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常痛苦的沉默里,大哥说:“等等我。”
梁安不知道等什么,其实他一直在等。
这一路上,他始终在等,只有如今走出的这一步是他历尽千辛后的还击。
偏偏打在昭珠身上,露出了其中的梁绍。
梁绍成了模糊幻觉和现实的记号,梁安逐渐分不清那些出现在眼前的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幻像。
爹、娘,师父……
“靖之。”他们招呼着他,或笑或挥手。
梁安冷得很,他头一次没能回应他们,无论这是不是梦。
“小哥。”
他的阿月也在叫他。
“我总得长大。”那姑娘这样对他说。
梁安痛哭流涕,像是被小妹抛弃。
他始终强忍着,想成全妹妹要“长大”的心,可他根本不想。
在妹妹面前做一个合格的哥哥,像大哥站在他俩身后一样,他也撑起另一片天,给他的小妹。
可到底要怎么才能放手?那些洒脱和理解都是假的。
他也想……抱住阿月,痛哭出声,求她别离开他,他只剩她了,再没有别人了。
可他没有。
他在阿月面前那样冷静,唯一的崩溃和疯癫,给了另一个人。
梁安说不清楚,也许他心中知道,即便他再怎么对赵宴时说出狠心的话,唯有赵宴时才是能接受不是梁将军的梁安的,那唯一一个人。
可他不敢承认。
赵宴时说得对,他在欺负他。
他击穿了梁安的虚伪,分明……是天下人眼中最正义的存在,分明认为自己绝对公平公正。
却把全部的恶和坏,抛给了他。
“靖之,别怕。”
梁安扁嘴,眼泪堆积在眼眶里,酸得泪珠子颗颗滚落。
宵行。
他叫他。
想要揪紧他的衣裳,抵在他怀里,痛哭出声,告诉他,咱们把大哥抢回来。
告诉他有多委屈。
要放声大哭,要拥紧他,要肆无忌惮说出全部不该有的念头。
理智是平南将军的,顾全大局是平南将军的,为国为民是平南将军的……
可是宵行,宵行……
梁安痛哭,蜷缩起来颤抖,哭得泣不成声,也根本没有声音漏出齿缝。
救救梁安吧。
梁绍离去前说:“等等我。”
可是大哥,你没告诉我,何时回来。
暗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将营里,大将军缩在角落里拥紧了自己颤抖。
营外是来来回回守卫的齐整靴声,掩去了那点不该从中冒出来的啜泣。
带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在等。
不知道等的是谁。
第二日清晨,戎烈站在梁绍帐外。
语气温和得不像他自己:“走吧。”
梁绍没问去哪,也没有拒绝。
他们并马而行,一路无言。
戎烈没有回头,只紧握着缰绳,指节青白。
顺着迎面而来的风,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别离开我。”
话被风卷走,梁绍没听清,也未应。
马蹄踏进泥地,水声沉闷,一脚陷入拔不出来。
梁绍翻身下马,靴底落地时带出一串泥浆,水珠顺着靴边滴落。
倒塌的祠堂,干涸的水渠,田埂塌陷,井台干裂,十里内看不到一间完好的屋舍。
戎烈转过身,看着梁绍。
“想知道你是谁。” 他挥了下手,命人将几袋干粮与铜钱送下去,指着远处的百姓,“问问他们,你是谁。”
这曾是梁绍走过无数次的边城,连年征战贫瘠到无人费力争夺。
也是梁绍那样在意盐马道的其中一个理由,就只是为了一座又一座这样无人在意的小城。
梁绍站在风中,手背贴着马鞍,指节慢慢收紧。
不等他应声,侍卫已下马,快步走向百姓。
老者瘦得几乎脱形,看向来人时眼中尽是警惕。
“这位老翁——”侍卫扬声,“你可曾记得,当年北赵有位名将,名叫梁绍?”
那老者怔了一下,眼神发直。
侍卫追问:“他曾镇守此地,你当年是否见过?”
老者沉默半晌,忽然摇头。
“老了……记不得了。”
前方的屋墙塌了半边,女人在用手扒土,扒出来的不是草根,而是一只碎了半边的罐子。她盯了它几秒,扔掉,继续刨。
背后的孩子在咳,瘦得只剩骨架,没有哭声,只是喘气。
接过像是从天而降的干饼,她扶着后背磕头,匆忙把饼喂给孩子,嘴唇动了动,迟疑一瞬,怯生生道:“军爷,您瞧,我们哪晓得谁是将军……”
孩子吃得急了,呛得哭了。
“梁绍?我们这里没叫这名的。”
“将军?打仗的?我们那年都往南逃了,你问我谁救过我们?”瞎眼老翁摇头,嘴角一咧,露出几颗残牙:“没人救过。”
一问再问,皆无回应。
戎烈收回目光,缓缓侧身,看向梁绍。
“你看,”他说,“你打了多少仗,射出千支万支箭,杀了多少人,他们记得吗?”
他语气极轻,像怕惊着谁。
“可在东邦,孩子在学堂描红你的名字,万人齐呼昭珠我王,勇士们为你肝脑涂地赴死。”
“你踏进街市,东邦生民欢呼着将所有爱重敬仰抛向你……你是穹苍主为他们降临的人神,是仅次于穹苍主而与我并肩的王。”
风吹得梁绍衣摆猎猎,他望向四方。
想要记起哪怕一点也好,一丁点有关北赵的记忆、有关梁绍的记忆也好。
“你活着,是我救的。”
可他是如此没用没出息,梁绍的名字依旧陌生得像是别人。
“你有今天,是我给的。”
而昭珠二字响彻脑海。
“你属于哪里?”
戎烈低声问。
风更冷了。
梁绍没动。
戎烈终于移开了视线,他抬手挡风,遮住了被沙击穿的眼底的红。
风往东吹,吹起了一地灰。
梁绍喉头一紧。
不是因为“没人记得”。
他默默回身上马,没再看任何人,只是向他要去的方向去。
戎烈想追,脚下踉跄着,跌下马镫,他抿紧双唇。
他给了他光明,身份,敬仰与信仰。
他想要亲手摁碎“梁绍”的梦,告诉他,梦之外,只有他给的那一切。
可梁绍从未想过要被谁记得。
戎烈也许不够了解真正的梁绍,或者了解却选择了回避。
这世间为青史留名金戈铁马的将军遍地,偏偏梁绍不是。
在这残村断壁之间,他确认了一件事。
戎烈想让他记住,是谁救了他,是谁给了他名字与权力。
但梁绍不在乎。
名将谱上从不缺浓墨重彩,战功赫赫者如过江之鲫,那上面未必要有梁绍的名字。
他不在乎那些尚且拼尽所有在泥地中挣扎求生的百姓,是否记得他来过。
他只想知道这条路由他向死打通,能否令黎民向生。
这世上,有人苦苦要留下姓名,有人拼死只为让名字消失。
一个要天下记住他是谁,一个愿天下不必再提起他是谁。
梁绍从未争夺任何东西,他执剑,从来都是为了和平。
可那些人,那些人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梁安掩耳盗铃快速蹭掉眼泪,“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是你的哥哥。”梁绍忽然说道,“你当然护着我。”
“可是靖之……”“我对赵国百姓来说,不过是个将军,他们不看怨不怨我,只看结果,这怪不得他们。”
“你就不会生气吗?!”
他笑:“不生气。”
梁安不信。
“当然也会难过。”梁绍说。
怎么会不伤心呢?那也是他一生无法忘却的痛苦,一个将军因一次多方影响导致的失利被斥责嘲讽,用上了“无能”二字烙在他身上。
怎么才会半点不难过?
“再赢回来就好了。”他说。
在他失去的记忆里,他叫:
靖之。
“别去要求百姓。”
“只要求自己。”
这本是即便失去记忆,仍然流淌在血液里的,真正的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