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梁绍(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238 字 2天前

在异常痛苦的沉默里,大哥说:“等等我。”

梁安不知道等什么,其实他一直在等。

这一路上,他始终在等,只有如今走出的这一步是他历尽千辛后的还击。

偏偏打在昭珠身上,露出了其中的梁绍。

梁绍成了模糊幻觉和现实的记号,梁安逐渐分不清那些出现在眼前的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幻像。

爹、娘,师父……

“靖之。”他们招呼着他,或笑或挥手。

梁安冷得很,他头一次没能回应他们,无论这是不是梦。

“小哥。”

他的阿月也在叫他。

“我总得长大。”那姑娘这样对他说。

梁安痛哭流涕,像是被小妹抛弃。

他始终强忍着,想成全妹妹要“长大”的心,可他根本不想。

在妹妹面前做一个合格的哥哥,像大哥站在他俩身后一样,他也撑起另一片天,给他的小妹。

可到底要怎么才能放手?那些洒脱和理解都是假的。

他也想……抱住阿月,痛哭出声,求她别离开他,他只剩她了,再没有别人了。

可他没有。

他在阿月面前那样冷静,唯一的崩溃和疯癫,给了另一个人。

梁安说不清楚,也许他心中知道,即便他再怎么对赵宴时说出狠心的话,唯有赵宴时才是能接受不是梁将军的梁安的,那唯一一个人。

可他不敢承认。

赵宴时说得对,他在欺负他。

他击穿了梁安的虚伪,分明……是天下人眼中最正义的存在,分明认为自己绝对公平公正。

却把全部的恶和坏,抛给了他。

“靖之,别怕。”

梁安扁嘴,眼泪堆积在眼眶里,酸得泪珠子颗颗滚落。

宵行。

他叫他。

想要揪紧他的衣裳,抵在他怀里,痛哭出声,告诉他,咱们把大哥抢回来。

告诉他有多委屈。

要放声大哭,要拥紧他,要肆无忌惮说出全部不该有的念头。

理智是平南将军的,顾全大局是平南将军的,为国为民是平南将军的……

可是宵行,宵行……

梁安痛哭,蜷缩起来颤抖,哭得泣不成声,也根本没有声音漏出齿缝。

救救梁安吧。

梁绍离去前说:“等等我。”

可是大哥,你没告诉我,何时回来。

暗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将营里,大将军缩在角落里拥紧了自己颤抖。

营外是来来回回守卫的齐整靴声,掩去了那点不该从中冒出来的啜泣。

带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在等。

不知道等的是谁。

第二日清晨,戎烈站在梁绍帐外。

语气温和得不像他自己:“走吧。”

梁绍没问去哪,也没有拒绝。

他们并马而行,一路无言。

戎烈没有回头,只紧握着缰绳,指节青白。

顺着迎面而来的风,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别离开我。”

话被风卷走,梁绍没听清,也未应。

马蹄踏进泥地,水声沉闷,一脚陷入拔不出来。

梁绍翻身下马,靴底落地时带出一串泥浆,水珠顺着靴边滴落。

倒塌的祠堂,干涸的水渠,田埂塌陷,井台干裂,十里内看不到一间完好的屋舍。

戎烈转过身,看着梁绍。

“想知道你是谁。” 他挥了下手,命人将几袋干粮与铜钱送下去,指着远处的百姓,“问问他们,你是谁。”

这曾是梁绍走过无数次的边城,连年征战贫瘠到无人费力争夺。

也是梁绍那样在意盐马道的其中一个理由,就只是为了一座又一座这样无人在意的小城。

梁绍站在风中,手背贴着马鞍,指节慢慢收紧。

不等他应声,侍卫已下马,快步走向百姓。

老者瘦得几乎脱形,看向来人时眼中尽是警惕。

“这位老翁——”侍卫扬声,“你可曾记得,当年北赵有位名将,名叫梁绍?”

那老者怔了一下,眼神发直。

侍卫追问:“他曾镇守此地,你当年是否见过?”

老者沉默半晌,忽然摇头。

“老了……记不得了。”

前方的屋墙塌了半边,女人在用手扒土,扒出来的不是草根,而是一只碎了半边的罐子。她盯了它几秒,扔掉,继续刨。

背后的孩子在咳,瘦得只剩骨架,没有哭声,只是喘气。

接过像是从天而降的干饼,她扶着后背磕头,匆忙把饼喂给孩子,嘴唇动了动,迟疑一瞬,怯生生道:“军爷,您瞧,我们哪晓得谁是将军……”

孩子吃得急了,呛得哭了。

“梁绍?我们这里没叫这名的。”

“将军?打仗的?我们那年都往南逃了,你问我谁救过我们?”瞎眼老翁摇头,嘴角一咧,露出几颗残牙:“没人救过。”

一问再问,皆无回应。

戎烈收回目光,缓缓侧身,看向梁绍。

“你看,”他说,“你打了多少仗,射出千支万支箭,杀了多少人,他们记得吗?”

他语气极轻,像怕惊着谁。

“可在东邦,孩子在学堂描红你的名字,万人齐呼昭珠我王,勇士们为你肝脑涂地赴死。”

“你踏进街市,东邦生民欢呼着将所有爱重敬仰抛向你……你是穹苍主为他们降临的人神,是仅次于穹苍主而与我并肩的王。”

风吹得梁绍衣摆猎猎,他望向四方。

想要记起哪怕一点也好,一丁点有关北赵的记忆、有关梁绍的记忆也好。

“你活着,是我救的。”

可他是如此没用没出息,梁绍的名字依旧陌生得像是别人。

“你有今天,是我给的。”

而昭珠二字响彻脑海。

“你属于哪里?”

戎烈低声问。

风更冷了。

梁绍没动。

戎烈终于移开了视线,他抬手挡风,遮住了被沙击穿的眼底的红。

风往东吹,吹起了一地灰。

梁绍喉头一紧。

不是因为“没人记得”。

他默默回身上马,没再看任何人,只是向他要去的方向去。

戎烈想追,脚下踉跄着,跌下马镫,他抿紧双唇。

他给了他光明,身份,敬仰与信仰。

他想要亲手摁碎“梁绍”的梦,告诉他,梦之外,只有他给的那一切。

可梁绍从未想过要被谁记得。

戎烈也许不够了解真正的梁绍,或者了解却选择了回避。

这世间为青史留名金戈铁马的将军遍地,偏偏梁绍不是。

在这残村断壁之间,他确认了一件事。

戎烈想让他记住,是谁救了他,是谁给了他名字与权力。

但梁绍不在乎。

名将谱上从不缺浓墨重彩,战功赫赫者如过江之鲫,那上面未必要有梁绍的名字。

他不在乎那些尚且拼尽所有在泥地中挣扎求生的百姓,是否记得他来过。

他只想知道这条路由他向死打通,能否令黎民向生。

这世上,有人苦苦要留下姓名,有人拼死只为让名字消失。

一个要天下记住他是谁,一个愿天下不必再提起他是谁。

梁绍从未争夺任何东西,他执剑,从来都是为了和平。

可那些人,那些人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梁安掩耳盗铃快速蹭掉眼泪,“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是你的哥哥。”梁绍忽然说道,“你当然护着我。”

“可是靖之……”“我对赵国百姓来说,不过是个将军,他们不看怨不怨我,只看结果,这怪不得他们。”

“你就不会生气吗?!”

他笑:“不生气。”

梁安不信。

“当然也会难过。”梁绍说。

怎么会不伤心呢?那也是他一生无法忘却的痛苦,一个将军因一次多方影响导致的失利被斥责嘲讽,用上了“无能”二字烙在他身上。

怎么才会半点不难过?

“再赢回来就好了。”他说。

在他失去的记忆里,他叫:

靖之。

“别去要求百姓。”

“只要求自己。”

这本是即便失去记忆,仍然流淌在血液里的,真正的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