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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七世道不同

道不同, 不相为谋。

——题记。

容禅出生于建康城内一官宦人家,世享恩荣, 平顺无事;江止出生于建康城南四十余里处的一座高山上, 家中世代修道,他几岁时,便拜入山中, 开始修行。

“听说他年至五岁, 仍不会说话……但一开口说话,便出口成诗。”朋友说道。

容禅有几分不屑地道:“这些个神棍, 自然会装神弄鬼,给自己编造一些出身。”

朋友又说:“还听说他灵验非常,卜卦、医药、风水、捉妖无一不会,十七岁时, 就曾以一铁符投入大江之中, 引天雷斩杀作乱的蛟龙。如此,龙图阁学士才向官家引荐了他。”

容禅说:“山中道士……哪懂得朝中弄臣们的歪歪心思……波谲云诡,非得把他吞了不成……”

容禅与友人说的, 正是近期京中一奇事。皇帝于北方战事决策上犹疑不定, 不知下一步对策, 竟问起一个道士的意见来, 并召他入宫觐见。

朋友说:“前线传来的消息,说那北方蛮人大将帐下, 有一叛逃的南人士子, 擅使妖法,或许是这缘故,才召江仙师入宫。战事胶着日久,前线损耗巨大, 主战和投降派争吵不休,我倒是希望这江仙师,能给出个法子来。”

“能有个什么法子?如给我一支精兵,直入蛮人深处,我定杀他个片甲不休,以杀止杀,方能震慑宵小……指望称臣纳贡能够填饱豺狼的胃口,春秋大梦。”容禅说。

“你啊你,亏你现在还是个白身,不然这建康城要沦为血海了。这江止的叔父是江符,朝中有名的主和派,哪会站在你这边。”朋友笑道。

容禅背倚栏杆淡淡一笑,道:“且看吧,我断定,这仗肯定要继续打,哪怕现下不打,官家也要被逼得继续打。北人性子如狼,不会善罢甘休的。”

朋友一拱手,笑道:“那拭目以待,看你这光杆司令能否言中了。”

容禅与友人出身相似,均为勋贵子弟,等着朝廷恩荫,继承父祖官职。但现在还无官无职,只暂且做个富贵闲人,于建康城中斗鸡走马,每日风流浪荡度日。容禅有心投军入伍,北上收复失地,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只能就着政事发发牢骚。

少年人依靠在栏杆上,满楼的酒旗招摇。桌上摆满了骰子、骨牌,残羹剩酒,几句闲聊过后,便继续加入赌局斗酒之中。然而,他们刚刚讨论中心的人物,此刻正在楼下街巷骑马走过,只是无缘得见一面。

江止收到皇帝身边大太监传来的密信时,长睫微动,并无情绪波动。

信中邀他入宫,卜卦推演天下大势,以做决断。

叔父江符自庭院外走入,看见江止正于一片莲叶上打坐,方看信毕。江符说:“五儿,你看到官家的来信了?京中局势不宁,你此时入京,恐成为他人的刀刃。”

江止微微点头,道:“陛下相邀,岂能回绝。”他起身自莲叶上下来,足尖微点,就掠过水面,翩然行至青石板上。原来他正在莲池中打坐,头上是一个天井,周围游廊围绕。

“若战事顺利,对你还好,能得官家赏识;若是战事不利……你就要成为箭靶了。”江符说。

“我只是一山中野道,陛下召我即去,战事自有官家和诸位相公劳心,又能怪罪我一身?”江止说。

江符道:“唉……财政吃紧,百姓困苦,战事耗费巨大,再下去就要生灵涂炭了……”江符向来主张停战讲和,他又对这族中最优秀的子弟道:“五儿,你真的不愿入朝为官?江家后辈子弟中,唯有你有将相之才。”

江止摇摇头:“身在红尘外……心不在浊世中。”

江符叹气,不再劝阻,五儿自小才学过人,但淡泊名利,只会四处游历扶危济困,朝廷内外名气都很大,只希望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来辅佐陛下。

于是便发生了江止于建康城中骑马走过,与容禅擦肩而过的一幕。

皇帝召见完江止后,又过了半个月后,突然一改之前优柔寡断的作风,集结精兵,调配粮草,一鼓作气企图打退北方入侵。又三个月后,传来北方战事大胜,以少胜多将蛮人打过黄河的消息。

容禅听闻消息后,大为喜悦,当下与友人击掌庆贺,然后又相约于建康城中酒楼饮酒取乐,观看歌舞,不停给花娘和戏子发放赏钱,传递喜气,一直玩到半夜三更,都不曾停息。

友人扶着醉醺醺,手脚早已不是自己的容禅说:“你可知……那江止说了什么……这次战事决策,与他离不开关系……说动了官家。”

“他说了什么?”容禅脸上满是笑意,舌头都喝大了,嘴角不曾放下。

“他对官家说了八个字,‘以杀止杀,方可止焉’,见解倒是与你相似。”

容禅一愣,笑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心中却模糊产生了一个想法,这江止,也没有这么迂腐。

又三年,容禅已经授了官,领京城禁军一个都头职位,他履职虽克己尽责,但都是抓京城中一些毛贼,或者殴伤人命的鸡零狗碎的小案,虽做了不少事儿,但总觉不尽于此,心中有些憋闷。终于,他因意外破获了京中库银丢失一案,得了皇帝青眼,派他去州府调查山洞噬人一案。

南边州府下一县城中,近来丢失了人畜无数,百姓发现这些失踪的人和牲畜,最终都死在了一神秘山洞之中,精血尽失,惹得人心惶惶。县官,乃至州府,派了些道士神婆前去破解,都铩羽而归。容禅正兴致勃勃想去一探究竟,平了这害人的山洞,皇帝却指派江止一同调查此案。

容禅心中有些不快,难道皇帝觉得他一人不足以解决此事,而非要信一些怪力乱神之说。还是说,他只是去给江止打下手的?

对江止的印象,还留在三年前,他入京劝说皇帝,出兵北伐获得大胜。

然而容禅也只会心里发发牢骚,行动上还是快马加鞭前去晏阳山接这位传说中的江仙师。等到容禅千里迢迢跑到晏阳山去找江止,又被门中弟子告知江仙师一直云游在外,很少回门,不过他已留下口信,近期停驻在瓦瓮城中替人治病,皇帝诏书已收到,他会助容禅平息此事。

容禅心里骂了句,麻烦!这江止怎么到处跑。但他也是认命地追去了瓦瓮城,因为这瓦瓮城离出事的龙湖县不远。江止忙于救治瓦瓮城中沾染疫病的百姓,一直在熬药和包裹伤口,听说城外来了个金甲小将找他,知道多半是皇帝派他办的事儿,就直起身,洗净了手,在早已沾满血污的白衣上擦干水渍,令人取来他写好的符咒。

江止写了一封短信,让弟子将符咒与他刚写好的信交给容禅,信中写了该如何使用符咒,便继续忙着救治病患。容禅在城门等得略有些焦躁,想直接入城去找,弟子却将这信与符咒拿了出来给他。

容禅道:“你师父呢?怎么不出来。”

弟子说:“师父忙着给人看病。”

容禅说:“陛下派你师父去查案,他知道吗?”

弟子说:“知道,他说您一人去就够了。”

容禅要气笑了,想见江止的金面真难。但他此时也不想发作,因为他刚收到龙湖县衙役骑马送来的急报,山洞那边又出事了,他便跟着直接往龙湖县跑,顾不上江止了。

容禅到了龙湖县之后,信心满满。他在路上看了江止的信,江止让他将符咒贴在洞内,堵上洞口,那些村民的病便会逐渐好转,怪事也会消失。容禅觉得江止未免太轻描淡写,若只是山洞害人便罢了,容禅更怀疑的是背后有人搅局。

容禅到了龙湖县之后,雷厉风行,他嫌堵住洞口不方便,直接派人找来火药,把那阴森的老洞穴炸塌了,连带整座山都抖了抖。容禅看了江止留的那张符,上面不知画了些什么东西,看不懂,他心里怀疑这片纸顶不顶用,但还是扔在了山洞中。

与此同时,容禅带着人,开始在周围村庄中大肆搜捕,谁与那山洞有关,谁曾到过水边?他不信没人在背后浑水摸鱼。光凭几个无形无体的鬼怪,能害死这么多人?

山洞被炸塌之后起初周围村子的村民身上怪病开始好转,但没两三日,山脚下大湖里的水就开始暴涨,水面越升越高,几乎淹没了山洞旧址。而村民们的病情开始反复,病得比之前更厉害了,症状也不一样。

容禅有些慌了神,他正派人调查村子的怪病,发现了一些线索,水源可能有问题。但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引发村民抗议,说是他炸塌了山洞触怒山神。

这时,正在瓦瓮城中为一老者去除腐烂的死肉,清洗伤口,敷上伤药的江止忽心有所感。他站起身,洗净了手上的血污,算了一卦。容禅那边竟有变数?

江止不知容禅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如照他的安排,邪祟应该被剿灭才对,为何卦象显示余孽未消、流毒无穷?江止思索片刻,又提笔画了一道新符,派人送给容禅。

容禅正焦头烂额呢,江止的符咒如同救命稻草一般。这次容禅不敢托大,老实将符咒贴在了江岸边礁石上,不多时,到夜半三更时分,一条三丈来长的大鱼浮出水面。村民气愤非常,纷纷去将那大鱼烤熟,分吃了肉食。

容禅趁机,将那些混在其中传播谣言,又偷偷在水井中下药使得村民生病的劣绅揪了出来,他们企图传播恐慌,诱使村民卖掉田地离开,他们从而可以强占良田,但不料这山中、水中确有精怪,把事情闹大了。

惩处了罪魁祸首后,容禅又令人调来医药和大夫,救治受了惊吓的村民。正想这一切处置得差不多了,容禅得以回京复命,将这漂亮的一次任务向圣上邀功时,又听人说江止派人送来了大批药材,还有他的几个弟子前来治病救人。

容禅道:“我命人采买的伤药都未到呢,你们师父倒比我快,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颇有几分心有灵犀之感。

弟子答:“自第二次给您送符后,师父就开始着手让人准备药材了,因此才来得那么快。”

容禅起了几分兴趣,他想这江止出手了三次,他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听弟子说他师父江止还在瓦瓮城停驻,容禅便骑马来了瓦瓮城,想亲自向江止道谢。

他几次化解危机,都有江止出手相助的功劳,江止似乎和他想法类似,总能预料到下一步他会做什么,二人虽分隔两地,步调却是一致的。容禅对于江止能掐会算有了几分信任。

然而来到瓦瓮城中,留守的弟子却告诉容禅,师父已经再次离开,去别处云游去了。师父说何处需要他,他便会去救助当地百姓。

容禅听了有淡淡的遗憾之感,他与江止似乎总是缘锵一面。

十年过去,容禅早已位高权重,成为朝中大将。相较于年轻时的轻狂纨绔,他现在已沉稳许多,言行举止都比以前谨慎。

不料北边狼烟再起,已经乖顺十多年的蛮人再次入侵,还是同南国的一位王爷相勾结,试图反叛夺位。皇权不稳,容禅临危受命,前往北边清剿叛军。容禅深知此行危险,不仅战场刀剑无眼,若战事不利,他还会遭受皇帝责罚。但圣旨已下,他无可推脱,还是带着大军北上,实现年轻时“以杀止杀”的夙愿。

到了北边后,战事果然焦灼,王爷在此地经营多年,早成了土皇帝,兵民一体,杀得朝廷大军措手不及,还往往会给叛军通风报信。容禅无奈,只得采取屠城灭族的方式,震慑当地百姓,不可与叛军勾结。

江止本在北边游历,他刚为受到精怪纠缠的百姓解决了问题,忽看到西边天际一片异样,黑云翻滚,他知晓这是有血光兵灾的预兆。江止皱了皱眉,怎会如此煞气冲天,蛮人还未入侵到此处,就死了这么多人?

江止谢绝百姓的一再挽留,嘱咐他们尽量囤好粮食,若有不对,及时往山中躲避。他急忙往显示兵灾的地方赶去。

这一路上,果然遇见许多流离失所的百姓,扶老携幼逃窜,江止看了忧心非常,他加快脚步赶往边境。离边境越近,受伤死亡的百姓越多,焚毁的房屋和田地也越来越多。

江止停驻在一座残破的寺院内,这里有许多受了伤而无法继续赶路的百姓。江止留下来为他们施针,并及时除疫,防止灾后疫病横行。百姓看他医术高超,又听随行的弟子说他就是名满天下的江仙师,纷纷跪下叩拜,恳请江仙师拯救北地居民。

江止眉头紧皱,战局乃天下大势,他也无法改变,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人。江止在北方停留了很长时间,去过的地方越来越多,江仙师在北地的消息给许多人带来信心。

一日,江止还在寺中安抚流民时,忽然看到东南方有一大股火势涌起……

容禅于北地虽用了雷霆手段镇压叛乱,杀了不少叛军,但为了抓出奸细,也连带杀了不少无辜的百姓,百姓一边畏惧容禅如虎,一边又指望其能够抵御叛军入侵。容将军的凶名在北地无人不知。

但容禅也遇到了棘手的事情,他在追杀一股伪装成百姓的叛军时,误入包围,带着亲兵拼死逃出后,一大队叛军在后面追杀不休。容禅只得带着亲兵躲入了一处屯兵的小城中,小城方圆不过五十步宽。

谁知叛军见已经将容禅围困于小城之中,不着急攻城,而是开始在外围放火!他们要确保万无一失,哪怕得到的只是一具干尸,杀了敌方主将便能给己方带来极大鼓舞!

容禅望着那滚滚热浪,心想或许这次要交待在这里了,那浊黑浓烟朝着城内不断涌入。他们开始绝望,呼吸困难,不断流泪,眼前无法视物,想或许冒死杀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江止却是在空中观测到了将星遭困的星象,他感到大事不妙,若这颗将星陨落,南界再无可镇守的大将。他于是急召弟子,准备祈雨的法术,又有百姓帮忙,片刻间搭出一座高台,江止登上高台上挥剑祈雨。

百姓信任江仙师的威望,江仙师有求,无所不应。只见随着江止于台上施法,步法精妙,剑术空灵,银光如游龙绕身。空中渐渐凝结起一团乌云,伴随着电闪雷鸣,潮湿的细雨时刻准备落下。而这时,江止剑尖一挥,那朵雨云便向东南方飞去,狂风漫卷,云驰如车,疾速地向前飞着。江止盯着那团雨云好长时间,直到确保施法成功,才用剑支撑着在高台上半跪下来。

为施法,他损耗了太多,弟子连忙上前搀扶。

那头容禅正准备孤注一掷突围时,空中突然飘过来大朵大朵的乌云,然后瓢泼似的大雨伴随着闪电落下,一下子将叛军燃起的大火浇熄了,并且柴火全部湿透,怎么燃也燃不起来。叛军惊讶异常,以为他们会施法术。容禅趁机鼓舞军心,又支撑了片刻,终于等到援军到来,杀出重围,顺利脱困。

容禅脱困之后,疾速赶回大营,在路上,他却一直听说江仙师祈雨的神迹。百姓纷纷传颂。容禅心知肚明这场大雨是江止召来的救命雨,不由得又想起十年前他与江止合作在南方州府破案,那时江止的道法已经非常高妙,但他始终未见过江止的真容,现在,他又和江止撞到了一起。

于是容禅调转马头,也不急着回营了,而是先去寻访江止,向其致谢。

此刻江止在荒寺之中,正安抚生病的幼童,这些孩童不过总角之龄。忽听得外面马蹄阵阵,并传来甲胄和兵器的声音。兵过如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此百姓惊慌异常,恐又是兵匪来了。江止令弟子先关好各处大门,并于门口守着,亲自等待看是哪路人马过境。

此时容禅刚刚脱困,身上尽是血和灰,但不掩身上一股豪勇。他本生得俊美异常,脸庞如刀削斧劈,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风流公子,只是后来杀名太盛,无人敢谈论他的容貌。容禅自信非常,心想自己和江止已经有了之前的缘分,这次战场相逢,一定有许多话可说。

听说江仙师卜卦非常灵验,不如帮他也算上一卦。

容禅下了马,抱着头盔大步向前,咣咣地敲响寺门,道:“故人镇北将军容禅来访,江仙师,龙湖县一别十年,可还安好?多亏了你的及时雨,救了我与将士。”

容禅敲了门,却不见有任何开门的意思,问道:“江仙师,可否开门一见?当年在龙湖县,就想亲自拜访您,如今心有灵犀,于北地相会,我设下宴席,把酒畅饮如何?”

这时江止才淡淡地回话:“容将军,江止乃方外之人,见与不见,有那么重要么?”他看着寺内瑟瑟发抖的惧怕的男女老少,摇摇头,道:“容将军平安归来即可,不必问雨从何来。”

容禅有些变了脸色,道:“江仙师,就这般不给容某面子?赏脸一见都不可?容某并无恶意,只是听说江仙师在此救助百姓,上门致谢。”

江止道:“容禅,我救你仅因我朝国运未绝,你为将星,护佑南境。但我并非不知你纵军残害边境百姓,滥杀无辜,因此不见你。”

“江仙师对容某不满?若有不足之处,更当亲自向江仙师请罪。”

江止说:“我救你,是因为你为南朝将军,今日换做别的人在此为将,我亦会施救。不见你,是因为百姓受苦,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好——”容禅亦有些怒气,但无论他敲门多少次,江止都不愿意出门见面,只让他回营去处理军务。无奈,等待了好长时间后,容禅只能带兵策马离去,始终未能与江止相见。

一年后,北方战事结束,容禅以少胜多,取得大捷。皇帝龙颜大悦,为容禅加封侯爵。一时容家风头无量,权势熏天,众人争相巴结。容禅回京后,思及江止可能气消了,又几次派人送信和礼物去请,但江止都以清修为由,拒绝了。

直到几年后,容禅因言触怒了皇帝,失了圣宠;又功高震主,被迫解除了兵权,赋闲在家。比起之前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几年下来,容家又变成了门可罗雀的清贵门庭。这时,江止却派人送来了草药,说是为容禅的旧伤准备。

容禅早年驰骋沙场,身上留下了不少隐疾。年少时身体抗住无甚大碍,年老了毛病就都找上来了。他每日只在家休养,比起之前的风光,现在没落了不少,心中不免有些暗淡。看到子侄送过来的说是晏阳山江仙师弟子送过来的草药,容禅说:

“这江止真是个妙人,早几年,我几次请他来,他都不来。那时满京城的都想登我容家的门,踏破门槛。结果现在没人来看我了,他倒自己送东西过来了。”

子侄答:“这叫做‘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江仙师神仙一般的人物,风姿飘逸,清冷出尘,非我凡间之人也。”

容禅淡笑,说:“你见过?”

子侄答:“有缘见过一次,江仙师为人非常和气,还请我喝茶。”

容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与江止算是有缘分了,无论是年少时默契的配合,还是壮年时战场上的相助,他却始终没见过江止一面,这不奇怪?

容禅又问了其他人,许多人都见过江止,得了他的恩惠。见过江止的人都将他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如琼林玉树,天上飞仙。偏偏他与江止,像是有缘无分,始终不能相会。

“难道,这世上确有缘分不足一说?”容禅道。他与江止一直相望不相闻。

容禅于家中寿终正寝,而他去世几日后,江止亦于山中羽化——

作者有话说:这一世江止和容禅始终没见过面()因为上一世江止发誓不愿再见到他。比较平淡的一世。

这章6500+算是两章的份量了。接下来几天一直到周末估计都很忙,要准备工作上的事情,更新随缘了哈。见谅。

第122章 第八世纵使相逢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题记。

这一世, 江止成为了一棵树。过了好几百年, 他才有了自己的意识。

他孤零零地长在地里,终于会开出了自己的第一朵花。

他感受着寒冷,感受着炎热, 春风和暖时他尽情舒展着枝干, 长出许许多多绿叶;霜寒雪冷时他收缩了所有嫩芽,在雪地里站成一座干枯的雕塑。

因为成了树, 不能移动,也不能活动手脚,思维变得特别地死,同时也变得非常清静, 这片大地上, 只有他一棵树,感受日升月落,寒来暑往, 星辰流转间, 随广袤的大地一同死亡和复活。

好久好久, 这片荒野上都没有人的足迹。江止感受着他的同伴——那些树和他有一定的距离, 但是他们都没有意识,只有持续的、永不停止的“沙沙”、“沙沙”声。风吹过时每一片树叶都在摩擦。

他们一同长叶子, 一同开花, 又一同落下,没有谁早一些,也没有谁晚一些。

外围的树,会觉得比较冷, 内里的树,会觉得比较闷,但是他们都没什么情绪,也无所谓喜怒。

到几百年的时候,江止发现他有了许多别的“眼睛”。他能够通过他的同伴们,看到更多的地方。他的意识转移到了其他树的树冠上,因而可以看见更远的地方。他看见这是一个灰色的,贫瘠的山谷。裸露的山脊线条如一只贫病的狗一般瘦削。碎石零散。这里没有很多的食物,因此动物也不多。

江止的“眼睛”在那片树林里回旋着,他看到这片灰色山谷的外面,是更广阔和无垠的世界。那里也许有一模一样的灰色山谷和贫瘠树林。也许有深色的湖泊和五彩斑斓宝石一样的草地。但是在江止的眼睛看来,都是一幅干瘪和枯燥的画面,上面沾染了一些污脏的残雪。

后来这里渐渐有了人烟,初期是一些猎人和采药的山农踩出的小径,后来迎来了往来的商旅。商队里的马儿排成长长一串,身上挂着铃铛,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走过树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寂寞的。

江止经历了许多黑夜和白天,他的脚下长着一些小草和苔藓,但是他们太矮小了,他又太高了,注意不到。直到后来,江止看到他站着的路旁,来了一个慢悠悠地骑着马的人。

他身上衣衫潦倒,酒气浓重,仿佛随时从马儿背上坠下来。但是他又没有。他戴一顶蓑帽,江止看见帽檐下露出一张冷峻而沧桑的脸,下巴上长满了短短的又粗硬的胡须。他身后背着一把布包裹着的长剑。

这是容禅。

江止看着他自树下路过。容禅也抬头看了一眼树,一片落叶坠到他肩上。他没觉得这株树与别的树有什么不同。

这个骑马的人慢慢地走过了,江止也继续作为一棵树那样站着,生长着。

人类的世界变化是很快的。江止看见他们也许是在互相争吵,或者互相杀戮,抢夺一些金闪闪发光的东西。那些死去的人会化为腐土,就像江止落下的叶子一样。

渐渐地,没有人来了。江止面前的路又荒芜了,长满了荆棘野草。枯瘦的枝条上挂着黄澄澄野果,只有一些同样瘦小的虫子来吃,结满了蛛网。猎人和药农在别的地方开了一条新路,不再路过江止脚下。

过了几年,这个山岭一片寂寞,连药农也只在特定的季节出现几次。江止昏昏欲睡,准备沿着即将出现的冬天沉入白雪。太阳出现得越来越晚,沉入地平线的时间却越来越早。江止又看见了那个人。

他依旧背着一把长剑,衣衫似乎比前一次更破烂了。他的眼里有漆黑苍凉的情绪,连之前那匹老马也没有了。他看了看地形,又看了看这株孤零零的树,他拿起长剑,像斧头一样用着。他把那些荆棘和荒草都砍掉了。他站在灰烬和野地中间,望着这株树皮嶙峋的通天神树,想了些什么,并没有用剑在这棵树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砍倒了一些杂树,给自己搭了一座木屋,就在这株树不远处。江止看到他在树林中打了一些猎物,填饱自己的肚子,兽皮就挂在木屋外墙上。

这里的夜晚狼嚎四起,这座木屋里燃起淡淡的橘黄色的灯光,没有任何狼靠近。

隔一段时间,他会去很远的集市上换一些东西回来。其余的日子,他都在这座木屋中。在江止的树下,练剑。

江止看着他从冬到春,从衣衫单薄到裹紧兽皮,他握着那柄银光闪闪的长剑,在这树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挥舞劈砍。人类的身影如一条游动的银龙,剑光如紧紧包裹他的茧。剑上布满了细小的缺口,他的身上也有着许多伤疤。

江止不知道他的生平,也读不懂他眼里的忧郁,他知道他从来是孤身一人,也没有喜悦的神情。

有时候,他就那样坐在树下,望着远方。江止伸出自己的枝条,挡住了一些雨雪。但他只是一棵树,因此什么都挡不尽。他的视线比容禅更高,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但他是一棵树,从来不能像人一样思想和活动。

他那样静静坐在那里,江止作为一棵树陪伴着他。

后来,江止的思绪,可以分化到那一片片落叶和残花上,从枝头坠落,落在泥地里,落在屋檐上。他看过了人间太多。

几百年的时间很长,足够江止看过很多次生死。他已经记不起多少次,看过那繁华盛衰起落。野兽萌芽于胎膜之中,长满绒毛,于壮年之期叱咤四方,咬死无数敌手,而又于老年时颤颤巍巍,蜷缩于冷雨山洞之内,凄惨死去。继此往后,又有新一轮升起和陨落。这样的游戏循环了不知几千万次,但参与者仍乐此不疲。

人比野兽的寿命长,因此可以看过许多次野兽的轮回;树的寿命比人类长,因此可以看过许多次人类的轮回。当观悟的跨度足够长,就明白一切执着终归于平淡。无论当初多么痛彻心扉、难舍难分,到最后都会归于落花流水,平静叹息。

就像他这样站在容禅的身旁,看着他平静、孤独、绝望而又执着,然而他始终只是一棵树而已。那些绵绵亿亿的人类的意念,如萤火虫的光辉一般落不下任何痕迹。唯有自然中的风霜雨雪,日光月辉,来了,留下一些痕迹,走了,万年亘古不变。

容禅有时候也会吹笛,他用简单的青竹,挖出孔洞,吹奏简单的曲子。那些曲子悠长又带有淡淡的伤感。这野地里没有人听,顶多有野兽路过。江止观察了他很久,他应该有很多人族同类的仇敌,才会躲到这荒郊野地里来。

只要有人路过,哪怕只是山里的猎人,他也会很警惕地躲到一旁,观察那猎人是否有异样。也曾有一队蒙面的人类,来到他的居所旁边,企图绞杀他,但都被提前埋伏的他,引到一旁的山脊上,用剑一个个刺死了。他挖了大坑,将那些蒙面人的尸体埋了起来。江止的树木同伴告诉他,那儿的土地变得非常肥沃。

但有谁会注意一棵树呢?谁都注意不到一棵树产生的威胁。容禅脱去上衣,盘腿坐在树下,江止看到他的身上都是伤痕。

这一世,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有时候平静的日子久了,也会觉得寂寞。容禅的生活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屋旁的一棵树,仿佛一个坐标,锚定了他的人生。都说这世上,因缘际会、爱恨纠缠,有恩人,也有仇人。但容禅这一世,却只迎来了仇人,而不知道世上是否还有爱他的人。

他父母早亡,为挣扎求存加入了杀手组织,得罪了仇家无数,后半生为脱离枷锁,游离于俗世之外。这一生,未尝过半点平安、喜悦、祥和的滋味,也不知寻常人家是什么模样。容禅将喝剩的半杯残酒倒入树下,这陪他喝酒的,只剩下野地里的一棵树。

酒液使得江止的根须痒痒的,这对几百年的树起不了什么影响。南风天来,江止在风中不断摇晃自己的枝丫,坠落下了无数的叶片。那些叶片像雨点一样落在容禅身上,把他打得满身都是。

一辈子寻找自己的爱人,谁能想到他只化为了你路经道旁的一棵树,时时刻刻相见,日日夜夜陪伴,但不曾听闻,不曾抚摸。要有多恰好,才能一世相知相恋、相守相伴。

江止已经成为了这片林子里最高的一棵树。他站得比其他树高,看得见乌云,看得见雷雨,他第一个感受到风雨变化的气息。

容禅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早年服用改造身体的药物过多,旧伤无数,寿命本就不长。他提前为自己挖好了埋葬的坑,时候到了就自己躺进去。他看着那一棵通天的树,笑了,他这一世没做成什么事,死后能成为树的养料也不错。

古树的枝丫扶疏,为容禅的死后安居之所遮挡下阴凉,挡住那些残酷的雨雪风霜。雷雨来了,一道闪电击中森林中最高的一棵树。雷火焚烧树木的躯干,使之断为几截。残木和灰烬回到大地上,重新进入地母的怀抱之中。菌类和杂草曾经仰望着那巨树,现在又一点一点分解了他,微小的昆虫,孱弱的走兽路过,在魁梧的躯干上再寻找一些营养。江止的意识消失了,重入轮回——

作者有话说:好,水了一章(没有……

写了几十万字,终于找回了一点手感(没有接下来会写得更好的意思……

不过终于可以看见第九世的曙光了,欧耶。

第123章 第九世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

——题记。

金陵城内,有两大世家, 容家与江家。

金陵乃人间第一等富庶风流之所, 人物文采精华,世家堆金砌玉,是最为繁华安宁的人间温柔乡。

生于江家嫡脉, 江止这一生未受过委屈。

他今年已经九十岁了, 人们称他这一生为福寿双全之人。他出身富贵,家庭和睦, 子孙满堂,一生无病无灾。许多临近的年轻人,会带孩子来给他叩头,希望沾一些他的福分。

他抚摸过那些毛茸茸的孩子的头, 碰一下他们的小脸。这日子平和而安宁。他的子孙都很孝顺、贤良, 有些还给他带来了曾孙。他每天,就是在金陵城中到处走走、看看,或者坐着喝茶、下棋, 等小辈来给他请安。

他这一生, 是最富贵繁华的一场梦。

年少时, 为世家公子, 于锦绣金玉中长大,诗书琴棋皆精。一次顽皮地爬墙外出, 于墙头遇到了六尺之隔的隔壁容家公子, 容禅,一见钟情。

身着白底金丝绣袍的少年,颈间佩一块白玉璜,面容温润清秀, 带一点点肉乎乎的婴儿肥。江止坐在墙头上,好奇地看墙下的容禅。容禅穿一身黑色丝质长袍,外罩银色纱衣,颈间挂一串金色项圈,贵气逼人。他用折扇轻点着艳色嘴唇笑道:

“哪来的小老鼠,还会爬墙了?”

江止当即红了脸。

定情之时,容禅送了江止一只紫凤佩。这一对玉佩,也成为他们成亲时重要的聘礼之一。

经过数代的积累,容家与江家富庶无比,族人众多。不说那成片的田地、山林,连绵的商铺,就是家中世代积累的珠玉、古玩,足以让人衣食无忧地过好几世。容家与江家联姻,门楣上更添光辉。

只要他们坚守正道,不入歧途,可享一生富贵。

江止与容禅成亲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容禅待他温柔专一,体贴入微,还常常逗他开心,两人从未吵过架、红过脸,一直相伴到老,感情都未变。他们有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

孩子都很乖巧懂事、健康可爱,长大后,也未离开金陵,而是在家附近嫁娶、成家,时常回来探望父母,又给他们带来的孙辈、曾孙辈。

家业都已交给子孙打理,他每日只和容禅到处逛逛,到城郊的山上踏青,或者在家中种花、养鸟。

若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他这一生都未离开过金陵城,他和容禅都没离开过。不过金陵已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外面的世界要么饥荒穷苦,要么战乱频仍,没有什么值得去的。金陵城像是世上唯一一块乐土。

江止坐在家门口的青石上晒太阳,他的曾孙在庭前玩耍,抓到了一只蝴蝶,炫耀地跑来给他玩。他摸摸孩子的头,递给他一角金子作为奖赏。他的儿子穿着紫衣青裳,背着绸包路过,向他行礼,然后出门去家中产业查账。有些孙子、孙女还年轻,穿着鲜亮、娇嫩的浅青色、浅粉色绸衣,蹦蹦跳跳地去族学读书,经过他时,都规规矩矩地行礼。

江止对他们,都一一点头微笑。

这一生,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吧?江止有时候这样想。

人间能够得到的幸福,他都得到了。

他有时候,也好奇过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但也是想一想,就罢了。年少时,他读过一些志怪、游记,里面写到天下的风土人情、海外的仙岛灵宫,他也曾向往过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但成家之后,慢慢就淡忘了。在这里,就足够幸福了。

江止在城中慢慢地走着,这里的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样。江止记得这条街巷上每一个店铺做的什么生意,是哪家人,他们家里有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江止经过那些糕点铺、衣料铺、药店时,老邻居们都熟稔地跟他打招呼,并继续忙自己的事。这座城,永远那么繁华、安宁。

江止有时候也会在城中遇到遇到家人,他们总是劝他,年纪大了,注意身体,但也不拦着他四处走动,笑盈盈的。老人身体好,家人也开心。然后继续把得到的好东西,往老祖宗屋里送去。

容禅和他一样老了,有时候他们一起在外面散步、钓鱼,或者下雨时,就在家中读诗、绘画,日子很平和。无论他什么时候去找容禅,容禅总是笑意温和地看着他,牵着他的手,帮他拂去过路时头上碰到的花枝,就像两人十几岁初遇时那样。

应该没有任何遗憾的地方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江止坐在屋门前,看着自己的子孙、族人、邻居、同乡来来去去,好像每天都是这些人,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情。他的曾孙永远在庭前玩耍,或者在摇篮中吮吸着手指头,孙子、孙女在读书,或者在花园中荡秋千、开诗社,儿子则忙碌地巡视产业、去田庄收租,女儿在窗前绣花,或者在厨房里团团转地指挥一大群人。他们都一样地快乐、幸福,尽管有小小忙碌或者闹气,很快就消散了。

但是,为什么……江止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已经是很完整的一生了。

无论他什么时候回过头去,容禅总在哪儿等着他,微笑着。他们像是一副长长画卷的中心。

一家人吃完饭后,孙子、孙女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他身旁,给他捶肩,讲一天发生的有趣的事。孙子讲他们随学堂夫子去登山,看到东南方一大片黑色的阴云,像是群鸟高飞时的景象,夫子教他们如何辨识天气、星象。

儿子同他说近年来收成不好,他已经免了佃户一些田租,但他们存粮充足,不用担心。

女儿忙碌着在城外搭棚、施粥,笑着说今日排队的人很长。

江止终于明白了他为何每日在城中行走,因为他总觉得有一股异样。他要看到那些他记忆中牵挂的人完好,他才会满足下来。

江止登上城楼,果然看到如他孙子所说,东南方向有一片阴云,暗影一般,但这仅说明,那边的天气不好,可能在下雨。他看到城楼下面,女儿们在给那些贫苦农民施粥,但他们也仅是衣衫破烂了一些,表情还称不上慌乱和绝望。

一件披风披到江止身上,江止回头看,是容禅。容禅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江止摇摇头,容禅是他最信任的人,江止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容禅依然是微笑地说:“有哪里不对劲呢?我们的家人都安好,家里的钱财怎么花也花不完,你在担心什么?”

江止觉得也许自己的担心真的是多余的,他说:“也许,也许只是我想多了吧。”

容禅从背后抱着他,安慰道:“不要害怕。”

江止说:“容禅,你有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以前看过很多书,在遥远的地方,有仙岛神药、仙人灵官,他们上天入海、无所不能,长生不灭……”

容禅轻抚着他的脸,他待他仍像当初的少年,尽管二人已经垂垂老矣。容禅说:“高处不胜寒,那些遥远的地方,会比我们更幸福吗?”

江止垂下眼眸,确实,那只是一个幻梦。

容禅执着江止的手,说:“我们一直相伴下去,不好吗?”

江止看着容禅的眼睛,他们相知相恋,自青丝至白首。

江止对容禅说:“好。”

*

莲花池畔,江桥趴在桌上睡着,已经一刻钟了。

枯藤坐在他身旁,轻摇蒲扇,照料着熬粥的小火炉。

指玄走过来,对枯藤说:“他还未醒吗?”他看见江桥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痕。

枯藤轻摇着头,叹道:“痴儿,还未悟啊!”

枯藤放下蒲扇,对指玄说:“也罢,师兄,我入梦去点醒他一番吧。你且帮我照料着炉火,护法。”

指玄点点头,说:“师弟你去吧。”

于是枯藤身体轻轻一晃,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他看了看自身,挺满意的。同时,他又将手中的枯藤拐杖,化为了一把拂尘。这下便成了一个普通道士了。

枯藤对指玄一点头,身体便飞起,直化作一道流光,钻入正在深沉梦境的江桥心境中去了。

*

江止仍坐在家门前,看见路上的人匆忙、又有序地走着。

他已经记住了每个人出场的顺序。每天早上辰时左右,做包子的老张会举着一屉新出炉的包子,飞快地跨过大街,差点和上街卖菜的王老婆撞到,两人笑一下便分开。刘大娘带着女儿上街,看到一对耳饰很漂亮,想了又想,还是给女儿买了。再过一会儿,他的二儿子会骑着黑色骏马路过,远远地向他行礼。这时,会有相熟的商贩,给他家送新鲜的食物,一筐筐的鲜鱼和鸡鸭送进家里。他最小的孙子上学应该要迟到了,一边狂跑者,一边不忘早上给他请安。

他看着这一切,心里总是很妥帖。

直到有一日,城中来了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人。

江止已经熟悉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块地砖。当这个人走入城中时,他第一眼就发现,之前未见过他。

这人穿一身破旧的道袍,虽然衣着朴素,但很整洁干净,慈祥又温和地看着他笑。

老道带着一把旧拂尘,另一手拿着一只虎撑,在摇动着,发出铃声,见江止看着他,便走上前,问候道:

“施主,可要算上一卦?老道游历四方,见识不算广博,但常为人答疑解惑。”

江止笑道:“你看我还有什么要算的?财富、寿命、姻缘、子孙俱已圆满,不需要你算,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老道仍微微笑着,道:“人皆有疑惑。施主每日看着这众生往来,难道没有疑惑的地方吗?富贵遮人眼,红尘迷人心。这浮华背后,施主难道不好奇是什么吗?”

江止听着,渐渐冷了神情,道:“你这老道,在此妖言惑众。”

老道并不生气,他将手中的虎撑送给江止,道:“施主无需生气,我将此物送给你。若你需要时,可用此物刺破虚幻之眼,睁开真实之眼,那时,你就知道真实是什么了。”

江止拿到那个虎撑,无师自通,将那虎撑掰成了两半。而虎撑末端有尖刺,恰似半月状,刚好用来刺瞎一双眼睛。江止心中升起一丝恼怒,再看时,那个老道却不见了。

这老道好生奇怪!怎么会让他刺瞎自己的眼睛?若刺瞎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又怎会看到什么真实?

江止本想扔掉这个虎撑,但不知为何,还是把它揣入了袖中——

作者有话说:坏端端的,我竟然还存了下一章的稿,神奇了。

第124章 第九世相忘于江湖2

江止回到家中找容禅, 无论他何时找到容禅,容禅都是在书房中画画。这一次, 他忽然烦躁起来,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的画面都是一样的呢?他走过去,不由分说,将那满桌的宣纸扯了下来, 说:“别画了。”

洁白的宣纸飞在空中, 如蝴蝶一般。容禅提着笔,沾染了浓墨, 没有生气,而是顺势道:“好,不画了。”

江止后悔了,容禅又说:“那我们去看看池子里养的鱼吧。”

容禅扶着江止的肩, 两个人穿过几个月洞门, 来到了一个精巧的小庭院里。庭院里有一个深深的金鱼池,周围植满了珍贵的奇花异草,金鱼池上漂浮着一些青萍。仆人送来了鱼食。容禅执着江止的手, 和他一点一点喂水池里的胖金鱼。

池子里的金鱼有几条, 江止也记得, 一条金红色的, 一条黑白花的,还有几条杂色的, 有珍珠一样的鼓泡眼和柔软的大裙摆鱼尾。江止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对容禅说:

“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

容禅笑笑,摸摸他的脸,没有在意。

江止平静而悲哀地想着, 就连一起喂鱼这件事,他们也做过很多次了。他们的生活,像是在一成不变的重复。

江止对容禅说:“容禅,我们出去吧。”

容禅平静而淡淡悲伤地看着水面,手里的动作仍在悠闲地喂着金鱼,金鱼咕咚一声冒了个泡,为抢食跃出水面。容禅淡笑着看江止,说:“好啊,我们去哪儿。”

江止几分踟蹰,他从未离开过金陵城这个地方,最远,只去过城郊。因此他说:“我们到城外踏青吧!”对于更远的地方,他一无所知。

容禅拍打掉了手上的鱼食,笑着过来牵江止的手,说:“我们一起去吧。”他不对江止的想法提出什么质疑。

仆人为他们准备了马车和吃食,两人一同到城外的青山上,观景、游览、品尝美食。江止站在半山腰的青松亭中,看见除金陵城外,大地上再无第二座城的虚影。远处的天际呈淡淡的青色,好似有一些重叠的山影,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江止问:“我们做了这么多的生意,为什么不到外地看看呢?商人总是四处奔走的。”

容禅抚摸着江止的手背说:“旅途奔波,这些事情,让管事们去做就好了。”

江止说:“我们的孩子呢?他们为什么不去考试、游历、巡视产业。”

容禅说:“他们去了外地,就没法在膝下孝敬你了,现在这样常常回来探望你,不好吗?”

江止沉默,他看着容禅,不知应相信谁。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老道,而开始怀疑身边的这一切。

容禅说:“不喜欢这里吗?那我们去城西的大佛寺上香吧。”

江止心中忽然涌起淡淡的无力感,因为,这所有的地方他都去过了。他甚至可以想到,当他们到大佛寺时,会看到胖胖的老方丈正在训斥调皮的小沙弥。他们走过去同老方丈说话的话,老方丈便会不好意思地摸摸小沙弥的光头。

江止没有反对,他随容禅一同去了大佛寺,烧香,然后回家。

这座城中,每个人都在重复着一样的事情。只有他江止,像在观赏一幅画一样,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跟他打招呼,然后发生各种温馨可爱的小故事。

这是他对这座城最美好的记忆。

江止又想起了袖中的虎撑,和那个道士的话,这让他不安。他禁不住想,如他按照那道士所说的做了,会看见什么。

但他为什么要撕破这幅画卷呢?就像容禅问他的,觉得哪里不够幸福吗?

第二日,江止又坐在家门前,看着那些人和物一模一样地经过,心中涌起淡淡的烦躁感。

他的曾孙又跑过来抱着他的膝盖撒娇:“老祖,云,好多的云……”

江止牵着曾孙的手,和他一起走到城外查看。他看见他孙子们曾提及过的黑色的云,非常清晰地在东南方呈现。少年们以为那不过是迁徙的飞鸟,因为那是密密麻麻的一个个黑点儿,像是笔锋一甩,撒上去的墨点。

江止忽然眼含热泪,他的曾孙拽拽他的衣袖,口齿不清地说:“老祖,别哭……”他心疼地看着老祖。

江止拍拍小娃儿的屁股,淡淡苍凉地说:“回去找你的母亲吧。”

小娃儿一步三回头地进城里去了,小小年纪,他的眼里却含着对江止的担心。

江止觉得胸腔中血液倒流,头发几乎要惊悚地竖立,喉头哽咽,他忽然明白了容禅为什么总是淡淡纵容的看着他,欲言又止,无限宠溺地满足他的所有需求。

江止想起道士送他的虎撑。

那两端尖尖的刺,大小恰好刺瞎他的双眼。

江止回首看着他这座金陵城,这座城埋葬了他所有美好的记忆,他极尽繁华圆满的一生。他和容禅恩爱一世,子孙满堂,不留遗憾。他们本应子孙绵延,在这世上继续富贵恩荣,世世代代传承。但世间,偏偏十全九美,月圆成缺。

繁华零落,金阙成泥。

江止从袖中取出虎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但他的身体仍在颤抖着,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绝望地看着这座城,里面有多少他美好的回忆,那些人都这样好好地活着。他一定要撕破这样一个繁华的梦吗?他尽可回到其中,继续过着那样幸福、平淡、却又重复的生活,尽管只是平凡的一日,却是永远不会破碎的一日。

江止的面前涌现出许多人的面孔,那些他曾经珍爱的人的面孔。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时的喜悦,他们教他说第一句话、迈出第一步时的兴奋。后来,又看着他们儿女渐渐长大了,送他们一个个娶亲、出嫁,有了自己的家。那些熟悉的,经年的面孔。他每次走过街巷时总会跟每一个街坊邻居、好友熟人打招呼,他们都对他笑着。

这些面孔最终都汇聚成一张脸,容禅的脸。

容禅淡淡哀愁地看着江止,江止终于读懂了他的眼神。

江止拿着那尖刺,指尖仍在颤抖着,他忽然下了决心,拿起尖刺狠狠刺向自己的眼睛。一阵剧痛过后,江止捂着眼睛跪坐在地,流出了无尽的血泪。源源不断的黑血自他眼眶中流出,沾湿了衣袍。他起初什么都看不见,流着、流着,流了许多的血后,他又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

不同于之前,仿佛蒙着一层淡淡光翳般的梦幻美好的世界,刺瞎眼之后的世界,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霉菌和灰尘,泛着青灰色的光泽,沉浸在浓厚迷雾之中。

江止跪着向前走着,鲜血让他的眼睛看不清,但他仍朦朦胧胧地“看见”,或者感受到了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原来和他梦中的金陵城完全不一样。他看不到那座完整、高大、巍峨的金陵城,看见的全是一片断井残垣。高大雄厚的城墙垮塌,横置着许多燃烧的残木,城中到处都是黑灰,垮塌屋舍,被火烧坏、被水淹死,被刀剑劈砍、被马践踏成碎片的尸体。

他跪着跪着,又站了起来,他重新走入这座金陵城中。他看见满座金陵城,没有一个活人。他所有看见的繁华的街巷,都被摧毁了。那些平静、清澈的河水,现在里面都是垃圾和腐烂的尸体。精致、恢弘的庭院全被摧毁了,那些鱼池干了,草木枯萎了,锦绣成灰,珠玉被窃。曾经光耀无比,记载了状元榜眼、高官公侯的门楣上,满是刀砍的伤痕,和发黑的血迹。

昔日世家,今青草生满庭阶。

他熟悉的小商小贩、街坊邻居,没有了。他曾去过的青松亭、大佛寺,砸碎了。容家与江家,世代繁衍数百口人,都死于战乱。他和容禅的孩子,一个都没有了。

江止痛彻心扉,他看着整座城,那些痛苦、惨死的魂灵徘徊在城中,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才会一遍一遍重复生前的事。就连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们不过在一座死城中,重复生前的幻梦。至少在梦里,珍视的所有人都还在一起。

江止想哭,想发声大哭,但是他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半。他想哀嚎、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不断地捶打着自己胸口。为什么,这就是他想要的真实吗?

他与容禅结缘,而衍生出来这样一个繁华富丽的梦,终究会梦醒。世间宴席,终有散尽一刻。即使走尽最圆满的一世,依然会失去一切。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道忌满,人道忌全。

江止正是看见了曾孙指给他的那篇黑云,认出高挂在东南天际的太白金星。太白经天,主兵灾。而那些黑云,根本不是什么鸟儿,而是即将到来的敌军。

城门口的流民,也会因为饥荒,化身为盗匪和瘟疫。

他们正在噩梦前夜,而无尽地重复这个美好的,尚未发生变化的一日。

重重叠叠的黑色影子靠近了江止,他们同情他,想拥抱他。他们都在这座城中,想拥着江止,继续这场幻梦。哪怕只是做梦又如何,只要不那么痛苦就好。江止倒在地上,仍然在流血的眼睛看着黑色天空。他也要被这些幽魂,拖进无尽的深渊去,和他们一同沉沦。

容禅出现在江止身边,他依然也是只有半边身子,下半身是飘着的影子。他跪坐在江止身边,握住他的手,依然是温柔而淡淡哀伤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许多疼惜和难过。

江止抚摸着容禅的脸,眼中很是不舍……

江止仍握着那个虎撑,眼里的血泪在不停地流——

作者有话说:九世终于写完了,祝贺谁?祝贺我!

第125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梦外, 枯藤原本在闭目打坐,忽然睁开眼睛, 望着江桥, 道:“他快醒了,师兄!”

“为其护法!”指玄道。同时他掐出数个指诀,灵光飞射, 召唤弟子前来:“小子们, 速来为无情仙骨护法!”

“是!师父/师祖!”

梦中的江止,原本为容禅拥抱着, 以及一大堆亡魂簇拥着,就要沉下地底的枉死城去。突然,他发出尖啸,忍着心痛, 伸手一挥, 原本深情地看着他的容禅虚影被划破。然后周围的数个冤魂,也因江止挥舞的虎撑,俱被吸纳入这个法器之中。

“容禅……”江止充满心痛地呼唤着, 但是他必须刺破虚影。

他跃出深渊, 脚步踉跄, 原本还想回头看一眼承载他无限美好记忆的金陵城, 终究还是没有回头。他向上跃起,用手中的虎撑, 划破那宛如画布一般的天空。

暗灰色的天幕被划破, 一切景物也开始垮塌,仿佛浸入了流水之中,色彩溶解。

江止回首望着身下的世界,一轮暗沉沉仿佛永远不落的夕阳, 连同那座巍峨的金陵城的虚影,俱卷入这个不起眼的虎撑之中。江止想起在城中大宅里发生过的一幕幕故事,那些朝夕相处、花前月下……

江止闭上眼睛,越来越多的记忆回溯到他的脑海之中。他的脑中,蓦然多了好多世,纷繁、复杂的记忆。那些记忆让他想起他曾有过的多重身份,他曾扮演过的不同角色,而一样的悲剧结局……在那迷雾一般的识海中,他也想起了最原本的自己,还有最原本的容禅,他们为何进入这九世之中……

那过去的一世世,仿佛昨日发生的一般,十分清晰地掠过他眼前。他想起快刀在脖子上割过的冷意,鲜血飞溅,那一世他为容禅所杀……他想起,独自一人,枯坐在囚牢中等待到天明的孤寂,那一世他饮下毒酒。他又想起,踉踉跄跄地走在山路上,望着山顶上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太多了,他曾亲手送容禅赴死,在容禅死后又望着他的遗物呆呆地失去了所有生的意味。他曾化为一棵树,在容禅经过的路旁等待了几百年,只为向他身上倾洒一场雪。他也知晓了,一切山盟海誓均为过眼云烟,繁华富贵均为一场空。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①

江止眼中不停地流下血泪,他想笑又哭了,容禅,一个多么让他心痛的名字……一想起容禅,他心中密密麻麻都是伤,仿佛丝线紧紧缠裹,穿透、切割,和血肉生长在一起。若抽了他的仙骨,为还容禅的情债,如今,他也该还清了……

江止想起他和容禅曾有过的美好的瞬间,容禅亲吻在他的额头上,眼神如春夜的月光;在与世隔绝的仙岛中抵死缠绵,仿佛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两柄合二为一的剑,于千万人中找到对方。爱过,也恨过。

若不是这么多的爱……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恨。恰是那些勾连不断的心动和情思,如丝雨如根须,生出了越来越多的幽怨与愤恨。因为爱,而渴望、不甘,永远不满足。因为恨,又牵挂、执念,永远放不下。他与容禅之间,早过了爱或不爱的阶段,而是业力纠缠的结果。

他抱着容禅的头颅,一笔笔划下刻刀,因为心中的爱恨纠缠,那些刻痕始终不得完美,永远溢出中间平淡的轨迹,而滑向不可知的偏执深渊。

他也不知道这是错了,还是对了。

江止想起他曾化为树的那一世,肩扛烈日与白雪,青松巍峨,静静度过了数万个日夜……

再怎么痛彻心扉、爱意滚烫,时间如流水过后,不过化为你自我身边经过时,我向你投去的一眼罢了。万籁生平,终归寂静。

情动无声,而天地四野,流沙深海,不因情生,不因情灭。亘古万年。

若无心动,则无心痛;若一心动,则会心痛。

江桥明白了,他此生为何被抽取仙骨及遭受折磨,不过是为了还容禅前世的一个承诺。而他与容禅之间情恨纠缠不休,恰是往世业力的结果。等他的债还完了,他们的缘就断了……

只是这个还债的过程,如剥骨抽魂……

血泪自江桥的眼中不断滴落,不知为何他只是梦中被刺瞎双眼,醒来后,江桥的眼中亦淌出血泪。枯藤与指玄看江桥盘腿坐着,身上发生异变,不敢打扰,只远远看着,但忍不住惊呼——

枯藤:“师兄,看,他的头发!”

指玄:“这小子,的确用情过深了……”

江桥入梦前,曾抱着未雕刻完毕的容禅的头颅。容禅身体的许多碎片,恰散落在他的身体周围。江桥悟道之后,此刻,他的身上渗出一缕一缕柔而不绝的情丝,虽弱但极为坚韧。那些一缕一缕的情丝,如穿针引线一般,将地上散落的容禅身体部件缝合到一起,逐渐成了一个完整的容禅。

江桥正在抽取他身上的情丝,为容禅缝补一具完整的身体。

江桥的长发,自发尾,缓缓向根部,慢慢、慢慢开始变白了。刚开始是灰色,后来是白色,如飘飞的雪片一般,染尽他的青丝,也抽取了他心中所有情念。

江桥不能忘情,因而无法复活容禅;江桥恰需忘情,才能救活容禅。

因为藕已断不可连,而藕断需得思来连。

江桥抽了他身上所有对容禅的留恋、不舍、怀念、爱恋,勾勒出记忆中的容禅,他心目中的容禅,充满他爱意的容禅,才能使死物复生,将化为玉石的混沌莲花,缝补成全新的容禅。

柔弱的情丝,穿透那些冰冷坚硬的玉石,使它们融合在一起。玉石锋利、尖锐地摩擦着,时时刻刻想分崩离析,是江桥不绝的思念,将它们每一块牢牢牵扯在一起,穿透束缚,成为一个完整的容禅。

他所思念着的那个容禅。

微笑着的,对他很温柔的容禅。

随着情丝在江桥身上不断抽出,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冰凉,脸上也逐渐蒙了一层冰霜,睫毛上都挂着一些霜花。他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冰冷、寂静、淡然。

他身上作为江桥那一部分,因为逐渐抽走的情丝,在淡去,而越来越像第一世,那个冷淡没有一丝人气,如冰晶一般寒冷透明的江止。

《元始经》在不断疯狂地运转,江桥本就天生无情仙骨,修起无情道来事半功倍,领悟无需费力气。如今,终于消解往日业障,忘情破执,他入道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如迅雷电驰一般。

指玄看着江桥眼中仍不断淌出黑色血泪,染红了他整个衣服前襟,而他的头发只剩下一点点灰白,如同一个老人一般,他的身体十分脆弱,摇摇欲坠。指玄担心江桥不能抗住这霸烈的道法,最终无法断情,功亏一篑,召唤早已从太玄仙宫各处赶来的弟子道:

“弟子们!为无情仙骨护法,助其忘情入道!”

“是!”

于是许多太玄仙宫弟子,包括指玄和枯藤,均端坐在江桥周围,祭出法器,开始不停地念经,手结印记。一道又一道符咒,随着飞动的拂尘,打入江桥的身体,江桥的身体也被符咒撞得一次次晃动,更显瘦削。他仍闭着眼睛,血泪自眼角流下来。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②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③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④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⑤

随着一句句经文的念出,江桥身上被打上了数重封印,锁住他摇摇欲坠的心。他心中诸般情念恨意俱被打散,被封印在身体之中,恰似打上了一重重补丁。诸位护法仙尊、仙门弟子召来千万座大山,虚影压在江桥的身上,几乎将他沉重地压垮,也镇压了他所有不甘、怨念和留恋。

“万缘放下,一念不生!”⑥

随着众仙人的一声齐喝,江桥身上的最后一缕情丝被抽除,无声中,仿佛听到了江桥最后一声哀念。江桥弯着的脊背逐渐挺直了起来,他的表情失去了那种伤神和失落,渐渐变得冷酷、无情和寂灭,仿佛一切杂念俱已不生,一切情丝俱已切断。他已经看清轮回往来,因果业力,他终于从重重往事纠缠、孽债嗔痴中走出,完成了此生之道。

最下不及情,凡人钟情,太上忘情。

不断的经文念诵声逐渐停止了,江桥的眼中也停止流下血泪,之前淌在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一个全新的,完美的,闭着眼睛的容禅出现在半空中。

他的一切是如此地契合记忆和恰到好处,俊美得接近锋利的眉眼,鼻梁高挺,嘴唇丰润,面如冠玉,但是整体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气质,中和了五官近乎霸道的艳丽。在风中,他仿佛开始呼吸,也仿佛下一秒睁开眼睛来,含情的目光望着每一个注视他的人。

一缕幽魂自江桥的识海中抽出,沉睡中的容禅,被打入了这具完美的莲藕雕刻的身体里。随着魂魄被打入,玉石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头颅的前额也冒出一朵红莲的印记,闪烁几下后沉淀下来,成为眉心一朵闭合又绽开的红莲。

抽了他的情丝,才能成了他的无情道,和他的极情道。

江桥头上一片灰白的发色,这时,忽然从发尾开始,黑色又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逐渐恢复了乌黑的发丝。但唯有一缕灰白的鬓发,怎么也变不回来了。他从一个逐渐枯朽的老人,变回了一个清冷、寂灭,万年不变的仙人。

他身上的气质变得极端地冷,不再沾一丝人气,仿佛将周围的三尺地面都冻成了冰。万事万物都不再挂他的心,千秋万载自他心中流过,空无一物,无情无欲。

他蓦然睁开了眼,眼中竟然只剩一片灰白,全无瞳孔的痕迹。良久,那双眼中才慢慢浮现出一对纯黑色的瞳仁。只是,那对瞳仁里没有一丝光。

他在“看”着面前的容禅。

指玄吃了一惊,江桥虽然道成,但他的眼睛,竟然瞎了。

那双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睛缓缓转过来时,众人明显感觉到,他成了一个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人。

江桥,变成了江止。

指玄修为深厚,心境稳固,他缓缓上前一步,微微倾身,淡声道:“恭迎,无情仙骨归位。”

“恭迎,无情仙骨归位!”众弟子也齐声应和道,并皆如掌教真人指玄一般躬身行礼,声音响彻太玄仙宫。

一抹清冷至极的神念瞬间扫过了整个太玄仙宫,远处的巨型铜钟也因无情道成共鸣着,一声声空灵的钟声在雪山上回荡。

江止站起身,俯视着那些在他面前低头的众人。目光穿透无穷无尽的迷障,望向天道终极的本根。

心无杂念,万法归一。

历经艰险,终成无情道——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一直在应酬,每天都很晚回来,明天还要应酬,不是故意拖更的[捂脸哭],主要是这章也不好写,之前构思得挺好,熬了几个月写到的时候就一点灵感都没有了hhhhhhh

感谢DS老师帮我检索资料

1. 《妙色王求法偈》

2. 《维摩诘经》

3 《楞严经》

4. 《圆觉经》

5. 《金刚经》

6. 《坛经》

第126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2

进入一具新身体的感觉, 容禅很不适应。

起初他只是睡着了,后来渐渐醒来时, 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魂体移动时十分随心所欲, 因此重塑肉身后,容禅一开始动,就毫不意外地趴在了地上。

容禅尝试驯服了一下自己仿佛刚刚捡拾回来的手脚。这莲藕做的身体与父母生养的身体不一样, 总有股淡淡的莲花香气, 而且,比寻常肉身, 更硬一些。

容禅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然后,吃了一惊。

这的确是他的模样,但是,不知为何总和他记忆中有一些差别。

如果说, 原来的容禅性格顽劣, 狡黠狂肆,玩弄人心毫不在意,现在的容禅, 外表却透出一丝斯文清秀, 显得柔和无害。

只是内里的芯子不知有没有变。表里不一, 更方便骗人了一些。

因为, 他现在的样子是别人雕刻出来的,因此是别人对他的印象。

不一会儿, 容禅发现了正在莲花池不远处打坐的江止。

他极为高兴, 尽管不太熟悉,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看到自己的小桥安然无恙,而他也拿回了自己的身体。一切朝着好的地方发展。

容禅手脚不灵活,干脆扑在了江止的身体上, 整个上身环抱着他。并且,容禅靠在江止颈侧,像以往一样诉苦示弱,博得心上人的同情和怜爱,这往往让他甜蜜得身体发热。

“小桥,我终于,我终于醒了……是你救了我对不对?我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我的……我好难过,我以为我差点就要死了……过去多久了,你终于把我雕好了吗?”

“小桥,你怎么了……你的头发?”容禅抚摸着江止的脸颊,然后十分惊愕地看见了他灰白的长发,枯草一般,一夜之间,江桥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你发生了什么?是谁怎么对你了吗?你没事吧?”

容禅抚摸着的江止的脸颊冷冰冰的。忽然,江止睁开了眼睛。这是一双容禅从未见过的眼睛。

容禅惊愕——

那双眼睛,冰冷,平静,无情,有修道之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有历经往事沧桑变化的透彻,唯独没有,对他的任何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