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画面,电火劈开夜空,那些想起来的事都成了利刃射进眼里,梁安动弹不得,呼吸停滞,连空气都稀薄到无法叫人站立着的地步。
他踉跄着退了又退。
在宿州雨夜,梁安担忧着怕师父腿疾发作,前去探望,顺着窗口隐约看到一道黑影在床上,却没能瞧清楚,那是不是盛天。
此时想来,梁安打开窗户的声音,盛天若在,以他的警惕,不可能没听见。
随之而来的人,是赵宴时。
所以,师父……
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梁安耳边嗡嗡作响,地动山摇,连带着梁安的人生从头开始崩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靖之。
靖之。
是谁在叫他?又是为了什么叫他?
视线晃动着,水波一层层涌进眼里,闪过着梁安一切过往曾经,如同被水浸湿的画卷,模糊褶皱,花团锦簇化成一团脏污。
“不会的……不会……”
他自顾摇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字带着血一样嘶哑。
师父从未来过京都,从未接近过赵宴时,怎会如此?
在宿州,盛天分明拒绝和赵宴时一同用饭,更对梁安接近赵宴时多有不满。
甚至为叫梁安死心,说出了十分绝情的话。
“你可怜他也好,欣赏他也罢,都无妨。”
“但我不许你与他接触,只是朋友,也不行。”
“你若认我,便应我,若不应我也无妨,只此后你我师徒缘尽。”
而后,梁安决心离去,在走之前,想起无名山上瞧见的异常。
今时今日,梁安当然知道,是赵敏时私养用以谋反的私兵。
在当时,梁安深觉不对劲,一向远比他还更敏锐谨慎的盛天却说伏山认为没异常的话说得有道理。
正因如此,梁安才错过了这桩谋逆大事。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过往从前,一遍又一遍。
那些曾经被他忽略、忽视、深信不疑的一切,如同刀尖刺进心脏,剜出一坨又一坨烂肉碎渣。
他克制不住颤抖,不知自己是在往前还是往后,痛苦震惊交织成网,将他裹在其中无法挣脱。
兰渝……给赵宴时下的毒,是师父的吩咐?
梁安膝下一软,重重倒地,却很快挣扎着爬起来,逃也似的往光明殿去。
林鸿羽,林凇平,林广微,他要见他们。
盛天兰渝,他们为了什么,人在何地,到底……
在李盏的惊叫声中,奔跑中的梁安反而异常清醒了一瞬间。
被棒骨引去瑞王府后门那日,如果不是那日街尾有人起了争执,有林鸿羽在,不会让梁安过去。
林鸿羽说:户部侍郎吴向岳。
那时梁安想到,这人认得,在朝上与严汝成一丘之貉。
赵宴时登基,还站在光明殿中的人,脸一张张晃动着在梁安眼前。
那些回头看梁安的脸逐渐清晰,梁安恍然大悟。
原来,以为是左相一党的人,实则是右相的人。
以为是天底下绝不会欺瞒骗他的人,实则全在骗他。
这下总算能死心了,梁安想,从头到尾,还剩哪个人不曾骗他?
不知道了。
光明殿上,众臣是自弘文帝退位后第一次见他,竟惊讶发现,弘文帝除了精神不大好,瞧着面色倒是不错,并不像所闻中那般虚弱,反而能支撑着坐在软椅上被人抬来坐在龙椅前。
常福上前去,轻唤了两声。
“这些时日,太上皇病情向来由我照料。”沈濯灵忽然说道,“不妨我来瞧瞧。”
众人一惊,心道你要状告太上皇,还敢说这些话。
岂料林广微道:“准了。”
这……
在倒吸一口凉气的功夫里,沈濯灵上前施针,喂了弘文帝一粒药丸,大臣们那口气还没缓完,弘文帝已幽幽清醒了。
他左右看一眼,忽然惊醒一般,含糊骂了一句:“大胆。”
“陛下。”林广微上前,躬身拜道:“朝中有要紧事,不得不请陛下前来亲自断案了。”
弘文帝服药后神清气爽,脑袋里丢失了许多事似的,又想不起来。恍惚中,仿佛他并非早已退位的太上皇,而是尚在壮年的弘文年间在位皇帝。
等到听见“恒渊”二字,弘文帝瞳仁猛然缩紧,身子不自觉前倾,瞪着眼睛去看站在正中的沈濯灵。
恒渊的脸在眼前闪过,并不清晰了,只是当年亲自选中不世出的人才为此痛快的样子,还在眼前。
他亲自选来,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恒渊。
大逆不道,意图谋反。
“大胆”两个字还未出口,他耳边又响起林广微的声音。
“除恒渊妻弟外,尚有旁人佐证,陛下准臣做主,便已传唤了。”
什么?
“来人呐。”林广微漫不经心叫道,“将犯人严汝成,押上来。”
空气凝滞,紧接着是止不住的一阵惊呼,声音此起彼伏,如浪般席卷朝堂。
群臣沸腾,难以相信方才听见的话,不顾及皇帝还在上位,混乱如风暴席卷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声音吸引,不自觉向外看去。
戴着镣铐蓬头垢面的人走进来,声音戛然而止。
弘文帝仰后,微微眯起眼睛,听见谁叫了他的名字。
严汝成。
是他。
“陛下。”
这声音并非严汝成或者林广微发出的,众人这才将目光落到押解着严汝成的人身上,形容古怪,没人认得他。
将严汝成松开,他自顾往前走,直到弘文帝面前才停下。
两人对视凝望,弘文帝像是在思索这张陌生的脸,直到两双眼睛直愣愣盯着彼此,弘文帝的心被重锤击落。
“不可能!”他大叫一声。
声音清晰到不再像是个病人。
弘文帝摇头:“你!你——”
宫门外,林鸿羽紧抓着手中的剑,脑袋里不断闪过梁安的脸。
那是最熟悉不过而又陌生得可怕的样子,是他认识的梁安,却又全然不像梁安。
乌压压的兵马声已能听见,林鸿羽心越沉三分。
马蹄声越来越急,将几乎冒出冷汗的林鸿羽惊醒,他拔出剑来指向前方。
“来者何人——”
尾音戛然而止,堵在林鸿羽喉咙中。
不等马停翻身下来的人,是他也曾日思夜想的人。
那道面具不见了,只有一张苍白削瘦的脸,冷冰冰朝他走来。
“鸿羽。”兰渝叫他,“停下吧。”
“兰渝……”林鸿羽嗫喏叫他。
手颤抖着想要落在人脸上,兰渝的手先一步落在了他眉角的长疤上,眉心间又是一抹痛色。
“小羽。”总是冷漠的人,声音哽咽起来,兰渝叫他。
两人脸上的疤痕像是契合进了彼此的伤痕里,早已忘了的疼都跟着痛起来。
“咱们……”兰渝停住,闭上眼睛,手在林鸿羽脸上停下,又垂落,“停下吧。”
林鸿羽还没能说话,马车已飞驰着到了眼前。
车帘掀开的一瞬间,林鸿羽一怔。
扶着男人的小丫头……不,那个姑娘,是不再像棠月的梁棠月。
和她的哥哥一样。
林鸿羽在这时候不合时宜想道,她和靖之,都变了样子。
她身旁的人……
林鸿羽迟疑了一秒,手中的剑收紧,瞳仁颤动着。
“伏大个儿……”他磕磕绊绊叫出了他的名字。
试探一样,想要知道那是不是他。
太久没见伏山,林鸿羽早也忘了该怎么和他的好友玩笑着打个招呼。
更何况……林鸿羽不敢说,不敢认他。
他没说话,只对林鸿羽笑了一声。
手中握紧的剑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眼泪在那一刻蓄满眼眶,很快如雨坠落下来。
“伏山。”鸿羽叫他。
腿不自觉往前,踉跄着接近过去,却不敢碰他。
梁棠月松开手,仰头看着京都的宫殿。
听着身后隐忍着的哭声。
她想,这是结束,还是又一个开始。
弘文帝摁着扶手,竟站起来,浑身冒出冰过的尖刺一样,火辣辣又冷棽棽地不适。
三十年,将快有三十年了吧。
那封足有三尺的折子摊在案上,弘文帝眼前跳动着那些字。
【恒渊此人朗如日月,清如水镜,绝非昧己瞒心之鼠辈。】
指尖重重点在“绝非”二字上,再不悦将那折子合上。
权衡,制约,明君当使双璧相争而非相照,而这封对恒渊无辜极尽笔墨的详尽案卷,令弘文帝耳边响起严汝成的话。
两枚由弘文帝亲自酌选放在案边的璀璨珠玉,在同处一室互耀光芒照拂彼此的那刻,在皇帝眼中便如两簇幽蓝鬼火,背后悄然勾连。
梁安停在光明殿外。
“彭开阳!”弘文帝终于叫出了那个早该被遗忘的名字。
骇然喧哗中,梁安的双足被钉入地狱,僵硬着无法挪动一步。
他凝望永不会错认的,刻在灵魂深处的背影。
是曾用戒尺轻轻敲打手心、又为他煮一碗“天下第一好吃面”的人。
“挺直!”打在少年背上的竹板声响在耳边,师父说:“一时懈怠则遭其苦,懈意一生,即为自弃。”
是教他将脊梁挺直,做天下脊骨的恩师。
弘文帝面前的盛天古怪笑了一声,抽动着脸上失控的表情。
“太久了。”他的声音粗糙嘶哑。
等来这个名字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委实太久了。
这三个字被刻意抹去,碾作史册里一粒耻辱的灰,以叛逆之罪在世间辗转飘零。
二十载春雷未惊醒,三十年秋雨浸不透。
几乎连他本身都已遗忘的那一刻,在连最执着为他争名的老者都已逝去的那一刻……仿佛将解开“彭开阳”这名字的钥匙,锈蚀在了陈夫子棺椁里成了烂泥。
直到今日。
当那个名字终于挣脱桎梏,从施罪者的嘴里尖叫出来,撞碎在光明殿,碎成齑粉落在满朝文武身上,如高山将人死死压住。
殿门轰然撞开,惊醒了所有人。
穿堂风裹挟着彭开阳的名字,吹过因《齐世文集》落罪的齐世庸人,拂开卷在盛天恨里积灰等待着判决的生死簿,最后重重叩在光明殿紧闭的殿门上。
那声响恍若当年北赵武选,少年英杰背在身上的长枪刺向红心时,敲响的那面铜锣。
皇帝抚掌大笑,高声喝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好一个少年英雄彭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