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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归来 姀锡 23629 字 10小时前

第71章

“宁儿, 你不是不会骑射么,怎么……”

话说,福阳郡主一走, 张绾便一脸忧心疑惑的看着她。

沈安宁其实并不是不会骑射, 而是并不精于骑射。

前世,她深居内宅多年鲜少踏出过府门, 是在嫁入沈家的第五年陆宝珍出嫁后,萧氏开始鼓励她走出府门, 并开始慢慢培养她的掌家事宜。

那年秋天,又是一年一度的秋季围猎到来之际,为了弥补这么多年不曾随陆绥安一路秋猎的遗憾, 那年在秋季来临之前她便开始提前悄悄练习了起来,她希望这次秋猎能伴他身侧,不给他丢人, 只是后来还没来得及随着陆绥安一道前往九幽山,她便彻底一病不起。

如今,已有多年不曾碰过马绳, 又加上前世她的练习还不精进,是以箭法她肯定是不行的,但是爬上马背沈安宁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而按照往日围场比试的规矩, 通常是以两个时辰为限, 两个时辰后她们回到原点, 以猎物的数量及猎物的质量进行划分胜负。

前世, 她暗地练习了许久的努力最终化成了一场空, 今日亦算是弥补当年遗憾吧,只是,前世做的这一切全部是为了取悦陆绥安, 而此刻她所做的一切却全部是为他擦屁股,简直有些讽刺。

这样想着,沈安宁来到马厩仔细挑了匹马,而后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马,只朝着张绾微微勾唇道:“谁说一定要懂骑射才能打得到猎物。”

说着,她直接将弓箭一并撂下了,只扬了扬事先准备好的弹弓朝着张绾微微扬了扬下巴道:“姐姐且看妹妹究竟是怎么用一把破弹弓将她福阳郡主打得屁股尿流的。”

话一落,沈安宁扭转马绳调转方向,待适应了马背上的感觉后,便夹紧马腹,“驾”地一声,竟意气风发朝着福阳郡主的方位一路追了上去。

看着沈安宁自信洋溢的笑脸,又想着方才福阳郡主朝气蓬勃的气势,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张绾神色有些复杂了起来。

她这辈子在张家随着张家一道战战兢兢过活,直至被拖累成了个老姑娘,在闺中这二十年来从未曾肆意妄为过一回,而还未从谨小慎微的习惯中缓过神来,又被从尘埃中一举托举到了万众瞩目的高度,她嫁到了她这辈子从不敢肖想过的廉家,又继续过着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生活,她这一生为张家,为长姐,为廉家,却从未曾为自己活过一回。

许是受这二人的感染,不多时,便见此刻张绾攥了攥手冲着婢女,道:“去牵马来,我也进林子里头转转。”

而余下众多女眷见廉夫人竟也去观战了,瞬间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哪有不凑这场热闹的道理,故而福阳郡主同沈安宁这场较量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在一众女眷堆里传得热火朝天了起来。

话说那头福阳进入围场后直奔猎物众多的东围场,沈安宁便朝着西围场缓缓驶入。

沈安宁虽不擅骑射,可她自七岁起便随着养父吴有才一道进山采药,她在山里头奔走过七八年,对山上的地形、环境有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

当年在吴家时,郝氏抠门又拮据,对她更是又提又防,沈安宁偶尔会进山采些药材、猎些兔子打打牙祭。

此番进山后沈安宁并不急着狩猎,而是沿着半山腰将附近一带的环境全部都熟悉一遍后,这才寻着地上粪便、爪印一路搜寻,待搜寻到一处草坡附近便见一只灰色兔子快速逃窜而过,沈安宁并不急着抓捕,只隐秘在暗处一路跟随,终于在草坡的背面见一只肥胖的兔子不断拱着草屑,拱出了洞穴,前面那只灰兔子噌地一下钻进了洞穴瞬间没了影,后头那只兔子瞪大着双眼,一个眨眼间竟也立马缩回了脑袋一并龟缩回了洞里。

原来沈安宁找到了兔子的老巢兔子窝。

一个兔子窝里少说也有七八只兔子,运气好的话能有十余只。

沈安宁并不急着立马抓获,而是沿着四周搜寻一番,待将附近的几个洞穴封住后,这才慢悠悠的朝着其中一个洞穴生火灌烟,不消片刻便见方才的洞穴中飞快窜出来一只兔子,而那里沈安宁早已守株待兔,用网绳一把兜住了。

接下来,一只两只三只,接二连三的兔子受不了烟熏火烤很快依次钻了出来,不过片刻功夫,几乎不费任何吹飞之力,沈安宁一口气便逮到了九只兔子。

随行跟在身后替她提拎着笼子的围场守卫一时间整个呆愣住了,看了看眼前弱不禁风的贵夫人,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笼子,这哪叫打猎,这分明叫做……端了猎物的老巢啊。

接下来,沈安宁依法炮制,又成功捕获了一只山鸡,一只红腹锦鸡,又用弹弓打了几只山雀和一对膺,不知是不是她的运气好,还是人品太好,待返程途中遇到了一只中小型山鹿,看着不大,不知是不是迷路了,还是被围场里狩猎的众多人给吓到了,只在山坳里不断来回奔走,来回鸣叫,沈安宁采了些浆果将它引了过来,原本躁动的山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将她手中的浆果小口小口食尽后,竟还一直蹭着她的掌心,不愿离去,沈安宁便顺理成章的将小家伙一并打包抱走了。

等到两个时辰到时,四个围场看守一人手中拎着一个大笼子,怀里抱鸡的抱鸡,抱鹿的抱鹿,降膺的降膺,一行人浩浩荡荡竟满载而归。

这一幕只将在外围打转的一众贵女们全部都给看呆了,什么情况这是?那个陆夫人不是不会骑射么?怎么……怎么比多数男人还要生猛?这些都是她打的猎物?这哪是来打猎的?这怕不是去山里头进货去了罢?

惊诧过后,所有人纷纷牵扯马头,下意识地跟随在沈安宁马儿后头去看大戏。

而围场入口,今日收获丰满的福阳郡主早已得意洋洋的等候在那儿了。

女子不善狩猎,寻常胆小的女子见了兔子怕都得被兔子追着跑,而她今日可是亲自猎杀了三只兔子,这山中的野兔可不是府里那些软绵绵的兔子能够比的上的,大一些,龇牙咧嘴,亦是个凶物。

而她今日可是一口气猎了三只。

福阳对自己今日的狩猎成果相当满意。

至于那个娇滴滴的沈氏,且看她今日怎么将她大杀四方。

话说福阳一时侧坐在马背上耐心的等候着,不多时便闻得林间动静响起,她便紧随着扬起了高高的头颅,直到耳边传来一声:“郡主,您看……”

福阳顺着看去,便看到了远处那浩浩荡荡的

一幕幕。

浩浩荡荡的人群,浩浩荡荡的笼子,浩浩荡荡的猎物,以及浩浩荡荡队列前领头的那抹窈窕身影。

而看到远处那一幕后,福阳郡主骤然神色一变,怎么可能。

她当即噌噌一把跳下了马背,而后冲过去一脚踹翻了看守手中的笼子,笼子一经滚落,锁被打开,里头七八只肥溜溜的兔子争相恐后的逃了出来,朝着四面八方蹦跶了去,几个守卫瞬间手忙脚乱了起来,正要去逮,却不想一柄长长的马鞭扼在了其中一人的颈间。

福阳气得眼珠子都要歪掉了,只恶狠狠地盯着这四人,一字一句质问道:“说,这些是不是都是你们替她猎的?”

她被眼前这些活蹦乱跳,眼花缭乱的猎物给气得一度险些失了理智,这一笼笼猎物,怎么可能是那个娇滴滴的沈氏猎的,一个个将她当傻子糊弄罢。

福阳气得脸都歪了。

却见那名守卫颤巍巍道:“回郡主,这些……这些不是小人们猎的,这些都是陆夫人亲手逮的,不信……不信你问他们。”

他将后面几人推了出去,那几人全都点头如捣蒜道:“不是咱们,不是咱们……”

怎么可能,福阳郡主哪会相信他们的鬼话,就眼前这些猎物,她长公主府里最厉害的私卫在两个时辰内也不一定能够猎到,何况,还是沈氏。

她气得正要一鞭子抽打过去刑讯逼供,却不料马背上的沈安宁这时悠悠开了口,只微微勾唇扫了眼她,道:“怎么,福阳郡主这是输不起么?”

她轻飘飘的话语激得福阳牙齿都咬碎了,只恶狠狠的用鞭子指着她道:“你不是不会骑射么?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本郡主最恨这等弄虚作假的下作手段……”

福阳气得龇牙咧嘴,却见沈安宁继续微微笑着道:“我是不善骑射,可谁规定了非得要会骑射才能猎得到猎物。”

说话间,沈安宁只翻身下马,朝着那只山鹿招了招手,便见那只山鹿竟顺从般的绕过人群,直直朝着沈安宁手心蹭了过去。

这一幕不单单将福阳郡主看呆了,更是将周围一众人全部看傻了眼,难道这位陆夫人竟还有驱使动物的能力?

正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际,便见沈安宁淡淡开口道:“狩猎可以引诱,可以追踪,可以诱捕,也可以培养感情,不是非得喊打喊杀追得满山跑的,这叫智取,福阳郡主不会,不代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

说话间,沈安宁吩咐着那几个守卫将几只幼小的放归山林,又特意命人将那只红腹锦鸡进献给了张皇后,其余的便一一分发,给陆家、廉家和裴家相继送了去。

待分发完后,整个场地上只剩下地上那三只被福阳郡主猎杀得早已经死得透透的死兔子了。

见沈安宁此刻朝着她那三只死状惨烈的兔子尸首上看去,福阳郡主整张脸胀得一片通红。

到了这个时候,她自然知道对方并非是在诓骗糊弄她了,而是,她确实输了,输得惨烈,输得彻底。

福阳并非输不起之人,只是,只是原先气焰有多嚣张,此刻便觉得有多丢人。

挣扎许久,只见福阳死死咬着牙关,终于朝着沈安宁一字一句认输道:“本郡主输了。“

说完,拔腿便要走,却不想这时身后传来悠悠一语:“郡主怕是忘了赌局的内容罢。“

话一落,便见福阳身形一下子僵硬在了原地。

只见她死死咬着牙,将眼闭了睁,睁了闭,闭了再睁,如此反复十数回,终于扭头朝着远处那道静若仙姿之人咬牙切齿道:“宁姐姐。“

话一落,她整张脸唰地一胀紫了,而后气得将手中的长鞭朝着地上用力一抽,飞快翻身上马,朝着林间一路飞奔逃窜而去。

看着那抹逃也似的背影,到底是个小孩,沈安宁嘴角一勾,这才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

话说福阳郡主一气之下恨不得一口气狂奔至山顶,她这辈子都没有这般丢脸气馁过。

然而待收了汗,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后,便又见福阳忽然调转马头朝着林间一个方位缓缓驱使而去,直到行到一处山坡前,那里与方才围场入口处遥遥相望,站在那里,可将方才在入口处所发生的一切全部尽收眼底。

而那山坡上,此刻一道挺拔威严的身影高坐马背上,静静的矗立在原地,一直朝着远处远远眺而去。

福阳郡主行至同他并列方才停了下来,方才咬牙道:“你都瞧见了,你的那位夫人可当真厉害得紧,她哪里就柔善可欺了,依我看分明就是只母老虎,连本郡主都不是她的对手……“

说话间,只见福阳冷哼一声,依然有些愤愤不平道:“依本郡主看,她压根就不在乎有我还是没我,她只不过是被我缠烦了这才答应同我比的,不过是想快点将我打发走罢了。”

话说山坡上,秋风阵阵,吹动得人的衣角肆意飘扬,然而那抹身影依然不动如山,目不斜视,好似一尊山石。

直到福阳急了,连连问道:“那……那汤食,还要继续再送吗?”

话一落,便见那紧抿着双唇,脸色阴沉之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只一字一句干净利落,道:“送。”

短短一字命令,由不得任何人拒绝。

这时,树荫中溢进来的一抹阳光打在那人阴暗的面容上,映衬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只见这人竟是方才早已经进入了围场的陆绥安。

原来,今日这福阳郡主竟是陆绥安亲自安排的,安排她为他摇旗呐喊,安排她在她跟前争夺挑衅,安排她跟她争风吃醋,包括这连着两日的汤食,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那日,福阳郡主寻他前来报恩,陆绥安便让她做了此事。

他想借机试探一下沈氏对他的感情。

看看她对他,除了恨,是不是还有其他?

然而,这连续几番试探下来,陆绥安一度沉沉闭上了眼。

并没有任何其他,无爱,无情,无任何关注,无任何在意,更连最基本的尖酸吃醋都没有。

他在她眼中分量,就连廉家那个张氏都不及。

他在她的眼里,形同空气。

这个发现,让陆绥安脸色一度铁青了起来,让他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又一时想起今日沈氏进山后的种种表现,想起在赛台下,她手起刀落,英姿飒爽的的沈氏,亦想起那日戏园子里,那个凶犯颈上的伤口,想到面对那等残暴不仁的杀人凶手,而勇敢自救的沈氏,以及昔日扬言要开设学堂,撑起沈家门楣的沈氏。

这一幕幕如走马观上,悉数在眼前浮现。

他忽然发现,他对他这位枕边人其实仍然一无所知。

她好似是一团迷雾,虽缠绕在他的跟前,却永远让他看不清她。

陆绥安矗立在那里,俨然快要成了一尊山石。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这时福阳郡主弱弱问道:“那……那还要送多久?”

福阳郡主虽往日娇纵不堪,却也没有抢夺他人之夫的喜好。

她小心翼翼问着。

便见陆绥安嗖地一下睁开了眼,只一字一句咬着牙槽道:“送到围猎结束,送到沈氏打翻醋坛,送到她来寻我算账,送到她气急之下跑到他人府中大醉一场……”

就像那日,那廉府张氏来他府上大醉一场一样。

陆绥安喃喃说着。

福阳闻言瞬间一下子蔫了下来,嘴里一时小声念叨着“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救我了,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一对稀奇古怪的夫妻”,一时又抬眼看着眼前这道青松之姿,那日宛若天神降临的身影此刻就在眼前。

福阳怔怔看着,许久许久,终是咬牙劝说道:“依我看,那沈氏根本就不在意你,这门亲事长此以往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干脆和离得了,你放心,若你有所顾及,舅舅那边我会替你说情——”

福阳鼓起勇气冲着他说着,却未料话还没说完,一道锋利如冰的眼神直直朝着她的面门射了来,那抹眼神寒气逼人,宛若这世间最冷的毒箭,吓得福阳立马心虚的低下了头去,嘴里嗫嚅着什么,许久许久,到底无精打采的离去了。

话说,福阳刚走没多久,这时,一道低沉的暗讽声自远处适时地响起了起来,只淡淡道:“陆大人真是好手段好算计,这算盘都打到自家夫人头上了,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呢,只不知陆夫人若知晓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那人悠悠说着,现得身来,竟是陆绥安的老冤家廉世子是

也。

只见廉世子不紧不慢的驾着马踱步到了陆绥安身前,停在了方才福阳郡主那个位置。

显然,他方才将这里的话全部偷听了去,陆绥安这时已将方才阴沉的神色尽数收起,闻言,抿着唇,许久许久,只冷讽道:“不用些心思,难不成要让吾妻像上回贵夫人一样跑到旁人府里大哭大闹不成?”

陆绥安反唇相讥。

却不想这一回廉世子半点不见动怒,反而悠悠笑道:“怎么听陆大人语气那么酸呢,哦,该不会是陆大人想让其夫人为其尖酸吃醋到到旁人府中大哭大闹而不得罢?”

廉世子一边说着,一边悠然笑了起来。

这话正好刺中陆绥安的命门,只见他脸色一板,却又在怒极之时,一瞬间收敛所有情绪,只云淡风轻道:“自是比不上廉世子,陆某自不会让吾妻沦落到那个地步的。”

悠悠一语,却又了反刺廉世子一刀,廉城脸色瞬间落了下来。

不过片刻后,廉世子又很快恢复如常,他们这些武将哪里比得上他们那些文人墨客,用的惯是软刀子。

今日在赛台上那刀刀不见血的手段,他是亲眼领教过的。

一时,没了闲说的兴致,只朝着身侧之人直接开门见山道:“废话少说,陆大人,咱们二人怎么着也得比试一场罢?”

原来,廉城这会儿特意到这里来堵人,竟是为了同陆绥安一教高下的。

打过这几番交道了,他竟不知道身边竟还藏着这样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陆绥安闻言,便也正有此意道:“那便……林中见了——”

话一落,二人相继冲下了山坡,朝着猎场深处呼啸而去。

第72章

话说进山狩猎的人或下午或者傍晚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 有人收获无两,有人满载而归,唯独陆绥安迟迟不见踪迹。

有人说看到他进入了九幽山深处, 而深山里头有猛兽出没。

陆绥安是胸有丘壑之人, 沈安宁原本并不太担心他的安危,只是听到他进了深山这个消息后, 心里头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一时想起对方入山前她随口说的那番话, 陆绥安那厮……该不会真将她的玩笑当真,真入山打虎去了罢。

这个疯子,那可是老虎, 是百兽之王,怎可胡来。

沈安宁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恰好这时张绾匆匆而来,这才知廉世子竟也迟迟不见归来, 沈安宁心下微沉,见此时天色已晚,已刻不容缓, 二人商议一番,便要立马召集人马上山寻人,却不想就在这时忽然闻得外头响起了一阵剧烈的骚动。

营帐外一时人声鼎沸, 有惊呼, 有尖叫, 有亢奋的欢呼和激烈的讨论声, 沈安宁同张绾对视一眼, 相继踏出了营帐,方一出去便见远处的空地上生起了篝火,而篝火的对面一大群人马正簇拥一团乌泱泱而来, 恍惚间,好似听到有人在激烈喊着“老虎”“天爷”之类的话语。

正不知发生何事之际,这时白桃飞快跑了来,气喘吁吁又激动亢奋道:“夫人,世子回来了,世子……世子猎了一只老虎回来,现如今外头都乱成一团了,所有营帐里的人全都跑出来围观老虎,是真的老虎,站起来比人还高,好是凶猛的一只猛兽。”

白桃手舞足蹈的说着。

说话间,一阵低低的呼啸声在远处响起,声音穿透人群,响彻整个营帐,一声声低沉咆哮,那是兽王的嘶吼咆哮,一时间震得所有人头皮都快要竖了起来。

沈安宁一阵愕然,二话不说,同张绾二人匆匆赶了过去。

方一过去,便见不远处早已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所有营帐的人全部都出来了,大家全都争相往里挤,都想要近距离的围观猛兽,就连不少女眷们都跃跃欲试,连连踮脚远远地观摩着。

只见人群的中央抬起了一只巨大的铁笼,铁笼坚固万分,随着阵阵呼啸声响起,一片人群乌泱泱直往后躲,哪怕隔着笼子,那猛兽呼啸之吼都足以令人吓破了胆子。

而众人躲避的间隙,恍然间好似看到了笼子里一只巨大的巨兽挥起爪子朝着笼子上一掌拍过去,瞬间整个笼子都在震动。

真的是只……老虎。

陆绥安真的为她猎了一只老虎回来。

沈安宁心头一阵剧烈跳动着。

再一抬眼,便见篝火的对面,一道颀长挺阔的身影立于篝火旁,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那道身影敏锐的转过了头来,隔着远远地距离,视线精准无误的牢牢紧锁在了沈安宁身上。

那人便是今日迟迟归来的陆绥安。

二人隔着篝火远远地对望着。

巨型篝火将整个场地照射得宛若白昼,亦将对方的面容映衬得清晰无疑,只见一身骑射服加身的陆绥安立在那里,他身姿矫健,面容威严,那一刻不像是一个常年执笔的文人,倒像是一个威不可范的将军。

此刻他立在那里,静静地同她对视着,火光打在他的脸上,衬托得他的脸色不负往日那般清冷,细细看去,那一惯清冷的眼眸里是倒映着篝火,熠熠生辉,仿佛透着罕见的温情。

两人对视片刻,不多时,陆绥安背着手主动朝着她这边走来。

沈安宁顿了片刻,亦缓缓提步迎了上去。

二人在篝火旁双双止步。

静静的看着对方,两人许久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这时,篝火的另外一侧,传来张绾的惊呼声:“世子,你脸上受伤了。”

沈安宁同陆绥安齐齐偏头看去,便见篝火的对面,张绾用帕子紧紧捂住了唇,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关切,不多时只见对面的廉世子淡声道:“哪个将士身上不带点伤,不足挂齿。”

顿了顿,又低头看着对面妻子,缓声说道:“小伤,夫人无须担忧。

清淡的语气中又好似带着不漏痕迹的安抚之意。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之道,陆绥安缓缓收回了视线,不多时只将目光再度落在了自己的妻子脸上,定定看着,一时微微抿着唇,许久,方才低低开口道:“夫人难道就不为为夫担忧么?”

低醇的嗓音里好似透着某种……指责,又近乎暗暗质问,暗暗较量的意味。

沈安宁这时亦收回了目光,闻此言,视线再度落到了陆绥安身上,只见陆绥安此刻发髻上少见的透着一丝凌乱,那身威严护身的甲胃上惊现多处划痕,那是锋利的爪子道道划过留下的瘆人痕迹,联想到笼子里的那只猛兽,不难猜测出这是同猛兽作战搏斗时留下的痕迹。

与虎相斗那样的画面沈安宁实在难以想象,光是看着眼前这些痕迹,面色都白了几分。

偏嘴上冷讽道:“世子都敢进山打虎了,又怎会在意旁人的忧惧?”

倘若陆绥安今日进山打虎出了什么意外,沈安宁又该如何自处。

沈安宁非但没有为有人为她狩猎老虎感到欣喜,反倒是心里头全是阵阵后怕和心有余悸。

却不料,她的冷言冷语非但没让陆绥安生怒,反倒是见他嘴角微微一牵,责备的背后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关切?总比毫无反应的好。

当即只觉得与对面那对的暗中较量中,他未见得就落了下风。

一时抬眼看着眼前妻子,微微勾唇道:“那依夫人看,这只猛兽,同为夫的气质可是相配?”

他说话间,眼里仿佛溢出似笑非笑的揶揄。

看着对方旧时事重提,沈安宁猛然间就想起对方入山前,她随口那句“世子这般厉害,怎么着也得猎只猛兽回来方才能彰显世子的通身气派”,顿时恨不得暗自翻上几个白眼来。

只一时眉头微挑,当即阴阳怪气了起来道:“老虎如何比得上陆世子威猛,自是陆世子……略胜一筹。”

这人同廉世子暗中较量便算了,竟连老虎都不放过,沈安宁只能用之前的评价“回敬”讽刺着他。

陆绥安这下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妻子嘴里的“奉承”都让他十分受用。

这时,见身后猛虎阵阵咆哮着,陆绥安忽然侧了侧身,示意她朝着猛兽方向看去,不多时,难得朝她主动邀请道:“为夫费劲千辛万苦捉来的猛兽,夫人不亲自前去看看?”

说话间,他忽而朝她缓缓伸出了手,似要牵她过去。

然而看着再次向她伸来的这只手,沈安宁却一下愣在了原地,下一刻心头猛地一跳,置于腰腹间的手一时用力攥紧了。

这是印象中陆绥安第三次朝她主动伸手,第一次是在沈家老宅前,在裴聿今面前逢场作戏,

第二次便是今日上午,他让她帮他处理伤口,而这一回是第三回,而这一回没有参杂任何理由,不是受伤,亦不是作戏,似乎仅仅只是想要同她携手同行。

沈安宁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她虽同意同他相敬如宾,暂且就这样搭伙将日子过下去,然而超出这个范畴以外的任何事情,她似乎都有些寸步难行,因为每当挣扎着要往前走一步时,这时,那些痛苦的过往就会重复重复又重复的不断在脑海中上映,反反复复地提醒着她那一世惨痛地过往。

到底,沈安宁不曾再将手轻易递送过去,许久许久,只轻咬着唇侧过了脸,佯装依然不快道:“这猛兽,我可看不起,亦要不起——”

陆绥安的手固执的置于半空中,停留了许久都没有收回,他那双如膺般锋利的目光静静地紧锁着她,不知是否识破了她的伪装,半晌,到底缓缓收回了手,只微微扯了下唇,而后神色如常道:“夫人想多了,谁说这老虎是猎给夫人的,猛虎乃百兽之王,这猛兽自是要进献给陛下的。”

陆绥安一本正经的说着。

沈安宁闻言却噌地一下转过了脸来,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脸色骤然发胀了起来。

今日陆绥安出发前,他问她想要什么东西,说为她猎一只,她便下意识地拿话呛他,让他去猎虎,如今他真的将老虎打了回来,她自然下意识认为这只老虎就是他为她打的,然而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陆绥安好像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这只老虎是他为她猎的。

然而,她自己却想入非非,痴心妄想了。

这番自作多情的尴尬瞬间在空气里飞速蔓延。

沈安宁的脸色一瞬间由红变紫,不多时,只觉得羞耻过头,正咬着唇尴尬到想要逃离之际,手臂却被一只大掌轻轻握住了,沈安宁一抬眼,只见陆绥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是为夫人猎的。”

他淡淡逗弄着她。

这一愣一怔间,沈安宁似个被人撸坏的狸奴,这一下是当真恼羞成怒的要炸毛了,只瞬间面色发胀的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便要挣脱对方气急败坏而去,却不料这时陆绥安忽然松开了她的臂膀,只低头看着她,语气一时间竟放轻了许多,只低头看着她,忽而很轻很轻的说着道:“不小心将夫人亲手包扎的结弄歪了,夫人可再替为夫包扎一回?”

一时间,他收起了所有的玩笑。

只一本正经的说着。

而说这话时,陆绥安声音仿佛透着一丝沙哑。

话音一落,陆绥安再度将手递送了过来。

沈安宁下意识地看去,这才见白日里雪白的纱布此刻竟被血水染成了一片暗红,宽阔的纱布此刻竟被拽握成了血条状,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挂在了他的掌心。

这岂止是弄歪了,这手掌上的纱布早已经作废了,早已发烂发硬了,却始终被他紧握在手中,仿佛不愿丢弃。

不知为何,那一刻,沈安宁鼻尖忽而一涩。

许是她体内还残留着前世一缕痴迷他的气息,让她再也无以忽视眼前这心惊肉跳的一幕。

许久许久,沈安宁扬起了脸,逼退了眼中潮湿,到底咬着牙,再度缓缓伸出了手,却不想在她指尖触碰到他手指的那一瞬间,浣溪忽而匆匆跑了过来,只凑到沈安宁耳边飞快禀告了什么,下一刻,沈安宁神色大变,她嗖地一下缩回了手中,只立马朝着四下探去,然而周围已不见了张绾夫妇二人身影。

此时刻不容缓,她片刻耽搁不得,只立马朝着陆绥安故作镇定道:“绾姐姐有事寻我商议,世子快让太医瞧瞧伤势罢。”

说完,甚至来不及去看陆绥安的反应,便立马领着浣溪直奔廉家营帐而去。

第73章

话说沈安宁一路追到廉家营帐时, 张绾和廉世子夫妻二人亦才刚返回营帐,张绾正在替廉世子检查伤势,得知沈安宁匆匆来寻很是诧异, 他们这才刚不过分开片刻功夫, 还以为是陆世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迟疑一下, 这才朝廉城飞快说了算声“世子,我去去便来”, 便匆匆踏出了营帐。

廉城眉头一皱,面上浮现出一抹被叨扰过的不悦,却也很快隐去了, 只随手褪下外衣,在里头自行更衣了起来。

而营帐外,张绾方一出来, 便看到沈安宁在营帐外来回踱步,神色异常凝重,她神色一定, 正要忙问发生了何事,却不料还不待她开口,便见沈安宁忽地一把将她匆匆拉到了一旁, 一脸正色道:“绾儿, 事态紧急, 你什么都别问, 且先听我说——”

沈安宁神色严肃, 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在开口的那一瞬间顿了片刻,仿佛措辞了一番, 这才飞快开口道:“方才我身边的侍女怕我着凉,出来准备给我送斗篷时无意间撞见有一黑衣男子偷偷入了皇后娘娘的营帐——”

说到这里时见张绾神色一怔,沈安宁没有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只紧紧攥着她的腕子继续道:“侍女原本没在意,只略看了一眼,正要继续来寻我时,这时却又猛然间看到皇后娘娘营帐里出来了一位宫女,离奇的是她未曾及时离去,反倒是鬼鬼祟祟躲在皇后娘娘营帐外侧耳偷听了起来,不多时,那宫女神色匆匆的飞速离去,而她去的方向正是——”

说到这里,沈安宁在张绾微怔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清晰无误的吐露道:“骆贵妃的营帐。”

话一落,便见张绾面色大惊,道:“宁儿,你是说……你是说长姐此刻在夜会外男?”

说着,只见张绾疯狂摇头否决道:“不可能,长姐自幼恪守礼教,循规蹈矩,她绝不会做出这般乱了分寸规矩的苟且之事,何况她如今乃一朝国母,行事只会越发克制守礼,绝对不会做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事,再说,长姐陪陛下守陵十五载,这些年来早已与世隔绝,她甚至都不认识几个外男——”

张绾大惊失色的说着,她对张皇后的人品十分的信赖,绝不相信她的长姐会做出这等事来,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忽见她后头的话语骤然顿住,不多时,只见张绾不知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何人来,竟一度死死捂住了心口。

不多时,脸色只瞬间一片煞白。

嘴里只不断喃喃否认道:“不会的,不会的,绝不会如此……”

沈安宁一愣,看张绾这神色,这么说,在张皇后的生命中难道真的有那么一位让人闻风色变之人?若真是如此,难怪帝后之间竟会闹到那般地步。

然而此刻却压根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

沈安宁立马一把紧紧攥着张绾的手腕,继续一脸正色道:“不管有没有,是或不是,那些都不是最紧要的,为今之际最紧要的便是……”

说到这里沈安宁只双眼一眯道:“我怀疑皇后娘娘身边安插了骆贵妃的奸细,若是骆贵妃得知了此事,再捅到陛下跟前,倒时携陛下来个翁做捉鳖,那么便是皇后娘娘此刻有一百张嘴,怕也百口莫辩了——”

沈安宁一脸严肃的说着。

而张绾听了这一席后整张脸一片惨白。

他们张家当年被压制这么多年,张绾如今又身为人妇,嫁入廉家这等高门大户这么久了,又如

何听不出沈安宁这番话的意思,廉家如此廉政尚且大房二房攀扯不断,后又出了个严姑娘,而皇宫宫门深深,里头更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寻常宫女能够撑到活着离开皇宫的那一刻都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是身处在最高位的那个,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容不得出半分错误。

她惊慌失措一阵后,很快只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强逼着自己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理智,道:“我现在便立马去告知长姐,提醒她务必提防骆贵妃挑事生非——”

张皇后不仅仅是她的长姐,更是这大俞一朝国母,她的身后不仅仅是张家,廉家,更是有着两位皇子等诸多一脉相承之人。

张绾虽常年深居内宅,却也不是那等愚昧无知之辈。

说完,她几乎便要拔腿朝着张皇后营帐跑去,却不料沈安宁这时却缓缓摇头道:“怕是已来不及了,骆贵妃同皇后娘娘营帐相隔不远,我的侍女先来寻我,我再寻到你这儿耽搁这许久,再赶去皇后娘娘营帐怕是赶不上了。”

张绾本就是强撑着一丝理智,闻此言,最后那一丝心防瞬间彻底决了堤,顿时惊慌失措的攥紧了沈安宁的手,仿佛抱着最后一株浮木道:“那怎么办,宁儿?”

便见沈安宁飞快转动着眼珠子,几经思索,方紧紧拉着张绾的手,道:“这样,绾儿,你现在立马拉着世子朝皇后娘娘营帐赶,若赶在骆贵妃登门前赶到了皇后娘娘营帐,便能相安无事,倘若落后一步——”

沈安宁凑到张绾耳边飞快耳语一番,待匆匆交代完诸多细则,而后飞快将张绾往营帐方向一推,催她莫要耽搁,速速前去行事,却在张绾转身的那一刻,沈安宁忽又有些犹豫迟疑的一把拉住了张绾,只忽而闪烁其词道:“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倘若……倘若真能助皇后娘娘避开这一难,绾儿,若无必要,莫要在皇后娘娘跟前提及——”

沈安宁仿佛有些顾虑重重,顾左右而言其他。

张绾立马意会过来,紧紧拍着她的手,一脸郑重道:“我省得,宁儿放心,我自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绝不会将你推入这泥潭中来……”

说完,张绾已顾及不了其他,匆匆折回了营帐。

不过片刻功夫,便见她同廉世子二人仓促飞快出了营帐。

廉世子平日里威猛严肃,身上有着武将所拥有的一切威严,令人望而生畏,而这会儿踏出营帐时正在整肃衣衫,一贯威猛的面容上少见的透露出一丝沉重,可见事态之急,急到他连衣衫都未更完就匆匆抽身而出了。

话说目送这二人离去后,沈安宁却迟迟未曾离去,高高提起的心亦久久不曾松懈下去。

原来,她今日白日原本是想要同张绾商议此事的,只后来被福阳郡主打断,等到狩猎结束后去寻张绾,这才得知张绾随凤驾去九幽山上的行宫巡视去了。

后又两度派人前去打探都无功而返,只得派行事沉稳的浣溪提前去张皇后营帐外头守着。

没想到不过才一错眼的功夫,就事发了。

她也已经尽力了。

只盼着今夜能平息这场风波。

沈安宁心中这般幽幽想着。

而另外一头,待张绾同廉世子二人匆匆就要赶到张皇后营帐前时,却正好撞见浩浩荡荡一路人马已经先一步到了张皇后营帐前。

领头的是御前总管吕公公吕壬,他微弓着身子在前头领着路,后面身姿巍峨之人则是白日高坐高台的魏帝,此刻魏帝衣衫简从,少了白日里万人之上的威厉,是少见的闲适,像是方才沐浴后的放松姿态,而他身侧则是娇弱妖娆的骆贵妃,半边身子都拢入了魏帝怀里,明明是半老徐娘却比少女还要妩媚撩人,难怪三十六七了,却还如此讨魏帝欢心。

二人身后不过跟了几名宫女护卫,可见是轻车简从而来。

吕公公原本正要在外通传陛下的到来,却不料正欲开口之际,原本跟水蛇般缠绕在魏帝身上的骆贵妃已先一步绕过了吕公公,笑着开口道:“深夜来扰,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罢?”

说话间,已撂开营帐帘门,竟先一步踏了进去。

魏帝嘴角微微勾着,相继跟了进去。

远处,见此情景后,张绾身形一晃,一阵踉跄不稳,若非廉世子拽了她一把,怕是会崩溃栽倒在地。

廉城看着张绾毫无血色的脸,嘴角一抿,堪堪将她扶稳道:“夫人且先回营帐等候消息便是,放心,这里有我。”

话一落,廉城已顾不上许多,纵身一闪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而营帐内,张皇后今晚趁着外头狩猎老虎一事,已将身边所有的侍女全都成功打发了走,只留有一个心腹候在了营帐外守着,如今冷不丁听到外头传来骆贵妃的声音,张皇后神色一变后噌地一下起了身来,因起身太快,不慎打翻了案桌上的茶盏。

砰地一声剧烈声响后。

再一抬头,骆贵妃那张明媚妖娆的脸已经映入了眼帘。

二人远远对视一眼,骆贵妃却并未曾第一时间朝着张皇后行礼,只将视线沿着整个营帐飞快扫视了一圈后,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地上那只四分五裂的茶盏上,只微微笑着不语,而后一时浅浅扶着腰腹部,待魏帝进来后,这才朝着张皇后遥遥福了福身子,道:“臣妾见过——”

却不想,身还未弯下去,便见魏帝早已先一步抬手拦住了她的行礼,只名目张胆的袒护着,道:“爱妃现在身子重,无须行此大礼,朕不是早已免了爱妃的一切礼数么?”

说话间,朝着远处张皇后脸上看了一眼,勾唇道:“皇后深明大义,亦不会同你计较这些。”

说着,他携手骆贵妃朝着营帐内踏了进来。

而方一入内,便见偌大的营帐里头空空荡荡,皇后周身竟无一人近身伺候,而张皇后的脚边,一只茶盏四分五裂,魏帝顿时皱了皱眉,道:“皇后身边的人呢,怎么连个奉茶的人都没有?”

话音刚落,还不待张皇后回应,便见骆贵妃已先一步开了口,似笑非笑道:“皇后娘娘一向体恤下人,如今外头热闹的紧,所有人全都出去观虎去了,定是娘娘亦将所有人都打发下去放松去了罢……”

说到这里,只见骆贵妃语气一顿,便又勾唇道:“听说当年娘娘在陵园时,亦是这般惯着下人的。”

魏帝最是不喜在陵园守灵的那段日子,那是他一生最屈辱的时刻,闻言,当即脸一板,微微喝声道:“简直胡闹。”

天子一怒,营帐外瞬间跪了一地。

而后,魏帝直直扫向对面张皇后道:“现在已不是在陵园时了,皇后当速速回到国母的位置,时刻刻谨记皇后的本分。”

说完,一道战战兢兢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弓着身,飞速来到了张皇后跟前,只立马跪在地上将地毯上的破碎的茶盏收拾干净了。

魏帝这才落了座,而一抬眼只见皇后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又仿佛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重,魏帝面色又很快一缓,正欲抚慰几句,却不料这时只见骆贵妃竟先一步开了口道:“方才胃里泛酸,几欲呕吐,听说皇后当年怀大皇子时亦反应极大,不过陛下说皇后有奇招,这才厚着脸皮央求着陛下陪臣妾到皇后这里来讨要良方,没有打绕到皇后——”

骆贵妃仿佛主动透露出此番来意,然而说到一半时,忽而见她不知瞧见了什么,只有些眼尖的指着案桌上的茶盏,道:“咦,娘娘桌上怎么有两盏茶,怎么,娘娘营帐里头难道还有其他客人不成?莫不是臣妾同陛下眼下来得不是时候吧?”

骆贵妃盈盈笑着,嘴上似在打趣着,却分明抬起了眼眸来朝着整个营帐内明目张胆的审视了起来。

张皇后素来克勤克俭,营帐里并不奢华,然而该属于皇后的礼制却也不缺,此刻只见偌大的营帐里几乎一览无余,暗红的地毯上除了一应案桌、交椅,便是唯有隔着一扇短屏后的皇后凤榻了。

也就是说,整个营帐内若有人,几乎无处可藏,只需绕过屏风便能一探究竟了。

魏帝听了骆贵妃的话后,将视线落在了手边尚且还有些温热的茶盏上,双眼一眯,而后锋利的目光直直朝着张皇后脸上扫了去,不多时,微微笑着探问道:“哦,皇后营帐内今夜莫非真有客人不成?”

说话间,魏帝端起了那杯盏握在了手中,眼神凌厉的问着。

当年他迎娶张氏时不情不愿,而张氏亦未见得多么心甘情愿,因为他已有倾心之人,而那张氏彼时亦早已心有所属,她同青梅竹马的司直已到了谈婚论

嫁的地步,不过,那时魏帝并不在意,娶她亦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一路搀扶这么多年下来,张氏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正妻,唯一的皇后,魏帝几乎快要忘了当年存在过这么一号人呢。

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何,魏帝突然就想了起来,他今日好像在草场上恰好扫到过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

而今,他只笑着盘问着。

不多时,只端起那杯茶盏直直朝着张皇后走了来。

魏帝这话一出,便见张皇后心头猛地一跳,不多时,她面色骤然一片铁青,双手一度攥得紧紧的,险些将整个手指都一把折断了,面上却只拼命噙着一丝镇定,冷冷看着由远及近这抹身影,道:“陛下是希望有,还是没有?”

说着,冷冷一笑道:“皇上今夜莫不是来审讯的不成?”

张皇后此刻心中有些心乱如麻,又有些啼笑皆非。

她如何没有反应过来,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怕是讨要奇方是假,赶来捉奸是真吧。

回宫这些日子,日日如履薄冰,没想到还是自己大意了,是她自己的疏忽,她怨不得旁人,只是,看着眼前由远及近的这道身影,她只是没有想到,十余载的朝夕相处,十余载的日夜陪伴,竟都抵不过这么拙劣的一场,或者这一年多来的这一场场的挑拨离间。

他对她,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张皇后这一刻只缓缓闭上了眼,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而看着发妻眼中的冷漠,看着她顾左右言其他的姿态,魏帝面色骤然一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好皇后果然还是忘不了她的好竹马。

这样想着,魏帝嘴角一抿,几乎是咬着牙关凑到张皇后跟前一字一句道:“皇后最好确保这后头没人。”

话一落,魏帝捏紧茶盏就要绕过张皇后朝着屏风后走去,却不料这时一条纤细却异常有力的臂膀直接横挡在了他的身前,直直拦住了他的去路。

魏帝一偏头,便见张皇后冷冷看着他道:“今日皇上若再往前走一步,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张皇后挺着身板一字一句说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的坚定。

魏帝瞬间勃然大怒,很快又怒极而笑,道:“好,好,好,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能让朕的好皇后今夜疯癫至此——”

话一落,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怒不可遏的一把推开张皇后的手臂,步履混乱的,大步朝着屏风后迈去。

第74章

“陛下——”

话说魏帝踏入屏风后, 目眦欲裂,满面严寒,全身上下俨然透露出一副“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的骇然之气, 然而还压根不待天子发难,这时只见屏风后之人缓缓转过了脸来, 只朝着魏帝不慌不忙的见礼道。

当魏帝的目光落到屏风后这道无比熟悉的身影上时,他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胸腔里头的满腔怒意亦被生生堵在了喉咙处。

只见眼前这人身高八尺有余,他威严挺拔,气势雄浑,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刚刚立下赫赫军功,才由他亲自册封的骠骑大将军廉家世子廉城是也。

“怎会是爱卿你?”

魏帝不由板着脸, 眯着眼质问道。

问这话时,他仿佛有些难以置信,许是眼前的结果同他设想中完全天差地别, 差距实在太大,以至于让他脸上的骇然暴怒之色还未曾立马隐去,便又很快被新一轮的惊愕和瞠目所取代, 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轮番呈现在一张脸上, 在魏帝的面容上呈现出一种难得少见的扭曲和割裂感。

话一落, 魏帝很快反应过来此话问得不妥, 便又立马板着脸改问道:“朕是问爱卿怎会在此?”

他原是抱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气势行此事的, 他还以为屏风后之人是……

却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朝堂上自己看中的重臣,名义上自己的连襟。

当然,魏帝不会蠢到会认为自己的皇后同自己的连襟有染, 所以,看到廉城的那一刻,他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懈一口气,脸上的神色一度有些精彩纷呈。

话音一落,便见廉城脸上少见的浮现出了一抹细微的尴尬之色,片刻后,只很快恢复如常,沉声回道:“回陛下,今夜微臣趁夜而来,原是有事相求皇后娘娘,只是没想到——”

廉城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又表露出一副不知怎么就落到现在这番局面的尴尬之色。

毕竟,皇上携手贵妃前来捉皇后的奸,最终却捉到了他的身上。

便见魏帝眯着眼继续追问道:“你且说来,究竟何事需要爱卿这么晚来打搅皇后?”

魏帝目光火炬。

却见廉城依然不欲如实道来,只不断周旋道:“都是微臣的家事……”

仿佛并不愿道出背后原由。

这时,屏风外察觉到不对劲的骆贵妃神色一变,只噌地一下从交椅上一跃而起,而后五作三步的冲到了屏风后,待看到屏风后那道身影后,只见她脸色再度变了又变。

仿佛绝不相信,只飞快抬起目光朝着整个屏风后快速狂扫了一遍,一无所获后,最终面色狠毒,咬牙切齿的指着对面之人道:“怎会是廉世子你?”

说话间,只一度咬烂了牙关,死死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盘问道:“究竟是何等天大的事需要廉世子这么晚如此鬼鬼祟祟赶来皇后的营帐?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骆贵妃只怒气冲天地盘问着。

问话间,张皇后紧随着步入了屏风内,待看到屏风后那抹身影后,她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愕之色,亦飞快朝着整个内间扫视一圈后,便很快将脸上的异色隐没在了自己冷漠的面容下,而后静静地落后一旁,未曾立马上前。

而廉城原本羞于启齿,不愿辩答,然而听到骆贵妃这居心不良的质问后,只见他脸色瞬间染上一抹愠怒,竟也毫不客气地朝着骆贵妃当场回怼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贵妃构陷微臣可以,可皇后娘娘乃一朝国母,若无真凭实据岂是贵妃能满嘴污言秽语,随意构陷的?”

廉城到底乃一方武将,他脾气上头,便是贵妃也丝毫未将其放在眼里,只冷冷反驳着。

骆贵妃乃魏帝宠妃,何时被人这般顶撞过,一度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在震怒的那一刻,瞬间恢复了理智道:“若廉世子行得正站得稳,又何需鬼鬼祟祟躲在这屏风后不敢示人?”

骆贵妃不放过任何一个攀咬张皇后的机会。

廉城原本不欲将家事袒露人前,然而事已至此,只见廉城将手攥了又攥,终于冷着脸再未看那骆贵妃一眼,而是转过身来朝着目光如炬的魏帝一字一句开口,一鼓作气道:“不知陛下是否听说了,此番微臣从北地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女子,原是微臣下属之妹,下属为救微臣而死,微臣自该将其家人安置妥当,只是没想到因为此事闹得家母怒气冲天,闹得微臣同夫人生了嫌隙,自微臣回京后,家宅再无一日安宁,微臣常年在外征战,实在无力处理这等家宅之事,故而今晚这才冒昧来到了娘娘营帐,望娘娘能够在我夫妻二人之间周旋一二……”

廉城一口气说完,说完仿佛分外难堪那,只很快将脸撇到了一边去。

半晌,这才冷着脸,继续道:“若陛下和贵妃不信,可将陆世子和其夫人一并唤过来询问,中秋的前一日,微臣便同夫人大吵一架,夫人一气之下跑到陆家大醉一场,而今日微臣狩猎回来,又因琐碎之事同夫人拌了几句嘴角,贱内自幼被长姐照顾长大,她旁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独独听信娘娘的几句良言,所以今夜微臣才不得已趁乱来了娘娘营帐,想让娘娘帮微臣劝一劝夫人,只是这些本都是微臣的家事,我廉家一贯知礼守节,微臣不愿此事外传惹人非议,所以才在陛下和贵妃到来之时飞快避到了室内——”

廉城一口气道出所有事情来龙去脉,话毕,只冷冷道:“无论陛下信是不信,这是今晚此事所有来龙去脉。”

廉城说完,转过了身去,仿佛气到了极致,不愿再多说一语呢。

他所有话语有理有据,前因后果表明得一清二楚,魏帝瞬间便相信了他的所有话语。

然而,算盘落空的骆贵妃又岂会相信他这番狡辩之言,来报之人明明看清楚了今日入张皇后营帐之人究竟姓甚名谁,对方以项上人头作保,骆贵妃相信无风不起浪。

这是这一年多来,她揪住张皇后的唯一把柄,岂能轻易放过,当即不管不顾的朝着张皇后凤榻上扑了过去,只掀开锦被一路疯找了起来,道:“一家怎会说两家话,本宫绝不相信尔等狡辩之言,事实究竟如何,一搜便知——”

她有些疯魔似的,将凤榻上之物全部掀翻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道震怒之声冷冷传了来,喝斥道:“够了。”

骆贵妃动作一顿,一转脸,便见魏帝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失望冰冷道:“爱妃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魏帝并不蠢,如何不知自己今夜是如何被人利用的。

他愿意宠她迁就着她。

只是,有的事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事情他却绝不能容忍。

骆贵妃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失了理智,一副魔障的摸样,又见魏帝第一次朝她露出这等脸色,当即心慌意乱,面色惨白道:“陛下,你且听臣妾说来——”

却不料,方才一开口,便见魏帝已重重闭上了眼,良久良久,只面容微冷道:“九幽山气候幽冷,不适合身重之人,明日一早贵妃便打道回宫吧!”

说着,朝外扬声一喝,道:“来人,将贵妃送回营帐。”

话音刚落,吕公公立马领着两名内监弓身入内,不由分说,将还在哭喊求饶的骆贵妃连搀待拽的一路拽出了皇后营帐。

话说,骆贵妃一走,原本喧嚣的营帐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终于,怒气散去后的魏帝,脸上罕见的泛起了一丝尴尬之色。

他误会皇后了。

方才确实是他不理智,行事失了偏颇。

他亦是被激怒至此,毕竟,没人愿意自己发妻心里还空这一块地,藏着其他人。

他一时远远朝着发妻脸上看去,想到方才妻子决然地一幕,只有些艰难的开口道:“皇后——”

却不料,方才一张口,便见张皇后已面无表情地转身退出了内间。

魏帝面色一僵,脸色有些不睦,他是一国之君,当年在陵园时他会低下头委身迁就妻子,可如今只觉得有失龙颜。

更何况还在外臣面前。

当即隐去尴尬之色,只抬着下巴冲着那道不懂眼色的武夫淡淡开口道:“时辰不早了,爱卿退下吧。”

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只难得敲打责怪道:“日后家事自己解决,不要什么事都来叨扰皇后。”

廉城立马听令退出了营帐。

这一下,整个营帐内只剩下帝后二人,魏帝终于低咳了一声,道:“皇后——”

却不料,方又才刚开口,便见皇后朝着营帐外冷冷下令道:“来人,送客。”

说完,转身毫不留情的直接入了内间。

半分情面都不给他留。

连续两次吃瘪的魏帝脸色终是有些难看了起来。

他是一国之君,他今日所做之事并无任何过错,张氏是他的发妻不假,更是一朝国母,怎有蔑视国君之理。

于是,魏帝决定先冷落皇后两日,待她冷静了,彻底想清楚了,再来……哄她。

话说,待魏帝一走,床榻下之人这才狼狈爬了出来,那人有些忧心的看着张皇后,张皇后却立马道:“苏郎,你快速速离去——”

苏文庆道:“微臣必会将当年之事查得一清二楚。”

说完,苏文庆这才匆匆离开。

而苏文庆一走,张皇后全身力气仿佛全被抽干了似的,一时瘫软在座椅上,她今夜浑身冷汗不知冒了几层干了几层,若无后头的峰回路转,她甚至不敢想象今夜会惹出怎样的事端来。

良久良久,这才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外头观虎返回之人一脸正色的吩咐道:“将雯音带过来,再派人去将廉世子和廉夫人请过来。”

不消片刻功夫,一脸惨白的雯音便被带入了皇后营帐。

而廉家夫妇二人入内后,便见张皇后的心腹侍女整个身子瑟瑟发抖的匍匐在了地上。

不待二人多看,便见首位上的张皇后直接开门见山道:“说吧,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廉家夫妇便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全部仔细道来,张绾隐去了沈安宁撞见外男入皇后营帐的那一幕,只说沈安宁身边的侍女看到有人在皇后营帐外鬼鬼祟祟便立马来告知了她,便有了后头这一幕幕。

“哦?陆家那位沈氏?”

张皇后听闻后,一度眯起了眼,许久许久方才缓缓道:“去将陆夫人请来,本宫必有重谢。”

第75章

话说去往张皇后营帐的那一路, 沈安宁多少有些紧张和彷徨。

善良二字,可以形容任何人,唯独不能用在上位者身上。

她一方面希望张绾能够替她隐瞒今夜自己在这场风波中所扮演的角色, 却又不希望她全然隐瞒, 故而才有了方才在张绾面前她闪烁其词的那一幕。

往后一步,安然无恙, 却于她无益,是存粹的乐善好施。

往前一步, 铤而走险,危机四伏,却许是他日自己翻身的唯一依仗。

沈安宁踟蹰了许久, 还是选择了破釜沉舟。

她就偏赌那张皇后是位聪慧且良善之人。

这样想着,沈安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来到了皇后营帐前, 经由一位面生的宫女领进了营帐。

话说方一踏入营帐,便见偌大的营帐里头静悄悄的,犹入无人之地, 方才进来的廉家夫妇二人此刻已经告退了,只见此刻入目所及之处是暗红的地毯一路延伸到营帐的最深处,而地毯尽头的交椅上端坐着的正是白日里替她解过围的一国之母张皇后, 张皇后脚边一位锦衣华服的身影一言不发的匍匐在地, 正浑身轻颤的跪在那里, 她身姿几欲歪倒, 却一度强行硬撑着。

那道身影略有些眼熟, 确切来说是那道身影身上穿戴的服饰略微眼熟,印象中,张皇后跟前贴身伺候的一等大宫女便是穿戴的这一身, 而这人据说是当年跟随着张皇后一路入皇陵相伴了整整十五的老人,亦是张皇后最信赖的心腹。

看到眼前一坐一跪,无声又死寂的这一幕,沈安宁飞快看了一眼后,只很快的低下了头,随即目不斜视地朝着正前方那道身影恭恭敬敬道:“臣妇沈安宁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依着宫规朝着张皇后行礼,额触及地面后,许久许久头上之人没有叫起,沈安宁依然一动不动耐心十足的跪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张皇后终于开了口,只道:“陆夫人今夜帮了本宫一个大忙。”

张皇后的声音

略有一丝清冷,不像白日里寻她问话时那般和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亦听不出多少情绪。

沈安宁垫在地面的双手略微一顿,这时,便见张皇后继续缓缓道:“抬起头来说话。”

沈安宁一寸一寸支起了身子,而后抬起眼眸朝着远处飞快看了一眼,晕黄的灯光下,张皇后的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让人窥探不了分毫。

沈安宁置于腰间的手略微一紧,不多时,只尽力镇定自若,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顿了顿,只又道:“今夜营帐驻扎在山下,虽有禁军重兵把手,到底比不上京城周全,臣妇当时担心有不轨之人混迹到了营帐里头,担心娘娘安危,这才在廉夫人跟前小题大做的提了一遭。”

沈安宁按着张绾禀告的思路解释着今夜她所扮演的角色。

“哦?”

却见交椅上的张皇后双目微闪了一下,而后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按理说,陆家同骆贵妃一家是亲戚,理该更加亲厚才是,本宫有些好奇,在本宫同骆贵妃之间,今夜陆夫人为何选择相助的会是本宫?”

这一刻张皇后微微笑着,好似恢复了往日和善,然而双目却分明有些锋利骇然。

这些问题其实沈安宁在来时一路早已经打好腹稿了,毕竟,二房如今依仗的正是骆贵妃的权势,二房骆氏乃骆贵妃的亲侄女,在所有外人眼中,他们陆家多是骆贵妃那一脉的,今夜此事,沈安宁作为陆家长媳,没有弃骆贵妃不顾而帮张皇后的道理。

故而此刻张皇后有此一问,实乃正常。

只见沈安宁微微抿着唇,不多时,方一字一句回道:“回娘娘,于私,臣妇同骆贵妃并无任何私交,而娘娘曾两度厚待臣妇,今日更是在赛台上替臣妇解了围,臣妇有感念娘娘之好之心。”

“于亲,骆贵妃虽是陆家二房的依仗,可与臣妇并无任何血脉之情,相反,臣妇同廉夫人一见如故,我们二人既有相同的人生经历,又有相似的处境际遇,于亲于礼上,臣妇自然更加偏袒廉夫人,今日娘娘即便不是一朝国母,仅仅只是绾儿胞姐,若看到绾儿胞姐安危有异,臣妇亦会毫不犹豫上前提醒。”

“而于公——”

说到这里,只见原本还有些彷徨的沈安宁突然间一点一点抬起了头,而后目光直接迎上了首位上那道清冷微威的目光,只一字一句道:“而于公,陆家的爵位历来是由大房嫡出的嫡长子继承,从前承袭爵位的乃臣妇公公陆景融,现如今承袭世子之位的乃臣妇夫君陆绥安,他日承袭爵位的便是臣妇将来肚子里的嫡子嫡孙,陆家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坚定拥护者,陆家二房有何心思,他日作何选择臣妇不知,臣妇只知臣妇乃陆家大房长媳,故而今夜之事无论于私于亲还是于公,臣妇断然没有不选择皇后娘娘的道理。”

沈安宁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地解说着,她面面俱到,不急不缓,从好几个方面娓娓道来,详说着她今夜此举的所有原因,每一个原因都让人挑不出任何刺来。

而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只见她的声音渐渐铿锵有力,她眼中的坚定更是一点一点顽强和刚毅了起来。

那一刻,她人虽跪着,可眼中的坚定衬托得其身姿无比的挺拔。

她最后这番话一出,就连张皇后握在交椅两侧的双手都止不住用力一握。

一度眯起了眼定定看着眼前这张明媚娇艳的脸。

真是好个沈氏!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不仅仅是在解释自己今夜的动机,后头那番话,更是在明晃晃的站队了。

在宫闱朝堂中,夺嫡可是最敏感又最危险的话题,私底下大家有何想法暂且不说,至少明面上几乎无人敢这般大胆妄为、堂而皇之的议论此事,尤其是在新帝才刚刚登基不久的档口。

就连张皇后也从来缄默不语,从来不敢在宫中提及这样的话语。

可偏偏,张皇后是当朝国母,而她的两个皇子是大俞朝的正统嫡出,拥护她的皇儿,本就是合情合理,亦名正言顺之事,然而这朝堂上的人混迹得久了,总会有许多人会或糊涂了,或忘记了,他们最初的选择究竟应该是什么。

像沈氏这样直白又坚定之人,倒是少之又少。

胆大妄为之余,又不免为对方眼下的赤诚与魄力所倾倒。

倒是个颇有胆识且赤诚之人,比朝堂上许多男子都更要有胆识和有魄力。

至少,除了张家外,她是她返京后,第一个敢对她说出此话之人,就连廉家,也不曾这样明晃晃的拥戴过。

许是在宫闱这样复杂的深海中虚与委蛇久了,这样的人倒是令她难得高看一眼。

这样想着,张皇后威厉的目光定定的锁着她。

沈安宁亦并不怯懦的迎着张皇后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二人心里头都有些心照不宣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张皇后缓缓收回了视线,而后扫了眼她身侧那道越来哆嗦了身子,只忽然间端起了一旁的茶盏,继续挑眉轻声问道:“那陆夫人可知今夜本宫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说着,还不待沈安宁回话,便见张皇后继续开门见山道:“绾儿性子温婉单纯,她是良善内秀之人,却绝非聪明绝顶之人,这便意味着,她绝无可能仅凭一名宫女一番鬼鬼祟祟的举动,便能推算出后头这许多变故来,更无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部署完这后头算无遗策的一切,所以,陆夫人今夜可还瞧到了什么旁的不曾?”

问这话时,张皇后甚至没再看沈安宁一眼。

问这话时,张皇后的语气分明比方才和善许多。

然而,她此刻漫不经心的用茶盖刮蹭茶盏上的浮沫,一下,又一下。

清脆的触碰声在寂静的室内,一下一下敲击着人的耳膜,只觉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还是瞒不住这位皇后娘娘。

也是,能够做到那个位置的人,又岂有简单的。

沈安宁心中笑着摇了摇头,太阳穴却一度突突跳得厉害。

她今夜走的这一步绝不简单,更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许是万劫不复。

然而,她只用力的紧绷着心思,许久许久,方一字一句坚定回道:“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有何紧要?任何亲眼见证之事,若无强而有力的证据做支撑,那么这些亲眼见证就全部都是诬陷攀咬,譬如,今夜臣妇看到皇后娘娘行事有异,明日看到贵妃迫害他人,后日又撞见其他娘娘德行有亏,可是那又能如何?臣妇看到了什么,就一定是是什么么?”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臣妇看了什么,可眼见为虚,耳听才为实,即便有时候看到了什么,并不代表就一定就是什么,即便有时候看了什么,亦不过是事态的一程,而非全程,又能代表什么呢,臣妇幼年在街头曾看到过一段表演,在那场表演中有人丢了银钱,有人被人摸了臀儿占了便宜,然后第四人看到第三人缩了缩手,便指认对方是罪魁祸首,然后第四人领着在场所有人讨伐第三人,结果呢,结果是那日并无人丢钱,亦并无人被占便宜,第四人虽瞧见第三人有类似于偷东西的举动,却并没要看到故事的全程,看到的一切不过皆是表象罢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臣妇发誓日后绝不做那第四人。”

沈安宁一字一句头头是道的说着,对于寻常人来说尚且讲究一个捉贼捉脏的道理,何况对于张皇后这样的上位者,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时候并不重要,选择什么,才最重要。

说到这里,忽见沈安宁再一次朝着张皇后方向看了去,不多时,只隐隐笑了笑,道:“当然,即便所看的一切皆为真,可臣妇乃沈家女,我沈家祖辈当年选择的是什么,那么十数年后的今日,我沈家女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挺直了腰杆,虽为女子,虽是跪着,可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上好似显露出了几分其祖辈的风姿。

沈家祖辈当年选择了什么?

他们忠君,亦维护皇家正统血脉,他们昔日是东宫坚定的支持者,他们当年为了保住太子的一条命,直接血洒午门,毫不犹豫舍命而去。

那一刻,看着眼前的妇人,张皇后的心头猛地一跳。

当年,首辅大人那忠君忠魂之魄,便是现如今她还记忆犹新。

是啊,她可是沈老的血脉。

看着眼前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偏又魄力十足之人,有那么一瞬间,张皇后觉得眼前这人同她是同一类人,既是一类人,便知她的所思所想,亦知她的所作所为。

所以,张氏忽而就信了她,正如她亦信她,便是同外男私通,也相信他们之间绝无任何龌龊。

这是一种女子与女子,同类人与同类人之间虽不曾宣之于口,却心照不宣的默契。

张皇后心头不由有些微震,除了苏文庆外,少有遇到同她灵魂共震之人。

这样想着,只见张皇后刮蹭茶碗的手微微一停,不多时,只慢条斯理的将茶盏轻放到了一旁的案桌上,而后,终于将视线从沈安宁身上挪开,而后转而落到了她身侧那道瑟瑟发抖的身影上,许久许久,只忽而淡淡问道:“都听到了么?”

短短五个字骤然响起,只见一片匍匐在地的宫女全身哆嗦了起来。

顷刻间,雯音咬着牙猛地抬起了头来,只朝着上首的张皇后痛苦恳求道:“贵妃以全家十余口性命相要挟,这是奴婢一生中唯一一次构陷娘娘,奴婢……奴婢不求娘娘饶恕,只求……只求娘娘不要祸及家人。”

雯音一开口,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她们说的这些话全都未曾避及此人,这个今夜出卖张皇后的心腹。

果然,下一刻只见雯音面色一片惨白,脸上全是痛苦绝望。

深宫之人,又有多少迫不得己之人。

张皇后闭上了双眼,许久许久,这才沉声开口道:“今日这祸事若成,本宫同皇上必定离心,骆贵妃如今身子有孕,无论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都注定会让本宫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雯音,你今日做了此等悖逆之事,是你自己的选择,本宫今日若留下你,对不起的不是本宫我,而是本宫身后两位皇子、张家、廉家等一脉相承的这数百之人……”

说到这里,只见张皇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眼里仿佛已经有了定论,只最后朝着那道相伴了十数载的身影定定看了一眼,最终道:“念在你我主仆十余年的份上,本宫会保下你的家人,你……且安心去罢……”

她平静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话音刚落,只见雯音哭着笑了,许久许久,忽而支起了身来,朝着上首的张皇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三拜,这才哽咽道:“天冷了,娘娘记得……多保重身子……”

话一落,雯音毫不犹豫,猛地一头撞在了一旁的案桌腿上。

鲜血瞬间喷洒而出。

直直溅洒在了沈安宁的裙袍之上。

这一幕实在发生的太快,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尤是早已经有了预见性,沈安宁仍旧被吓得双目瞪圆,只见她喉咙阵阵发紧,浑身血液一瞬间在倒流。

张皇后亦抿着唇偏过了头去,仿佛亦不忍直视,直到许久,这才转过了脸来,视线落在了沈安宁苍白的面容上,仿佛有些自嘲,又仿佛有些喃喃自语,声音有些沙哑道:“怕了?这便是宫闱,本宫亦不是一开始就是这般心狠冷血之人。”

张皇后清冷微哑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沈安宁的耳膜。

裙袍上那梅花似的血点仿佛一下一下全部绽放开了,直到在她眼里幻化成一片鲜红的血海。

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终于从恍惚中缓过了神来,她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了眼,许久,只忽而一字一句咬牙道:“若有一日,我们女子之间不再是相护仇视,相护为难,相护构陷,我们女子不再是被常年困在这深宅大院中,为了男人,为了子女,为了母族,庸庸碌碌、苟延残喘的过一生,而是互为姐妹,互为家人,互相帮扶,亦可同男人一般遨游天地间,放浪江湖外,该有多好?若有一日,男女之间亦能坦荡正常的相处,无关私情,无关龌龊,亦无关任何苟合,就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而这世间再无任何偏见和攀咬,该有多好?”

沈安宁喃喃说着。

那样便也不会你咬我,我咬你,你陷害我,我反击你,惹出这许多无辜无奈之事了。

张皇后听到这番话后神色一怔,半晌,只苦笑着道:“会有那么一日么?”

沈安宁便道:“会不会不知道。”

顿了顿,忽又道:“但是会不会,谁又知道呢?”

这话一出,她与张皇后同时抬眸,二人远远对视一眼,两人心中仿佛俱是一震,直到许久许久,又慢慢趋于平静。

……

话说雯音背叛了张皇后,直接命洒当场。

张皇后最终命人将她的尸首抬了出去,吩咐让人将她葬于九幽山之下。

待料理完这一切后,这时的张皇后仿佛已有些疲惫了,只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沈安宁,终于一锤定音道:“你今日助本宫躲过一劫,本宫会重重有赏,沈氏你想要什么,只管提出来便是。”

张皇后这话一出,沈安宁便知她今日安然无恙了,亦知自己今日这破釜沉舟的一局,她赌赢了。

她的心头不由得砰砰砰直乱跳了起来,事已至此,便也不再假意推辞,只沉吟片刻,忽而一时朝着张皇后遥遥一拜,道:“不知臣妇可否向娘娘讨要一个恩典?”

话一落,不待张皇后反应,便见沈安宁立马又道:“不是现在,而是今后,一定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就是娘娘一句话的事情。”

看着对方一副早就盘算好了的架势,张皇后不由支起了身子,仿佛来了几分兴致,道:“哦,哪方面的?”

沈安宁笑了笑,难得有些卖个关子,半真半假道:“或许是类似于遨游天地间,放浪江湖外这一类的?”

她悠悠说着。

张皇后闻言盯着沈安宁的面容看了几瞬,不多时亦随之笑了起来,道:“允你。”

事情既已说开,张皇后选择相信她并放过沈安宁一马,这个结果算是在沈安宁的预料之中,虽有些冒险,到底是好的结果。

此刻天色已晚,事情也已经尘埃落定,又见张皇后神色疲倦,沈安宁便十分有眼力见的起身开始辞行告退。

她由宫女带路一路走到营帐门前,这时,只见张皇后的声音在沈安宁踏出营帐的那一刻,在身后突然幽幽响起,道:“沈氏,你是个聪明人,绾儿能交到你这样一位朋友,是她一生之幸。”

……

话说,从张皇后的营帐走出来后,沈安宁终于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今夜,她面上虽镇定,可背上的冷汗到底干了又冒,冒了又干,此刻,夜晚的秋风吹打过来,竟使得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经过此事,只忽而觉得宫门深深,高处不深寒,站得越高,有时越未见得是件幸事。

她今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是否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之事,然而她的不承认,不否认,张皇后显然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