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塌上,梁安冷汗涔涔,胸口起伏不定,手指死死抓着被角。
梦中黑水无边。
他艰难跋涉,身后喊杀震天,烈火熊熊,与难言的恐惧交织成网。
前方有人,侧身回望。
那人唤他——
“靖之。”
声音轻而远,只真切钉进他耳里。
“拿哥的剑来。”
声音像晃动的水波。
梁安被蛊惑了一样捧过去,他低头看,穿心一剑,轻飘飘刺在胸口,连疼也没有,只是止不住的血。
抬头时,人已拖着冰封般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想追,胸口淌着血,双足深陷泥沼。
他张口要喊,声音却被什么堵在喉间,带着铁锈味,从口中喷涌出来。
烫得他瞬间惊醒。
梁安猛然坐起,心跳如雷。
背后一层冷汗,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帐外传来混乱的马嘶鸣与军靴踏地声。
他大口喘气,眼角带着残存的湿。
有人在帐外急喊了一声:“将军——”
他瞳孔骤缩,呼吸凝滞。
天还未亮。
整个营地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呼啸冷漠。
泥地乱石,火盆未熄,千百兵卒哗然站起,却无一人阻拦。
他未戴面具。
白衣披氅,发束高冠,剑眉星目,轮廓未改。
昭珠看如被神斧劈开的人群,看那些北赵人,纷纷以诡异姿势扭转过来,一个个盯着他的脸,神情难以名状。
没人叫嚣着上前来杀了“昭珠”,没有呼喝着活捉东邦王……
梁安掀开帐帘的瞬间,整个军营像被扯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去,万籁俱寂。
四目相对。
无人出声。
风停了。
梁安被钉在了原地,牙根咬紧,扶着帐帘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绷起。
那人同样停下,远远望着他。
帐帘还在梁安手中荡着,而梁绍,已近在咫尺。
白衣染雪,唇色淡薄。
他没躲,没笑,也没喊出弟弟的名字。
那双只有茫然的眼睛告诉梁安,里面没有他。
喉咙发紧,呼吸凌乱,胸口漏了一个无底洞,心脏抽痛着下坠,一寸,又一寸。
他没想过重逢是这种方式。
又或者,在他也死去之前,从未想过会重逢。
他用了很长时间来学习这件事,付出了极大代价才接受这件事。
眼前的人活生生站着,告诉梁安,过去的时光,如何用生命做了一场盛大的无用功。
梁安还是动了。
长靴踏碎地上的木茬,咯吱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一步一喘。
像是平地溺水,浑身战栗着窒息。
五步之外,那人静立。
四目相对。
两步,三步,步步千钧。
拳头握紧,指甲嵌进掌心,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风扯着他的头发,却悄无声息的。
在耳边,心里,天地之间盘旋着轰鸣不休的声音——
是将他抛到天上,听他尖叫着稳稳接住的大笑。
是将思念母亲的孩子搂在怀里,代替母亲哄他睡去的童谣。
夜色中,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人骑马蹚过草丛,惊起漫天流萤。
是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逃离,想到他才能撑住,咬牙活成他的模样又痛恨这样的自己……
是他早已失去,从未忘却。
是连泪都已在这样痛苦难堪的人生中哭干了,是在火光中寻找的影子,是思念至今。
他的死,曾令梁安成了一只无浆之舟,飘泊在杳无人烟之地。
是……他的哥哥。
是梁绍。
可眼前的,是什么人?
他停下了。
那人静静凝视,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梁安所经受的险境,还更绝望。
唯有心底声音逼迫梁安承认……
是他,是他,别再自欺了。
梁安抬起手,指尖抖得厉害,分明已是晚春,像冻得不行。
他猛地扣住对方肩膀,五指如钩,几乎嵌入骨肉。
梁绍眉头一皱,没挣开。
很久以后,梁安问:“你是谁?”
回应来的,无论沉默还是冷漠,都是梁安的地狱。
梁绍看着梁安,一言未发,目光闪动。
他认不出来,无论如何为难自己,告诉自己该想起来的,但做不到。
从踏进此地那一刻起,清楚看见这叫梁安的青年人长相的那一刻起,一个聪明的人,心在地动山摇。
可记忆一片空白,这是极其诡异的感觉。
理智告诉他,应该是的。
心却无条件偏向他所记得的一切。
他跟着指尖发凉,喉咙发涩。
“昭珠”二字在唇齿间滚动之后,终于被他咽回去。
“抱歉。” 他说。
抱歉,抱歉……
对谁的抱歉,为何抱歉,能挽回什么的抱歉?
“哈——”
梁安笑了。
他突然暴起,劈手夺剑直指其喉:“我杀了你!”
四周惊呼迭起恐慌叫道:“将军!”
剑尖在刺目颈下颤抖,和悬在眼里的泪珠一样。
若在敌人面前,这样执剑,会沦为天下笑柄,是一个将军的耻辱。
没有一个人会在敌人面前,哽咽着说“杀了你”。
可梁安从未持过如此重的剑,为死在昭珠手里的赵人,为夜夜欲将其挫骨扬灰的恨,为兄弟报仇的心。
剑始终在抖,在此时可笑。
被剑所指着的人不躲不闪,望着他痛不欲生的神情,竟显得无措。
好像在想,该说句什么,才能不再伤害他。
“当啷——”一声,剑脱手坠地。
他猛地一拳砸在他右肩,把人打得后退半步。
“你活着……”
第二拳,重击胸口。
“你怎么敢活着?”
第三拳,悬在梁绍身上,颤抖着,又抖着……抖了又抖……
“你怎么敢……”
还是死死抱住了他。
“不记得……”
声音一哑,喉咙像被扯断。
梁安抵着他锁骨蜷缩颤抖。
他说不出更多话了。
梁绍僵硬着身子,本能地抬起手,还是没能落在这可怜人的背上。
他哭得如此凄惨,似已哭过千万遍,又忍了千万次,以至于让不认识他的人,眼前也像落下雪一样模糊。
营中无人再动。
连天边都静了,只听见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闷压耳。
梁安脱力从他身上滑落,脚下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众人齐齐往前伸手,却无论是谁,也没敢接近过去。
梁安狼狈跪着,低低笑了一声,而后仰面,对着天空,笑得眼泪呛进了气管,笑得浑身发颤。
八年苦撑的躯壳,为梁安苦苦撑着的那片天,塌了。
眼前伸来一只手掌。
“我们……”昭珠开口。
看着被泪淋透的人,被这悲伤浸染,心奇怪胀痛。
他停下,换了一句:“我不记得。”
泪接连从失去光芒的眼里坠落,不像在哭,只是必须坠落。
不记得……
“你凭什么?”
那像一记耳光,扇偏了梁绍的脸。
他手无措动了动,迟疑道:“我……”
又似乎,什么都不该说了。
“你告诉我。”他看着被泪淹没的人,很想很想,把他拥进怀中。
他说:“这是我来的理由。”
无论昭珠还是梁绍,遇到这样的难题,唯一的解便是去寻求答案。
纵然是天大的麻烦也好,他要做的,能做的,唯一可做的,从来都是解决问题。
没有第二种选择。
夜深,细雨初歇,打湿了军帐。
昭珠未归王城,反回前线,即便两军诡异停战片刻,可他没能回去。
戎烈称霸中原的意图规划十年之久,有了昭珠,如虎添翼。
他们只差一步了。
不会有人比昭珠还更了解他。
戎烈的野心,是在草原上奔腾着长大的,无边无际,在达到目的地前,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