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珍珠(1 / 2)

第20章 珍珠

下车?

祈冉冉顿时一愣, “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我下车?”

她循着天师大人沉郁的目光垂首打量了自己一圈,视线落在脚边零碎的点心渣子上,脑中灵光一闪, 一瞬间恍然大悟。

——对了, 喻长风有洁癖。

吃了一半的点心遂被她忙不迭收了起来,祈冉冉仰头笑笑,蜷曲的眼睫下弯出一道可人弧度, 因为正对阳光, 瞳孔里也是亮晶晶的一片璀璨,

“不吃了不吃了, 我一会儿就将这些碎屑残渣都收拾干净。”

她平日里其实鲜少会有如此不讲究的吃相,只是昨日在褚府之中滴米未进, 肚子本就饿得厉害, 善后事宜又费了她不少功夫, 加之手上还有伤, 捧个垫衬的帕子都能蚀得生疼,三番诱因齐齐而下, 这才造成了如今这幅点心渣子掉一地的邋遢场面。

眼瞧着天师大人还是容色沉沉的一言不发,祈冉冉嘴巴一撇,能屈能伸地继续退让,

“又生气又生气!我现在收拾还不行吗?”

她说着就要往下蹲身,宝相花的翡翠裙就势于地面铺摊开一大片夺目艳色, 似盛夏绵延万里的广袤草场,却将其中低眉顺眼的祈冉冉衬得莫名憋屈可怜。

喻长风眉头狠狠一皱, 只觉自己的眼睛也被这片艳色蓦地刺到了,长臂极快朝前一探,赶在她触及那些点心残渣前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要你收拾。”

他顿了一会儿, 眉心处的褶皱尚未消失,眼底晦色却淡了点,瞧上去依旧不高兴,但好歹愿意正常说话了,

“怎么戴了手衣?”

祈冉冉‘唔’了一声,自己的右手掌心昨夜几乎被匕首划得稀烂,撒了半瓶子药粉勉强止住血,大喇喇敞开的伤口却仍触目惊心。她没办法,只好戴上这幅轻薄的纱质手衣掩人耳目。

“昨日吃错了东西,手上生了红疹,我嫌难看,就戴了手衣遮一遮。”

……吃错了东西?

连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弄不清楚,那位‘芝兰玉树’的褚大人还当真只会在漂亮话上下功夫。

她也着实有个好眼光,那样的伪君子她也喜欢。

喜欢也就喜欢了,反正他这个空有头衔的挂名夫君也管不着。

只是她既都已连着两日夜不归宿了,今日又跑回来找他做什么?

喻长风垂下眼,心里那股子陌生的邪火登时又有点蹿头的意思。他动动唇,本想将适才未能道尽的话继续说完,然被祈冉冉这么一折腾,先前下定的决心突然就如晨间雾散,末了也只能阖一阖眼,自我唾弃地开口道:

“回头,”

胸口尚且堵着一口气,第一句话甚至没能顺畅地说出来。喻长风停了一瞬,松开掌心里那截熨得他指腹发烫的纤白腕子,几不可察地做了个吐纳,

“回头让元秋白给你瞧瞧。”

祈冉冉笑盈盈地应了一声,反手攥住他衣袖,身躯顺势后移,半拉半拽地再次邀他上车,

“你先上来呀,再这么磨蹭下去,一会儿正阳大街的早市开了摊,道上一堵,咱们约摸就不好走了。”

她这时候倒是显得格外贴心,有理有据地给他分析利弊,待他登上马车之后,又神神秘秘地从身后端出来一碗浇着桂花蜜汁的碱水粽,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

“昨日没能一起过中秋,我今日一早特地去买了碱水粽,哝,补给你的。”

天师大人有个小怪癖,旁人的中秋都是吃月饼,他却唯独爱吃碱水粽。

但他又是个惯于隐匿自身需求的沉抑性子,故而这鲜为人知的小怪癖,也就只有在离开天师府的那两年里,被祈冉冉瞧了出来。

桂花蜜汁的香气扶摇直上,很快盈满了整间车厢,喻长风将碱水粽接到手里,黑沉沉的眼睛向上一抬又很快落下,鸦睫煽动,似是有话要说。

祈冉冉敏锐感知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她转过头,奇怪地看了喻长风一眼,

“怎么了?要问我什么吗?”

喻长风却没回看她,而是将视线的落点越过半开的小窗投到不远处,五指搭在窗梗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浅水蓝的细碎流苏,全然一副标标准准的‘漫不经心’。

语气也是淡漠的,浑似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

“昨日,去哪里了?”

祈冉冉弯起眼睛冲他笑,亮闪闪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语气坦坦荡荡,流畅得像是提前演练过千百遍,

“就是宫里的中秋赏宴嘛,我到底还是公主,虽不喜欢那等场合,但该参与的时候还是要参与。”

——她撒谎。

天师府的马车昨日在东华门外等了整整四个时辰,根本没有等到人。

喻长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眼里那点堪堪升起的温度顿时重又降了回去,他讥讽挑唇,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转手将碱水粽原封不动搁到了小桌上。

二指轻叩门板,车轮旋即缓缓滚动,天师大人双目轻阖,再不与对面的祈冉冉说一句话。

祈冉冉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倒是半点不介意他的坏脾气,甚至经过近来一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她对天师大人这说变脸就变脸的有病性子已然适应良好,当下见状,便也没去打扰他,自顾自倒出一杯茶,端在手里缓缓啜饮。

橘红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当空,中秋翌日是休沐,此刻快到午时,想来那被她用迷香和烈酒一并放倒的玄羽军副统领该清醒了。

不论前世亦或今生,离京于她而言都不是问题,真正限制她动手的是离京之后的善后与全身而退,就如之前的那次出逃,她并不缺逃遁的能力,缺的是出逃之后不被抓回去的能力。

但同样的手段用在今生便完全不同了,姨母与表妹是借褚府的马车离开的,郑皇后之前从未盯梢过褚承言,一时半刻间自然也无法快速追寻到马车的行踪;

而她在事发之前又始终住在天师府而非公主府,换言之,郑皇后若想于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请’她回宫,首要的搜查地点便是那如天堑般将她彻底隔绝庇护起来的天师府。

且不论喻长风愿不愿意,从他允诺她留宿的那一日起,这道庇护便已被动形成。更遑论彼时她已悄摸离京,就算郑皇后真敢枉顾喻长风的颜面擅长天师府,她也决然寻不到她。

宰人之后的善后措置同样顺畅得出乎她意料,其实这事说起来合该感谢褚承言,诚然她的确打从一开始就作计着要在离京之前弄死褚大人,前世仇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那人手里存有太多于她不利的‘私交证据’。

入褚府过中秋;伺机先行送走姨母与表妹;她动手;而后再随着天师府的车队悄然离京。

为此她需得备下一位失手杀害了褚侍郎的‘凶手’,而铺谋定计的初期,她原本是打算将程守振当作这替罪羊的。

可谁曾想褚承言竟会在此之前将同样狼心狗肺的玄羽军副统领请入府邸,如此,虽让程守振多活了几日,但也好歹替她省了不少事。

毕竟在‘秘密进入朝廷命官府邸’的同等前提下,一个‘缺粮草莽’的作案动机,怎么看都比宫里的宦官要大得多。

思绪至此,祁冉冉想想书房里那些被她尽数毁掉的真正‘证据’,以及由她亲手取而代之填进去的新证据,面上悦意一时更盛。

啧,她倒是巴不得京兆府今次能将这事直接呈报给郑皇后,而郑皇后为替她的好侄子伸冤报仇,再像前世审她时那样,派程守振去审一审那位玄羽军的副统领。

狗咬狗嘛,咬得越凶,越乱,她就越爱看。

青瓷的茶盏被她捧在掌心里欢畅一晃,祁冉冉越想越快活,红唇抵住盏璧浅浅啜饮,即便口中含着茶水也止不住要闷声笑。

只是笑着笑着,心口处却又隐隐泛起熟悉的疼痛,她登时皱起眉头,眉眼一垮,余光瞥一眼喻长风,徐徐发出了一声幽长喟叹。

——满打满算起来,她已经整整两日没有吸过天师大人了。

其实昨夜起手宰褚承言的时候,她的肺腑就已经有些钝痛,手腕失力加之用刀甚少,故而才会将自己的手掌割成那副样子。

此时此刻,能有效抑制她疼痛的神药就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祁冉冉愈看愈馋,跃跃欲试着想要往上靠。

真的好想凑过去吸他一口……

那就吸!

轻手轻脚将茶盏搁到小桌上,祁冉冉站起身,先是有模有样地活动了一下胳膊,继而又在宽敞的马车里悠哉走了几步,佯装无意地往喻长风那侧挪。

“哎呀,久坐好累呀。”

她甚至还给自己设计了一句台词,瓮声瓮气说完之后,人也走到了喻长风身边,裙摆一敛,眼瞧着就要紧挨天师大人坐下去——

“祁冉冉。”

喻长风突然开口,双目明明犹然闭合,却像头顶长眼似的,全然洞悉着她的一切行为。

“坐回去。”

祁冉冉:“……”

“嘁。”

好半晌后她才撇嘴嗤了一声,冲着天师大人岿然不动的淡定身姿挥挥拳头,不情不愿地向后退了一点。

她没再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重新择了个与喻长风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坐下,安生片刻之后,许是觉得憋屈,便又窸窸窣窣地动起来,小耗子似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喻长风这厢本来就烦,前两日见不到人时烦她无情无义,如今人回来了,又开始烦她没心没肺。

再者,往年出行都是他独自一人乘一辆马车的,全程清清静静,不论烹茶读书亦或闭目养神都不受搅扰;哪像当下,车里不容拒绝地窜进来个满口谎言的鬼东西,不仅不安安分分,还尤要半点不歇的持续折腾。

天师大人皱皱眉头,刚想自己下车,将马车独留给缺心少肺的公主殿下,下一刻,脚踝的位置却忽然袭上来一道绵软温热。

他蓦地睁开眼,就见祁冉冉左手捧着卷书册在读,看似目不转睛,一双骨肉匀停的小腿却已经借着裙摆的遮掩抻探过来,足心碾在他脚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踩起了他。

还是八月的盛暑天,公主殿下在登上马车后便自行换了一双精巧艳丽的蜀绣鞋,雪白的鞋底韧而纤薄,此刻密实贴住他的踝骨,柔软亲昵恍若无所阻隔。

她自己对此显然无知无觉,且还因着笃定他不会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小作弄同她翻脸,尤在一个劲儿地辗转踩他。

不疼。

反而还莫名其妙带出点骨软筋酥的细密痒意,顺着脚踝一路之上,誓要往他心底里钻。

喻长风微垂下眸,恰好将她鞋头上点缀着的那颗珍珠纳入眼底。

光润的圆珠子盈盈睟睟,此刻正因着主人的坏心用力而娇怯怯地颤个不停。

再往上,半截玲珑的踝骨藏在足衣之中若隐若现,莹莹皮.肉.白的晃眼,至骨节处时猝尔添了颜色,浑似春三月里的枝头桃花,明晃晃地透着招摇。

喻长风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蓦然一动,一瞬间想伸手抚一抚这花枝。

祁冉冉那厢尤在因着这点使坏的得逞沾沾自喜,她放肆地来回踩了天师大人一小会儿,直至心头那股子窝囊气全全出尽,这才心满意足地一挑红唇,打算就此偃旗息鼓。

收脚的一瞬间忽觉头顶猝然压过来一道又深又沉的晦暗视线,她登时一顿,本能抬头回望,却不想下一瞬,喻长风脊背一弯,竟是直接躬身来抓她的脚腕。

“喻长风!”

祁冉冉惊叫一声,足尖一绷就要躲他,可惜纤白足踝仅只后撤回三分,很快就被天师大人握住一拉,牢牢攥进了掌心里。

天师大人眸色沉沉,也不与她多言,生着薄茧的指腹贴着踝骨摩挲一圈,继而贴上脚踝内侧,指腹稍一用力,一股酥.麻酸痒的微妙痛感旋即席卷了她全身。

——这!个!混!蛋!

他按她麻筋!!!

祁冉冉闷闷一哼,眉眼难耐蹙起,瞳孔里却倒行逆施地添了两分潋滟水色,整个人如那珍珠一般娇滴滴地颤了几下,面上神情似泣非泣,似笑又非笑,一时竟也分不清是疼更多一些还是痒更多一些。

“喻长风。”

她也是真识时务,挣脱了两下没能挣开,眼瞧着自己翻身无望,嗓子立时一软,忙不迭就和天师大人道起了歉,

“我错了,我真错了!和你闹着玩的呀。”

说着还上手去掰他的手,笋尖似的左手五指强行贴靠着挤进他掌心里,手背向上一弓,哼哼唧唧地自内护住自己脚踝,

“停战!我归降,归降还不行嘛!天师大人饶我这一回吧。”

喻长风根本不理她,即便被她蹭得掌心发烫,人也仍旧岿然不动。

修长二指亦不罢休,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轻不重地划过足背后持续下移,继而停驻于足尖,半晌,手腕一转,竟是将她鞋头上的珍珠拔了下来。

……?

祁冉冉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了。

“喻长风你……”

不过几个字的工夫,另一只鞋上的珍珠也随之被除了个干干净净,天师大人目的达成,终于放开她,将两颗珍珠收入袖中,随即轻叩门板,待马车停下之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

几乎在喻长风下车的一瞬间,后方的元秋白便意有所感地从车内探出个脑袋,祁冉冉慢了一步,抬手推开小窗时,只来得及瞧见想看热闹的元堂兄被天师大人一石子重新打回马车里的悲惨画面。

“喻长风。”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去?”

天师大人意料之中地没回头,却出乎意料地回了话,只是声音较之平日里略显怪异,沙沙沉沉的,隐隐带着点反常的喑哑。

回话的内容也相当的不对劲,元秋白贼心不死,耳朵紧贴到车窗上,目瞪口呆地听着惯常不苟言笑的天师大人以一种恬淡寡欲的语气说出了一句几乎可以称之为‘娇嗔’的话。

他道:“你管我。”

祁冉冉:“我管狗。”

公主殿下确实不管他,被驳了一句后就直接阖上了小窗,充当把式的弟子也十分有眼色,见状一抖缰绳,停驻的马车再次缓缓驶起。

如此这般行了近一个时辰,喻长风没回来,车队过城门时却恰巧遇上了金吾卫例行巡查。

祁冉冉坐在马车里没敢出声,心里久违地感到紧张,她一慌起来就本能想要寻个武器傍身,右手下意识摸到后腰处,很快又被掌心剐蹭到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正当口,后方一阵马蹄声,气势迫人的喻天师纵马上前,面上神色无波无澜,声音里却明显带了躁意,

“还要查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