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明不白的宫变,结束得算不上突然。
究其根本,不过还是因梁安无论对内对外,都太重要了。
梁安这个名字,早已成为横亘在各方势力间的天堑。
有人爱他,有人怕他,敬他信他的,对他心有愧悔的,多有忌惮的。
爱重者视他珍贵,忌惮者如见枪戟,愧悔者不敢直视,追随者自甘止戈。
这天下像是围绕着梁安形成的陷阱,他们将梁安包围进去,又因此被梁安反包围着。
这盘棋局分明以他为子,却不知左右棋盘的神手棋眼何时被他握在手中。
青州兵看见梁安,便个个心中忐忑,手中兵刃便重逾千斤,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
在追随盛先生来此的时候,他们借盛先生之名自欺欺人,在心中说服自己盛先生的命令将军是知情的。
但事实上,再没有比他们更清楚的,梁家的将军永不可能同意青州人背离雁回关,转向京都走去。
梁安活得正大光明,他所给旁人看到的,就是他,没有一丝虚假。
乌压压的人群垂着头无一人说话,在地面尚有厮杀中残留下的火与尸身中,等着将军降罪。
梁安没有怪罪任何一人。
将承天下盛名,便该揽尽罪业,兵听将令,并无错处,罪责总要有人来担,而此刻天地之间,就只剩梁安。
马蹄声在诸方停手的当下格外响亮,林鸿羽将青州旗掷地,翻身下马,阔步停在梁安脚下。
“将军……”
李不为出来,小跑到梁安身边,欲言又止。
这空当,林鸿羽和梁安对视一眼,神色难看匆匆走进光明殿。
梁安偏头看李不为,那句“他不好了?”到底没问出口。
李不为聪明,立时答了:“余毒作祟,沈爷在诊治着,也体力不支一同倒下了……”
所以恒岚没追出来,到沈濯灵身边慌了手脚。
“李不为。”
梁安这一叫,李不为莫名缩了下身子,他慌忙用染血的袖口抹过眼睛,向来拿笔的指尖还残留着为师兄痛哭时的泪痕,喉头泛起更深的苦意,怯怯应了声“是”。
“陛下有旨,命我领军回京。”
乍听这话,当梁安是在转述,可哪有圣旨?
李不为心神一震,陡然明白,落在梁安身上的目光复杂。
亲眼瞧见了梁安在上一刻经历怎样滔天巨震,李不为不知他此刻又是怀着如何心情说出口的话。
“玉玺。”梁安沉默片刻,“去找李盏。”
他定然知道。
“学生明白。”李不为拱手应下。
曾在宿州时,连年为瑞王代笔向京都上书陈情信,摹仿赵宴时字迹对李不为来说,轻而易举,如今要伪造圣旨,梁安说了,李不为便敢。
时至此刻,即便做尽狠事说尽狠话,梁安依旧为保全已为新帝的赵宴时声名做下决定。
他为北赵擅自出兵,为赵宴时要师出有名。
有人剖出真心作诏书,剜去情意当玉玺,而此后新帝的冠冕,不必沾染半粒灰尘。
朝日从皇宫之外隐隐透出红光,又是一天新来到,即将照亮宫闱之中肮脏破败的景象。
北赵百姓并未迎来弘文太上皇驾崩的丧讯,京都百姓在夜色中躲藏于家中,待到天明出门时,只见布告高悬,原来是敌军来犯,平南大将军已率兵前来镇压。
梁安率军驻守京都,无端叫百姓心中安稳许多,近几年来多有邪祟之事搞得人心惶惶的京都,也像来了尊大佛镇在此地,也有了过年的心思。
仿佛只要有他梁靖之在,莫说外敌,便是鬼祟也拿他没辙。
听闻太上皇喜怒无常,从前顺和帝在世他便因病重,常不愿意见人,说是炼些什么丹药神丸。
如今更是生了新帝的气,再不愿见人,要在常宁宫中礼佛炼药,听来荒唐,倒不离奇,做皇帝的,不定准哪天疯了痴了做些寻常人想不到的主意实在正常。
更何况,这天下早已不是弘文帝的天下,连同年号一同成为了过往。
于是,太上皇久居常宁宫中,依旧由贤太妃和周福伺候着,寸步不离。
杨贤太妃在那座假山下,燃起一把火,将她要说的话托付在青烟上,盼这消息远至凉州,传到她两个孩子耳中。
告诉昕时,小六的仇,娘替他报了。
京都中的年节焰火都放起来,将皇宫中的血污掩埋,实在叫人联想不到那日惨烈混乱。
恒岚跟着裴真,带着病重的沈濯灵匆匆离去。
走前,恒岚对梁安说道:“师父,我带走了。”
她要带师父回泉定去。
她知道彭开阳一生要的是什么,死了也要回到陈夫子身边,在升龙火中将他燃成一把灰,埋在他亲手种的树下为夫子送去清风。
“小岚。”梁安叫她,看她熟悉而陌生的脸,对她道:“我们,一如从前。”
恒岚笑笑,又很快敛起笑意。
“靖之。”她说,“我从没在从前里。”
不曾真切活着,又嫉妒起“兰渝”。
“照顾好伏山。”她收拾起心情,仰头看着梁安:“你不一样,只要你想,做你自己就够了。”
那些负累加诸在身上的痛苦,不止一个人尝过,时至今日,也该撇开了。
“恒岚!”
裴真架起马车叫她。
她点头应了,对梁安说:“如今,于我而言最要紧的是舅舅,待我回来,细细说与你听。”
“没关系。”梁安手落在她肩膀上,像从前每一次一样,用了点力气,将她拥在怀中,声音是藏不住的颤抖,“小岚,别走远了。”
恒岚眼眶湿润,那双在他背后的手迟迟没落下去,狠心转身,蹭掉眼泪。
最终还是匆匆留下一句:“赵宴时,离他远点。”
这话许久没人同他说过,却在很久之前从许多人口中说出来环绕在梁安耳边。
像是在宿州,兰渝将要离去之时,他下定决心再次问了兰渝一回:“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兰渝给他的回答一如从前,答非所问,只留下一句:“赵宴时,离他远点。”
然后和今日一样,不等梁安回应,留给他的只有单薄背影。
这次,梁安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看见了马车走后露出来的人影,是鸿羽。
“离他远点”,时至如今,梁安当然知道,这是兰渝挣扎中对梁安的不忍,是想尽可能不让梁安受伤害的忠告。
可是小岚……
梁安异常平静想道:又有哪个人和他不一样?
不过,都在骗我。
远离一个,另一个接踵而来。
这皇城内外,人人都是戏台子上的偶,丝线另一端早缠成了死结。
尤其令他意料之外的,是棠月。
“哥哥。”
那时,棠月已平静站在梁安面前,对他说:“我还好。”
她不必梁安安慰,更不向他诉说从前,吃过了哪些苦,亦或在南祁发生了什么,她一字不提。
只说:“我带伏大哥回相府了。”
他一愣住,恍然想起来,棠月嫁给了林凇平。
可那不该是……权宜之计?
不等梁安回应,她像是终于怕梁安伤心似的,回身,垂着眼小声说:“你放心,伏大哥在我身边,我能照顾好他。”
梁安甚至说不出第二句话,想摸摸妹妹的头,恍然看见,从前要使劲仰头看着他的小丫头,已只与他相差一头的距离了。
“阿月。”梁安叫她。
梁棠月瑟缩一下,像是害怕梁安说些叫人难以回答的话,不自禁退了半步。
而后,是一只宽厚大手落在她头上,压得她愣住,鼻尖酸疼,眼里还是蓄上了泪。
“我阿月长高了。”他说。
“去吧。”
比起他说些什么话,这句更让梁棠月难以回应。
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转头走了,若是从前,梁安会抓住他的妹妹仔细看为何落泪,慌张到无以复加,但现在,梁安知道了,当她低头,是想叫人假装没看到。
于是梁安假装了。
他在棠月匆忙转身的时候又急切叫了一句:“阿月!”
棠月站住。
他说:“不要生病。”
就只是这样而已。
“哥哥一直都在。”
棠月走了,但还是留给梁安一句:“小哥,不要记挂着我,做你想做的事。”
他想做的事……
站在赵宴时床前,静静盯着他苍白睡颜。
李盏跪在梁安脚下不敢出声。
梁安说:“恒大夫不是已将解药留下了吗?”
他眼神落在枕边瓷瓶上,闭了闭眼。
李盏仍然不敢出声,瞧见梁安动了一步,不必人吩咐,便自己悄无声息带了一殿人退出去。
梁安不喜欢这样居高临下俯视失去生气的人,他擅自坐在龙榻边缘,似乎是他忠诚人生中所做下的最出格无状的事。
可他分明才杀了一位皇帝。
他看即便没出声也能瞧出痛楚的赵宴时。
这模样无端让他想起沁园外被暴雨打落的花草,湿漉漉坠在泥泞里的花瓣也这般蜷曲着,对梁安来说,实在算不上美好。
“陛下。”他叫。
很久之后,他叫:“宵行。”
他叫了,赵宴时就睁开了眼睛,颤巍巍瞧着他。
梁安没问他为何不吃,为何这样,为何为何。
他只说:“吃药吧,别再疼了。”
身体不适,令赵宴时眼里蒙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这让那双浅淡眼睛更像是从海里涌出来的一对鲛珠。
应当是极惹人怜惜的目光,亦或者是惊艳到迫人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