拔出来横在他颈上。
她声音柔弱,依旧颤抖着,却说着再强硬不过的话。
“都闪开,叫人送车马来,送我出南祁,否则立刻杀了许慎一。”
许慎一想笑一声,皮肉立时被割开,延时刺痛,有血流出来。
他皱眉,被伏山架着,动弹不得。
没人敢与梁棠月争执对抗,所有人都慌了,如同下一刻国将倾塌,去汇报给皇帝的人疾奔如飞,剩下的人没有吩咐也立时照梁棠月的话备了车马。
三人一步步往外走,黑夜中灯火通明,若是白天,只怕两个从黑暗中待久了的人一瞬间便被光刺目被许慎一挣扎开。
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许慎一勉力对梁棠月笑道:“小丫头,我可并不怕死。”
梁棠月声音依旧如同曾听见的一般柔柔弱弱,也并未表现得如何坚强冷硬,但她持刀的手很稳,说出来的话很狠。
“可别人怕。”梁棠月说着,扬声说道:“若有人接近,便拿他的命来赌一赌!”
许慎一又笑道:“你怕是不知道,这里盼望我死的人,远比盼我活的人更多。”
梁棠月没被他吓住,反而说:“你多年积威,知道人的惯性有多可怕。”
惊疑之下,条件反射一般只会害怕许慎一被伤害,他越是可怕,人越害怕。
他们很快上了马车,伏山拖着许慎一上去,梁棠月正对着许慎一,利刃就紧紧抵在他气门上,但凡有人攻击,不论前后,立时要了他的命。
“好,很好。”许慎一甚至想拍手赞她,眼里反而露出几分欣赏,“从前算我错认了你,小丫头,你不是个废物,很有几分梁家人的样子了,我道歉。”
他轻描淡写,仿佛要丧命的不是自己。
“兵不厌诈。”梁棠月说。
她眼神一闪,想起多年前,对梁安说起这句话的情形。
【平哥哥说这叫兵不厌诈。】
那时梁安、伏山一言一语赞她厉害的话像是上辈子的事,那时伏山和梁安一样,呲着满口白牙。
【月妹妹学得好,是个兵不厌诈!】
没人知道,软弱无能只会流泪哭泣的小丫头,曾认认真真学过功夫的。
梁安从青州回来的第一天,总心心念念,要闺阁里的姑娘去拿剑,去练拳。
为此小心翼翼提了几次,在危难时,送她去了林府。
她学的这天下最好的短剑技法,是林凇平梁绍的老师彭开阳最拿手的功夫,林凇平一点点,持着她手,仔细教给了她。
梁安说:“遇上坏人哪有小哥这样心软认输的?”
梁棠月说:“有小哥在呢,坏人要绕着我走。”
她从未用上过,也从未想过有用上的一天。
直至生死之际,梁棠月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伏山想,小哥,这便是你无论如何要我学武的理由。
保护自己,保护她所珍视的人。
梁棠月不敢放松,三人一同坐在车外,棠月一手赶车。
身后的人追上来。
“小丫头,你的想法很好,有勇有谋,懂得算计,是个不错的。”许慎一肯定道,又说:“可惜,你顶多走出宫外而已,以咱们这样的姿态,很难坚持到你们能逃出南祁,更何况……”
他轻轻叹口气:“总有人要来救我的。”
梁棠月紧张起来,不免看一眼伏山,瞧见他几乎不成人样的脸,心里忽然一瞬间安定下来。
为了伏山,拼死也要出去,要么,活下去,要么,死在这里。
再回牢里去,没那个可能了。
许慎一没想到这小丫头心志坚定,没被他影响,更是高兴。
想若是再早些认识她,早点瞧见她也有这般飒爽智慧的模样,听她叫一声皇叔也算不错。
如今却是可惜了。
沧浪来了。
许慎一看着他飞也似的接近过来,脸色一冷。
“你的刀子,是浪儿给的?”
梁棠月不再听他说话,也不再回应。
但许慎一自顾说道:“你怎么讨得他欢心的?”
不对劲。
他问:“你们曾经见过?”
在哪里呢?
沧浪随他走南闯北,这小丫头却不像四处走动的人。
那么就是在北赵,更甚者就是在京都。
他盘算出来,似笑非笑:“原来如此。”
梁棠月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她和沧浪的确见过。
而且,她救了沧浪一命。
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情况实在算不上好。
身后沧浪追过来,激动之下只能发出“啊啊”声,叫声凄厉,不知是否在悔恨。
密密麻麻的军队跑步过来,声音在夜里回响,像是天外来音。
“你在抖。”许慎一提醒,“手上的刀拿稳了。”
梁棠月的确在怕,但伏山很快勒紧许慎一的脖子,叫他没那么自在了。
夜里宵禁,得益于此,马车即便横冲乱撞也很快在走。
梁棠月不熟悉南祁的路,此时出来更像是听天由命。
可她从认出沧浪的那一刻,从要出第一把簪的那一刻,日复一日从砖石上磨尖簪身的时候,从来想的就不是听天的话。
“伏大哥,抱稳了!”
她咬牙,另一手掏出另一支簪,扎进马身上,马吃痛狂奔,不知去向何地。
南祁城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尤其梁棠月所在之地,声音大到全城百姓都要听见了。
皇宫里,乱作一团。
祁策脑袋嗡的一声。
赵丹曦却一把抓住来报的人,颤声怒问:“你说是谁?”
那人被震慑住,膝下一软,慌忙哭道:“北赵梁安的胞妹。”
赵丹曦丢下人去,疯往外跑去。
她不知道,不知道月儿就和她在一片天下,不知道她嫁来踩着的红毯下,是暗无天日的梁棠月。
夜色照亮如白昼。
马狂奔着,竟一路顺着大路跑到了紧闭的城门前。
梁棠月苦笑一声,含了一路的泪还是从眼里落下来了。
只要停下来,一切都完了。
她手中的簪子晃动着,身后的沧浪不知何时来了,就要窜上马车。
“阿月!”
梁棠月迷茫回头,在亮如白昼的地方瞧见持剑和沧浪打得不可开交的人。
“开门!快走!”兰渝大叫一声。
“夫人!”
梁棠月恍如做梦,听见思儿昭儿的声音,她茫然回头,已一人牵马,一人去开门。
恍恍惚惚中,梁棠月好像听见谁说话了。
“真是感人吶。”
“既然你到底要走,送你一个好消息怎么样?”
梁棠月茫然回头看他,许慎一笑了一下,在她松手的一瞬间回手拧住伏山下颌。
“替我向梁安问好,咱们还会再见的,小丫头。”
一道狠厉剑锋划来,许慎一被迫松手,霎时敛起笑意,不得不匆匆跳下马车。
下一刻,兰渝的剑锋已顺势再回沧浪身上。
而眼看着许慎一坠落马车,沧浪无心再打,冒着被刺一剑的风险也正面冲过去拼了命去接,硬生生接了兰渝一剑。
这是好时机,兰渝却不恋战,旋身跟上马车进去。
“驾——”的一声车飞速驶离。
车外纷乱已无暇顾及,车内兰渝眼神落在伏山身上,再不能挪开一分。
兰渝手脚冰凉,嘴唇苍白颤抖,不敢辨认这瘦得只剩一半的人,是他所认识的人。
手抬起来要落在那张非人一样可怜的脸上,怕把他撞碎一样不敢落手,兰渝轻轻摇头。
“伏……”山……
他失声了。
一头抵在伏山身上。
“伏山……”他痛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
该道歉的另有其人,兰渝却止不住跪在伏山脚下,伏在他膝上颤抖,许久后,终于无声打湿了伏山双膝。
“小兰。”
无数句“小兰”回响在耳边,永远呲着一口白牙向兰渝走来的、跑来的、挥着手把人抱起来欢呼的伏山。
只有耳边这句再不是熟悉的中气十足,含混不清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几个字,被拔了满口牙的人想笑一声,发出了古怪的气声。
只有宽大厚实的手掌落在肩上,才让人敢相信那的确是伏山。
于是,兰渝更收紧了抱住他双膝的手。
“没事。”伏山说。
驾马的两人听见车中忽然爆发一样传来叫人心颤的哭声。
她们一怔,不约而同看向被车帘遮住的人。
一阵风卷来撩开车帘,只有那总是爱哭的小丫头坐在一旁,冷静看着那心碎至极的人。
她回头,正与思儿昭儿两人对望,面无表情落下两行清泪。
从梁棠月失踪起,林凇平便命人四海寻她,碰上兰渝是个意外。
棠月和她们记忆中换了个人似的,分明还是她,却竖着防备的刺。
那失望冷漠的眼神叫思儿手中的缰绳一紧,令马也嘶鸣出声。
风止,掩住了幻觉一样的梁棠月。
只剩哭声还回荡在南祁上空,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