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恒岚(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032 字 2天前

梁安失聪般耳鸣,却好像听见了连天炸响的声音。

从他身上开始,在肋骨间炸开,直将身后的北赵都城一并炸了个粉碎。

弘文帝癫狂笑声与盛天的怒意纠缠绞成铁索,勒在梁安颈上,要了他的命。

【这世上若连师父我都不信,还剩了谁能信?!】

【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这也是我曾教给你的,你忘了。】

可他……从来不想学会这个,用在盛天身上。

“师父……”他叫道,声音像抖落枯叶的脆弱枝干,只消一阵风来,顷刻折断,“咱们……回家吧。”

泪从眼眶中倾泻,分明不是这样的时候,但梁安止不住,一再想起的,只剩了儿时的一切。

哪还有家呢?往哪里去?

梁安早也无家可归了。

师父说:“杀了我吧,靖之。”

轻柔和缓,像儿时每一次为了安慰小孩子,端来热腾腾的阳春面。

那时他说:“快些吃吧,靖之。”

“今日是你杀我,我亦无怨无恨,这是我欠你们一家的。”

梁安持剑的手折断在这句话里,哆哆嗦嗦着握不住剑,也松不开手。

剑前是师父,剑后是……他的爱人。

对梁安来说,最痛苦的是,他无法指责师父的报复是错,更无法让开半步让他接近赵宴时。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梁安陷入无间地狱中,想化作青烟,就在此时此刻,和他所失去人一一相拥,告诉他们“我来了”。

这是对逃避的美化,是梁安历尽千辛归来最接近崩溃的时刻。

他想:如果闭上眼睛,眼前事是否便再与我无关?

但那双一再淌出泪珠的眼睛,沁出血色依旧无法让黑暗遮蔽。

梁安做不到。

“你教我持剑……从不是用来杀人的。”梁安喉结滚动着,将血泪吞回去,“爹说……无国无家。”

【儿子,往你能看到最远的地方去看。这就是我北赵国土,你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都叫你我能踏实踩在其上,不会有人将你驱逐,不必害怕有朝一日颠沛流离,这就是家,这就是国。】

他望着盛天,透过被泪水掩住的模糊人影,看见了梁绍临行前的样子。

【靖之,把哥的剑拿来。】

梁绍穿上甲胄,夹着铁盔,回头笑着,“待我回来叫上翰昀他们,咱也去烤只羊来。”

梁安哽咽:“哥是你和爹娘一同教养长大的将军,他说梁家人得好好站着。”

【我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是活信梁家将士总会救他们于水火中的‘百姓’二字。】

“你怎能……”梁安收紧握住剑柄的手,木纹深陷掌心,“怎能带他们来此……”

尾音猝然折断,那些话说不出来,梁安想质问,说出口就全成了哽咽。

无论是谁也好,总之绝不能是青州。

那是三代被忌惮的梁家人苦苦守住的青州,是北赵百姓还能好好站在家中耕织的底线。

青州军离开青州,到了京都,要杀了他们的君主,要掀翻他们的王朝。

就像弘文帝癫狂中的诅咒一样成了现实。

将梁家人一个个接连付出性命也守护住的“清白”,毁于一旦。

正对殿门洒进来的昏暗日光漫过盛天眉骨,在他脸上割裂出明暗交错的裂痕。

感受到剑尖下落,拿剑的手在抖,盛天稳稳握住剑身。

他扣住剑刃,任由血珠顺着掌纹蜿蜒坠落,冷静盯着梁安:“你错了,我从未如此教你,要你守的从来不是那方从未瞧见过的玉玺,青州兵要护的更从不是龙椅上的人。”

他忽然发力将剑尖往胸前送了一寸,紧紧抵在胸口。

“可你也说过——”梁安忽然用尽力气大喊一声,瞪大了眼睛,让朦胧泪眼看清楚眼前的人。

“青州儿郎的剑,为生者而鸣!”

他嘴唇在抖,最后半句几乎是泣血而出。

“这是你教我的,师父!”

手掌的血溅到地上,声音大到应和梁安的悲鸣,与三十年前校场上重叠的喝彩声共振着,与他教给这孩子的剑一同刺破他的手掌,终于给了他疼。

轰隆——

殿门在硝烟中轰然碎裂,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残肢断剑,席卷而入。

赵宴时逆光立在冬风卷来的血泊里,背后溅上不知谁的血,发丝随风打到梁安身上,令他愕然回头。

风雪骤至,天色瞬间昏暗如夜。

火光从身后逼近,跨入殿门的一刹那,照亮梁安满是泪痕的脸,和悬在盛天胸膛上的剑尖。

“不要!”

从四分五裂的光明殿门外涌进来的人,令在场还只等待师徒结果的人纷纷变了脸色。

“兰儿。”盛天叫,“你为何……”

兰渝来不及回应,只在血液瞬间凝固的惊骇中,猛然撞开了梁安的剑,慌乱转身,张开双臂,如同梁安将赵宴时护在身后一般,紧紧将他们的师父挡在了自己身后。

“靖之。”他摇头,声音颤抖,“不要。”

“小岚!”

“濯灵!”

两人几乎同时扑来。

裴真伸手去拉沈濯灵的衣角,然而那片布料却因主人急切前冲而从指间滑脱。

“谁准你回来的?!”沈濯灵怒喝。

他因情绪激动,喘息不止,咳嗽连连,最终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被人匆忙抱住。

“阿灵!”裴真几乎窒息,不顾一切要将他带走的心占据了一切。

可他知道,强行带走沈濯灵的事早已做过,他只会逃离,再会恨带他离开此地的人一生,因此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我同你说好了的,你分明答应了我的。”沈濯灵唇角很快溢血,他迅速擦去,紧紧抓住兰渝的衣襟,支撑着自己,目光在对方脸上游移,甚至透出一丝悲凉,“谁让你来的……”

身后是盛天,身前是沈濯灵,兰渝同样双唇颤抖着,眼泪从那双好像自始至终很不会蓄泪的眼中涌出来。

“舅舅。”她叫。

过往如潮水般涌来,撞起回音。

“渊郎,我为她取了名字。”沈灵榆歪头看恒渊,拨开他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轻轻倚靠在夫君身上,闭目低语,唇角挂着温柔笑意:“就叫恒岚,如何?”

【濯灵,你要做舅舅了。想必是个女娃娃,你来京都,渊郎会像我一样疼爱你,你小时候总吵着姐姐带你去山上看风吹雾霭,等她出生,便叫她岚儿,告诉她是舅舅取的如何?】

将赵宴时护在怀中的梁安身体骤然僵直,他周身骨头不堪重负咔咔作响,在每一个细微动作之下都要折断粉碎一样。

舅舅……

恒岚……恒岚……

“杀了赵昶,咱们……到此为止吧。”兰渝哀切说道。

门外分明风雪呼啸,惨叫连连,厮杀爆裂声不绝于耳,但这句话,凝住了破碎光明殿中的所有。

赵宴时察觉到梁安不对劲,心中一惊,下意识揪住了梁安心口处的衣裳。

然而此刻,已再不是谁能阻止的时候。

梁安走向令空气冻结的源头,他们师徒站在一处,周遭一切像是已化为乌有。

“恒岚……”他喃喃低语。

“是我。”兰渝,或者说恒岚抽出佩剑,给了他肯定回答,“我是恒渊沈灵榆之女恒岚。”

弘文八年。

一切都无转旋余地的绝望时刻,恒渊大罪已定,申伯宗率人捉拿沈灵榆,却被早有预感的彭开阳抢先一步将她带走。

他没想到,沈灵榆已有将近九月身孕。

恒渊初入仕便曾引得无数官员欲招其为婿,其中自然包括想要用“女儿”笼络将恒渊绑成自己一伍的严汝成。

早早意识到此地官场不妙,恒渊只推说已有发妻,至于更多则有意避而不谈。

沈灵榆身份特殊,又是随他从南祁迁居京都,若被有心人知道,总归担心出事。为免节外生枝,夫妻二人从不向外人提及家事。

他两人再没有家眷,更无亲友,府邸和仆从都是御赐,实在也没有向他人提起的必要。

况且,沈灵榆因历经磨难,对天底下的人都带着十分防备,孕期的一切诊脉用药皆由自己料理。

知晓她即将为人母的,除了恒渊,唯有失散多年的弟弟濯灵。因腹中这孩子,向来冷情的沈灵榆生出诸多对胞弟的愧意。

明明知道师父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即便当日多被折磨,弟弟年纪尚小,不懂她苦心,无论如何该强行带他一起走的。

但那时也不过十几岁是个倔强姑娘的沈灵榆,只顾着怨恨弟弟站在师父那边,不肯和她离去,因此独自离开。

她也盼望这孩子的降生,能迎来弟弟的回归,如此和渊郎一起,他们也算有家了。

倒在彭开阳脚下的时候,沈灵榆已躲避多时,腹痛难忍。

她冷静交代了所需物品,彭开阳来不及震惊,一应照她说的亲自备齐了。

那时,家中所有人也已被彭开阳一并遣散,对沈灵榆来说如此反而正好。

“嫂夫人。”彭开阳看着她,心中生出无限悲戚,“我已不知如何帮你,但请莫怕。我定护你与恒兄的骨肉周全。虽已极难极苦,还请嫂嫂坚强。待产下孩儿后躲进暗门,里面有食水,撑不住了再悄然离去。”

他自知难逃一劫,唯愿保住恒渊的妻儿。

阖上门前,痛极却一声不吭的沈灵榆忽然高声唤道:“彭大人!”

透过门缝,她眼中含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且请记住,她叫恒岚。”

那时,彭开阳只以为沈灵榆是为谢他,临行前让他得知这与他有缘分的孩子的名字。

“是个好名字。”他郑重颔首,“来日……”

那话未竟,彭开阳关上门离去,他已笃定自己没有来日,对他这将死之人,说记住这孩子的名字,倒显得不吉利。

沈灵榆独自一人,将手巾塞入口中。在阵痛来袭时,颤抖着手覆在腹上。

在心中对她的孩子说:岚儿,好好活着。

当她大汗淋漓、几欲死去之际,前堂的彭开阳正端坐厅中,毫不挣扎地伸出双手,任由差役锁拿。

他存了死志要护这对母女,沈灵榆知恩,却不肯连累于他。

她明白,若她藏身于此被人发现,彭开阳的罪就再无清白一日了,连同这孩子的命,也一并保不住了。

她颤抖着手,为求稳妥,还是赌了一把,给孩子喂了一点睡过去的药。

当她浑身血污跌落在马前,高声喊道:“我乃恒渊发妻沈氏。”

彭开阳痛心疾首。

“不要滥抓无辜。”

那日天昏沉沉的,同样待产的纪宛捧着腹中还未有名字的孩子,仰头轻叹。

盼望梁守青能再快些回来,她心中清楚拦不住的,却仍然只能祈祷,盼望着能救下这几位无辜之人,哪怕只是留下性命。

囚车中的彭开阳紧紧握住梁守青的手:“长嫂尚有幼子在襁褓中,稚子无辜。”

梁守青神色骇然,他紧紧回握彭开阳的手,看见他眼神中的肯定,他们很快被人强行分开。

他没追上去,盯着押运彭开阳的牢车离去,绕至无人处,匆匆翻进去,一路躲避大肆破坏搜家的官兵,直向彭开阳偶尔与他会面时留下的那道暗门去。

彭开阳无父无母,家中仅有幼弟,并无长嫂。

看见里面沉沉睡着的婴孩,震惊之下,梁守青收紧手掌,铁骨铮铮的男人不禁落下泪来。

裴真早有预感,却还是在这一刻失语。

他只能看着沈濯灵,看他头一次这样悲伤到像要化作一股烟消散。

可分明……分明沈濯灵为兰渝看治过,却始终不敢认兰渝就是他要找到的、不知是否活着、不知长相的外甥女。

无论在泉定还是宿州,沈濯灵几乎要确信那就是兰渝,裴真找他确认,若果真是兰渝,那他想尽一切办法,将兰渝带着和他们一同远走他地就是。

沈濯灵总是摇头,他说:“我不知道。”

因那孩子,已全非女子模样。

不是外貌,而是洗经易髓般,全然失了女子应有的样子。

即便如此,沈濯灵无论如何相信姐姐绝不可能诊错脉象的,她非绝对不会断言,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沈濯灵有了一个大胆猜想,想到了自己为何成了如今模样。

而后不等证实,裴真趁他病倒,强行将他带走。

而他再不顾一切,抛弃裴真独自回去找到兰渝确认时,碰上的那个人,是盛天。

【在下冒犯,瞧你倒像一位故人。】

【你和你姐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真的很像。】

时至深夜,二十年未变的容颜映着月色,枯枝在风中呜咽,沈濯灵站在冷风中无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