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知道了(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428 字 2天前

直至近日,有了回来的机会,但梁府里仅剩的两人,都沉默着,选择了就此住下,自己亲手收拾出来了能容人的地方。

李不为忙说不敢,坐在不成样子的凳子上,四处看尚是残垣的将军府,还是眼酸。

曾从书中读来,从夫子口中听来的将军府,他头一回走进来,已被那帮蠹虫凿穿了。

他慌忙饮茶掩饰要掉出来的眼泪,被水烫着捂嘴,狼狈至极。

棠月抿唇笑,在这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从前有过的快活时候。

“李大人。”她垂眼,问:“皎洁姐姐葬在何处?我想……来日去祭一祭她。”

皎洁被提起,李不为尴尬擦泪的手僵住,很久才能平静起身,向棠月作揖。

“形势不容我,向姑娘吿过罪,一同葬在李家祖坟前了。”

李不为起身,又忙匆匆说道:“我知如此冒犯姑娘,已向姑娘告罪,来日,来日必要……要送她回家去的。”

他声音越说越小,哪怕只在梁棠月面前,也生怕玷污了她的名声。

姑娘活着时,不曾许给他,人去了,李不为也不该擅自将她当做发妻葬在李家坟里。

“李大人。”棠月拦住他,眼轻跳,告了声失礼,匆匆离去又回来。

把手中的帕子,塞到了李不为手中。

她声音轻柔,低声说:“姐姐愿意的。”

只是如他一样,怕污了他的名声。

皎洁曾对她说:“不为先生才如你一般,是真正的云间皎月,他日必作连城之璧,我是月下池中泥,配不上他。”

李不为震惊,捧着那条帕子,展开来,手抖得不成样子。

“江南好,曾共倚阑干。

最是清辉长夜客,未成春雪李郎冠。

江南好,能不忆江南?”

【小女才疏学浅,劳烦先生教我这粗蠢学生了。】

人非风月长依旧,思慕,思慕,唯忆江南好。

“庄敬”这虚假的名字,对她而言,是心悦之人。

她的江南好,忆江南,最终为了哪一个谁,姓赵姓李,绣在帕底上,不敢说与人知晓。

唯有那叫棠月的小姑娘,皎洁当她是个孩子,把不能示人却舍不得扔的手帕送给了她。

李不为哭得隐忍,泪掉到手上,便凿出一个洞来。

棠月默默避开,由他去哭。

正撞上过来的梁安。

“哥哥。”棠月叫他。

梁安深深凝望,很快点点头,推门进去,听见李不为露出齿缝的哭声。

他扬眉:“你来寻我,哭些什么?”

李不为哭哭啼啼收起帕子,袖口蹭着擦不尽的眼泪。

“将军。”

梁安后脑勺发麻,瞪着哭得可怜兮兮的李不为沉默数秒,退了三步。

李不为止不住流泪,抽抽噎噎:“您别走。”

……

梁安失语。

此情此景,很难不误解李不为对他有了不好宣之于口的情谊。

李不为将帕子捂在心口,埋头哭得手口麻木。

“谁准你哭他的?”

忽然听见这一声,鸭子似的“嘎”了一声。

他抬头,卷起袖子蹭掉眼泪,看着站在梁安身后那位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陛下——”

他两个字刚嚎啕出来,被梁安一把捂了嘴。

那句“你害得不为好苦”呜哩哇啦散在了梁安手里。

赵宴时敛眉,迅速夺过梁安的手,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把上面可能蹭上的口水擦干净,顺便把帕子丢到李不为脸上擦鼻涕。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两侧,就看着李不为跌到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他是太该哭一哭了。

就容他这一回吧。

等看到翻墙而来的林鸿羽,合着就他一个蒙在鼓里的。

李不为恨恨攥拳,咬紧了牙……老老实实蹲在赵宴时脚下,仔细聆听陛下训示。

“仍是沿用我当年呈给东宫的布防图。”梁安屈指敲在上面。

不知道梁安暗中有所计划,李不为听一句惊一句,最终不敢再胡思乱想,认认真真背住了每一个字。

直到听到此次计划最难点,李不为一愣,偏头去看林鸿羽,正撞见欲言又止的梁安。

“无妨。”林鸿羽截住未出口的疑虑,“我来。”

直到离开将军府前,李不为仍忍不住偷觑身侧人,正能瞧见月光淌过那道横贯左眉的狰狞疤痕。

他思量:林将军果然可以亲手对付右相大人吗?

两人悄然离府,又在夜色中并行一段。

“可曾有过那样的时刻吗?”林鸿羽忽然出声,大约瞧出来了,“穷尽半生,只是追逐着旁人的影子在走。”

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是……李不为袖中手指收紧,怎么没有?

长明师哥,便是他一生扯不开的结。

夫子对他的爱重,大半部分,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师哥的影子。

“靖之也是如此。”

还以为他要说自己,没想到却提到了梁安。

林鸿羽说:“这世间谁不知道平南将军梁靖之的名字?即便不羁如他,依旧自缚于父兄荣光,自甘走在他们身后。”

李不为想,人生长的环境太要紧了,被忠义爱重浇灌出来的孩子,原就生着甘愿退居次席的从容,长不出桀骜的野心。

他自甘走在父兄身后,正是因为他不必往前,在爱和信任里长大,有不必争抢的底气才会“自甘”。

“而我……”

林鸿羽还是提到了自己。

“便是影子的影子。”

他半生如此,从未变过。

家中有天下无双的兄长,战场有英姿勃发的好友,自幼从未听过一句来自父亲的认可,得到的只有“比你大哥还差得远”“年幼无知休要自傲”。

为得父亲一缕目光,林鸿羽丢掉自我,站在林府便做林家的影子,站在沙场便做梁家的佩刀。

直到最终,依旧一场大梦。

在背离梁安的日子里,短暂摘掉了副将的名头,抹去了林二公子的痕迹,林鸿羽必须承认,原来,不曾奢望是以为自己不配拥有,可当那一切都到来的时刻,实在太美好了。

美好到他耽溺进去,无法自拔。

唯有,寂寞难捱。

当箭割开皮肉的瞬间,飞溅的鲜血里,浮现出梁安策马而来的身影。

林鸿羽无法欺骗自己,他在想念并肩作战的人。

独自承受痛苦和孤独的夜里,在穿着铁甲冷得甚至无法拥抱自己的时候,他将头深深埋起来。

喊了“靖之”的名字。

而现在,不会了。

“赵宴时没什么不好的,甚至于是他,对我而言,没有更好的了。”林鸿羽回头看鹌鹑似的李不为,“我并非臣服于靖之的君王。”

而为了林鸿羽。

所以……

“我不会手软。”绕了这么大一圈,林鸿羽是在回答李不为没问出口的话。

“即便那是我父亲,也一样。”

将军府里,伏山已酣然睡去。

自他重伤,更没有许多精力了。

梁安将人扶好,仔细为他盖好被子。

看着已连骨头都能摸到的手掌很久,小心翼翼把不老实的手塞回被里,坐在他床旁边,不知第多少次在无人瞧见的时候,才能露出这样痛惜神色。

手悬在伏山脸上,颤抖了许久落下,轻轻抚过他脸颊,像在哄母亲怀中的婴孩。

睡梦中,伏山痒了,挠挠脸颊,嘟嘟囔囔是已说不清楚的梦话。

但梁安知道,他在叫“将军”。

在伏山的世界里,这天底下的将军没有别人,只有他。

“若再进一步,我便要生气了。”

身后是压低声音的话。

梁安听见了,知道他不是要生气,只是习惯把不安的心情,都归结为“生气”。

便把伏山乱了的头发拢好,起身吹熄了灯,拽着人走出去。

两人并肩走在黑夜里,梁安忽然说:“我答应她了。”

看看伏山如今样子,梁安无法欺骗自己,赵宴时说得都对,他不该想着把阿月保护起来,却一再令她痛苦。

在这样的世道里,容不得她独有桃花源。

分明也说过“只要你高兴”,分明对她说过“你想要走出门就走出门,想要站多远去接我也行,你高兴就走到街上去迎我更好”。

怎么到了今日,反而不行了?

难道只因他见多了世间险恶,就替她选了退缩?

这不是梁安的本意。

他要她快乐,他只想要他的小妹成为这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妹。

而现在,梁安在阻止她奔向远方。

她不快乐了。

回来后,梁安站在已是大姑娘的小妹面前,对她说:“好姑娘,你莫伤心,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的也不要听我胡说。”

只是……

“别生小哥的气。”

棠月鼻尖一酸,泪含在眼里,她摇头,轻声说:“小哥,我永远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也永远不会是你的负累。

“阿月。”梁安不能再将大姑娘拥入怀中,手悬在她脸侧,含着泪光,“又是一年了,此次一别,不知归期,小哥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即便如此,也如从前一般,愿你此后千年万年,长似今朝。

棠月捧住哥哥的手,贴在脸上,眨落了泪:“我可是……纪梁两家的女儿啊。”

“我可是……梁安的小妹呀。”

“那很好。”赵宴时说。

梁安说不出的低落,装在心中的事太多。

他念叨着:“有鸿羽在,李不为应当能做好的。”

“嗯。”赵宴时又应了一声。

“那些人,将他们定了罪之后,应当——唔——”

两人撞进途径的哪间屋子里,很快跌落进去,带起一阵尘土。

处在上位的赵宴时甩开披风,将两人遮掩起来。

尘埃消散的空隙,黑漆漆的披风里,两个人贴在一起,十分安静。

直到尘土消散,黑影动了,唇与唇地分离,令呼吸放声响起,又变得吵闹。

“你又在欺负我。”赵宴时蹭着他耳边说,不等人反驳,“否则,怎么会只顾及着旁人,半分不念我?”

梁安哑然,无论多少次也无法理解他的颠倒黑白,却知道,他的爱人伪装得如何冷漠不近人情,却又是怎样不安的样子。

所以不厌其烦重复解读,他的心意:“可我所做,是为陛下。”

字字句句未提他,都是他。

果然,赵宴时沉默着,紧贴着梁安,伏在他身上,耳鬓厮磨地缠着。

“我后悔了。”他冷声说。

梁安知道,他在说“舍不得”。

于是,心也跟着攥紧,即便做过多次,仍旧不熟练地小心将人拥住。

“好好吃药,好好吃饭,不要做坏事。”

在废弃的肮脏小屋里,连灯都没有一盏,这做贼一样的语气和口吻,让梁安想起来,小时候娘好像也这样将他拥在怀里,警告他:“小坏蛋要乖乖吃饭,不要捣乱。”

忽然,就低低笑了一声。

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便一同起伏着,引起了赵宴时的不满。

“什么是坏事?”他顺嘴咬住梁安耳尖,轻轻施力,嘴唇离开时,蹭到一瞬间火辣的热,满意问道,“这样?”

梁安忍不住想搓搓耳朵,但被钳制着,动弹不得,只好作罢。

他叹一声,又小声叫道:“宵行。”

他这样叫,赵宴时就蔫蔫地:“嗯。”

“咱们说好的。”梁安偏头,嘴唇蹭过他的脸颊,自己的脸却红透了,“我们一起,挣一片新天。”

对赵宴时来说,根本一点也不好。

但怀中的人实在太沉,抱在怀里实在太美妙,令他片刻不想离去。

所以他不情不愿:“嗯。”

“所以……”梁安说。

嘴又被堵住。

很久之后,才深深呼吸着。

“得寸进尺。”赵宴时做完坏事,反而用手捂住他的嘴,不准他再说。

梁安忽然笑了一声,撩开披风。

月光从四敞着的门透进来,照得他圆圆眼睛湿漉漉的,没有反抗,跟着赵宴时的手点点头。

于是,赵宴时心尖颤动着,松开了手,放在了其他位置。

“所以……”梁安舔舔嘴唇,还是坚持着说完了,“好好吃药,好好吃饭,不要做坏事。”

他说:“你不是失去我,只是等我回来——”

“啰嗦。”

梁安拥紧了他,在闭眼的时刻听见他说。

“知道了。”

“你快点。”

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