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卢氏曾与滚氏……结亲
听闻闫禀玉发言,那么紧张的节点,卢行歧却笑了,同时紧张的心情缓下来。他视线专注在闫禀玉身上,察觉到她水下的动作,猜测她如此小心的原因。
“绳索套不上腰也无妨,手抓紧,我拉你上来。”
他整个人呈倒挂金钩式,仅靠膝弯支撑身体,圣地与现实相悖,他既然有温度有影子,想来也有体重。闫禀玉实在对卢行歧没多少指望,想说自己先用刀撑力,让他快点爬上树,把绳索绑到树上才是正事,她才好借力上游。
还没张口,就见卢行歧甩臂一个荡悠,手掌攀抓树身,肩背一耸,身体一跃,轻松立足在树,腰间还缠住逆流的绳索。要不是他周身无阴气流动,身姿太利索了,闫禀玉真要怀疑他用了阴力。经过这回,对于他说的武术底子,她有了新的认知。
卢行歧马步站稳,左右臂绕住绳索,呈z字形,“闫禀玉,我要开始收绳了。”
“好。”闫禀玉在水里应声。
卢行歧开始动作,左右臂交替绕绳。
绳索拖着手臂,身体逆流进半米,闫禀玉突喊:“卢行歧,我松刀了。”
松刀就代表她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了。
“好!”踏实的一声。
闫禀玉麻利收刀入鞘,脚踢摆水流,游向歪脖子树。在洪流里当然没那么容易游动,但有卢行歧帮助,她很快游到树下。
卢行歧将绕转的绳索套树枝上,随后跪低身体,双手下抄穿过闫禀玉腋下,将她整个人从洪水里抱了出来。虚惊一场,腿还是软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在树上站不稳,她扶住他肩,依靠住他胸膛。
树上不好站,卢行歧没有制止闫禀玉可能带来后患的行为,伸臂卷走绳索,然后单手抱揽她腰肢,几步带她离开树身。
洪流不停地涨,这道坡估计也保不住,他们得赶快离开。没走多远,轰隆一声,坡倒树断,闫禀玉回头望了眼,更觉心惊胆跳。萨神保佑,还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
这时开始下雨,嘀嘀嗒嗒,雨点密集。他们找到一棵寄生藤蔓的树,藤蔓绕枝处的树杈平坦宽阔,顶上树叶伞一般巨大张开,硕大的藤蔓就从这里开始垂牵住另一棵树,形成桥一样的生长形态。
树杈里的空间可坐可躺,还能挡雨,如果洪水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也可以顺藤蔓撤到另一棵树上,这避风港选得堪称完美!
闫禀玉坐在完美的避风港里,被冷空气激得连打十几个喷嚏,她揉着鼻子,眼前飘落了一张巨大树叶,叶柄发黄叶边干卷。她伸手捻起叶片,疑惑地抬头,看到通天的树枝上,叶片转瞬之间由肥绿变姜黄。
凉雨绵绵,枝叶落黄,季节变成秋天了,萧瑟的寂静。好冷,闫禀玉浑身湿透,再不采取措施很容易失温。包被她拎上树了,里面有保温毯和打火气罐,卢行歧还没上来,不知道在下面做什么。
保温毯需裸体用,紧贴肌肤包裹住头,才能保温隔绝冷空气,现在避难所只有闫禀玉,刚好了。她解开头发,先点气罐,烤热手,手指灵活后,快速剥掉衣服,包括内裤袜子。裹上保温毯后,她将衣服挂在避风港后面,有风但淋不到雨,速干材质很快会风干,再扯来几张叶片挡一下。
保温毯不服帖,闫禀玉半蹲身体举手挂衣服时,保温毯滑落到肩背处,在她听到上树动静时,卢行歧已经进入到避风港。她侧过头,他眼神怔愣,明显意外到忘了反应。
平时睡衣也是露肩挖背,露这点根本不算什么,闫禀玉泰然地拉起保温毯,科学严谨地从头盖到脚,只留出一张脸蛋,冷咧而闪亮的目光看着卢行歧,“站着干嘛,不坐吗?”
她缩成一团,去靠近燃火的气罐,身体逐渐回温。
卢行歧没说什么,扔下臂弯的枯柴,借气罐的火点燃柴火,然后在她身旁坐下。
火焰升腾,火光充斥满避风港,这样的温暖抚慰着闫禀玉劫难过后的神经,浑身松懈下来,头轻靠在树干上。
卢行歧则望着跳动的火焰,眼底还残留着一副画面:她赤足裹着半落的毯子,肩和背裸露出,雪白光滑,闪烁着湿润的亮度。其实很容易猜到,毯子底下不着一缕……
“诶!”
闫禀玉突然出声,打断他的遐思。
“我们在藤蔓上点火,会不会把藤蔓烧通了?”闫禀玉说出顾虑。雨噼里啪啦,打在头顶砰砰作响,还不知道要下多久,别把火搞灭了。
卢行歧没有回,而是抓起饮霜刀,在藤蔓上划拉一刀,用行动证明。
闫禀玉起先不明所以,在看到藤蔓里面连饮霜刀也割不断的丝状纤维时,明白自己多虑了。她说:“怪不得那些蛊种都藏在藤蔓底下,确实结实又挡水。”
“轰隆——!”
打雷声急接在闫禀玉的话音后,她顺着轰鸣望外,天空闪电像一把根系交织扩散,就如拘魂幡现世那天的天象。
一阵风裹挟着雨挥洒进避风港,打在保温毯底部,闫禀玉想起滚于风形容的巫蛊之力,随风随雨,但她望不见游丝物质。
“卢行歧,你能看得见巫蛊之力的游丝吗?”
卢行歧用饮霜刀刮落影响火势的灰烬,回道:“能。”
“我为什么看不见?”
“你从小未修术数和蛊术,需要得到圣地力量的认可,才能运用血脉里的巫蛊之力。等你能掌握住巫蛊之力,自然便能看见那些游丝。”
闫禀玉从保温毯缝里伸出两根手指,好奇问:“我现在手上就有游丝吗?”
卢行歧点头。
“真神奇,我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她唏嘘道。
卢行歧说:“既如丝质,便是极其细微的,所以偶尔会飘出九十九垴,落入经过的人身,莫二就是如此中蛊的。”
这样的话那闫禀玉不是想错荷洪阿婆了吗?她缩回手,裹紧保温毯,露出一点脸,眨着眼睛问:“那这件事真跟滚氏没关系啊?”
没有了灰烬的覆盖,火焰高高燃烧,火光摄人。卢行歧收回饮霜刀,说:“不清楚,在这里我只能看到滚荷洪有几分真心。”
“你好像挺了解滚氏。”
“在以前,我卢氏与滚氏算交好。”
“怎么个好法,这种都知道?”
“卢氏曾与滚氏……结亲。”
说到这个,闫禀玉眼睛都睁大一分,八卦总是让人醒神,也让人血液流动加速,她觉得耳根都热了,落下保温毯,露出被蹭乱的毛茸茸的脑袋。
“你们两家还算亲家呢,封建时代男女都挺早结婚,那你呢,以前订亲结亲了吗?”
卢行歧侧过目光,半张脸被火光点亮,半张脸藏在自己情绪中,“未曾。”
闫禀玉的问题尤其多,他不厌其烦地回,即便隐私。
火苗在眼前摇曳,热量烘得人大脑放松,闫禀玉生出困意。其实她是怕在失温状态下睡着,所以去交谈,去用目光去抓住一点,让自己聚焦。
她的目光就聚焦在卢行歧身上,他被这种目光炙烤着,仿佛火焰的温度正落在他身上,比不久前感受到的阳光还要强烈。他干脆反客为主,主动问:“在洪水里你有句话没说尽,不如,不如什么?”
“那是你急哄哄打断我的,不是我没说完。”闫禀玉补充道,“当时不是上不去吗?我想着水会涨的,不如你放手,我沿岸漂,找着机会就能翻上去。但没想到洪峰的浪那么大,根本没有靠岸的机会。”
卢行歧嘴角微弯,“进圣地不易,现在后悔吗?”
闫禀玉坚定地摇头。
她不像是在乎过去的人,亲缘非与生俱来,是相处养育才有的感情,卢行歧不信父母无尽责,儿女还有多爱他们。这次他是真的好奇,“即便你不进圣地,也有其他渠道得知母亲的事,既然惜命,为什么要做危险的事?”
闫禀玉说:“我曾在老头口中,得知我阿妈给我留下一个选择,我想知道选择的本身是什么。母亲这个身份在我的人生很空白,填补空白,也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至于危险,跟你这鬼结契约,危险就无处不在了!”
她说着,恶狠狠地瞪了眼卢行歧。虽然在她得知自己是滚衣荣的女儿后,即便没有契约,也会被卷进这个漩涡,但也要发泄自己的不满。
“还有,”算账就要算清楚,闫禀玉从保温毯里伸出一根手指,不客气地指着卢行歧,“你知道我有养蛊人血脉,是因为这个才跟我结契约的吗?你听到荷洪阿婆说我阿妈的名字,一点也不惊讶,或许更早之前,你就猜到我母家是滚氏?”
因着卢行歧的行事风格,她习惯把他想成一步三谋的鬼。
他摇头,“我知晓这些的时间不比你早多少。”
不想是这样的,闫禀玉看着又蔫下去的火焰,没作声了。
停留的这半个多小时,雨声在他们的谈话中小了,洪峰过境,洪水也退下。
卢行歧见闫禀玉面颊透着红润,不再苍白可怖,便问:“你休息好了吗?”
“好了。”
卢行歧便用饮霜刀推倒篝火,横刀背铲起炭块扬到雨下。
雨丝落在燃烧的火炭上,哧啦哧啦发出焦灼的响声。
他起身说:“我到下面等你。”
得赶路了,闫禀玉换衣服,扎起头发,折好保温毯,和气罐一同收进背包,爬下树。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冷了许多,落着毛毛雨。
闫禀玉拾了两张干净的大树叶,在折弯编帽子,编好一顶戴自己头上,再编第二顶。肩膀背包动了,她顺势卸下包,然后转身,将编好的第二顶帽子盖卢行歧头上。
卢行歧正在整理背包带,头顶忽然罩个东西,是闫禀玉手工编的帽子,前檐弧口脑后收紧的样式。他脖子僵硬不敢动,抬高手想摸。
闫禀玉以为他要扯掉,抓下他的手,笑眯眯地欣赏,“戴着吧,淋雨不舒服。”
卢行歧便作罢,尽管预想得到,他此时形象滑稽。
秋天了,走在山间时不时扑簌下一片片巨叶,像一朵朵云飘过,他们的身影偶尔被罩住,挺神奇的感觉,像电影“借东西的小人”的画面。
再往前,树密遮光,林下不生草,只有腐叶。闫禀玉就一直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倒退着走,表情生趣地说:“圣地树木擎天,一片叶对我们来说都属巨物,衬得我们仿佛来自小人国。”
她说完转过身,也不期望回答。
卢行歧在她身后,轻轻一笑。
——
柳州离南宁三个小时路程,九点钟冯渐微就到了。
龙胤花园黄家,他和活珠子都去过,好认。
就是在小区大门外等闸时,保安看到他们开着辆寒碜的二手五菱宏光,多留了心眼,再三跟黄家通电话确认,才放行。
在外漂泊两年,不是每次都能尊严地住酒店,露宿荒野常有,冯渐微的脸皮被锻炼厚了,不在意他人眼光。
本来心态挺好,车开进黄家,泊车的人见到冯渐微这辆车,表情难言。他才觉得不好意思,以前开坦克三百,虽然不贵,但比二手五菱宏光高几个档次。
好在冯渐微穿了套真丝中式装,有模有样,才找回点面子。他将钥匙交给泊车的人,挺胸直背,带活珠子走进黄家。
听老头说,除了滚氏其他家都到齐了,按一名家主带四五名随从的配备,黄家现在肯定很热闹,黄尔仙估计忙得脚不沾地。冯渐微最不愿意看到她,不是什么旧情未了,而是会恨。他不想让自己落到这个下场。
有时候就很奇怪,越三令五申的事,偏偏不如愿。冯渐微都避免从正厅进入,直接绕后院,还能碰到和黄四旧交待事宜的黄尔仙。
黄家后院很大,像个小型植物园,冯渐微要避让就显得刻意了。他敛着眼神,从他们身旁走过,谈话声倏停,他能感觉到有视线刺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舒服。
“冯先生?”黄四旧犹豫开口。他不太确定这位一身土气中装的男人,是否是以前衣着清爽的冯渐微。
虽然冯渐微不是冯氏家主了,也不好丢冯氏的面,他停步转身,挂上礼貌的假笑,“你好。”
还真是,黄四旧眼中闪过诧异,两年不见,人变化真大。
同样两年未见,黄尔仙表情如常,眼神扫视着冯渐微。
因为有重要活动,黄尔仙不再走个性打扮,规规矩矩地穿礼裙高跟鞋,化明艳的妆,披着柔顺的发。她依旧漂亮,目光也从不掩饰,不管是喜欢的,还是厌恶的,或者漠然的。
黄四旧冲冯渐微点头,“好久不见。”
冯渐微笑笑,转而顺着另一道让他不适的目光,朝黄尔仙颔首致意,“黄家主。”
黄尔仙也回:“好久不见,冯渐微。”
她寒暄的语气,好像与他之间没有隔着污蔑的仇。
也是这种态度刺激到冯渐微,心态瞬间转变,人也豁然开朗,“确实好久,得有两年了,仙姐儿还是这么漂亮。”
冯渐微直视的目光,让黄尔仙挑了挑眉,没回。
冯渐微又道:“我这次来,是父亲喊的,他说几大流派要商议卢氏破世的事,一缕幽魂而已,值得提前开聚会吗?”
他根本不知道开会讲的什么,胡乱猜的,不对还能把锅甩老头身上,不过看黄四旧转动的眼神,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黄尔仙仍旧没吭气,不露声色,冯渐微向她走了两步,她突然出声:“冯渐微,你这身装扮真丑。”
冯渐微愕然,轻咳两声掩饰尴尬,不过没退却,依旧看着黄尔仙,“我审美自是比不得仙姐儿,黄家卖珠宝黄金,眼光一直前沿。”
不单从外表,连说话语气也变了,嬉皮笑脸的轻浮,黄四旧都快认不得冯渐微。
黄尔仙露出个没有温度的笑,审视着冯渐微。
“说到黄金,我听到个消息。”冯渐微笑笑,凑近问,“听说仙姐儿最近收了块老金,还是属于卢氏的棠棣金铺的金印?”
“你听谁说的?”黄尔仙脸色微变,随即反应过来被套话了。
黄四旧也没想到家主会被试探,心中提高对冯渐微的警惕。
听谁说的,那就是有,那块金果然落他们手上了。冯渐微再笑笑,心里舒坦了,“自是有人说的,老头那边刚还在催,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回见。走了,阿渺。”
“哦!”活珠子跟上冯渐微。
黄尔仙目送冯渐微的背影,心里不太平静。
往年聚会,各家主住的地方是固定的,就在黄宅正楼的后半区域。
冯渐微从后院门进,找到老头居住的房间,见守门的换了,换成了冯卜会。自从冯昔会出事后,他就被下放成巡查手,没资格参加这种场合。
冯卜会见到冯渐微,弯腰行礼,“大爷。”
冯渐微问:“我父亲呢?”
“刚吃过早,在房里休息。”
“蓝雁书在里面?”
冯卜会摇头,“主母在老宅,并未参加聚会。”
冯渐微心底讶异。换了随从就挺奇怪了,蓝雁书最喜欢这种场合,每年都花枝招展的跟到南宁,开豪车穿名牌,排场一定要阔气,她怎么会不来显摆?
冯式微出轨的事,用钱就能解决,恰好他外祖家最不缺的是钱,不至于影响到蓝雁书。她母家势力在那,老头要给面子的,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第82章 藏象
冯渐微的脑袋乱糟糟的,想找个地休息,来整理一下思路,现在不是着急见老头的时候。
“黄家给我们准备的房间还有吗?”
冯卜会回:“有,右侧这间没人住。”
“钥匙给我。”冯渐微伸手。
守门位置负责生活起居的琐事,也包括掌管钥匙,冯卜会双手奉上。
冯渐微接过钥匙走去开门。
冯卜会这才有空看一眼活珠子,那害他妹妹离家的侄子。
即便是世上最近的血缘关系,但活珠子对这个舅舅亲近不起来,也因为冯卜会打小就厌恶他,没给过他好脸色。
“舅舅。”活珠子怯生生地喊,低着眼帘躲避冯卜会的眼色。
“两年没见,倒是长高长壮了,看来跟着大爷过的是好日子。”冯卜会语气莫名。
活珠子听出一丝阴阳怪气的味儿,在冯氏因为要生存,就得窝起来不见光,少让人注意,尽管在外面锻炼出胆子了,他还是惧怕代表着冯氏暗无天日生活的冯卜会。
那边冯渐微开了门,扭头见活珠子大个仔那畏畏缩缩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吼道:“冯卜会,收起你那阴阳做派!活珠子跟我在外餐风露宿还能长高长壮,可想而知以前在冯氏过的什么凄惨日子,你在这放什么嘴炮!”
以前冯渐微顾虑家主形象,对下还要讲口碑,现在没职责加身,跟匹野马似的,连卢氏也敢搭上,与其他派系为敌。冯卜会可不敢招惹他,怏怏退到墙根,安分守门。
可能外面声音大,冯守慈的屋开门了,有人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冯渐微转眼看到那人,惊道:“桥叔?你怎么来了?”
桥叔是冯渐微堂叔,几乎不管冯氏内部运作,天天不是种点花草就是打打太极,平日里是个闲性子。他怎么也来了?冯渐微都快摸不透老头的想法。
冯桥往屋内瞥了眼,然后说:“阿渐,进来说。”
老头不喜欢活珠子,冯渐微把钥匙给活珠子,让他先进房玩。
活珠子接了钥匙,安静不语地进房间。
冯渐微跟着冯桥去见老头。
黄家家大业大,客房都是套房,宽敞方便,床品都是按照五星级标准配备,新风系统,恒温舒适。冯渐微一进屋就看到窗台那盆蝴蝶兰,开得正艳,黄尔仙这人性格底色离经叛道,但伪装的皮就似高贵的蝴蝶兰,这是她衷爱的花。
“小子,可算见到你了。”
冯渐微一转身,看到冯守慈坐在书案后,抬眼盯着他。
“两年无声无息,冯渐微,你可真狠啊!”
这话,还有点埋怨的意思,要是没有两年前的事,冯渐微还能信这出爱之深责之切。他也知道老头从不拿正眼瞧他,也许有事让他做,才多给了关注。
“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冯渐微大大咧咧地坐在书案前的椅子,开门见山。
冯桥站在冯守慈旁边,最常参加聚会的冯地支不在。
冯地支除了管理荣茂堂,还有个押阵的身份,包括他大哥冯天干,他们这一支系每代必取天干地支之名,是传承的身份制称谓。天干对应十方阵,地支对应十二辰,这二阵最常用于维稳鬼门关口。
冯地支留守围垅屋,难不成是关口出事了?
主动服软已经是冯守慈给面子了,冯渐微仍一副不着四六的无谓,他说:“能有什么事,过几天是你阿公的冥寿,你该回家看看。”
冯渐微不服他,但对自己阿公孝顺,所以搬出这个名头,合适合理。
冯渐微在想冯地支没来南宁的原因,没注意听,就没作声。
冯守慈以为他还在怨恨,嗓门变大,“不说话是几个意思?你还在记恨两年前的事吗?”
人老了,对声量不自知,冯渐微被吓一跳,懵了几秒,反应过来前因后果。不提这个还好,起码表面平和,戳破了他也忍不下这口恶气。
“我就恨了怎么着?如果阿公这样对你,你不恨吗?哦不,阿公不像你。”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公开冲他,冯守慈面子过不去,但仍带商量,“我最后不是没让你就家法吗?”
冯渐微切一声,“可你重新查了吗?你依旧在人言下定了我的罪。”
“你要怎么查明,随我回冯氏,随你怎么折腾。”
“我没说回去,我的事我自会查明。”
“你——!”冯守慈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冯桥忙给他拍背顺气。
按冯守慈的性格,他这种口气,已经很给面子了,但冯渐微现在属于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他拿不住这个小儿。
就在冯桥担忧这父子俩还要爆发争吵时,冯渐微蔫了声,推椅子离开了。
冯守慈缓过来,叹了声,“阿桥,为什么他这么恨我?”
冯氏长辈都逝世了,平辈中只剩冯桥和冯守慈,冯守慈因为位置的关系,什么都得自己扛,偶尔真烦了,会带酒来跟他喝,冯氏内部的事他不管,但也不免涉及到。
“哥,你忘了吗?是你先抛弃他的。”
“我从未……”冯守慈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爱子心切的话,他确实是在刘显致过世不久就又娶亲,还欺刘家自顾不暇,逼冯渐微闭口。
“阿桥,冯式微出事的话,蓝雁书只会闹翻了天,届时鬼门关口……就守不住了……”
冯桥:“我知道。”
……
跟老头面对面待几分钟,堪比熬夜通宵打游戏,头晕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感觉心脏这个泵运转得重又压。总之,哪哪不得劲!
不如走开,冯渐微到了后花园,独自走进植物林里,呼吸一下新鲜氧气。
黄家这个植物园,专门雇了一群工人打理,树长得好,叶上无虫,地面土干燥,也没有夏季林下腐湿的潮气。凉风阵阵,冯渐微走在里面,心情渐渐舒畅,若无其事观赏之际,陡然发觉一棵树上有损坏,剥落大块树皮,树身有穿洞。
挺稀奇的,黄家财大气粗,一棵树的树身恢复时间长,但是换一棵简单得很,正值聚会时期,后花园会迎来客人,按黄尔仙吹毛求疵的性格,怎么能容忍这种缺陷?
冯渐微过去摸了摸树身,抬头看叶片,这是一棵龙眼树,不值钱。摸着摸着,手指卡进树洞,指尖感到一丝凉,他低头去看,树身竟然卡了一枚子弹!
虽然他们这些家族多少有枪,这不奇怪,但那是位于偏僻地方,黄宅在市中心的富人别墅区,怎么敢乱打枪?还是……这是意外射击的?
疑惑之际,后边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冯渐微第一反应是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脚步很快过去,冯渐微从一丛花树里走出,看见黄四旧的背影。这人是黄尔仙的左右手,性格最是沉稳,甚至到闷骚了,几时有过如此失态的急色?
冯渐微想也没想,轻步跟了上去。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黄家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哪怕从小地方挖一点,也比他们费时费力地各地跑去取阴息强。虽然不知道黄家在卢氏灭族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谨慎点总没错。
黄四旧当过兵,反侦察能力比常人强,冯渐微没敢跟太近,远远瞧着,他进了一座矮独屋,很快出来,还扯着一个男人。
两人拉拉扯扯,离得远点,冯渐微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不至于一点听不到,应该是特意压低了嗓音。单看画面,会让人以为这两人在幽会,黄四旧该不会在搞那啥吧?不然在密林小屋里神神秘秘地干嘛?
冯渐微此刻对于八卦的饥渴大于黄家的秘密,兴致冲冲地隐藏身形,越来越近,直到听清两人的话语声。
“黄四旧,你拉我做什么?”
“仙姐儿交代过,谁也不能进这间屋。”
“什么屁话,这是我黄家的产业,我怎么就不能进了?”
冯渐微听了个大概,也看清了,这人是黄尔爻,黄尔仙那五谷不分四手不勤的弟弟,原来不是猎奇八卦。他们为这间矮屋争吵,这屋有什么稀奇的?
冯渐微再竖耳听。
“小爷,你也知道的,他很厉害,屋里施了术法,有人进去他凭空就能感知,我们不能惹恼他。”
黄尔爻战战兢兢的声:“哥,就在我看到那张面容后,这两晚一直在做噩梦,那身体像树枝一样枯竭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妖怪,为什么不幻体,反而要维持老迈的形象?”
“你别再想了,仙姐儿也不会让你去接触,你只需要记住我们黄家在他眼里根本不足一提,别再冒犯他的地界。”
他们在提一个厉害的人物,黄家很是忌惮,那是搞政治的吗?冯渐微想,因为黄家的财力原因,在中层阶级里几乎无敌,除非是高层政治圈的人物,才能让黄家忌惮。但是树枝一般枯竭的人,又提到妖,难道是跟术数有关的人?术数是他们七大流派的老本行,黄家有什么好惧怕的?
黄尔爻依旧害怕,“那个周伏道都那么老了,还会继续跟着黄家吗?他好像对我们几个流派很了解,是深度的了解,手段也很恐怖,可我们之中没有姓周的人。还……还对我开枪,是会杀人的,想起未来几十年都要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你让我怎么安心?所以,所以我才想去了解,他到底是人还是妖,起码能有个底,就不会那么,那么害怕……”
黄尔爻精神实在太紧绷,看来是吓坏了,黄四旧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只能告诉你,他很厉害,黄家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别去触碰他的底线。”
“那为什么要与虎谋皮?”
“是迫不得已,我们也是受害者。”
冯渐微听到这就悄然离开了,以免他们突然往回走,被撞破听墙角。
他凭记忆琢磨着刚才黄尔爻和黄四旧的对话,对那个令黄家惧怕的“他”是谁,很好奇。已知很老,或许只剩一层皮贴骨,黄登池一百二十岁,这个“他”的体态应该比黄登池更可怕,所以才能吓到黄尔爻。会术法,知晓七大流派,甚至了解,手段恐怖,可能杀人,姓周。
冯渐微在脑里搜刮一遍,也不认识姓周的厉害人物,这么老了,圈子里应该混出名声了。除非“他”一直隐藏在暗处,这样推理下来,“他”听起来很像黄家的合伙人,但黄四旧最后一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们也是受害者。
在黄家开枪,那确实没把黄家放在眼里,黄家到底在什么事上是受害者?
冯渐微思绪纷乱地回房间,重重躺到床上,长叹一声气。
活珠子打完一把游戏,过来说:“家主,桥叔讲中午有餐宴,让你一起去。”
“不去。”
“刘家表哥也在。”
冯渐微犹豫。
“是黄家太爷黄登池请的客。”活珠子又说。
冯渐微终于冒出个“去”字。
黄登池的面很难见,往年都由黄尔仙主办聚会,能跟这位老老人套套近乎,或许他糊涂,就会说出为什么给刘家点飞凤冲霄穴。
传话完毕,活珠子回沙发继续打游戏。
冯渐微仍旧沉浸在漫乱的思维里。
最近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异常都浮出明面了,就好像从卢行歧破世开始,所有的事态闻到了风声,如鞭炮的引线般,从这一开头开始点燃,接二连三地噼里啪啦地炸响。
——
一直走到中午,路上都很平静,遇见的蛊种巨大而猎奇,但没有危险,除了偶尔会受到惊吓。
也终于走出那片显得无限大的密林,再次站到空旷处,闫禀玉才知雨停了,阳光落来,温暖也到。
秋的萧瑟,在这一刻淡化了。
卢行歧在身后,闫禀玉摘下自己帽子,回头也摘下他的帽子,说:“卢行歧,我饿了。”
“想吃什么?虫子不行吧,兽又太小,这边只有果子……”卢行歧以为这是求助,他恰巧会些轻功,飞树采果不成问题。
“我才不吃虫兽,爬山费体力,更不要涩肚的野果。”闫禀玉神秘兮兮地绕到他身后,垫脚拉开背包拉链,伸手往里掏,“我想想,我带了几个口味来着?排骨玉米饭,番茄牛腩饭,小酥肉盖饭,还有煲仔饭……”
卢行歧配合地低下身子,问:“那你要吃什么?”
洪峰过境那下逃亡,闫禀玉跑了好多路,受惊吓,又挨冻,早就饿了,忍到现在才吃,也是为了省口口粮。她饿到肚子都扁了,最想吃的是……“煲仔饭!对,就你了!”
闫禀玉掏出一个包装饭盒,沉甸甸的,宣传图上印着煲仔饭的内容,有香肠玉米香菇和鸡蛋,看着就很好吃。
“这就是我想吃的,叫煲仔饭,自热式的,加点水就能沸腾生出热气,加热里面的食物。”闫禀玉捧到卢行歧面前,他或许不懂自热米饭,她解释道。
卢行歧确实不懂,闫禀玉接收到他疑惑的眼神,找了处矮的藤蔓,将自热米饭放在上面,当桌子用。再撕开包装,拿出米包菜包,注水袋和加热包,开始操作并讲解。
“加热包放最底层,是不能接触食物的,然后撕开水袋……”
她捏住水袋两边,指尖轻翘,就撕开了,卢行歧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那不是很精致的手,纤长但不细弱,有微微的骨感,指根皮肤长着小小的纹路明显的茧,有着属于她的力量。
闫禀玉的指甲修得很干净,跟指头一样圆润,这个时代的女子会涂长指甲,闪亮的绘画的,阿娘如果还在的话,肯定也会喜欢,因为漂亮。她没有涂长指甲,或许是不方便,或者没有养尊处优的家境。
“盖上盖,再等个十分钟就好啦!”闫禀玉展示完成,问道,“你看清了吗?”
卢行歧注意力没在这,却掩饰地点点头。
“再等个十分钟,就能吃了。”闫禀玉盯着自热米饭,翘首以盼。
几分钟后,水滚了,蒸汽噗噗地冒。
闫禀玉一直在关注,所以自热米饭的蒸汽发生变化,她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卢行歧,这个烟的方向是不是不对呀?一般不是往上升吗?它怎么平着飘,还分叉开了?好像被什么吸引、有意识一般。”
这种异象,闫禀玉只听到过鬼抢烟的说法,就是鬼在吸香火,才改变烟的自然走向,可这圣地根本没鬼,有也是像卢行歧这样隐不了身的。
卢行歧顺着烟的走向,看到两条被草木掩盖的山路,道一改,自然风向有异。他平常地说:“我们遇到藏象了,它改了道。”
“就是那个吞景改道的蛊种藏象?”闫禀玉惊讶,左右查看,“那景物呢,还是原来那样吗?”
“不清楚,我未注意。”
“那完了,我也没注意,我们该不会要迷路了吧?”闫禀玉越想越气,“这藏象真精,选择我们休息的时候改道,如果是在赶路,就能及时察觉。现在休息了十几分钟,早不知朝向。”
这时,自热米饭没蒸汽了,算时间加热好了。
闫禀玉抓起筷子,立在掌心退下塑料膜,说:“算了,先填饱肚子,反正也急不得。”
喜恶作剧的蛊,兴许就乐意看他们着急,她偏不,打开盖捧起饭盒,坐藤蔓上惬意地吃起来。
藤蔓的高度,闫禀玉坐上去恰好脚触地,跟荡秋千似的,边吃边晃。
卢行歧没闲着,施展不了阴力,只能费劲地在周边找出路,在树上藤蔓上跳来掠去的。
他经过藤蔓时,闫禀玉将饭往他面前推了推,“你都有影子了,是不是也可以进食呢?这边有一半没吃过,你要尝尝吗?”
筷子只有一双,米饭也如她所言,吃得规整,像划了楚河汉界,壁垒分明。卢行歧没说话,只是摇头。
闫禀玉便作罢,吃完了饭,就加入找路行动。
在试行几条分岔路,走到腿酸脚磨泡,还是没绕出去时,闫禀玉崩溃坐地:“藏象到底改了什么道,吞了什么景啊!”
第83章 (加字) 黄家为了帮其他流派度过……
卢行歧原本走在前面,听到呐喊回头。
才吃饱的肚子,被改道一个小时,都消化空了。闫禀玉自暴自弃地坐地,心想不走了!
藏象吞景改道,花非花木非木,按前半天走过来的经验,用圣地生物的生长规律去推断正确道路,根本没用,好几次前脚正踩地,后脚落下就是溪流,差点没掉水里,脚也因此擦到崴到。她最讨厌来阴的,又吼一句:“有本事光明正大现身啊!看谁厉害!”
可目前是闫禀玉在无能发泄,她喊完,又蔫了。在藏象制造的空间里,连蛊种和声音都有,太难分辨真假了。
“它既称为藏,本相就是藏,当然不轻易现身。”
有脚步过来,闫禀玉抬起头,看见卢行歧,叹气,头又重重落下去。
卢行歧没有催促她起身,而是陪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扫视四周。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闫禀玉径自嘀咕。
这还只是好恶作剧的蛊种,没有攻击属性,他们就被困了一个小时,越往腹地蛊种更厉害,怎么想时间都不该浪费在这里。
“蛊种册没写对付方法,滚于风也没说,这是滚氏的机密,可我们要怎么猜?即便能试错,时间也不够。”她垂头丧气地道。
“最直接的对付方式,是杀。”卢行歧言简意赅。
“蛊种有智,一年一相,变化无常,怎么杀?”
“那就杀本相。”
闫禀玉听出来了,抬起脸,眼睛也亮了,“你有办法?”
卢行歧朝她伸手,“起来说。”
“嗯!”闫禀玉双手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后松开,拍干净裤子的灰尘草叶,问道,“你有什么思路?”
“边走边讲。”
“好。”
这处有岔路四条,几乎被草叶覆盖,与正确道路一般,隐隐约约。卢行歧带闫禀玉走向最近一条道,像是随意选择的。
吞景改道,更简单来说是幻觉,侵路的草叶不是真的,即便用刀清理干净,绕路回来时依旧为原样。所以卢行歧并未清道,而是砍了两根树枝,和闫禀玉一人一根探地面,防止踩空。
卢行歧在前开路,说:“我们适才的思路错了,一直在原地绕圈,其实藏象与伏波渡的阵势一般,利用人选择趋向的心理,反复避开正道。”
闫禀玉在后面,长棍用不上,便抓在手心,“在伏波渡时,我们撞岛才破出幻觉,你的意思是,那之前遇到的悬崖峭壁,也要直接通过吗?”
卢行歧:“是。”
那可太煎熬了,船撞岛是几秒的事,人再怕紧紧闭眼就行。过悬崖峭壁,不但要克服恐惧,还要控制躯体,每一秒的意识都是清晰的折磨。闫禀玉光想,就觉得后背头皮发毛。
“藏象可改道吞景,但无法操控整个圣地,九十九垴是层层递高的山势,理论上讲,只要我们持续往上攀登,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是在趋近高顺衙安。”卢行歧又道。
有道理,那就是只要往上走便成,闫禀玉总算找回点希望,腿脚也有劲了。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她问:“我们这样说话,会被藏象听到吗?”
“会。”
其实这些话就是讲给藏象听的,半对半错:向上走确实能登顶,不过占时间,藏象也不会让他们继续远离,会将他们困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看他们晕头转向,精神溃散,好获得恶作剧的快感。所以在吞景改道的尽头,藏象会出现再制造幻觉,不过这涉及到卢行歧的计划,需密议。
他趁机说:“你要是怕被听到,就更近我一些。”
事秘则成,闫禀玉只想快点破出吞景改道,紧走几步到卢行歧身旁,但道实在窄,肩膀互相搡来搡去,她干脆抱住他手臂。
卢行歧的身体有一瞬僵硬,他低了低眼神,看到闫禀玉认真的神情,顷刻又移开。轻声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仔细记住。”
闫禀玉应声,侧仰着脸,看他听他。
卢行歧微倾身,轻声把自己刚才的想法都告诉她。
闫禀玉才知道他的计划,小心翼翼地道:“那就是说,藏象会在改道的尽头现身。”
“适才我们试路,每次将要走出去时,景象就会再次重复,或者遇到悬崖峭壁拦阻,那是藏象在背后作祟,也是它现身的时机。藏象有智,从改道后,它一直在提防我,由你来动手出其不意。你要提高警惕,若发现飞掠的涟漪,便用饮霜刀砍断。”这才是真正对付藏象的方法,卢行歧低眼向她投去确认的眼神。
闫禀玉郑重点头。再走一段路,她松开手,自然地落在卢行歧后面。
半小时过去,一道悬崖凭空出现,阻拦了他们去路。
卢行歧持棍忽然挽了个剑花,棍子落低时触碰到悬崖边沿停着的一只多足蛊种,蛊种惊慌爬走,留下一截断肢,犹自痉挛。
闫禀玉也看到了,这是真实的蛊种,证明跨过悬崖,吞景改道就结束了。
他们现在距离悬崖仅两步远,往下看云雾缭绕,望不到底,万丈悬崖也不过如此吧。崖壁奇崛兀立,呈现出一种湿润的墨黑,那上面似乎还有些弥散的红色,是血吗?
闫禀玉不恐高,但一般人站在这种无防护的高处,都会不免腿软。还有那些红色,是不是以前也有人在这跳过崖?
卢行歧近前一步,她还在原地,他转头伸出手,“怕吗?那就抓住。”
闫禀玉没有犹豫,握上去,紧紧撰稳他的手。要跳万丈悬崖,得需要心理建设,目前他就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卢行歧回握住闫禀玉的手,感受到她掌中纹路明显的小茧,他说:“怕就闭眼,跟紧我。”
卢行歧深知越犹豫恐惧越放大,他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话音刚落,果断拖着她跳崖!
闫禀玉反应不及,仓促闭眼,跳的那下心脏快要从喉咙蹦出来。但很快她意识到,落地了,是实地,没有下坠的失重感。也因为闭眼,所有的警觉集中在耳朵,她听到了,有什么在扇翅,微微流动的风声,就在后方某个位置。
她没有回头,就势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扑进卢行歧怀里,一抬眼,他接收到目光,立即明白该怎么做。
卢行歧双臂抱上闫禀玉肩膀,她右手隐蔽地穿过他腹部,握住饮霜刀,缓缓移动眼神观测。
“没事了,没事。”卢行歧假装安慰,混淆视听,“我们终于可以出去了。”
藏象如果出现再改道,不可能在显眼位置,肯定是在他们后方。闫禀玉巡视着,忽然嘴角轻勾,她左手张开,猛地推开卢行歧,刀刃亮相。
如枯叶落水,涟漪阵阵,闫禀玉看到了,空中荡漾开的涟漪,抡刀追砍上去!
刀刃迅疾,藏象躲避不及,外圈涟漪被削断。闫禀玉眼见泛开的涟漪急速缩小,倒退而去,被困这么久,她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快步追上去。
“闫禀玉!”藏象有智,怕有陷阱,卢行歧想叫住她,但她已经追出四五米。
卢行歧急跟上去。
闫禀玉听到了卢行歧的喊声,她只追了一段距离,便不再往前。藏象也没有继续扑动,而是静静地悬在半空,不知是受伤了没力气,还是因为什么。
好机会,距离一臂半,闫禀玉转腕提刀。
藏象感知到她的动作,缓缓移动。
闫禀玉死死盯着,脚步一点一点转向,气息也慢了下来。很难得的机会,争取一击即杀,时间不能再浪费了。
藏象几乎移动到她身后,闫禀玉没有再跟,她深呼吸,手臂一紧,回身砍下极利落的一刀!她感受到了阻力,砍到了,涟漪在她眼前飘然断开。
“卢行歧,我……”
话未说完,脚底猛一下悬空,失重感袭来,闫禀玉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往前倾。这一刻,她看到了流岚雾霭,和悬崖峭壁。
完了!这是真的悬崖。
“闫禀玉!”
闫禀玉坠崖的瞬间,模糊见到卢行歧急扑过来的身影。
——
餐宴在十二点,有礼数的人早早到了餐厅。
冯渐微这种闲散人士,就没礼数地过了一刻钟才到。
餐厅长桌几乎坐满,顶上琉璃光彩的吊灯照得各人面带光华,交谈言笑间,尽显和谐欢乐气氛。
冯渐微带着活珠子一到,这种和谐就冰冻住了,就跟上课迟到一样,从前门溜进教室时,被各种目光睃巡着。因为他身上过往不光彩,所以这些目光中有侵入式的鄙夷,还有恨意,来自牙氏的代表者牙蔚。
他们看他们的,冯渐微无所谓,扫视现场一圈,班氏,操氏,牙氏,刘家,冯氏,黄家都在,缺了滚氏,主位空着,黄登池还未到。
刘凤来坐在主位右下,冯守慈坐在主位左下,冯渐微有事要接近黄登池,得选个近位,方便操作。他考虑都没考虑,径直向他刘凤来过去,扬起微笑。
“表哥~~”极尽缠绵的一声。
“表弟。”刘凤来朝他招手,冷静多了。
冯渐微笑容更大,去到刘凤来身后,摁住他肩膀,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位置让给我,给你两千。”
刘凤来才给冯渐微转过五万,哪是在乎两千的人,他转头看冯渐微势在必得的表情,没问什么就起身。
冯渐微如愿入座。
对面冯守慈盯着他这个行为,头疼地皱眉。
不止老头,在座其他家都看不起这种占座行为,因为冯渐微辈小,应该是谦虚的那方,而且他现在无实权身份。也因着与卢氏为伍这事,在场的人皆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
刘凤来自觉坐到最后面位置,半个月不见冯渐微,他心态更自我了,对于在场暗涌的视线毫不在意,包括冯守慈的警告。
活珠子站在边上,冯渐微招手跟他说:“阿渺,你到小餐厅去,那边准备了随从的饭菜。记得多吃点,要吃饱。”
“嗯,好。”活珠子离开餐厅。
桌前有茶水,冯渐微拿起来喝,也没管刘凤来喝过没有。
其余人见冯渐微的脸皮铜墙铁壁般,也就没兴趣再用目光探究,现场又恢复原先的欢乐交谈氛围。
他们不跟自己搭话更好,冯渐微乐得自在,他心不在焉地喝茶,竖起耳朵捕捉信息——多好的地儿,多好的机会,六大流派集合,随便露点什么秘密都好。
“诶,滚氏还没到吗?”
“没有,他们每次最迟。”
“是不是因为没有话事人的原因?”
“不至于吧,滚氏祭师滚荷洪挺有能耐的,这点事还安排不了吗?”
是旁座和旁旁座在喁喁私语。
旁座是班氏家主班仝,也是个老家伙,得有百岁了,穿着瑶民的土布衣。他身体挺好,精神饱满,这个年纪头发还是黑色。这个氏族的身体和寿命都跟开了挂似的,从不生病,超长待机,也没有逝世一说。因为他们拥有再生之力,皮衰后携记忆复生成婴儿,循环往复,所以不死。
刘家曾想跟班氏结亲,打着从科学角度改善家族基因的念头,也确实行动了。但班氏注重血统纯净,只与本族瑶民通婚,就拒绝了。
旁旁座是操氏家主操巩,年轻一点,八十来岁,脖子环了圈增生伤疤,呈狰狞鼓胀的肉红色,这是飞头民一族明显的特点。伤疤是因头身长期分离而造成的,听说疤痕越狰狞代表巫术五海术越高明。
远的冯渐微听不着,近的虽然不是他在意的话题,但也好过没有,便认真听着。
操巩又说:“每次都他家最迟,去年来的是一个妹妹仔,太年轻,显得一点都不重视。”
班仝吁声:“也是在怨。”
“怨什么?”
班仝更小声了:“就寻龙那事,以前听我阿妈讲,滚氏死了不少人,势力被削,族民生息艰难,其他流派没有援助。当时都自顾不暇,要不是黄家,大家都还焦头烂额,哪有余力帮他们。”
听到这,冯渐微眼神一亮,心底开始琢磨了。
餐厅忽然安静,操巩和班仝自然息声,随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向门口。
黄四旧推着坐在轮椅里的黄登池,进入餐厅,后面跟着黄家两姐弟。
其他流派的人纷纷起身,跟这位历经两个世纪的老者长辈问好。
这场景得热闹一阵,黄尔爻趁机问黄尔仙,“姐,你怎么又戴上这条盘缠手链了?”
黄尔仙说:“见旧人。”
黄尔爻最近失眠,顶着两个青眼袋,直摇头不懂。
当寒暄完,所有人落座,黄尔爻看到坐在右首的冯渐微,这才明白,旧在这呢!
黄四旧移开主位椅子,推黄登池的轮椅入座。
冯渐微只见过两三次黄登池,几乎没印象了,今日得见,有个词形容很贴切:童颜鹤发。长寿老人都有的特性,头发全白,却面润如孩童。虽然四肢枯瘦,但整体气场温和,保守还能再活个十年。还有那双瞎了的眼睛,清润有光,能随声转动,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是盲人。
“感谢大家不辞辛苦来到黄家,因为身体原因,往年流派聚会都由仙姐儿主持,如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担待,我在这替仙姐儿谢过各位。”黄登池举起面前茶杯,面带笑容,发自内心的高兴,“还没上菜,就先以茶代酒了,各位请便。”
“哪儿的话,黄家谦虚了。”
“是的,黄家家主做的很好,我们在这吃喝用度都是顶天的。”
“对呀,也让我这山里人长了见识。”
……
众人纷纷举杯,呼应黄登池的敬词。
杯座触桌的动静接连,冯渐微在这时反其道而行地起身举杯,“小辈也敬太爷一杯。”
黄登池颔首,说:“心意领了,我的身体不能喝太多茶水,就不回敬了,还请见谅。”
“没事!”冯渐微一口喝干茶水,大叹一声,放下杯子。
因为了解,刘凤来和冯守慈似有所感地盯着冯渐微,一个表情紧张,一个眼神警告。
冯渐微视若无睹,再开口:“因为立场的原因,我知道在座各位不待见我,我也不乐意在这妨碍你们聚会,我对黄家有个疑问,问了得到回答,立马就走。”
黄尔仙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截了话,“有什么问我,我们出去说。”
冯渐微摇头,面对黄登池,“太爷您高寿,想来历经过流派内的许多大事,刚我听长辈们讨论,当年寻龙一事,黄家帮助许多。我想知道,黄家为了帮其他流派度过难关,都做了什么?”
第84章 贿赂清军的银钱,莫不是拿了卢氏……
班仝和操巩骇然对视,冯渐微口中的听长辈说,明显是他俩。已经够小声了,环境也嘈杂,不料仍旧被听了去。
不过这也不是秘事,在流派内稍微打听都能知道,班仝和操巩又松下心来,好奇黄家会怎么回应冯渐微。
刘凤来和牙蔚亲眼所见过冯渐微帮助卢行歧,其他派只是耳闻,现今他亲口坐实了,冯守慈想替他说话也说不了。班仝操巩家中都有大儿,也是年轻气盛,行事不顾大局,所以他们很能同情此时的冯守慈。
冯守慈也确实快气炸了,喊冯渐微回来不是让他添乱的,他从前是藏拙的性子,稳稳重重,最不喜成为焦点,现在怎么变成这样?
餐厅很静,冯渐微能感受到视线的重量,一点点压在身上。这些有底蕴的家族最好仁义面子,也许觉得他怎么有脸去问,脸如果能用来换答案,他丢一下又何妨。
他们也不会在“叛敌”面前谈论机密,如果冯渐微不趁着黄登池在场问清楚,下次连聚餐的资格都没有,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冯渐微目不转睛地看着黄登池,在他波澜不动的目光中,笑了笑。
黄尔仙上前来,想拽走冯渐微,黄登池眼盲耳力好,听出了她的脚步声,轻轻咳嗽两声。
黄尔仙顿了顿,就退到一旁了。
冯渐微的问题,不是什么机密,遮遮掩掩反而惹猜忌,也失了黄家风范。黄登池坦然道:“事发当时,我还未出世,所知也是从父亲黄化极口中得来,他在世时确实提过,在寻龙失败后,黄家有帮助大家度过难关。”
冯渐微说:“那是如何帮呢?即便不是寻龙事件的发起方,失败的连带责任,也都该受惩处才是,虽然不至于灭族,为什么除了滚氏,其他流派根基却未受动摇?”
如何帮的过程,就连班仝这岁数也不知,其他流派家主都一样,只听长辈讲过结果,不知道个中细节。
黄登池敏锐地察觉到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无关卢氏。
“太爷也别跟我细数,譬如当年流派内部也受重创,只不过是经年缓过来而已,这种理由。寻龙事件发生在1864年,清末那时局,民国那动荡,再加上改革开放后经济低迷,斗地主,文化大革命,对越边境军事冲突持续到1989年,之后广西才真正开始发展经济。八九十年代,这都新时代了,信息飞速发展,我可没听到各派有什么奋发图强的消息,只是一个维持状态。这根基,就没动过。”冯渐微连黄登池可能的托辞也给预判了,他笑眯眯地,等着黄登池的答案。
刘凤来从前跟冯渐微讨论过这个话题,老实说,他也好奇,跟立场无关。
“冯氏小子,别用话来探我,这事之中内情其实不复杂。寻龙失败后,黄家用钱去疏通才保全了大部分人,就这么简单。”黄登池本就愿意说,尽管冯渐微咄咄逼人,他人活一百二十岁,早就修身养性,还能被一小辈激了不成。
冯渐微不信,“能让清政府看中的财力,那得多少钱,黄家这么有实力吗?”
“我黄家不欺小辈,既然你仍疑心,今日我便旧事重提。”黄登池道,“龙脉密令其实不是单纯的寻龙,是一场隐秘的地方势力清剿,成功与否,清政府并不在意,只是需要一个由头。因为吃过洪秀全在桂平起义的亏,所以这片土地的地方势力一直是当朝心中的一根刺,利用密令集齐这些诡秘力量,再名正言顺地剿灭,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不过当时清廷处在内忧外患之下,又正值浩罕汗国①大举进犯新疆,当朝焦头烂额,寻龙失败的问责停滞,我黄家早已预见这一局面,就用钱去砸通,再之后清朝政权名存实亡,付出一大笔钱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黄登池的回答,结合时代发展有理有据,但还有一个疑点,若真是因为寻龙失败灭亡,卢氏怎么可能魂魄不召?人死后可不是能立即投胎的,六道轮回,皆要排队,等上个几十上百年都寻常,像卢氏这种横死的无法正常进入轮回,游走阴司,只会比善终之人更迟。要不然中国人怕绝后呢,因为香火元宝,就是在阴司生活的必要经济条件。反正冯渐微还是不信。
其他流派不会站在卢氏的位置去想,自然信了这番初次听到的历史,心中对黄家更添感恩尊重。
刘凤来听了黄登池的言论,那股被卢行歧搅出的憋屈又冒出来,既然卢氏的事与他们无关,那不是凭白受冤枉了吗!
“不了了之的代价是献祭卢氏吗?贿赂清军的银钱,莫不是拿了卢氏的金铺去换的。”冯渐微再出惊言。
“好了冯渐微!你这是污蔑!定罪要讲证据,真信誓旦旦就拿出证据来!”黄尔仙出声指谪。
冯渐微看到黄尔仙手腕上的黄金盘缠手链,他俩上学的时候他送的,因为她爱黄金,那时金价两百六出头,现在都快飙一千了。倒是过期的感情不值钱。
冯守慈也喝令:“冯渐微,脸还丢不够吗?快给我滚出去!”
冯渐微眼神一转,老头的脸涨得跟猪肝似的,吓人极了,好像下一秒气就顺不上来了。
黄登池大风大浪过来的,双目虚望着冯渐微,平心静气道:“冯氏小子,你与卢氏相识,碰到门君将烦请将我的话转告他,非是他想的如此,适可而止吧。逆天道而行,当心被反噬。”
黄登池如此大义,反衬得冯渐微小人嘴脸,既然个个都不欢迎他,那他就走呗。
“太爷,我会将此话转告给门君。”冯渐微拱手一圈,“还有各位,再会。”
说完,冯渐微走出餐厅,不顾背后刺一般的目光。
小餐厅里,随从们的饭食已经上桌,有鲍鱼,东星斑,参汤鸡……跟主桌的菜色一样,黄家不缺钱不搞区别。
活珠子吃得正乐,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抬头愣愣地看了会,“你怎么来了?”
冯渐微拖张椅子在他旁边坐,抓筷子夹菜,“那边还没上菜,我要饿死了,就到这吃。”
“哦!”活珠子不疑有他,看到冯渐微筷子伸向百合腰果,也递出餐盘,“我要吃这个。”
冯渐微就给他夹菜,低声嘱咐:“吃饱之后仔细听那边餐厅,有异常告诉我。”
班氏操氏牙氏那几个异能氏族并不懂术数,看不出活珠子是个半阴子。冯渐微和黄尔仙交往时,活珠子还身居围垅屋,她不知道这个存在。刘凤来更不会多嘴。所以活珠子耳目顺风的本领可以利用起来了——偷听。
——
电视看多了,闫禀玉以为坠落是一眼万年的慢速,然而不是,在她模糊看到卢行歧飞扑的身影时,下一秒他就消失无踪。因为急速下坠,她砸开崖下云雾,然后被什么剐蹭几下,身体一顿一掉,坠落变缓。
枝叶在眼前刷刷掠过,闫禀玉看清格挡她身体的是一棵树,也亏得圣地树木通天,让她没坠多远,也有机会自救。她张开手脚,增大受力面积,看能不能勾住树枝或是卡在枝丫上,以此阻止再坠落。
雾散视线清,在闫禀玉自救的过程中,望见卢行歧在崖壁中穿梭来回,点足飞掠而下,就跟武侠剧的高手一般,飞檐走壁,几下就到近前。然后单手攀住树枝,吊挂身体,另只手捞起下坠的她。
刚刚看卢行歧着急地跟着她跳下,闫禀玉还以为他会像个火箭一样,“咻”一下垂直下降来英雄救美。不想他还挺理智,施轻功安全抵达,虽然她也认为直接跳崖这种莽撞行为没脑子,因为这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不是什么山坡,但女孩子的幻想嘛,总是唯美的……
“闫禀玉,还能动吗?”卢行歧问道,臂力猛提,把她的身体拉高,和他站到同一根树枝上。
闫禀玉晃悠了下,扶住他手臂站稳,“能动,怎么了?”
她受到惊吓,嗓子还有点发抖,卢行歧望望她的脸色,还是说:“看到树顶边上的那块悬石没有?爬上去,站到上面。”
从底下望上,闫禀玉目测自己掉了二三十米的高度,虽然树木缓冲了坠落,但背实打实撞到了,呼吸深一点,就牵扯到整个后背疼。在这种身体素质下,爬树上石有点难度,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幻想破灭,她咬咬牙说:“好。”
卢行歧便跳到旁边树干,把位置让给她操作。
圣地的树巨形,不怕踩折枝干,闫禀玉放心地下脚,手攀脚蹬,还算轻松地上到树顶。卢行歧还在下面,她刚想低头,被他一声令止。
“别看,只管往上。”
或许是担忧她看到崖下,会影响心情,于是闫禀玉抬起眼神,看见斜上位置距离一臂半的悬石,高度差有半米,石宽仅二十多厘米,两脚站上去就没有余量了。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一步踏过去难,更危险的是,没有试错机会,一个不稳,就会掉下云雾弥漫的深渊。
“接住这个!”背包在卢行歧那里,他掏出登山绳一端抛给她。
闫禀玉伸手接到了,他继续说:“绑腰上,我会接应你。”
“嗯。”闫禀玉一手挽住树枝,一手缚绳在腰,勒紧。疼,她倒抽一口凉气,仍旧再绑一道,再勒紧,只管安全,疼就顾不上了。
下面卢行歧把绳索另一端绑在树干,再次抬头,望着闫禀玉被枝条挂破衣服的后背。她应该不好过,但一声不吭,保持冷静地去让自己脱困。
卢行歧预测过崖底高度,还有很长一段触底距离,从树上往下走不实际,回到正道周折,体力也是问题,只能往上。更糟的是又开始下雨了,崖下气温本就比地面低,淋湿了会冷,动作更艰难。
绑好绳索后,闫禀玉在再次看向悬石,在做心理建设。当雨点落在脸上,她就什么恐惧都想不到了,清楚犹豫多一秒,悬石就多湿一点,一旦全部湿透,没有摩擦力会更难在上面站稳。
雨点纷扬,催促着闫禀玉,她侧转身位,背向崖壁,左手拽住树枝,右手在崖壁上摸。摸到抓握点后,弯指紧紧内扣,伸脚去够悬石,然后背部猛地后沉,松左手,紧右臂,贴着崖壁踩脚跃身!
卢行歧在下面望着,在闫禀玉一步跃上悬石后,随着她急遽起伏的胸口,舒了一口气。他随即解下绳索,绳结套进手臂,抬头寻找。
落下悬崖时,他发觉崖壁有一处缺口,不知有多深,但能容人,就在悬石三米开外,可以作为短暂的容身之处。三米距离常人跃不过,只能是借助绳索荡过去,所以他望高处找合适的结绳点。
“卢行歧,我站上来了!”头顶传来闫禀玉忐忑又兴奋的声音。
“嗯,很厉害。”他说,并未看她,而是牵紧绳索在枝叶中穿梭,很快飞掠上崖壁。
他纵身掠高那一下,闫禀玉看到了,那迅疾的身影在悬崖峭壁上来回定点,不知道目的在哪。她不敢出声打扰,视线跟随他灵巧的身形,也转移了恐惧的注意力。
单纯的轻功跟攀岩的原理有些相似,也是依靠各个定点落点,控制重心,协调身体,分配力量达到攀升。不过攀岩注重力量,轻功着重在身形轻巧,掠飞间衣袂飘展,似惊鸿如游龙。
卢行歧找到结绳点,那是崖壁赘生的石柱,距离悬崖缺口四米高,位置在闫禀玉和缺口的中间。他试过挺结实,便从手臂褪下绳结绑稳,纵身跳落到缺口平台上。
他走到平台边缘,指示闫禀玉行动,“缩短你腰间绳索,与我的位置平衡,然后跳过来。”
闫禀玉点点头,腰上的绳结是攀岩绳结,一抽一紧就能缩短绳索。准备好后,她伸手拽绳,谨慎地确认牢固度,然后看向几米外的卢行歧。
卢行歧张手向她,“来,跳过来,我接住你。”
从刚才到现在,他真是临危不惧,心思缜密,有这样的伙伴,闫禀玉放下心。她缓缓侧转身,面向悬崖缺口,眼光锚准,微屈膝,足下蓄力,奋然纵身一跃!
平地起跃,没有助跑,闫禀玉深知荡不过三米,身过中央时,她脚蹬崖壁,又送出一股劲,直直跃到卢行歧身前。他张手绕过她腰,收拢,稳稳接住她,半转身体,带她落地。
闫禀玉惊魂未定,卢行歧已经开始解绳索,解开后随意挂在石壁上。接下来他顿了顿,然后双手手指轻轻地顺着她外套的袖子,慢慢上抚,目光依旧低垂。
一寸一寸点抚,不知在确认什么,小心翼翼,如煦风拂过,甚至没有飘洒进来的雨丝重。那种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即便隔着布料,也让闫禀玉轻颤,好像刚经历过坠崖,感官变得敏感。
他的目光随着轻抚而上,闫禀玉窥到了他眸中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绪浮动。轻触的动作太有似是而非的意味,她忍着,出声说:“你能飞檐走壁,出悬崖上到平地,再结绳索下来,就能攀上去了。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离开?”
“藏象不知灭掉没有,你受伤了,先休息。”
他声音平稳,指尖却迟疑,暂停在她双肩。鬼没有呼吸,不然她此时,将完全笼罩在他贴近的气息之下。
“饮霜刀不知掉哪了。”闫禀玉又说。
“我看到了,刀砍进树枝,得闲我去找回来。”
卢行歧的指尖又移动,点抚向后,掌心轻轻触过闫禀玉的锁骨,有一种电流麻过的感觉。她大概明白了,他在确认她的伤势,她轻轻呼吸,蓦然抓住他手腕,拨下来。
他表情微变,看向闫禀玉,眸色中有一种不知所以的矇昧。这样的目光轻而脆弱,跟他平时的冷淡冷然不似,带着脆弱的认真凝视,这颠覆的反差感,让她的心脏烫了一下。
闫禀玉大口吸气,牵动后背,眉头不由皱紧,但她不想被他看出伤势,忙转身,向洞内走去,用交谈来掩饰。
“你真理智,用轻功掠下悬崖施救,我们才得以全身而退。”
“我看到下面有树,你不会立即坠崖。”
闫禀玉停步,心里想着这句话,他是什么意思?
第85章 (修) 春风蛊
那如果没有树,他会像最初那样飞扑跳下吗?
闫禀玉回头,看见崖外暴雨入注,雨点飘洒成流,汇进洞内。降温了,风掺潮气,阴寒冻人。
“所以我说你理智,没有阴力跳下来也是死,你比较重,还可能砸到我,造成二次伤害。当然是权衡过再行动比较好。”她想,因为契约,他们几乎是共生的关系,无论如何,卢行歧不会让她出事。譬如他一直承诺的那句:我不会让你死。
卢行歧没说什么,眼里情绪淡淡的,猜不透。
都坠崖了,闫禀玉不想深究,看眼前处境,这下真得在这歇息,等雨停了。
好冷呀,闫禀玉抱臂缩紧身体。
卢行歧走动过来,“往里去,温度变化没那么快。”
他们所处的崖壁缺口挺深,黑漆漆的望不到头,闫禀玉有点怵,“里面会有蛊种吗?”
卢行歧走在前,“进去才知。”
闫禀玉跟在后面。
山洞果然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们打应急手电,走了三四分钟感觉到温度变暖才停下,就这还没到尽头。
“在这休憩吧。”闫禀玉提议。
卢行歧嗯了声。
闫禀玉用手电扫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找了干燥平坦的地面,直接坐下歇息。肌肉的疼痛是后续才缓慢浮现的,动作一牵动,酸痛得她嘶嘶喘气。
物资在卢行歧那里,他把包放石头上,找出气罐点火,再拿上保温毯,放到闫禀玉身旁。
气罐能照明和取暖,足够了,不需要保温毯,闫禀玉说:“我不冷,用不上保温毯。”
卢行歧将保温毯平铺在地,“地上凉,坐上面吧。”
闫禀玉固有思维,想不到保温毯还能这样用,地上虽然平坦,但难免有沙砾硌人。谁会跟舒坦过不去,她乖乖挪身坐上去,说:“谢谢。”
卢行歧没吭声,借着火光在背包里翻找什么。
休息会了,闫禀玉开始检查伤势,她脱下外套抖开,看到上面惨不忍睹的被树枝勾挂的破洞,感慨弹力速干材质救了她,布料未撕开,更好地保护了她的皮肤。放下外套,再看手臂和腿,只是有些剐蹭,疼痛集中后背,她检查不到,感觉不是皮外伤,是青了肿了。
萨神保佑,运气不错,化险为夷,想来还会这样幸运下去。闫禀玉乐观地想着,卢行歧忽然捧着什么到眼前,火光微微摇动,她看清是创可贴、消毒酒精、外伤药膏这几样药。
那是闫禀玉备在包里做急用的,原来他在翻包找的是这些。
“擦药吗?”卢行歧问。
其实擦不擦都一样会好,闫禀玉想拒绝,他径自挑拣药品,对上面药品名称疑惑,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眉头纠结。
寻常语境的简体字,他连猜带推,也能理解到,可药品名称不在常用语态里,所以他万分疑惑。闫禀玉被他局促的模样逗笑,呵呵笑了几声,短暂忘记疼痛。
卢行歧抬起目光,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笑了,但很快猜到是因为他对这个时代的文字陌生。尽管知道她没恶意,他还是有丝不堪,“别笑了,告诉我是哪个药。”
闫禀玉收起趣味,指绿盒的外伤药膏。
卢行歧选出药膏,放好其他药品,慢条斯理的撕开包装,旋转管盖,轻推管尾挤出药膏。
“我帮你。”他说。
心平气和询问的语气,闫禀玉觉得不该拒绝这份好意,她穿着背心,直接伸出手臂,“嗯。”
因为圣地限制阴力,卢行歧夜间的视线不比从前,他打开手电,立在他和闫禀玉的中间,趁亮光涂抹膏药。
卢行歧捻了药膏在指肚化开,再轻轻抹过闫禀玉手臂的擦伤,动作柔中带稳。外伤药膏含中药成分,抹开在皮肤,凉丝丝的,一股醒脑的薄荷味散开,有点冲,她吸了吸鼻子。
“疼是吗?”卢行歧也不抬地问。
是疼,不过与他上药无关,闫禀玉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层意思,就直说:“疼。”
卢行歧抹完一处伤口,继续在指腹化膏药,“你不应该去追藏象,它有智力,见我们识破它的改道吞景,会另生谋策。”
闫禀玉说:“好不容易找到藏象的破绽,让它跑了可惜,我们再受困的话时间来不及。我有信心对付它,只是没想到它还会诱敌,蛊种册上不是说其智不多吗?”
“蛊种册编撰多年,一年一相,不免变化。”卢行歧指腹又抹过一道伤口,说道,“惜命就顾自己安全,你即使拿不到传音蛊,滚荷洪也会如你所愿的。”
他这话,挺崩人设的,因为在闫禀玉心里,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鬼,也曾利用她的性命去破太极阴阳阵,如今却跟她说安全更重要。
“我想拿到所有的传音蛊,也许可以筛选出历代滚氏家主的记忆。”
卢行歧动作一滞,抬眼看着她,“是为了契约?”
闫禀玉点头,“嗯,这不也是你乐见的吗?”
“不必如此。”卢行歧说着,低下眼继续涂抹伤口,“我承诺过不会让你死,即便契约无法完成,我也不会让你出事。”
他们之间的信任是从守烛壮寨开始的,没过几日,他这样坦诚,不怕闫禀玉反过来拿捏他吗?突然发觉,她并不了解他,“你不想早点查清灭族真相吗?”
卢行歧说:“我等了百余年,也急切过,逝者已去,其实早或迟,没有差别。不易之事,总要受蹉跎。”
“没有差别,但会煎熬。”闫禀玉说。
他没说话,拿手电起身走到另一边,继续给她涂药。
他十指如葱素净,擦药的动作别是好看,闫禀玉歪着脑袋看了片刻,喊他:“卢行歧。”
“嗯。”
“我与你想法不同,悬而未决的心情很重,等了那么久,肯定想快点查清。我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我觉得,只要有心,便无难事。”
卢行歧笑了笑,“闫禀玉,这就是你。是个普通人,但不屈不挠,有莫大的勇气。”
所以他才信,她能到达高顺衙安,击响铜鼓。
闫禀玉默了默,复杂地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我也想早日查清,滚氏祖辈有没有迫害你全族。”
卢行歧:“今时人只看眼前,那些与你无关,毋需顾虑。在圣地我没有阴力,你记住,凡事先顾自己。”
让他顾她自己,难道他在圣地就不危险吗?这种突然的捉摸不透,朦朦胧胧,勾起闫禀玉想更进一步的心理。人对未知总是好奇,她看着卢行歧问:“那你呢?为什么要跟着我进来?”
因为共寿契约,因为要获得传音蛊,因为想尽早确认滚氏跟黄家有无密谋,听到这句话,这些可能在卢行歧脑海过了个遍。山洞昏暗,仅有的光亮在他和闫禀玉中间,她双眸被光色映衬,摄人的鬼魅一般。
“助你。”他简洁一言。
她再问:“你不是说我不屈不挠,有莫大的勇气吗?助我干嘛,这不互相矛盾么?”
药擦完,卢行歧拿东西起身,到闫禀玉脚旁,转了话题,“脚方便的话,你将衣料卷上去。”
闫禀玉卷起裤腿,看他细细上药,有耐心,她偏不如他愿,提醒声:“卢行歧。”
直到擦完药,卢行歧关闭手电,到一边坐好,气罐的火光不大,他神色晦涩不明。才回:“你就当我矛盾吧。”
崖外的雨声时不时传进洞内,不知道还得耽误多长时间,不如拿来睡觉,再挪用睡眠时间赶路。闫禀玉没再说话,在保温毯上躺下,拉外套盖住上身,昏昏沉沉睡去。
圣地不知是否变季,山洞里面温度骤降,闫禀玉睡梦中感受到寒冷,蜷缩手脚,本能地靠向打火气罐的热能。挪动着挪动着,碰到阻碍,她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一枚盘纽扣,深色质地,熟悉。
那是卢行歧长衫右衽的一枚纽结,他躺下来了,她微抬脸,撞见他沉静的目光。他发辫搭在肩上,垂下来,不见白发。
“你头发变黑了,在这里,你真的跟个普通人一样,身体也有温度。”闫禀玉似梦非梦的声。
她说着,靠近过去。
“只是假象。”卢行歧道。
他声音如同初冬的清冽,有着萧索,闫禀玉回:“我亲眼所见,就不是假象。”
山洞深处的黑暗是瘆人的存在,又冷,她不排斥,缩进他怀里,慢慢闭上眼。
“你听着外面,雨停了喊醒我。”
“嗯。”
……
闫禀玉自然醒的,山洞里燃起了火堆,暖烘烘的,打眼四望,不见卢行歧。她找背包翻出计数器看,推算出自己睡了近三个小时。
能弄到柴火,雨肯定停了,闫禀玉赶紧收拾。卢行歧在这时回来了,握着那把被她遗失的饮霜刀。
“你真把它找回来了!”饮霜刀锋利,轻便好使,能找回来太好了。闫禀玉去接过刀,检查刀刃,再收入鞘。
她问:“外面雨停了吗?”
“停了。”卢行歧走到篝火堆旁,问道,“我已挂好绳索,需要你自己攀登上崖,你行吗?”
不到三十米的高度,有绳索登崖,闫禀玉觉得不成问题,她点头说:“可以。”
于是卢行歧挑开篝火,灭掉炭块,勾住背包起身,“那走吧。”
“嗯。”
出了山洞,到崖壁缺口,一条绳索明晃晃地坠在那,就如卢行歧所说,他上过崖顶。闫禀玉问:“你上去有感觉到藏象的存在吗?”
卢行歧捞绳在手,说:“没有。”
“那就是改道吞景都消失了?”
“暂且如此。”卢行歧学着闫禀玉的结绳手法,绕了个攀登结,递给她。
闫禀玉接过绳结,检查一番,再套到腰上,“接下来怎么做?”
卢行歧道:“我先上去,以绳甩三下停一下两个周期为信号,你再行动。”
信号的行为谨慎,闫禀玉赞同地点头。这几个蛊种一年一相,蛊种册的判定也不准了,不见不代表藏象死了,是得小心,见机行事。
卢行歧站到崖壁边缘,准备离开。
闫禀玉叮嘱:“这蛊既然好恶趣,如果还活着,估计在崖上某处视奸我们,欣赏我们的狼狈,你也要小心。”
卢行歧应了声,手抓崖壁,双脚踢高,纵身飞起,猛一下不见了身影。
片刻后,闫禀玉腰间绳索晃动,三下停一下,循环两次,卢行歧准备好了。她来到崖壁边沿,先往上看了看,确认无突发隐患,再一手撑扶崖壁,一手拽紧绳踏出身体。
有了卢行歧的助力,闫禀玉不需要费劲地找抓握支点,只要稍微承托身体攀爬,很快到达崖顶,伸出手抓住平地。因为头身还在崖下,看不到地面情况,手不知道抓到什么,被割了下。
绳索缠在藤蔓上,离崖边有点距离,卢行歧在收绳索,即便看到闫禀玉手被割出血,也没办法去帮她。
闫禀玉顾不上那么多,双手一齐抓住地面,脚蹬崖壁,用力撑高身体。然后腿跨上去,拧身翻了上来!
她上来后,卢行歧便放绳去到她身边,扶人起来,“没事吧?”
闫禀玉站直身,喘了好几口气,平复紧张的气息,才回:“没事。”
她环看周围,之前改道的悬崖变成寻常草叶掩映的小径,看来路出现了。手指感到一片濡湿,她低眼看,中指划破道口子,正汩汩冒血。
“帮我找个创口贴。”闫禀玉跟卢行歧说。
“贴”这个词很好联系,卢行歧不用问,就从包里精准地找出细长的创口贴。
手指不停出血,闫禀玉甩了两下,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什么,愣住了。卢行歧已经找到创可贴,正过来,她阻止道:“你拿错了,那个不是,再找找。”
卢行歧确定是,刚要问,她快速使了个眼色,他闭了口,乖乖再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