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卓反问道。
“咬咬牙还是有的,咱们去淮北看看,那边受灾不严重,肯定有活路,咱们大不了给人帮工,做上两三年长工……”
“还是要做长工的,我也是去做长工,我去美利坚做长工,大皮脸说了,洋人富裕,按时辰算钱,不拖欠工钱的,我只要认真做活,要不了几年就跟他们一样,能买得起房,能置地了。”
“你看看大皮脸,就是给美国人干活的,富得流油,还有赵润甫,跑去洋人的典当行,才干了几年啊,就娶上了三个小妾了,没遭灾之前,他赵润甫的爹,还是你家的长工呢!”
罗布里被说得一愣,不由自主松了手。
“不一样,你这是跑去异国他乡……”
“发家致富,异路功名嘛,树挪死人挪活,本地活不下去了,咱们就换个地方活,说不定还能活出个名堂来呢……”
罗布里看着发小,他跟这个发小不一样,他还有未婚妻,还有弟妹,他不像发小一个人说走就能走。
“阿什,还不走,要开船了!”
胡思光在前面吆喝:“不带你了!”
陈卓连连答应,三步两步就跳上了舢板,转头:“回去吧,回去,别送了!”
罗布里的手悬在半空中,放不下来又举不上去。
他还想叮嘱这个发小,对大皮脸这个人要留点心眼,不能相信他。
但远处,船已经开了。
“cut——”
演员围坐在导演身边,看着刚才这一幕,说实话拍得挺好的,情绪都挺到位的。
但焦导就是左看右看,然后叹了口气。
“差点东西。”
行,你说差点就差点。
大不了重拍。
但你也不讲清楚差点什么。
非要演员自己琢磨。
焦导和罗布里以前遇到的导演不一样,别的导演觉得不满意,就给演员讲清楚问题在哪儿,罗布里只要照着导演的话演就行了。
但焦导,就是坐在那里叹气,说什么玄而又玄的话,什么差点东西,什么感觉不对。
跟神棍似的。
但焦导的电影确实有一股别人没有的味道,很受影评人的青睐,这是他自己的风格。
在电影这个领域,在所有技术已经暂时性无法突破的时代,导演个人的风格,就决定电影质量的高低。
所以焦导的电影,有自己的东西。
但问题是,他非要演员自己去悟,他吝惜点拨。
他可以把每天拍摄的自然光都规划地清清楚楚,几点几分天空的自然光最适合拍摄,过了这个点宁愿不拍也不愿将就。
但就是对演员,要求非常奇怪。
你说他没要求吧,怎么可能,焦导往那一坐,一声叹气,所有演员顿时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要说没要求吧,他也确实不说重拍啊,或者再保一条这样的话。
还是罗布里坐不住:“那就重拍,我换换方法。”
拍摄电影,就是演员和导演磨合的过程,演员必须要适应导演的风格和方式,你适应了,对你的演技就有大大的提高。
罗布里下去补了个妆。
胡思光就在旁边看他。
心里却在想,看看这个年轻演员能不能真换一种表演方式。
他是有点小心思的。
有点点啊,毕竟也是个老演员了,也不能将这点小心思让人看出来。
他想看看罗布里到底行不行。
当初金鸡奖的时候,不论业内还是业外,都说他胡思光可以拿奖的。
也确实,他在《新缉毒警察》里饰演的那个角色,确实下了大工夫,一个配角被他演得荡气回肠,不仅赚了观众的眼泪,也收获了业内一片赞誉之声。
他自己也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肯定能拿下金鸡男配。
谁料想,他成了陪衬。
奖,让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摘走了。
胡思光还真有点不甘心,不服气。
虽然吧,罗布里那角色,他看了一下,还真演得挺好。
但,这小伙子不是都承认自己之前不会演戏吗,万一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呢,他之前的角色又不行。
胡思光有一点点不平。
不过后来,他又看到了这个年轻演员的其他作品。
尤其是《村官儿》。
嘿,还真挺有看头,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时候胡思光心里就有点服气了,不怪评委偏爱,演员还是有点能耐的,最起码让胡思光一下子觉得,配跟自己一道提名。
然后他还专门去电影院看了《卡布里拉》和《托勒密》。
里拉那个角色在他看来没多少演技,不过最后倒有点精彩的地方,就是里拉回头目送着卡布离开地下王国,那个眼神,确实让人看了心头一阵百味陈杂。
行吧,眼神戏也不错。
再看《托勒密》,好吧,罗布里在哪儿呢?不是主演吗?
最后他一看演员表,什么,那个外星人居然是罗布里演的?
这下胡思光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罗布里没演技了,外星人这个角色,栩栩如生的动作表情,居然是罗布里贡献的?
外国有一部魔幻巨作,《魔戒》三部曲。
制作庞大,内容也庞大,演员也厉害,摘下了十几座小金人。
很多角色都演得特别好,但问他们演的最好的是哪个,所有演员和影评人都觉得,是‘咕噜’这个角色。
真人演员安迪瑟金斯贡献了动作捕捉。
所以,‘类人角色’是业内公认的,最难表演。
所以罗布里那个外星人角色才让胡思光彻底被震住。
所以当焦导对他发出邀请,请他来参演电影,胡思光一听说主演是罗布里,二话不说立刻就答应了。
他一直有跟罗布里合作一次的想法,想近距离看看,这个年轻演员的功力。
“准备,开始!”
胡思光说完自己的台词,就在甲板上清点人数了,他一边吐痰一边露出暗搓搓高兴的笑容,等这趟‘猪仔’卖完,他就可以从洋人手里拿一笔钱,就可以把家里的祖屋重修一下了。
胡思光的表演无懈可击。
他一边演,一边分出一点点心神,注意着船舱下面其他两个演员的对话。
在他看来,罗布里这次的表演,似乎和上次没什么区别。
倒是男二陈卓情绪更加外露了一些,看起来确实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登上船只奔赴他设想中的美好生活的感觉。
胡思光一顿。
难道罗布里,就这点能耐?
不是说,要换种方式吗?
“行了,我走了!”
陈卓甩开罗布里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舢板。
罗布里木楞在那里。
但这时候,焦国栋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抄起对讲机:“快,摄像头给罗布里特写!”
果然镜头一压下去,就见罗布里动了。
他猛然奔跑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中,目光盯着即将进入船舱的发小。
“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
“呼喇喇风吹叶落,震山林阵阵虎啸,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就听罗布里扯开嗓子,荒腔走板地唱着。
“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
“误了俺武陵年少!”
胡思光手一抖,被震得心潮汹涌。
林冲夜奔!
镜头后的焦导站了起来,仿佛被定住了似的,整个剧组都瞪大眼睛,看着罗布里发出震天动地的哀嚎,他不是唱,不是吼,而是嚎。
那种扑面而来的悲凉,那种黑暗中夜行之人的荒凉、恐惧、孤独和义无反顾!
陈卓不知道什么时候,胸腔里的一口气化作了两行泪流了出来。
船远远开走了,船上的人们还远远盯着罗布里的方向。
久久不能回神。
……
工作人员冲进水里,将罗布里扶了出来。
罗布里将脸埋在毛巾里,过了一会儿才胡乱擦了一把,抬起了头。
“导演,这个行不行?”
焦导也被震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你,你是怎么想起来唱林冲夜奔的?”
……
罗布里想了一下:“之前跟村民们交流了一下,他们说安徽人自幼离家出走,走之前送他的人不能哭,哭了就没那口气了,要憋着一口气,还要给他提一口气,给他壮胆……”
胡思光在旁边听着,脸色通红,目光浮动。
焦导长舒了口气:“演得好,演得好啊!”
罗布里:“所以导演您的感觉找到了么?”
焦导叹了口气。
就在全剧组都瞪着眼睛的时候。
就听他道:“一曲林冲夜奔,让这个电影,活了!”
……
罗布里这一嗓子,好像把整个电影的魂儿喊了出来。
感觉,感觉。
焦国栋导演一直想找的感觉,一直找啊找,从演员到群演,各种摸索想要得到的东西,今天,终于找到了。
再看一遍回放,那种去国离乡的悲情,让剧组上下不由得红了眼眶。
胡思光蹲在地上抽了根烟,再抬起头来,看着罗布里的目光就只剩下佩服。
“小罗,一看你就对这个角色有研究,那什么,你也来帮帮我,给我讲讲我这个角色吧……”
……
别说是胡思光了,陈卓因为这个角色,对罗布里都成了欲言又止、神色复杂了。
罗布里:“卓儿你怎么回事,离我辣么远?”
罗布里:“我现在睡觉不咬人了!”
没错,罗布里有了顾总送来的毛绒芭比兔抱枕之后,就暂时性地放过了陈卓,改成对着抱枕磨牙了。
陈卓:“……”
叹气。
人还是他认识的人没跑。
但演技……怎么就这么让人不可置信?
……
陈卓一直以来知道罗布里的演技不行。
后来人们都说罗布里演技行了。
他们一起上了个综艺,然后他又看了一些罗布里的电影电视剧,是的,罗布里演技是行了。
可能是终于跟生活妥协了,知道磨练演技了,知道求口饭吃了。
生活所逼,人都要发生改变。
但陈卓却没想到,罗布里对生活还是那个态度,兜里几千万和兜里十三块五没什么区别。
区别的是他的演技,就像一个崭新的人从罗布里身上脱胎而出。
对其他演员来说,塑造角色需要思考,塑造一个好的角色需要用尽力气思考。
对罗布里来说,如此信手拈来,如此轻而易举。
其他演员费尽心思揣摩角色,妄图将自己套入那个角色里,和角色合二为一。
罗布里本身就化为了那个角色,一举手一投足就是那个角色本来的样子。
他甚至不在剧本的规划中。
剧本说要唱林冲夜奔了吗?
没有。
但他唱出来,这个角色就活了。
人们不会怀疑他不是林一南。
林一南,是罗布里饰演的角色。
他就是林一南。
……
焦导:“对了小罗,你这个林冲夜奔……”
罗布里:“小时候曹家班听来的,平常就爱嚎两嗓子,有一天半夜没事干嚎了两嗓子,被我爸拖起来打到天亮。”
曹家班:罗布里能有今天与我们息息相关,不可分割。
……
元旦那一天,国内戏份正式拍完。
启程赴美国拍摄。
毕竟这是个合拍片,劳工怎么被骗去修铁路才是电影的主题。
上飞机前一刻了,罗布里还眼泪汪汪地跟顾总交代事情。
“顾总,我的小屁驴子要上点油,不然那个发动机老坏……”
“我的学习工具和英语书别给我扔了,要是你的办公室放不下,就捐给猫头鹰之家……”
“顾总,我好舍不得你哇……”
以焦导的尿性,这一去估计要好久才能回来呢。
正儿八经……异国他乡。
顾总摸摸罗布里的狗头。
悄悄告诉他。
“我在美国有一架私人飞机,你要是想我了,就坐飞机回来。”
罗布里:“……顾总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罗布里:“现在不是正在打感情牌的时候咩。”
罗布里:“分别一刻,难道不应该送上爱的亲亲,爱的抱抱吗。”
罗布里沉思。
“有飞机餐吗?我能点牛排吗?”
罗布里在飞机上熬了好几个小时,总算等到飞机降落了。
这一次他可没有再闹出他妈的就死的这个笑话了。
罗布里现在英文,毫无问题。
甚至还自带美国西部口音,相当纯熟的那种。
二次来美国,熟悉的感觉。
听说美国的空气是香的?
罗布里啊啾了一声。
香个屁。
“欢迎来美国!”
“Luo~bu~li~天鹅湖!”
罗布里一听,咋还有接机的人呢?
他粉丝跑国外来接机了?
定睛一看,居然是美国人举着天鹅湖海报喊他的名字。
所以说,天鹅湖舞台剧是真的很火啊。
下飞机的焦导和剧组人员笑眯眯地看着罗布里被蜂拥而来的国外粉丝包围。
“小罗可以啊,都有国外粉丝了。”
“人家还很热情,比国内粉丝不遑多让啊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