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好乖。
静立许久,季承宁方回神。
季琳看他浑浑噩噩地站直,面上没什么表情,也只是茫然无措,魂不在身似地朝自己见了个礼就要离开,季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阿菟你要去哪?”
“我,我,”看着季琳苍白的脸色,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季承宁顿了顿,哑声道:“自回来后一直没回官署,我想去官署看看。”
季琳定定看了他几秒,“嗯。”
季承宁出门时犹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策马而去。
狂风大作,刮在脸上生疼。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恐怕不多时就要下雨了。
季承宁神智空茫,一路上不知自己往哪走,勒马急急停下时,忽地见眼前出现一扇黑漆大门,门两边的灯笼在狂风中疯狂摇晃。
“哗啦,哗啦!”
是……
季承宁茫然地眨了下眼。
“嘎吱——”
门开了。
本是极暗的门内忽地溢出一抹亮色。
其实算不得多么耀眼,那人还是照常穿着件浅灰衣袍,只此刻天地昏茫,四下同暗,唯有他看过来,季承宁心头针刺似的地一凛,神魂瞬间回神。
狂风大作,氤氲了半日的大雨终于落下。
暴雨倾盆。
崔杳见他还傻愣愣地坐在马上,忙接过门房递来的伞,越过雨幕,快步走到季承宁面前。
后者眉心轻颤了下,接过他的手,随之下马。
崔杳拧着眉。
方才见到季承宁的喜悦被小侯爷呆呆愣愣的反应冲散了大半。
承宁,出什么事了?
崔杳把伞把塞进季承宁手中。
季承宁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崔杳既递来了,他便接住。
“这样的天气你回来做什么?”崔杳忙解下披风,一抖楼,将季承宁整个裹住。
掌心往季承宁脸上一摸,但觉满手冰冷,他眉头蹙得更紧。
半搂半抱地把季承宁往卧房引。
如幕的大雨下得庭院内都冒了层白烟。
崔杳搂着他的肩,轻声抱怨,“世子去办什么事了,主人家下雨天竟也不留客?旁的也就算了,眼见着天将下雨,连把伞都不知给你拿吗?”
季承宁盯着崔杳。
表妹比往日唠叨了不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却听得不怎么清楚,朦朦胧胧的,如隔云雾,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季承宁目不错珠地盯着崔杳看,忽地露出一抹笑。
“因为,”他声音又轻又哑,自己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我等阿杳来接我呢。”
崔杳心尖蓦地一颤。
强忍着别过头的欲望,耳尖已悄然红了。
他暗骂自己被季承宁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打发过去,勉强拾起理智不依不饶,“我若是不接你呢?”
季承宁好不解,“那阿杳,候在门口是在做什么?”
崔杳深吸一口气,半晌,冷冷哼笑,秀丽的眉眼抬起,“等个春宵一夜后就抽身走人的没良心的。”
季承宁歪头,“我没有。”
几缕发丝被雨水黏在了他唇角,蛛丝似的,不知为何,叫崔杳看出了十分可怜可爱。
小指痉挛了下,扣住季承宁肩膀的手愈发用力,将人带进卧房。
崔杳并不畏寒,他体温较寻常人低些,极不喜热,故而卧房整日凉得雪窟一般,季承宁乍入其中,不期竟感到了满面暖意,如同春日。
房内燃着茉莉香片,将炭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冻得发麻的躯体渐渐恢复知觉。
崔杳自然地去解他的衣裳。
手指灵巧地褪去披风,内里衣衫沾了水,黏在肌肤上,脱得不那么容易。
落在崔杳眼中,就和不慎跌入水池的猫儿差不多。
许是因为冷,季承宁双肩微微地颤,往日明亮粲然的眸子可怜巴巴地低垂。
崔杳哪还说得出旁的,一时又爱又怜又恼,只顾着给季承宁宽衣解带。
湿衣离体,发出“吧唧”一声。
崔杳手指停了停。
望了眼外面,虽是阴雨天,但总归是白日。
白日宣……他想什么呢!
欲叫季承宁自己脱衣,偏生小侯爷还和离魂了似的,只坐在塌上盯着他看。
恼人。
但又,崔杳只觉指尖阵阵地发烫,强忍着抚上季承宁面颊的欲望,好乖。
素日最桀骜不驯的小侯爷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摆弄,要他抬手就乖乖抬手,要他仰头就顺从地仰头。
极顺从,极信赖的模样。
季承宁仰面,露出一截极漂亮紧绷的颈线,喉结微动,撞得崔杳指尖发痒。
好像,无论下一刻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季承宁都会乖乖地照办似的。
崔杳心头半怜半忧,捧起小侯爷的脸,但见他眼眶发红,眼眸中氤氲着丝丝湿气。
不知道是被雨迷了眼睛,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从季承宁出现在他面前,他就看出季承宁不对,失魂落魄的。
可小侯爷不提,他便不问。
季承宁目光缓缓转到他身上。
黝黑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容。
崔杳鼻息蓦地一沉。
于是垂下头,动作幅度很轻地凑近。
季承宁先是觉察出一点湿润。
抬了眼,只见一点猩红近在咫尺。
竟是崔杳伸出舌尖,轻轻地舔舐去了他的眼泪。
“阿杳。”季承宁缓缓开口。
语气是平静的,长睫却巨颤,蹭得崔杳唇瓣愈发麻了。
崔杳声音轻柔,热气拂过季承宁的眼眶。
“我在呢。”
下一刻,玉像似的小侯爷终于动了,伸手,扣住崔杳的后颈,轻轻亲住了他的嘴唇。
崔杳一愣,心中忧虑更甚。
世子今日实在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可他依旧什么都不问,轻缓地咬了下季承宁的下唇,柔声道:“世子。”
手指插进季承宁的长发,安抚般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气息拂过唇瓣,痒,但更多的是,活着的实感。
季承宁看向崔杳,却听后者郑重其事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的。”
万死亦然。
……
翌日。
季承宁依旧回原官署,崔杳自然要同去——昨日季承宁还一副怔然沉寂的模样,晚上虽好了些,但终究不放心。
轻吕卫官署内极热闹,一个没跟着他去的护卫笑嘻嘻道:“侯爷,下次再打仗,您一定得带上我,属下就算替骡马拉粮草都愿意。”
“打仗这样的事还有想着下次?”季承宁被逗得又气又笑,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滚去值守。”
一帮人嘻嘻哈哈,方才说话的青年笑道:“属下也不是盼着打仗,主要是盼着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啊,侯爷您带着人进城后我回家就被老爷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训斥了一顿,话里话外都是怎么人家的好儿郎都能随着您出征,单我这个不成器的被留下了。”
他要去值守,还不忘凑到季承宁面前混个脸熟,“侯爷,属下去了哈,属下叫闻清霄,您千万别忘了,千万别。”
一个同僚笑道:“侯爷日理万机,哪能记住你?”
“你别以为你往侯爷书房窗户里塞小名牌的事情我没看见,我那是不想点破你!”
“你!”
众人笑做一片。
崔杳唇边笑容极清浅,见着季承宁也随意地笑了起来,方慢慢放心。
他起身去开窗。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
今日天空湛蓝如洗,日光浮动。
比之轻吕卫官署内的轻松,御书房内的氛围就显得分外沉重。
此刻,御书房。
今日一早长阳关守将周清安八百里加急送的军报到了,极长的一封,一言蔽之便是道:夷部频频骚扰我边疆百姓,劫掠妇女,大肆搜刮民财、牲畜已有数年,民怨沸腾,近来更出大事,边陲重镇碎金城守将楚铭无能,夷部劫掠了楚铭亲随,而后挟持此人,乔装成其家人骗开城门,碎金城陷。
末了,信中道:“臣等竭尽全力,百战不退,然蛮夷狡诈,终无济于事,臣闻密探言城中百姓死伤过半,尸体无人收敛,财产粮食早被劫掠一空,凡我朝百姓无不痛呼朝廷派兵,罪臣伏请来援,罪臣自知镇守边关不利,来日太平,罪臣愿自尽以谢天下!”
这封信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圈。
整个御书房内气氛沉郁得无人敢抬头。
半晌,只听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诸卿,有何见解?”
兵部尚书立刻道:“回陛下,蛮人扰我边疆不是一日两日,臣以为应当立刻派兵,收回碎金成,”
有人赞同道:“是,臣也认为应当派兵,不过……”顿了顿,颇有些踌躇。
若是胜,那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是败,则必会让夷部看出此刻的魏朝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之后,滋扰愈盛,若是因此夷部动了南下的心,当如何是好?
“尚书大人说得容易,大军一日动辄万金,若是派兵,去哪里找银子?”
“不派兵,难道就任由夷部欺凌我朝百姓吗?”兵部尚书冷声问。
“两位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户部尚书温声劝道,“银钱之事都还好说,不知可派谁出去?”
此言既出,整个御书房都沉默了。
夷部滋扰边疆已不是一天两天,起先还是三五成群,抢些粮食牛羊马匹就跑,之后,也许是看出了朝廷宁可忍着,不肯将事情扩大成战端的态度,野心一天大过一日,愈发蹬鼻子上脸,而今,竟出了派兵占据碎金城的事!
历经过皇帝登基之初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心说,若是,永宁侯在就好了。
永宁侯在时,外邦臣服,莫说是劫掠,边境百姓多年不闻烽火。
有人轻声问了句,“李老将军如何?”
毕竟,永宁侯就是师从李将军啊。
“老将军已经快八十了,在家赋闲多年,如何能上战场?”
整个御书房内的气氛可谓愁云惨淡。
皇帝目光阴沉地扫过众人。
废物。
他心想,都是废物。
时值多事之秋,竟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皇帝眼前蓦地闪过那张脸,那张午夜梦回,令他又惊又念的脸。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将这个想法狠狠压下。
皇帝看向一直静默着的三位皇子,道:“老三,你说呢?”
目光瞬间都落在三皇子周琢脸上。
周琢从未上过战场,又不知兵,只得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臣以为向原之沉稳持重,可受此大任。”
“三弟这话就不对了,此人难堪大用,四年前安州平叛,向原之非但不能守城,兵败竟然先跑了,留满城妇孺惨遭敌手,这样的人没杀他只能算陛下仁慈,哼,还要任用?”周琰冷笑,“你总不能因为此人是你的妻弟,你便如此公私不分吧!”
周琢强忍怒气,“二哥如此贬损向原之,想必是心中已有了更好的人选。”
周琰拱手,向皇帝道:“父皇,儿臣推举韩迁为主帅,此人是将门之后,为人持重稳妥,必能收回碎金城。”
话音未落,周琢已冷笑道:“韩迁平庸至极,能爬到如今的位置不过是靠其父的名声。”
“那也好过个临战退却的小……”
皇帝忍无可忍,“都给朕闭嘴!”
“砰!”
手掌砸在桌案早上,震得桌面上的东西一阵乱抖。
整个御书房瞬间安静。
两个皇子不情不愿地住口。
皇帝目光一扫,“太子。”
此言既出,周琰和周琢都有些不以为意,心道老四除了推荐季承宁还能推荐谁。
“回陛下,儿臣不知兵,”周彧道:“儿臣不知道谁可,但知道季承宁一定不可,陛下若要派兵,一定不可任用此人做主帅。”
嗯?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愕地看向周彧。
平日太子殿下和季小侯爷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今日怎么不推荐自己的人?
不过,与夷部作战比平叛还要凶险,有朝臣心说,太子殿下权衡利弊,未必会愿意季承宁去。
能收复失地大杀四方,固然赫赫之功,若不能,则是滔天大过。
皇帝眯起眼,“不可?”
“回父皇,儿臣以为季承宁才得胜回京,志得意满,若此刻派他出兵,季承宁年轻气盛,极有可能轻敌,更何况蛮人狡猾,小侯爷与之并没有打过交道,且……”他顿了顿,“老侯爷葬身敌手,国仇家恨俱在,儿臣恐他会意气用事。”
周彧一条一条有条不紊地分析出来。
众臣都有些呆滞,而后猛地意识到,派季承宁去哪里不好,没有人会比这位小侯爷更好了!
所谓志得意满,意味着季承宁,及他手下带的兵士都士气正盛,都盼着乘胜追击,虽说季承宁与夷部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是季承宁平叛之前难道上过战场吗,此前京中都说他是有辱家声的纨绔子弟,至于老侯爷葬身敌手,那——于大局而言更好了,这意味着季承宁定然与蛮人不共戴天,绝不会被收买。
周彧字字句句都说季承宁不好,可细细想来,分明是将世间最好的人选送上来了。
此刻,轻吕卫官署内。
季承宁忽地打了个喷嚏。
“我说你昨日就不该骑马过来,”崔杳道,语气却没有半分怪罪,他一边说着,将手放在季承宁的额头上,轻轻一贴。
季承宁嘀咕道:“没发热。”语毕,又笑嘻嘻地拉住崔杳的袖子,“好阿杳,你如今愈发粘牙了,天上下的是雨,又不是刀子,怎么做此小儿女态。”
崔杳挑眉。
季承宁抬手,在自己唇瓣的地方刮了一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还没安静几秒,他好看的唇扬起,“更何况为了见阿杳,”凑过去,腻歪的很,“真下了刀子也要去。”
崔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甜言蜜语听季承宁说了不知多少回,每每听来,依旧有种心头狂跳的窒息感。
摸了摸他散下来的头发,长指一勾,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季承宁撑着下颌,认真道:“我近来总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嗯?”崔杳没听清。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到了书房门口,“小侯爷。”
季承宁忙坐直,一掸官服,“近来回话。”
吕仲上前,急急道:“小侯爷,宫里来人了,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阿琅若泉下有知,想……
季承宁和崔杳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若有所思。
“阿杳。”
崔杳回神。
季承宁晃了晃自己的袖子,崔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勾住了对方的衣袖,小侯爷笑道:“阿杳如此舍不得我,不若挂在我腰上算了。”
崔杳微微一笑,“我倒是想,”他亦随季承宁起身,清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低一笑,“只怕承宁嫌弃我碍事。”
季承宁屈指,顺手往他唇间敲了一下,“这话说得没良心。”
他迈出门槛,想了想,又转过头,“我今日若是回来晚了,就别等我用晚膳了,嗯?”
崔杳垂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季承宁出去,却见一个面生的公公立在正厅,见到季承宁,先毕恭毕敬地见了礼,声音柔软,“小侯爷,快随奴婢入宫吧。”
季承宁略一颔首,二人皆骑马回宫,季承宁余光一瞥,但见此人一直跟在他旁侧,三步之外,不远不近。
“不知公公名姓?”
“回小侯爷,奴婢姓徐。”
“哦,”季承宁微微笑,“徐公公,今日却不见秦公公。”
徐公公垂首,“秦掌事另有要务。”
季承宁眸光微凛,再度往徐公公身上一看,对方还是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脸上似黏了层泥胎面具,他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转头。
一路无话。
至宫中,季承宁只觉今日的氛围格外不同,秋风瑟瑟,掠过甬道呼呼作响,他前前后后都跟着宫人,却连丁点说话声都不闻,唯有笃笃的脚步声和风声混杂在一处。
分外冷寂。
徐公公一路将他引到御书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对内道了句,“陛下,永宁侯世子到了。”
季承宁远远地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窗边,他快步上前,俯身见礼,“臣季承宁参见陛下。”
“嘎吱——”
门又被关上。
最后一丝阳光在那人衣袍上华丽的龙纹上流转,灿灿生光,旋即,又在龙目处被猛地截断。
一切归于昏暗。
皇帝站在窗边不言不语。
季承宁也不急,自从被罚过一夜的跪,他对皇帝动辄让人跪着等就没什么忐忑不安了。
只不过,二叔的话又灌入耳中,“长阳关外诸夷部一直虎视眈眈,当年缇阑部世子被诛杀,而今……”
季承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抓到了一点游丝似的眉目。
过了许久,皇帝如梦初醒般地回神,他好像才看见季承宁,“承宁,起来罢。”
季承宁起身。
皇帝语气里带着点亲密的抱怨,“你这孩子同你二叔学坏了,与朕愈发生疏,”他略一偏头,“赐座。”
立刻有宫人捧了软垫上前。
季承宁坐定。
只听皇帝继续道:“朕记得你第一次来御书房时还没桌案高,那么大的人儿,胆子却不小,见到旁人一概不理,只要朕抱。”
皇帝的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怅然。
季承宁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不期正与帝王四目相对。
后者竟真是满目怀念。
季承宁心口蓦地一跳,那股生吞了人肉似的反胃感又开始上涌,胃酸侵蚀着喉管,酸疼得厉害,他面色却不改,恭敬回答:“回陛下,臣昔日年幼无知,行止放肆,全仰赖陛下宽容,才有臣今日。”
皇帝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目光委顿了几秒。
说话愈发像季琳了,也愈发像,他登基后的……思绪被猛地截住,皇帝收敛了回忆之色,道:“把军报给小侯爷看看。”
宫人奉上军报,季承宁起身,双手接了。
他一目十行,迅速地扫过内容,越看表情越难看。
蛮夷安敢如此……!
看到最后,已是毫无表情。
他抬眼,素日含情脉脉的眼眸中一片肃杀,寒光凛冽,看得人心惊胆战。
又,欣慰。
欣慰的当然是皇帝。
他已经猜到了季承宁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军报唰地一声响,在那双修长用力,真正淤血拼斗,血战沙场过的手上不堪重负地绷直。
下一秒,季承宁单膝下拜,见了个郑重其事的军礼,拱手道:“请陛下任命臣为将,臣就算万死也必收复失地,驱散蛮夷,还边疆百姓一个安宁!”
掷地有声。
军报落在季承宁脚边,因为主人太过用力而被撕开了道下场的口子。
皇帝眼中的欣慰更甚,大步上前,一拍季承宁的肩膀,“好好好,朕就知道,只有你,只有你。”
只有季承宁,才能不求功成后的封赏,不畏兵败后的责难,势弱破竹,一往无前。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感受到掌下冷硬的触感,忽地有半秒晃神。
“这次出征除了中州军外还有沧州军供你调配,你可节制两州兵马,但有所用,朝廷定无不供给,你不用想其他,”皇帝像是为了掩饰什么,重重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朕只要你凯旋而归。”
“是!”
皇帝看着季承宁的脸,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秀弱几已看不出,季承宁五官还是秾艳美丽的,只不过,比起从前的雌雄莫辩,此刻更添十分凌厉,皇帝放柔了声音,“可惜,朕本欲在你加冠之后就让你袭爵,却不想,战火又起。”
季承宁紧绷的脸上这才流露出三分笑意,“待臣得胜归来,陛下为臣加冠也不迟。”
“好好好!”帝王的掌心用力地压着季承宁的肩膀,“若能得胜归来,侯爵又算得了什么,朕封你做安国公!”
季承宁深深叩首,“臣必不辱使命。”
“对了,”皇帝对眼下君臣其乐融融的氛围很是满意,继续道:“你的那个押粮官很好,朕仔细看了你送来的军报,此人立功不小,却不慕荣利,他淡泊名利,朕却不能有功不赏。”
季承宁心蓦地一沉。
然而他还保持着满目孺慕,“陛下的意思是?”
“朕已经让秦悯去传旨,工部正缺一个侍郎,崔杳先前的官职是低了些,不过,他立下的功劳,倒配得上这越级拔擢的恩宠。”
此刻。
轻吕卫官署内。
秦悯已宣完了旨,满脸笑意地说:“崔大人,接旨吧。”
崔杳起身接旨,“谢陛下隆恩,臣感喟非常。”
秦悯悄然看了眼崔杳,心道,确实是世所罕见的好样貌,难怪小侯爷那么要高于顶的人都能为了他拒婚。
不过……秦悯心里咯噔一下,此人,怎么生得有些眼熟?
他没忍住细看了两眼,又实在想不出自己在何处见过崔杳,御前服侍的人,记忆力都远超旁人,奈何,无论秦悯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从前和崔杳有什么交集。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疑惑心说,难道是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济?
他笑,亲亲热热地同崔杳道:“越级晋升,如此荣耀除了朝中那几位尚书大人,就是崔大人您了,上一回有这样的事还是六年前呢。”
崔杳垂首,姿态是极恭敬驯服的,“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必,”他声音好听,一字一句的咬字都很清楚,“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之。”
秦悯笑,“既然大人已经接到了旨意,奴婢就先回了。”
“我送公公。”
“不必。不必。”秦悯好似和崔杳十分相熟,很为对方感到高兴一般,“大人留步。”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
秦悯回来复命,不料看见皇帝站在窗口,秋风呼啸,秦悯忙上前,好声气地笑问:“陛下,秋天的风多冷啊,您怎么站在窗边?”
又偏头,低声训斥:“好糊涂的奴婢,陛下在风口站着,都不知道给陛下披件衣裳?”
皇帝乏味地瞥了秦悯一眼,摆摆手。
秦悯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皇帝忽道:“秦悯,你看朕是不是老了?”
秦悯动作一顿,仔仔细细地看着皇帝的脸,旋即露出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陛下春秋鼎盛,正值盛年,岂能称老。”
皇帝冷笑,“谄媚之言。”
秦悯扑通一下跪下,“回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就算有九条命都不敢欺瞒您,您是天子,天子万寿无疆。”
若放在从前,皇帝不痛不痒地申饬两句,此事便过去了。
然而,秦悯屏息凝神,听得帝王道:“朕却觉得,朕老了。”
秦悯一惊。
皇帝没有注意到秦悯发白的脸色,他看向窗外。
时值初秋,庭院内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叶片边缘渐渐染霜。
“朕若是不老,怎么会无端端地想到以前的事情,”皇帝的视线落在那片已经开始发灰的叶子上,“朕看见季承宁,就忍不住想起他,想起他娘。”
陛下说谁,季季季,季琅吗?
秦悯如坠冰窟,他哪里敢出声,深深叩首,只盼着陛下回忆从前的兴致能赶快下去。
“阿琅初次建功立业时和他的年岁差不多,一般的眉眼,一般的倔。”皇帝轻声道。
也,一般地忠心耿耿。
可当年对他那般忠诚的季氏兄妹,到最后,怎么数年不肯回京,纵然回京,也如普通君臣一般,虚与委蛇呢?
皇帝眉眼中闪过一抹戾气,不冷不热地道:“你说,当年之事……”
他顿住,秦悯心跳如擂鼓,他自然知道这话是皇帝留给他接的,只觉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似索命的闸刀。
他嘴里发苦,脑子转的飞快,义正词严:“都怪蛮人狡诈,致使陛下痛失爱将,如今又频频骚扰我地方,实在该死!”
皇帝收回视线。
是啊。
若非他们,阿琅不会死,阿琛也不会因此失去正大光明的身份,更不会为阿琅的死怨怼他,如果没有那群蛮夷,他和阿琅、阿琛还会是至交好友,一生一世也不曾改。
“阿琅的仇,朕安排给她儿子去报,”皇帝笑道:“阿琅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十分欣慰感激的。”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佛只要季承宁在,就……
季承宁虽不知崔杳与皇帝有何过节,然表妹每每提起帝王时那种冷淡不屑,甚至,夹杂着厌恶的态度,令他不由得心惊。
季承宁匆匆回到官署,他大步进入书房,门被从身后嘎吱一声关上。
正在批阅公文的人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极温和的笑容,不等笑着说一句回来了,季承宁已到了他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力气用得很重。
崔杳能感受到,这双手臂在颤抖。
于是他轻轻放下笔,手压在季承宁的手背上,偏头柔声道:“怎么了?”
下一刻,他听见季承宁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帝此举是想以你为筹码牵制我,是我连累你,阿杳。”
喉结滚得飞快,软骨擦磨。
季承宁几乎尝到了几分血腥味。
这种受制于人,为案板鱼肉的日子……手指忍不住收紧,嘎吱作响。
此言既出,房中寂静了几秒。
崔杳却蓦地一笑,他偏头,鼻尖与季承宁贴着鼻尖。
“我起先不过是个买来的小官,皇帝却给我越级晋升这样的高官厚禄,怎么是连累,况且,”他话音中带着几分亲昵的嗔怪,“就不能不看小侯爷的面子,而是皇帝看中了我的才学,非要用我?”
崔杳屈指,擦去季承宁额角的冷汗。
青筋都鼓起,他刻意在这块肌肤上多停留了几秒。
眼前的承宁,实在和往日太不同了。
面色是白的,唇瓣是白的,眼尾却泛着浅浅的红,青筋道道隆起,主人显然愤怒忧虑到了极致,却无能为力。
一时之间,两种截然相反的欲望矛盾得崔杳几乎要疯了。
既想弄坏他,看他崩溃,连哭都哭不出声。
又想好好爱护他,让他在自己怀中安然睡去。
崔杳最终还是低声道:“京中有我,你不必担心。”
他能感受到季承宁抱着他的手缓缓放松。
崔杳却压着他的手,不让他放开。
“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了,”季承宁在崔杳耳畔低语,“你等我。”
崔杳心口蓦地一震。
他似有所觉,回头看向季承宁。
四目相对,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无需言语,心绪自相通。
崔杳抱住季承宁,凑近低语,“好,我等世子,大胜而还。”
……
这次出发颇紧急,季承宁这几日除了确认皇帝任命的其他将官外,又确认了一番后勤,并毫不客气地把兖郡从来的新式火炮全部带上——毕竟,这一切在京中都用不到,与其放在府库生灰,还不如在他手中发挥作用。
又将天工部内的近千支火枪全部洗劫一空。
朝廷多年不打仗,天工部内虽还在研制新式火器,但多是拿来给皇帝赏人用的,譬如小侯爷那两把造型精美的火枪。
季承宁“拿”了人家库存的枪不算,竟然还啧啧感叹,“这么多年了,天工部的产量竟如此低下,深失本将军之望。”
用就算了,还挑三拣四。
天工部内随行的官员怒目而视。
不敢大怒,悄然瞪了他一眼。
天工部司长沈楹客客气气地说:“承惠,每支一百五十两银子。”
季承宁无语几秒,对沈楹这种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的行为表示反对:“你把你致仕后的养老钱都算进去了?”复又凑过去,腆着脸笑道:“我听说蛮人那有种极特别火枪,不大,射程却远,好像是从什么极西边来的,待我缴获了,第一批就送到天工部,让你拆开看看内里构造。”
沈楹薄薄的眼皮半掀,“小侯爷说的比唱的好听。”
季承宁笑,凑过去低声道:“我说着玩呢,沈司长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和我计较的,”他双手合十,拜神一般,难得流露出几分乖巧,“眼下我除了沈司长还能指望谁。”
沈楹顿了顿。
他像是不想和季承宁对视,语气淡淡:“边疆形势不明,小侯爷,好好用天工部的枪。”
打场胜仗回来,方不算辜负。
季承宁岂会不知他言下之意,深深看了沈楹一眼,扬唇,声音拽得长长,“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
就在季承宁派人将天工部“洗劫”一空后,下属官员道:“司长,要不要和陛下说一声?”
“说什么?你没看见季将军带着陛下的手令吗?既然陛下说了,但凡京中所有,皆尽季将军取之,我们又何必废那个事。”沈楹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你很想把奏折送上去看人家脸色?”
下属忙道:“是属下想差了。”
也是,目下各种奏折除了最重要的交给陛下看,哪个不是内司监浏览一遍批红了事,他们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
五日后,京郊。
天高云淡,烈风阵阵。
周彧亲自来送行,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只是双眸极亮,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比之上次送行,这次氛围更加肃杀在场诸将士却远远没有上次那般忐忑紧张,而是,热血沸腾。
似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近在眼前。
他们看着高台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对季承宁这个主帅的信任已经到了极致。
仿佛只要季承宁在,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季承宁接了周彧奉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青年将军抽剑,直指苍穹,“出兵!”
乌黑的令旗如同游龙,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出兵!!”
众将士齐道,声震寰宇。
大军向沧州疾驰。
全速进军,不过半月便已进入沧州之境。
越往西北,气候越冷。
洛京还是初秋,叶子尚未落几片,沧州却已是北风呼啸,寒意刺骨。
大军进入长阳关,但并未入城,而是与驻扎在城郊的沧州军汇合。
此刻。
沧州军大营。
驻守在长阳关内的守将名唤周清安,正是周沐芳的父亲。
“周伯父!”
周清安正欲见军礼,被季承宁一把拉住。
“将军,这于礼不合。”
季承宁道:“在外,您是老将,在内,您是长辈,既非点将台点将,何必在意那些虚礼,”说着一笑,“要是被我二叔知道了周伯父给我见礼,非得说我太‘有规矩’了。”
他重音放在有规矩上。
周清安这才稍稍落意,看向季承宁,心中生出无尽感慨。
“伯父,沐芳呢?”季承宁道。
周清安回神,忙道:“快叫周沐芳进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亲兵去叫,周沐芳早守在议事厅外,听到他爹的声音,嗖地窜了进来。
季承宁看过去。
周沐芳高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他本身就不白净,在极西北这样的苦寒之地风吹日晒,人黑得发亮,一咧嘴两颗虎牙露着,像是一匹威风凛凛的狼。
“你居然真的来了!”周沐芳大声道。
四目相对,周沐芳噌地凑到季承宁面前。
他身上带着股砂砾和火药混合的味道,奇怪的是,季承宁并没有觉得反感,而是无比安心。
比闻着那些华贵的鲸骨香、龙涎香更觉安心。
周清安瞪了周沐芳。
季承宁也不客套,把周沐芳拉到自己面前。
他和周沐芳自小在一块,熟得和左右手似的,想什么就说什么,直接了当地问:“敢问两位我此次来带了一万五千中州军,甲胄与武器不缺,不过军马不足数,火枪更是十人也分不上一支,伯父,沐芳,我来之前听说沧州军有两万,不知可足数?”
毕竟沧州濒临诸夷部,遍地是草原,是最最不缺军马的地方。
他想着,有没有多余的军马匀出来。
“两万?”不等周清安开口,周沐芳已冷笑出声,“只有一万二三,”他晃了晃手指,“这还是算上前些时日受伤的、年老体弱的、病得起不来床的。”
沧州本是百战之地,兵士常年不足,莫说是年轻力壮的青壮年了,真到了无人可用的时候,连不足长枪高的孩子都要上战场,与别处不同,沧州是有女兵的,很有当年鸾仪遗风。
“但兵马粮饷还是按照两万人的从朝廷要。”季承宁眯起眼,他看过朝廷的粮饷开支。
他来之前是有地下官员贪污的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而后经过层层克扣,到我们手里不到一万人可用之数。”周沐芳叹气,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小侯爷,你接过的可不是个烫手山芋,而是个火炮炮弹,还是随时会爆炸的那种。”
说着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
周清安沉下脸,“周沐芳。”
季承宁却大笑,“未开战之前就做此小儿女态,周沐芳,你的意气哪去了?”
“哈,”周沐芳冷嗤了声,面上的困顿之色一扫而空,“谁做小儿女态,我是忧心你,罢了罢了,你心中既然有数,我何必唠叨那些,只舍命陪君子,你要做什么,我必效命于前就是了!”
季承宁笑着看他一眼,“谁要你舍命,我要你活着立功。”
桃花眼斜乜,多情又似无情,水波潋滟,看得周沐芳心头一颤,幸好他晒黑了,看不出脸红,不然能被季承宁笑话到明年去。
他忍不住暗骂季承宁,也不知道他怎么长得,越长大越生得狐狸精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侯爷真生吞人心饮精气呢。
季承宁又道:“沧州军谁负责辎重,劳烦青睐,我还有话要问。”
周沐芳蹭地起身,“我去叫。”
他一阵风似地消失,不多时,先听得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跑进来的,还伴随着着一阵阵放开我,你疯了吗的怒斥,两个亲兵打开帐幕,却见周沐芳扛着个青灰色的东西进来。
那东西细细长长,还在不断挣扎。
季承宁定睛一看,那不是个人吗!
周沐芳利落地把人放下。
此人脸被气得发红,唇角的疤痕向下撇着,强忍着怒气面对主帅,对上季承宁的视线时却是一愣。
“季大人?”他声音都颤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几步。
之前的大刑让他的双腿坏了,现下走路还很艰难。
难怪是被周沐芳抗来的。
季承宁也怔然几息。
张毓怀?
此人岂不是舞弊案中带头围堵贡院的那个张毓怀!
张毓怀之前说要来沧州,的确是季承宁安排的,但没想到周氏父子会留他在军中。
周沐芳笑嘻嘻地拍了拍张毓怀的肩膀,对季承宁道:“你安排的事儿,我什么时候没放在心上过?”
周清安则解释,“张先生行事极有法度,心思敏锐,我便留他在军中效力了。”
张毓怀如梦初醒,方才是脸红耳朵红,现下连眼眶都红了,纳头便要拜。
被周沐芳一把薅住了后颈。
季承宁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季承宁摆摆手,“张先生,时间紧迫,叙旧的话日后再说,你且将沧州军的近况全部告诉我。”
张毓怀道:“是!”
他经年处理沧州军的后勤事务,记忆力又奇佳,将事务汇报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
简言之,就是长阳关内的沧州军远远没有两万人,刨去受伤的、年老的,有一战之力的不过万人,兵器倒是不缺,沧州民风剽悍,家家户户都带刀带甲,若是放在十年前,兴许可以上战场,不过连年骚扰挣扎,城内几无可以参军的百姓。
沧州军的军马不多,火器只有先前缴获的那些。
季承宁原本以为中州军够穷的了,可相比较之下,中州军简直是富得流油,毕竟是名义上直属于皇帝的军马,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还有……”
季承宁抬眼,干巴巴地问:“还有?”
周清安叹气。
周沐芳则露出了一个你看我刚才说过什么的表情。
张毓怀一时语塞。
季承宁忙道:“你说你说。”
“还有,沧州军粮草不足。”他声音中带着叹息。
一则,沧州连年打仗,朝廷本就觉得沧州是累赘,派发的粮草并不足数,且经过各级官员盘剥,到沧州军手中的能有十中二三就不错了,二则,沧州本地青壮年一批又一批地送上战场,连年轻力壮的女子都要在厮杀,家中除了老人,就是不大的孩子,地抛荒了,从附近百姓那获取粮草的可能性太小。
就算百姓们肯给,他们也不能收。
沧州冬日来得早,且极其苦寒,一旦下雪万物不生,这就是拿来保命的粮食。
季承宁若有所思。
他盯着沙盘。
沙盘上,碎金城的位置已被撒了一捧红砂。
夷部占据了碎金,但通过周清安的军报可知,城中的粮草已被消耗一空,蛮军还未撤出,看来有占据此地的打算,但军民无粮,若要长治,必须从外面运粮。
季承宁忽地抬眼,“几位,你们派出的探子有没有看到过,”他点点碎金城的位置,“有人往碎金城运粮?”
周沐芳和周清安对视,“没有。”
一个月了。
大军奔袭,所带的粮食不可能太多,因为运力无法满足。
“那,就在这几日了。”季承宁蓦地露出一个微笑。
没有粮食是吧。
对面有啊!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深知此人看着是个如玉……
季承宁眼中闪过一抹思索之色。
所谓夷部并非铁板一块,有野心南下的是东面诸部,统谓勒戎,其人口更多,战斗力更强,一直野心勃勃地盯着中原,如同饿狼垂涎着肥肉,现下蛮人共同的王就出自勒戎缇阑部,中原话谓名曰缇阑望月,而多滋扰抢劫,不敢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偶尔还和百姓们做生意的则是西面部族统称为朔迦。
朔迦虽不如勒戎强大,但其占据了一块极好的马场,盛产悍马,之前在洛京贵族众风靡一时的踏风驹就是产自朔迦。
不过,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季承宁唇角忽地荡漾出抹极粲然的笑容,“张先生,我军可和朔迦有生意往来?”
张毓怀闻言面露尴尬之色,周沐芳怕他秋后算账,忙接口,“小侯爷您知道的,中原各地少马场,朝廷更是不管沧州军,骑兵十个人都凑不出一匹马来,”他嘿嘿一笑,“所以就偶尔同朔迦互通有无。”头狼一般英武矫健的青年驯服地垂下头,却抬起一双狭长的眼,笑嘻嘻地问:“侯爷您要秋后算账啊?”
季承宁亦笑,“你且等着我与你秋后算账呢,小周将军。”
周沐芳顿时放心,抬手在嘴唇上一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毓怀愈发茫然了,“将军?”
季承宁不解释缘故,只笑问:“敢问张先生,目下换一匹战马需要多少粮食?”
张毓怀不明所以,道:“冬日将至,蛮族各部正是缺粮的时候,倘若换寻常战马,十五石足以。”
“这样啊。”季承宁颔首,他拖长了调子,忽地朝张毓怀一笑,看得张毓怀忽生出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位小侯爷当时威胁他说不招就让他熬一遍轻吕卫内的酷刑时就这幅表情!
“张先生,”小侯爷笑容愈发粲然了,“你差人联络萨兀的使者,就说,我们需要三百匹马。”
张毓怀吃了一惊,立刻反对道:“大人不可。”
连周沐芳和周清安脸上都浮现出抹不赞同。
“为何?”
“回将军,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与朔迦交易都是以中原客商的名义,每次不过几十匹马,三百匹战马于军队而言虽不多,但绝不会是寻常客商会买的数目。”
且不说寻常客商怎么在沧州军的眼皮子底下运送出那么多粮食,三百匹战马,如何运到中原,有什么用?这三百匹战马再配上甲胄兵器,武装一只小军队都足够了!
张毓怀继续道:“此举定然会引起朔迦诸部的怀疑,说不定会让蛮部提前知道我们的计划。”
季承宁闻言一笑,“谁说我们是寻常的客商了?”
烛火摇曳,洒落在季承宁的脸上,几乎流露出一种诡魅的、妖异的俊美。
张毓怀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看季承宁的眼睛。
周沐芳和季承宁一块长大,深知此人看着是个如玉郎君的模样,实则满肚子坏水。
“我们啊,”季承宁摆弄着沙盘上的木雕,那是一匹极其精致圆润的小红马,修长的指划过马圆滚滚的颈,“可是京中那位大人的亲信呢。”
张毓怀愈加茫然,“哪位大人?”
周清安却听懂了,深深地望向季承宁,”那要看,蛮部以为,我们隶属于哪位大人了。”
……
半日后,萨兀部内。
因边疆战事紧急,朔迦也在缇阑望月的要求下的将营地向东扩。
时值秋末,越往和中原交接的地方,土地越荒芜,连年征战,满地焦土,几乎寸草不生。
本来秋天放牧就难,羊还爱刨根吃草,荒原连片,十几里不见丁点绿色,草料吃一日少一日,偏缇阑望月那个混账还要他们向东驻扎,缇阑望月倒是可以朝下面的部族要粮要牛羊,他们呢?
萨兀部小王爷萨兀兰赫越想起此事越不忿,他皱着眉,漫不经心地听着属下苏乌阿汇报。
平日里还算顺眼的下属此刻喋喋不休的让他心烦。
“咔。”
酒杯被轻轻搁在手边。
萨兀兰赫猛地抬眼,奉酒的女奴一惊,仓皇下拜。
萨兀兰赫捏起女奴的脸,白皙的脸蛋在粗粝的手指碾压下迅速变红、泛紫,后者强忍着痛呼,一双漂亮的眼中蓄满了泪光。
“换三百匹马,”萨兀兰赫阴测测道,深蓝色的眼眸在烛火下冷光摇曳,他松手,烦躁地往前一推,那女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跪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算不上大数,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来烦我?”
“咣当!”
长腿不耐烦地一踢,踹得整个桌案剧烈地摇晃了下,案上的杯盘噼里啪啦地相撞。
整个大帐中噤若寒蝉。
苏乌阿暗道不好。
因着大王爷近来日日在王帐内议事,小王爷心中不快,耐性比平日更不如了。
萨兀兰赫愈发不耐,扯过女奴纤细的手腕,一把将人压在大腿上。
女奴坐在他怀中,软弱无骨的手搭在他的胸口,颤声抚慰,“王爷。”
苏乌阿扑通一声跪倒,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奉上,“若只是三百匹马,属下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因此叨扰王爷,但属下见那伙人队伍排列极有法度,令行禁止,想来不可能是寻常的中原客商,这是属下趁那人不备偷来的。”
萨兀兰赫皱眉,立刻有一个奴仆上前,扯过信,膝行送到他面前。
萨兀兰赫抖搂开信纸,眉头皱得更紧,一脚踹到了跪在他身边的奴仆身上,“这玩意上通篇都是中原话,苏乌阿,你是在嘲讽本殿下吗!”
奴仆闷哼一声。
苏乌阿忙上前,“王爷请看,”他小心翼翼地点着信纸的一角,“这上面有纹样是中原的龙纹,属下虽然不懂中原字,但知道这东西一定来头不小。”
萨兀兰赫拧眉,“叫个懂中原话的来。”
帐内的奴隶如获大赦,忙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面长须,虽一身蛮族窄衣短打,头戴羊毛毡帽,却依旧遮不住身上那股书卷气。
“张先生,”萨仁兰赫对眼前的男子明显客气了不少,锋利的眉眼间依旧强压着怒火,“你看看,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张先生毕恭毕敬道:“是。”
张先生看得极谨慎,但又相当迅速,不多时,就以蛮语流畅地翻译出了信中内容。
大概就是你之前运的良马殿下很满意,但殿下还需两千匹马,此事一定要从速,朔迦有良马,可若是数量不足,就伪装身份从勒戎换马,大人为此准备了三万石粮食,若换得足量的马匹,按从前路线运抵璋州。
另,尽可寻甲胄,如找不到甲胄,熟铁亦可,依旧从老路线运抵璋州。
萨兀兰赫一下坐直,神情也认真了起来。
那群所谓的中原客商已经从他们手中换了三百匹马,还要两千匹,又要寻找甲胄,摆明了是要武装骑兵,能供养的起两千多骑兵的是什么地方,无非是军队罢了!
沧州军?
不,不可能。
一则沧州军没有那么多粮食,作为多年的老对手,萨兀兰赫当然知道中原朝廷有多么不在乎沧州军,名为正规军,实则穷得叮当响。
更何况就算有,沧州军也不敢拿三万粮草和他们换,此举与养虎为患无异,周清安那个老东西还没愚到这个份上。
既然军马,又要甲胄,萨兀兰赫沉思,脑中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苏乌阿惊声道:“这个所谓的大人想谋反!”
“嘎吱。”
信笺在萨兀兰赫的手中嘎吱作响,“谋反?那不是好事吗?”
依萨兀兰赫看,此人极有可能是中原的一位王子,他早就听说中原那个皇帝生了好几个不省心的儿子,一时还被他父王当做笑谈,萨兀兰赫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狰狞之色,父王也是说得好听,不还是让萨兀真那个女奴生的贱种掺和军政要务吗,甚至冷落了他这个正妻所生的儿子。
但无论是不是皇子谋反,只要有人存了贰心,中原只会愈发胡乱,与他们而言真是天大的好事,萨兀兰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说:“我听闻中原的皇帝昏聩,年老的狮子被年轻的狮子咬开喉咙,是上天允许的。”
帐内众人一惊,皆低下头,只当自己没听见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萨兀兰赫冷笑了一声。
他死死地盯着信纸,虽不认识上面的字,却只觉上面的黑点点成了千万斤的粮食。
三万石粮食,足够五万人的大军吃上一个月了!
萨兀兰赫在心底盘算着,面上掠过一抹浓浓的兴奋。
因为缇阑望月的步步紧逼,朔迦各部内也在备战——既要提防沧州军,也要提防勒戎诸部那群六亲不认的疯子突然发难。
毕竟,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尊,绵羊被狼吞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虽也有强大的勇士,但是冬天要来了,粮草还不足,父王已经为这事头疼许久了。
倘若能解决此事,父亲定会高看他一眼,不,不,倘若能拿到那些粮草,他外祖手上的那些兵马定然会听命他的,他外祖父早就想为他保驾护航,只是苦于他在军中没有影响福利,这件事要是做成了,谁还敢说他萨兀兰赫是个只知道喝酒玩女人在奴隶身上撒气的废物?
萨兀兰赫越想越兴奋。
两千匹马嘛,他没有,但是可以暂借。
至于还与不还,给与不给,到了那时候,不全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你做的很好。”萨兀兰赫的声音都沙哑了,他满意地看着苏乌阿,“若事成,我重重有赏。”——
作者有话说:去精卫换了药,这几天处于昏睡不醒的状态,正在调整中,久等了。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唯念卿而已。
深夜,季承宁那边才散帐。
季承宁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去,语气颇歉然,“一时忘了时辰,还望诸位不要怪罪。”
周清安看季承宁的眼神热络得就和看永宁侯再世似的,满心都是生子当如是,哪里会怪罪,离开时还颇恋恋不舍,“将军哪里的话,为国事,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说着,看了眼周沐芳。
小周将军摸了摸鼻子,快速拉着张毓怀闪人。
几人常夜里行军打仗,就连张毓怀也是深更半夜算账晚睡的人,故而出了军帐还神采奕奕。
周沐芳见他总往自己瞟,猛地一拍张毓怀的肩,吓得后者一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周沐芳也不恼,笑嘻嘻地问:“看我做什么,有话直说呗。”
张毓怀沉思几息,“将军之谋非我等所能企及,”他斟酌着言语,又被周沐芳用力拍了一把,方直言,“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非得是萨兀兰赫。”
毕竟这位萨兀部的小王爷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反复无常,还喜欢虐打努力,在一切强者为尊的蛮部内的名声都一般。
萨兀大君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但他还有好几个成年参政的儿子,尤其是大王爷萨兀真,据说其有其父之风,在萨兀部内极有人望,征调马匹也会比萨兀兰赫更容易。
周沐芳却摇摇头,“萨兀兰赫有个其他人都难以企及的优点。”
“哦?”
周沐芳笑,“是心急。”
那萨兀兰赫是萨兀大君正妻所生,其母是朔曳缇部的公主,嫁过来时不仅带来了上万牛羊,还带来了一个亲弟弟朔曳缇穆,本是公主丧母后害怕自己不足十岁的幼弟留在朔曳缇部为野心勃勃兄长们的所害,然此人悍勇,自十八岁上战场以来为萨兀部东征西讨,战功赫赫。
有这样出身显赫的母亲,和在军中极有人望,深受萨兀大君宠信的舅舅,萨兀兰赫却长成了个不堪早就的模样。
他虽受萨兀大君宠爱,但萨兀大君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有几斤几两,金银珠宝奴隶珍玩流水似地送到小儿子帐中,却很少让他参与政事。
连君后这个亲娘都觉得萨兀兰赫不堪早就,隐隐有支持自己表妹所生的三王爷萨兀苏哈的意思。
周沐芳继续道:“萨兀兰赫他年纪最小,最得父亲宠爱,但因为年岁小且无功,虽舅舅是悍将,一直站不稳,倒是女奴所生的,且战功赫赫的大王子萨兀真更有人望,他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若是不能即早确立威望,他就只能眼见自己看不上的兄长成王。”
这让出身高贵,一向视萨兀真为贱种的他怎么甘心。
越是不甘心,就越是心急,而越是心急,越会不择手段地以期成事,而忽略,整个事情中不合理的地方。
张毓怀一怔,旋即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
既兴奋,又惊恐战栗,他强按着微微发抖的手,免得让周沐芳看出端倪。
兴奋在于,朝廷派来了一个善用谋略的悍将,恐惧则在于——季承宁初到沧州,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王室辛秘的,难道,在来之前,季承宁就派人探查了吗?
张毓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季承宁那张艳丽俊美得几乎泛出几分妖气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这样轻的年岁,这样深的心思,幸而是我朝的将军,倘若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幸好,幸好。
张毓怀在心中说。
周沐芳看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强忍笑意,“怎么,被季承宁那小子,”他被张毓怀瞪了一眼,忙改口,“被季将军的心思吓到了?我和你说习惯就好,那小子从小就有心眼,坏事明明使我们仨一起做的,偏他能全身而退一次都没被罚过,我和平之就……”
周沐芳话音猛地顿住,过了片刻,才如常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承宁做什么呢。”
此刻,在军帐中整理文书的季承宁打了个喷嚏。
沧州的确比洛京冷多了。
他心说。
方才将布防与几人一说,精神高度集中时不觉得什么,此刻倦累一股股地从四肢百骸涌来。
季承宁一面拧着嘎巴作响的脖子,一面拿东西,待回神,自己手里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支笔,蘸了浓浓的墨。
而纸上,已写下表妹亲启四个字。
烛火摇曳,不知为何,炙烤得季承宁耳尖有点发烫。
怎的这般没出息。
他在心中暗骂自己,然事已至此,再把纸扔了反而矫情,何必做此小儿女态。
信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下:我已在沧州,不知京中如何?
静默片刻,又写道:此身一切安好。
唯念卿而已。
……
两日后,萨兀部,萨兀兰赫帐内。
苏乌阿毕恭毕敬地汇报道:“王爷,三百匹马已经交割完成,那个领头的中原人问我们还有没有马匹,我按照您的意思说我们有上万战马,只要他们有粮食,良马要多少有多少。”
“你做的很好。”
沉默几秒,苏乌阿犹豫道:“殿下,难道我们真要和那些中原人换马,两千匹马,未免太多了。”
就算真换来了三万石粮食,可一次性拿出那么多匹马,还是给中原人,大君也不会高兴的!
更何况,一个不祥的猜测迅速掠过苏乌阿的脑海,若是和他们交易的人是沧州军,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看着萨兀兰赫兴致勃勃到了狂热的面孔,苏乌阿闭口不言。
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个想法毕竟可能性极其低,自己何必自找麻烦。
萨兀兰赫闻言大笑出声,“苏乌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啰嗦了,”他抬眼,幽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马,自然不能给,但粮食,我也要。”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告诉那群中原人,粮食准备好了就来找你。”
苏乌阿一下就明白了萨兀兰赫的意思——王爷这是要强抢!
苏乌阿道:“王爷,若是那群中原人说看见了马匹才肯拿粮食该怎么办?”
对方也不是傻子,那么多粮食自然要无比警惕。
就算不要他们先拿出马证明他们确实有那么多马,这群中原人只要比他们稍微晚到一些,见情况不对就能立刻离开。
萨兀兰赫瞥了他一眼,“蠢货!”
苏乌阿忙垂了头,“属下愚钝。”
“哼,你且带几百人赶两千匹马去,记着,带的人一定要穿上奴隶的服饰,以免他们发现不对逃走。”萨兀兰赫唇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意,“至于本王爷……”
当然是带着人埋伏在附近!
羊叼着兔子肉,来和狼换东西,叫他怎么能忍得住,将羊和兔子,一道笑纳了呢?
……
又数日,苏乌阿接到了那个所谓中原客商的消息,约定今晚交割马匹。
信上时间地点都写得清楚明白,苏乌阿心中一喜,忙将信送到萨仁兰赫面前。
“好。”
萨兀兰赫大笑,“来人,为本王爷准备甲胄。”
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曳,撒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恣意张狂。
此刻,夜风呼啸。
夜风穿过沙垒透过被侵蚀出的小小空洞,“呜呜呜——”
声若鬼哭。
一队人马就在此刻悄无声息地从戈壁深处向东行军。
人马延续数里,火光窜动,落在一张张疲倦的人脸上。
他们已经急行军十日了,日夜兼程,每日不过休息两个时辰,人困马乏,尤其是此刻还是深夜,众人都提不起精神,只觉双腿重若千金,好像前一秒就能倒在地上睡着。
一个小兵眼皮上下打架,身体摇摇晃晃,猛地向前一踉跄。
然而想象中的黑甜好梦并没有到来,“啪!”
鞭子凌厉地破空而来,狠狠地抽到他脸上。
刹那间,鞭痕崩裂,鲜血四溅!
小兵惊恐地捂着脸,血顺着指缝疯狂向外涌,“大,大人。”
“都警醒着点,”方才挥鞭的男人高声道,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全甲,腰佩长刀,看上去煞气十足,他拿蛮话喊道:“前面就是埋人谷,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你们一个个的都得去喂狼!”
“是——”
众军士声音低沉地回答。
车队绵延数里,每个车上都拿羊皮遮得严严实实。
男人见众人满面倦累,似有怨气,也放软了语气,“穿过埋人谷,再走几十里就到大营了,诸位弟兄一路上辛苦了,待到大营,我一定为诸位请赏!”
语毕,号令全队继续前进。
车队缓慢地穿进“埋人谷”,所谓埋人谷,其实是山石累积后形成的一个狭长甬道,两边山石高达数百米,陡峭非常,内里却相当平坦。
而若是不走这条道,还要多绕几十里的路,这些士兵本就是从各部征调来的,加上连日行军,心中早有怨气,若不快点结束押送,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策马走到队伍最后方,又令心腹在前方探看。
十里长的甬道走起来相当漫长,抬头所望,漫天阴云密布,无星无月,高耸的山石在夜幕中形状模糊而狰狞,简直像是一双双巨大的,向上怒张的手。
男人强压下心头烦闷,继续向前走。
“哒哒哒——”
整个谷中除了车马行进的声音,就只剩下哀怨悠长的风声,
男人屏息凝神。
最前方的人马已经快要出谷,点起硕大的火把晃动了下,示意没有危险。
男人心头一松。
然而下一秒,“轰隆!!”
地动山摇。
方才燃起火光的地方已经被巨石淹没!
连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震颤发抖,马腿惊恐地向后退。
不等他开口,身后咣当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竟将他们的退路也阻挡了!
“有敌袭,有敌袭,都往上冲!!”
男人尖声道。
瞬间,箭矢如雨。
在他不满血丝的瞳孔中放大,再放大!
血腥味,烟尘味,方才炸山的硫磺火药味混在一处,浓烈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身边的兵士迅速倒下。
可是,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有威力那么大的巨炮,若非炮火炸开了石头堵住了去路,他们怎至于如此!
绚烂的火光扩散而来,带来的却不是温暖,而是足可将人炙烤成焦尸的热力。
宛如天罚。
倒映在一双双,已经灰败的眼睛中。
夜风尖啸,既像是哭,又像是女人肆无忌惮,张狂至极的笑声。
“轰——”
“将军,下面差不多已经清理干净了。”
季承宁放下弓箭,迅速道:“派人去给周将军传令,就说,大获全胜,他们可以开始了。”
“是!”
山顶上的军士如同潮水般地下来,清理碎石,将驴车往外驱赶。
有人掀开羊皮,果见下面是满车的粮食。
季承宁留下一千人押送驴车回军营,自己则率领另一千人,带着火炮朝外东南而去。
……
萨兀兰赫不耐烦地摆弄着地腰间的细扁酒壶,“怎么还不来。”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不耐放,烟尘渐起,马蹄声急促,然而却不是从长阳关的方向,而是西边——怎么会是西边?!
萨兀兰赫猛地起身。
到来的不是他想象中的粮车,而是一个个满身焦黑,曳甲卷旗逃窜的兵士,大概有几百人,有的骑马,有的干脆就是连滚带爬跑过来的。
看旗帜,分明是勒戎诸部的兵士!
他再坐不住,传令自己的人马过去。
一时间,自己的兵马、苏乌阿带来的人、军马,还有这伙逃窜的人马混杂在一起,混乱无比。
“怎么回事!”萨兀兰赫厉声喝问。
为首者在昏暗的火光下蓝得发黑的眼眸中立刻滚下一行泪,和脸上的烟尘混杂在一起滚滚而下。
“我们给缇阑大军运粮的,在赤土城受到了沧州军的袭击,求求大人救命,送我们回去!”
萨兀兰赫一惊,“你是说沧州军大军出动了,有多少人?”
“回大人,事发突然,我们也没看清,黑压压的一片,说不定有近万人!”
萨兀兰赫带来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被蒙上眼睛的军马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急促不安地踏着地面。
萨兀兰赫一时间心乱如麻,可望着众人希冀的眼神,又不能露怯,怒斥一声,“怕什么!”下一秒声音就褪去了方才的气势,“你是说沧州军在赤土城附近袭击了你们?”
“回大人,千真万确!”
“好!”
萨兀兰赫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白得三万石粮食虽好,可若是和沧州大军撞上,粮食军马统统保不住,遂道:“你们听令,和本王爷一道回大营,”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有半句虚言,本王爷拿你们祭旗!”
语毕,又传令,“快,快,传令下去,往西北方向走!”
那人道:“大人,我们兄弟们受了伤,有的还没有马,不知道能否请大人……”
萨兀兰赫面上浮现出狰狞之色,没听他说完就厉声打断,“没有马就滚到最后面去,别耽误本王爷行军!”
那人唯唯诺诺,“是,是。”
示意自己的人都往后撤。
萨兀兰赫哪里还管得着其他,扬鞭就走。
尘土飞扬。
他心中大骂勒戎诸部都是群废物,那缇阑望月更是无用,若非他们,今日他早就立下大功了,这两千匹马借一次容易,再借就难了!
萨兀兰赫本欲加紧行军,奈何队伍太过混乱,不仅要驱使马匹,后面还跟着一串七零八落的勒戎人。
他面露不屑。
所谓骁勇善战的勒戎人也不过如此。
他扬鞭,快步在前。
他是竭力避着赤土城的方向,往萨兀部大营驻扎的方向前进,不知多了多久,眼前倏地炸开了一抹火光。
他以为是来迎接的萨兀部族人,颐指气使地一扬鞭,却发现,萨兀兰赫瞳孔猛地缩紧了——那是,沧州军?!
火光在夜风中疯狂摇曳,落在人面上暗淡若鬼火。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午夜梦回中都足以叫他冷汗淋漓,肝胆欲裂的脸,因为下一秒,这张脸的主人就挽弓射箭,“嗖——”
一箭贯穿了他的帽缨!
巨大的力量扯下了他的首甲,“咣当!”甲胄坠地,被慌乱的马匹踩到,更是哀鸣了一声,前蹄猛地扬起。
不过瞬息之间,那支队伍就如同幽冥中的鬼军一般,悄无声息又迅捷狠厉地到了他面前。
属下的哀嚎声只持续了半秒,就被一剑斩下头颅,鲜血疯狂喷涌!
萨兀兰赫想向后退,身后却传来了苏乌阿的惊叫,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却见那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勒戎人的残军手持长刀,肆意收割着他手下兵士的性命。
这就是萨兀兰赫关于今晚的全部记忆了,须臾之后,他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从马上跌落。
血与尘混合,在沙地上恣意流淌,宛如凭空生出的血河。
迅速、无声、令行禁止、又狠厉非常。
夜风中漂浮着一股浓浓的腥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承宁传令,“收兵!”
“是——”
众人声音极其沙哑,却带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作者有话说:非常感谢含章宝贝一千一百枚月石。
迅速换成图床。
感谢我是大胃王、临晚、云捂、安之宝贝的月石。
啾咪[猫头][猫头][猫头]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是一条,崔杳用过的衣……
虽是深夜,整个长阳关内却是灯火通明。
兵士们解下羊皮,一车车金灿灿的粮食照得他们脸都亮了。
张毓怀亲自负责清点入库,心情激动得有些拿不住笔。
这些粮食可以支撑五万人吃一个月,更别说,是几乎不废什么代价,白白得来的!
身侧的年轻记录官哪里见沧州军这么富裕过,一面写,一面亢奋地道:“难道季将军真是神仙不成,他怎么知道缇阑望月的押粮车会在今晚到?”
季承宁当然不是神仙,这点张毓怀清楚。
他能如此准确的知道缇阑望月粮草将至的日期,显然对于押粮车行军速度、路程远近、包括季承宁对缇阑望月的军队粮草消耗推算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简直是将星降世!
原本还有老将对季承宁这般年轻就做主帅心怀不满,此刻看见一波波运到城中的辎重都心服口服。
“将军们怎么还没回来?”
有人突然道。
是啊,劫完粮草也该回来的,有人担忧地心想,莫非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样想着,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
“看,有烟尘!”
众人在城上离老远就看见了几千匹马荡起的尘土,因距离太远,看不清人,只见如此浓重的烟尘,骑兵大约得有几千之数,后面的步兵又该有多少?
不会是缇阑望月被劫粮草后恼羞成怒,派大军来了吧?
张毓怀脸色惊变,“周将军何在!”
城楼上气氛顿时一变,众将官列上火炮,严阵以待。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张毓怀瞪大了眼睛,为首的那个穿着蛮部衣服的,正在兴高采烈地挥着火把的不是周沐芳还是能谁?
众人都懵了,不由得看向张毓怀。
张毓怀也不可置信,最让他不可置信的不是周沐芳和上千兵士的打扮,而是,而是他们先前以为是骑兵的东西,其实是一匹匹战马!
先前季承宁说过话的涌入脑海。
张毓怀如遭雷击,浑身上下都亢奋得发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先劫了粮草,又把萨兀部的战马弄了过来,这是何等周密的心思,何等强大的行动力。
张毓怀飞奔下城楼。
记录官大惊,忙赶着跑下去,“大人,大人慢点啊!”
腿,腿不要了!
季承宁则在后面殿后。
一匹匹马送入城中,比粮食更让人亢奋。
有的兵士看见这样油光水滑的战马都走不动道,恨不得搂着马脖子牵到营房去,自己睡马圈。
整个城内喜气洋洋,每个人看季承宁的眼睛都亮得和过年的灯笼似的,季承宁疑惑,“你们都不困。”
谁看见这些能困?
有个年岁小的将官凑上来,“将军,我看蛮部那些王爷刀也好,您……”
“是啊,那么厚重宽大的刀,据说用得好的,能横劈开一匹飞奔的马!您什么时候带我们开开眼界?”
季承宁大笑,“改日叫你们看看缇阑望月的刀。”
这话说得狂傲至极,可没有人会怀疑。
他们都虔敬仰慕地看着季承宁,如见天降将星。
如见,令他们心服口服的新王。
待清点完毕,周沐芳顶着满头满脸的灰往季承宁身上贴,笑嘻嘻地调侃,“小侯爷有朝一日要是不在行伍中,去做土匪也定然能占地为王。”
“承你吉言,”季承宁挪开他的脑袋,“我去圈地盘时一定带着你。”
张毓怀无奈地看二人说着近乎大逆不道的话。
季承宁也不放过张毓怀,“张先生就做个账房先生。”
张毓怀拱手,居然认真回答:“是。”
季承宁大笑着拍了拍张毓怀的肩膀。
首战告捷,喜气洋洋,季承宁让众人都去歇息。
自己则斟酌着写战报。
今晚,有很多人都睡不着。
不同沧州军上下的亢奋,此刻,无论是缇阑部,还是萨兀部,皆是一片愁云惨淡。
军帐内,烛火下面投下一片浓郁的阴霾,正笼罩在紧紧攥着书信的人脸上,此人眸色蓝中泛碧,两道像是文字般的古老图案镌刻在他双颊上,轮廓极其分明,英俊得煞气四溢,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深深的铜色,连发丝都带着久在烈日下的红褐色。
“你是说,此事还和萨兀兰赫有关?”
……
寒气针一般地刺入他的肌肤,挥之不去,冷得身体紧绷,嘎吱作响。
好冷。
这是萨兀兰赫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触目所及乃是道道木梁,这里不是他的帐子,是……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昨夜马匹的嘶鸣、身侧兵士的惨叫,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萨兀兰赫面色陡变。
他倏地起身,然而才站起来,巨大的眩晕感又迫使他跌坐回去。
他眼珠中满是血丝,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却见自己应该是在个类似于柴房的地方,只不过四面无窗,只一扇不大的门,却是拿铁铸的,看上去异常厚重结实。
他挣扎着爬起,小心翼翼地先前挪动,试探般地推了下门,纹丝不动。
“有人吗?”
“有人在吗?”
他分明听见外面有人的脚步声,交谈声,却对他的喊声置若罔闻。
“来人啊,来人啊——”
庭院内守着的军士早得了季承宁的命令,不许他们和里面关着的人说话,更何况,他们大多也听不懂萨兀兰赫在说什么。
“我是萨兀部未来的大君,来人啊,快来人——”
“等我出去,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把你们通通都杀了!”
军士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只听房内的声音从嚣张跋扈,变得沙哑沉闷。
萨兀兰赫喊得没了力气,又饿又冷又是懊悔,恨沧州军,恨其主帅阴险狡诈,恨苏乌阿,两排牙叫他咬得嘎吱作响,若非苏乌阿拿到那封什么破信,他怎么会沦落到这等田地!
该杀的东西!
怎么办,今日之后,父君定然更不信任他了,萨兀真那个贱种此刻应该在笑话他吧。
萨兀兰赫面容狰狞地想。
要是他能出去,就将他们通通杀了!
可渐渐的,他发现连恨意都开始变得软绵绵。
头上的伤口感觉愈发模糊了,只剩下一种如隔云端的,轻飘飘的疼。
“救……”
干涩的双唇中吐出模糊的中原话。
在他抓来的中原奴隶口中,那些被虐打的奄奄一息的,眼神涣散的奴隶口中。
他不解其意,随便抓来一个还算驯服的奴隶,“他们说什么呢?”
奴隶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们在求饶。”
原来是在求饶。
他畅快又不屑的大笑,铁靴踩上那有进气没出气的男人凸起的肩胛骨上,好像踩住了中原嶙峋而峻拔的龙脉。
“救……”
萨兀兰赫声音沙哑得几乎不能听了,重复着他为数不多知道的中原话。
“嘎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