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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掠娇 临风辞 31908 字 10小时前

第51章 第 51 章 痴心错付

孟清辞却就势搂紧她的纤腰, 大笑着步出酒肆:“那便不叫她知晓,省得她伤心,咱们悄悄的, 自在快活, 岂不更好?”

此间认识金韫年的人不在少数,见他美人在怀, 风流不羁的模样,都是男人, 不由得,互相之间会心一笑: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呢。

果然, 孟清辞送红绡回去后,秦妈妈撂了脸色,一把拧上红绡的手臂, 骂声刺耳:“早叮嘱过你,今日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今日这么好的机会,你若是能攀上陈七爷,什么好日子过不得?你如今是翅膀硬了, 连我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你再娇狂, 我也是你妈妈, 不信你还能飞我的手掌心去不成?”

秦妈妈冷嗤一声, 嘴角撇得老高:“金爷再喜欢你又如何?如今看着是肯为你一掷千金, 可你也不看看,他一个入赘的小白脸,自己还要靠女人养, 难不成真能赎你出去?我告诉你少要痴心妄想,趁早死了这条心。你真要是个凤凰,也落不到我这花楼来,你天生就是这个馆姐儿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没什么好下场。”

孟清辞饮了酒,便没有下马车,想着秦妈妈见了他的马车,知道是自己亲自送红绡回来,便不会太难为红绡。不料秦妈妈今日陪客人吃了两杯酒,并未留意到门外动静,只顾扯着红绡斥骂。

孟清辞执扇挑帘,半张脸隐在暗夜里,似笑非笑地睨着秦妈妈,眸中却凝着寒意:“秦妈妈,当着我的面这般辱骂,是不是太不把金某放在眼里了?”

嗓音平缓,却似裹了冰碴:“金某从不讳言入赘岑家,只是我夫人怕是听不得有人在外面诋毁我,毕竟,你辱我,她面上也不光彩。”

孟清辞话音微顿,他眼底骤沉,一字一顿问:“方才你说——金某要靠夫人养活?这话是谁传的?你指出人来,我亲自与他对质。若指不出”扇骨轻敲在车窗边缘,轻蔑一笑:“那便是你蓄意散布谣言,毁我名声。金某虽不才,要不了你的命,但敲碎你满口牙,倒也不算难事。”

秦妈妈这才看见金韫年那堪称芝兰玉树,丰神俊逸的脸,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不过是想要敲打红绡这棵摇钱树,不想一时口快,这下好了,叫正主儿撞见了。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额角冒出的细汗,神色慌乱的支吾:“哎呦,原来是金爷送红绡回来的,这死丫头也不早说?”说着还责怪的瞪一眼红绡。

红绡的团扇遮了脸面,并不瞧她,她刚不拦着,也是想叫秦妈妈长个记性,省得什么香的臭的客人都想叫她接。

孟清辞却冷笑:“若是告诉你,岂不是听不见你的一番肺腑之言了。”

秦妈妈尴尬的谄媚笑着,一张老脸堆了褶皱,连忙赔不是:“金爷您息怒,是我吃了酒老糊涂了,您可别和我一般见识,前面不过是为了威吓红绡瞎说的,我给您赔不是。”这秦妈妈也算是个人物,豁得出脸面,站在花楼门前,人来人往,便往自己脸上招呼,左右开弓,一边还道:“叫我胡咧咧,我给金爷赔罪,金爷消消气。”

孟清辞眸色冷淡的看着,并不做声。

秦妈妈扯了扯嘴角,脸上生疼,知道糊弄不过去,又道:“后面都是我昏了头,胡说的,并不是说金爷,在小海,想要做番人的买卖,谁不知道金爷的本事,都是我喝多了马尿湖沁的。”

孟清辞笑笑,温声道:“我看你是喝少了,还能说两句明白话,不如当我的面再灌两杯马尿,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秦妈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身子晃了晃险些吓晕过去,连连摆手:“金爷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只这一次,我再不敢了,再不敢胡言乱语。”

孟清辞:“不过是玩笑几句,秦妈妈倒是当真了。”

秦妈妈忙不迭道:“当真,当真,金爷菩萨心肠,我再也不敢了。”

孟清辞给跟着自己的仆从严江一个颜色,严江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秦妈妈。

孟清辞:“这两个月,红绡的牌子我包了,我既然包了红绡,不论我来不来,你都不能叫她出去再陪别人,若是叫我知道,你阳奉阴违”

秦妈妈拿着三千两的银票,觉得烫手的很,只能作揖应承:“不敢,不敢的,金爷放心。”三千两固然不少,可红绡正当红,当然是接的客人越多越赚钱,只此刻秦妈妈哪里敢讨价还价,只能认了。

红绡在秦妈妈身后,向金韫年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见金韫年看过去,红绡又难堪的别过头去,心道:她不值得他如此费心,若非他指点,以她的舞艺,夺不下花魁的头名。可得了这名头又如何,这泥藻,如何挣扎也无用,被人买下破了|身|子,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走罢!”孟清辞恍若未觉的放下车帘。

严江和车夫坐在车辕上,马车咕噜噜驶离。

秦妈妈喘口气,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她将银票揣在怀里,扭头见红绡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一指头戳在红绡的额头上,恨铁不成钢的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模样,早晚要栽跟头,都说了,做咱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对客人动真心,真是怎么教都不会,我就看你以后怎么后悔。”

秦妈妈摇了摇头,转身迈过门槛进门去,一边暗自摇头,她在这欢场三十年,什么男人没见过,别以为她不知道,红绡还是个雏|儿。什么男人能不喜欢碰女人?哼!红绡那死丫头不听她的话,眼下看是捧着,以后心被养大了,姓金的又不肯赎她,到时候有她后悔的。

孟清辞歪靠在车壁上,今夜的酒劲儿有点大,她额头一胀一胀的疼,她脑子里又将席间的话过了一遍。

说来也怪,此地风物诸多皆似明代,却独独没有炸药一类热武器。她正是敏锐地抓住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每次偷偷带了材料上青云观藏起来,以炼丹为名,遮掩自己借炼丹炸炉的真实意图。

因为出其不意,傅珩又不在身边,才能如此顺利的出逃。只是孟清辞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年,傅珩竟是参透了火药的奥秘。只不是知道,傅珩是否对两年前的事情起疑了。

如今他手握火药的秘方,对于其他仍持冷兵器的割据势力而言,无异于降维打击。傅珩问鼎天下,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念及此,孟清辞心中一片凛然。自己从前竟未看出他有这般鲸吞天下的野心,可见他心思之深沉一如既往。

不过,他既然有心问鼎天下,便没心思用在她身上,她姑且走一步看一步。

只是她倒是小看了傅珩,也小看了青云观,不知道这炸药是清虚子研制的,还是傅珩自行勘破的,倒是阴差阳错助他一臂之力。

一时又想:到底是傅珩一早有心帝位?还是傅氏早有图谋?某朝篡位,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若是一早便有谋划,为何傅氏还让傅静妤嫁给太子?

或者说太子被大皇子毒死,到底是谁的手笔?不知道,傅静妤是否知道,又是否亲自动手了。

孟清辞细思则恐,想想便不寒而栗。

傅氏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一个无毒不丈夫。

不过这些与她都没有干系,若是真没有余地了,她想,她还可以跟着传出海,总归不是非要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

“怎么到家了,还不舍得下来?”车帘被掀起来,朱幼宜团扇遮了遮面,挥动了两下,嫌弃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孟清辞这才回神,睁开眼睛,看见朱幼宜在车辕上正关切的看着自己,安慰笑笑:“熏着夫人了,实在抱歉。”

“少要贫嘴。”朱幼宜哼笑道:“你可是难受了?”

孟清辞就着朱幼宜的手臂下车:“还好,今日的酒有点烈。”

“叫你少要应酬他们,今日是见了什么人,喝了这么多?”朱幼宜扶着孟清辞进了正房,打发了一众下人,帮她把外衣脱了,一面唠叨:“快去洗洗,好好睡一觉便没事了。”

孟清辞指尖轻掠,在朱幼宜脸颊上一扫而过,随即朗声一笑道:“夫人果然聪慧,竟是一猜便中。”

朱幼宜明知眼前这人同是女儿身,此番作态也不过是戏谑玩笑,颊边却仍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热意。

实在怨不得她,要怪只怪孟姑娘这男装扮得太过逼真,一言一行风流倜傥,潇洒不羁间不见半分女气,让人晃神间难免心弦一颤,见了多少次亦是情难自控,又想,难怪那红绡眼热的紧,这等颜色,又温润如玉,哪个女子见了不心动?

朱幼宜没好气的推着她进了浴室:“没人在,还装什么,快去洗洗。”

孟清辞从善如流的进了浴室,将中衣解了,同束胸的布条一同搭在架子上,踏入浴桶,人叫热气一熏,精神几分,扬声对外间的朱幼宜道:“今儿周霁宸给我引荐了陈君砚,陈七爷。”

朱幼宜道:“是与浙江知州有姻亲的陈家七爷?”

孟清辞意外问道:“唔?你知道?”

朱幼宜接过婢女送进来的醒酒汤,又把门关好:“怎么不知道,陈老爷子当年也是个人物,商场上手段了得,否则当年也不会叫人觊觎身价。不过嘛,他最出名的,却是人到中年,喜欢上了现在的夫人,他一个鳏夫却喜欢上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小姑娘,也就是陈七爷的亲娘,否则陈七爷怎么能有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侄女。”

孟清辞莞儿:“确实过分,不过这并不稀奇。”

朱幼宜站在浴室外,靠着门框,又道:“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自然没什么,那姑娘祖上做过官的,据说出过官至二品的大员,如今改朝换代没落了,亦不可能叫自家姑娘嫁给一介商贾。”

孟清辞来了兴致,这两人身份可谓云泥之别,她好奇问道:“后来呢?”

朱幼宜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陈老爷待夫人确是真心,当年陈老爷也算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姑娘家那时虽已没落,陈老爷却毫不介意,不仅出了丰厚的聘礼,还出钱出力扶持她那几个弟弟读书,更许诺此生绝不纳妾。只可惜,姑娘娘家那边,竟没一个子弟争气,能在科举上有所进益。后来嫁给陈老爷,陈老夫人又将全部指望都寄托在儿子陈七爷身上,谁知这位陈七爷,偏偏只热衷于商贾之道,一心扑在生意上,伤透了陈老夫人的心。”

她略顿一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陈七爷于经商一道确有天分,手段灵活、眼光独到,连浙江知州都对他颇为赏识。”

孟清辞换了件干净的中衣出来,露出原本清丽的容貌,双眸被水汽氤氲得盈盈欲语,发梢还滴着水珠。

她端起醒酒汤便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滚过喉咙,立刻让她皱紧了眉,忙不迭地呷了口茶漱口。

朱幼宜跟在她身后,拿着干布为她细细绞着湿发,一边忍不住念叨:“你慢点呀!”

孟清辞接过朱幼宜手里的帕子,自己擦头发,一面问:“孩子睡了?今日可有闹你?”

“也不看你几时回来的,他才多大,自然睡了。”朱幼宜呵笑:“他聪明着呢,你不要以为他小什么都不明白,从前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你见了他自然点,别迁怒他。”

孟清辞将湿透的巾帕搭在一边,叹一口气:“他帮我解脱,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怪他,只是他越长越像他,对着他那张脸,我自然有些抵触。”

朱幼宜推了推她,让她往床榻里边挪,语气里带着怨怪:“他才多大,能看出什么来?你别自个儿胡思乱想,平白添堵。”

孟清辞似乎是听进去了,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两人各自盖好被子,仰面躺下,朱幼宜才道:“巡抚府跟岑家订了明年一整年的天丝棉,还下令明年不准岑家卖布给番商。还有”

孟清辞已是睡意昏沉,含糊问道:“还有何事?”

朱幼宜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解:“还有一桩怪事,巡抚府近日竟下令,责令各大世家与豪商上缴大量木炭、硝石,并加紧开采黄铁矿。”

话音落下,漆黑的床帐内,孟清辞的眼睛眨了眨,此刻很确定:傅珩,确已制出了火药。

正当朱幼宜昏昏欲睡的时候,孟清辞忽然问道:“制糖研制的如何了?咱们和番商的生意总还要做。”——

作者有话说:傅珩:我只配出现在别人说

孟清辞:轮不上你,听说要安排我白月光了

第52章 第 52 章 互不相欠

翌日, 孟清辞比平日醒得迟了些。刚用罢早饭,便见朱幼宜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小家伙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瞧见孟清辞, 立刻在母亲怀里扭动着要下地, 他脚一沾地,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 朝着孟清辞冲过去,一头扎进她怀里, 软糯糯地喊着:“爹爹,抱!”

这一声叫得孟清辞心头发软,他俯身将小家伙稳稳抱进怀里, 甚是亲昵的揉了揉小家伙的发顶,语气里带着纵容的温柔道:“你一早这是去哪里撒欢了?瞧这一头的汗。”

孟清辞将小家伙放在榻上,接过朱幼宜递过来的素帕, 仔细替小家伙擦拭额头和脖颈间的细汗。

孩子最能感知旁人待自己的情绪和态度,尤其是自己最依恋的阿爹。岑亦初觉得,今日的阿爹格外不同, 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柔软的亲和。他忍不住伸出小胳膊,紧紧环住孟清辞的脖颈,将热乎乎的脸蛋贴上去蹭了蹭, 想:阿爹的味道真好闻呢!

岑亦初嘴里嘀咕道:“阿娘刚带我去街上吃早点了。”

朱幼宜站在一侧, 正背对着儿子, 悄悄向孟清辞递了个眼色, 忍不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心里又是酸又是软,心想这么好的大儿子,谁舍得硬起心肠不喜欢呢?又不由得暗暗瞪了孟清辞一眼, 嗔怪她太狠心。

她又赶忙,遮掩的接了儿子的话,取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是你自己巴巴求着我去的吧。结果听说你爹还在家,你连早饭都不好好用了,便嚷着要回来。”又对孟清辞半是抱怨半是宠溺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自己跑着回来的,整整两条巷子,你儿子有了爹忘了娘。”

孟清辞在榻上坐下,将儿子揽到膝头,轻轻刮了下他的小鼻子,叹气:“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乱跑,若是跑丢了,可就回不了家了。”

说罢,她忽然把脸一板,冲孩子做出凶恶的表情,夸张地“嗷呜”一声:“记不记得阿爹说过的,外面有野狼,专叼乱跑的小孩,被叼走就再见不到爹娘了。”

岑亦初非但不怕,反而咯咯笑着往她怀里钻,奶声奶气地揭穿:“阿爹骗人,根本不是什么野狼,都是拐子贩人。”

孟清辞抬眼看向朱幼宜。朱幼宜正坐在对面捧着茶,见她望来,连忙摆手:“别看我,我可没教他。你儿子像你,别看他小,精着呢。”

孟清辞颠了颠有点重的儿子,小家伙圆滚滚的,压得她腿发麻,她没有反驳儿子,只是将他搂得更稳些,低头耐心问道:“谁告诉你的?”

岑亦初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说:“那天人牙子来家里,我偷偷听见他跟管事说话!他说,哪个发烧的别看病着,但穿得好,细皮嫩肉的,个发烧的别看病着,还说,年纪相仿,叫管事买了,给我做伴读小厮正好!”

两岁的小家伙,学起话来竟摇头晃脑、惟妙惟肖,逗得孟清辞忍不住弯了嘴角,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鬼灵精,下次不许偷偷去,身边要带上人,记住了吗?”

“知道了。”岑亦初乖巧的点头,心里却想:不偷偷去,哪能听到这么有意思的事?

一旁的朱幼宜却听得脸色渐沉,这事她竟全然不知,她脸色难看的说:“你今儿出门晚,多陪陪儿子吧。他早上没用多少,我去给他弄碗燕窝粥……”

直到朱幼宜出了门,岑亦初才怯怯地抬起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小声问:“阿爹,阿娘是不是生气了?”

孟清辞没想到儿子是个活宝,不由失笑:“你既然知道,往后就乖一些,你娘平时也忙,你这样,她只会责怪自己没照顾好你。”

岑亦初诚恳的用力点了点小脑袋,又问:“阿爹,我两岁了,以后能不要奶娘了吗?就让那个新买的陪我玩儿,他烧得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怪可怜的。”

孟清辞眸色微微一深,抚了抚儿子的头发,爽快应道:“好。”

小家伙顿时欢喜起来,一头扑进她怀里,听着阿爹的心跳,嗅着阿爹身上的味道,闷闷说一句:“阿爹最好了,我最喜欢阿爹了。”

孟清辞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喉间发涩,一股酸涩在心尖蔓延开,这孩子,是因利用而算计得来,她更应该补偿他,不应该迁怒他,疏远他,她从前,确实亏欠他。

只是儿子那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实在太像傅珩。每当孩子凝望她,都仿佛傅珩在无声地质问:为何要骗他?叫她心惊。

朱幼宜甫一踏出门,只消一个眼色,心腹仆役便已会意,上前将候在外间、还不及求饶的奶娘嘴一捂,径直拖向前院。

朱幼宜脚下步履生风,百褶裙裾翻飞,似要晃出残影,云鬓间那支虫草鎏金点翠步摇随之急促摇曳。她一张精致的脸上阴云密布,几乎能滴出水来。

贴身婢女珍珠见主子先是动怒,继而嘴角泛起森森冷笑,便知此事绝难轻纵。

一到前院,珍珠立时命人将奶娘按在长凳上,又急遣小厮去唤管事。

岑管事曾是朱幼宜母亲的陪房,被朱幼宜从朱家带出来,做了如今岑府的管事,素来在朱幼宜面前有几分体面。

此时见朱幼宜端坐在堂前廊下,面寒如霜,岑管事心下不由一哆嗦。从前在朱家,老爷去后,大小姐多有隐忍,自从回了岑家,这两年,大小姐手段越发利索雷厉起来,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

外人都道大小姐招了赘婿,姑爷须得背靠岑家,仰妻子鼻息,惧内的很,却不知道,在岑家,大小姐几乎是对姑爷唯命是从。

照理说,经了朱家一事,大小姐应是防备心重,轻易不会信人,何况是个招赘的男人。大小姐不仅招了赘婿,且据他看,大小姐只信任入赘的姑爷一个,叫他越发看不透起来。

朱幼宜瞥一眼岑管家,并不理会他,只执起团扇轻摇,目光冰冷地看着奶娘被打板子。

珍珠见朱幼宜胸脯剧烈起伏,便知道主子气得狠了,小少爷如今是主子的逆鳞。

珍珠见岑管家分不清轻重的模样,还在兀自出神,冷声道:“岑管家,姑娘信重你,才叫你管着府里,你如今是老糊涂了不成,后院你进不得,前院你也管不严实?小少爷在院子里乱跑,你们都瞎了?你和人牙子也不避着点?”

岑管家心下一惊,看看被打板子,堵嘴闷哼的奶娘,回过味来,定是这奶娘开小差儿,没看好小少爷,叫小少爷跑出来,看见他和人牙子买卖了。他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老奴有负夫人,老奴求夫人给老奴一次机会,老奴一定好好整治他们。”

朱幼宜不看他,院里只闻打板子的‘啪啪’声,让岑管家不寒而栗。

直至二十板打完,奶娘已昏死过去,珍珠才扬声喊停。

朱幼宜摆了摆手里的团扇,嫌恶地瞥了一眼长凳上的奶娘:“拖下去,把她送矿上去,非死不得出。”

仆役们应声而动,利索地将瘫软的奶娘如死狗般拖了下去。

岑管家额头磕破的血迹沾在地面上,感觉自己后背的冷风搜搜的。

朱幼宜凝视他半晌,见他浑身战栗,待她缓过心口郁气,方道:“念在你儿子如今在肇庆府那边得力,此次便饶过你,但你要知道,但你须明白,岑府虽非高门大户,却也不能漏得如同筛子。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顾旧情。若自觉年迈力衰,现在便可领了银子,回家养老。”

岑管家儿子正得重用,他岂肯此时离去?一听主子说饶过他,如蒙大赦,不顾额上伤势,连连叩首:“老奴明白!绝不再犯!谢夫人恩典!谢夫人开恩!”

后宅主屋内,孟清辞勉励把傅珩的所有痕迹驱逐出脑海,抱着儿子,又问:“奶娘欺负你了?”

岑亦初摇摇小脑袋头,皱了皱鼻子,似乎在想从何说起,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叫孟清辞失笑。

小家伙沉了小脸,模样更像傅珩几分,严肃道:“她总是私下里和我说,我吃了她的奶,就是他儿子,以后也要像孝顺阿娘一样孝顺她,还说她儿子是我的奶兄弟,就是我的亲兄弟,又因为我,奶兄弟没吃上一口她的奶,是我亏欠了奶兄弟,叫我以后要对奶兄弟好,什么好的都要让着奶兄弟。”

孟清辞蹙眉,没想到看着本本分分,唯唯诺诺的奶娘还有这样的野心。

又听儿子说:“可她明明拿了咱家的月钱,我不欠她的。”

孟清辞摸了摸儿子的头,她本也没有那些迂腐的想法,安抚的摸了摸儿子的后背,夸奖道:“我儿子真聪明,没叫她给你唬住,她是咱们家雇佣的,银货两讫,你不欠她,是她想要欺负你。”

岑亦初听阿爹夸他,开心的又卖弄:“是她贪心,什么蛇吞”

孟清辞哈哈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岑亦初红着小脸,跟着阿爹呵呵笑着,心想:这我也知道。

“别只顾着缠着你爹,快过来把燕窝粥喝了。”朱幼宜端着燕窝粥进来,见两父子正笑得开心,脸上也不由自主浮起一丝笑意,语气柔和了几分:“在说什么趣儿呢,这么高兴?”

岑亦初闻声,便乖乖地从孟清辞膝头滑下来,端端正正坐到自己的小花凳上,仰头等着母亲喂食。

他其实早就不喜欢被人喂了,但阿娘方才似乎动了气,便忍耐下,哄哄阿娘开心罢了。

孟清辞便说了刚才的事情,气的朱幼宜险些甩了碗,恨恨道:“这么狠毒,敢教唆我儿子,罚她去矿上都是轻了。”

孟清辞很清楚那奶娘的下场,她也不是什么大善人,那奶娘今日能教唆孩子这个,日后指不定会是什么,并不觉得朱幼宜做的过分,她如今心肠硬的很。

只略过这些,和朱幼宜说了,不再给儿子找奶娘,另给儿子安排个玩伴儿,他们儿子早慧,也可慢慢教他认些简单的字了。

孟清辞昨夜已经将朱幼宜的话听进去,今日亦觉得自己亏欠儿子,陪着小家伙儿玩了半晌,又哄着睡了,才出府去。

戏楼二层的雅间内,孟清辞凭窗而正看得入神,戏台上,管弦声悠悠扬起,正上演一出书生女鬼情深似海的痴戏,那女鬼水袖轻抛,眼波如水流转,声声泣血,字字含情。

顾淮序推门走进雅间时,正见孟清辞倚在窗前,正入神的合着拍子击打窗沿,连他推门的动静都未曾察觉。他不由唇角一弯,也不出声打扰,只悄然走到她对面坐下。

待楼下一折唱罢,满堂喝彩,孟清辞方从戏中回神。一扭头,便见顾淮序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正闲闲地品着茶。她微微一怔:“你几时来的?怎也不出声?”

顾淮序抬眼看来,眼底含着一抹宠溺的笑意:“见你听得入迷,我不忍扰了你的兴致。”

孟清辞略有不自在,偏过脸:“呵,取笑我?”

顾淮序:“我什么时候笑过你?难得见你松快,不想你扫兴罢了。”

两人正说着,便听有人敲门,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传来:“听说金爷来了,奴家特来拜谒。”

孟清辞:“进来罢!”

雅间的门被推开,那女子还没卸了装扮,正是方才在台上曲调婉转,勾魂摄魄的‘女鬼’。她眼波如勾,媚眼扫过金韫年,又很有分寸的规矩垂目,对着孟清辞盈盈一拜:“奴得金爷点拨,才有成角的造化,您能来已经是捧场,如何还能教您破费打赏,奴家心里有亏。”

孟清辞很是随意的靠在椅背上,手里的折扇刷的展开,潇洒的摇了摇,风流笑道:“你有天分,不忍你埋没了,也是你自己争气,我来了,自然要捧你的场,你若是实在要谢,便饮杯酒罢!”

“金爷大恩,奴家无以为报,那奴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子,也知道过犹不及,很是识趣的上前一步,给自己倒了杯酒,爽利的喝了,知道此时有旁人在,想必是有事要商谈,她不好再纠缠,便告退出去了。

雅间一时沉默下来,只余那女子甜腻的香粉味儿在两人间飘散。

良久,顾淮序叹口气,问道:“你还真当自己是男人了?”

孟清辞耸耸肩:“不演的像些,怎么叫人信服?”

孟清辞不想和他纠缠这个,反而问他道:“你今日约我,是有何事?”

顾淮序垂下眼睫,唇角扯平,淡声道:“无事便不能约你么?”

孟清辞垂目,合上折扇,转了两圈,放在桌上,实事求是道:“你如今的身份,于我一个做通事小民,总是见面,多有不便。”

顾淮序见孟清辞面无表情的看自己,又听她说这样的话,简直心如刀割,他握了握拳头,他与她对视良久,终究是败下阵来,嗓音低哑中有几分祈求:“你要的我都给你了,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也不能吗?”

顾聿琛一年多前穿越过来,成了顾太傅的嫡子顾淮序,后他将自己由御史台调任至礼部。不久,恰逢番邦遣使来朝,他奉命南下广州,督办贡品接收事宜。

正巧遇见当时已在商埠间已经颇有名气的掮客通事金韫年,别人识不出她的真身,他却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那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何会穿越而来,自从她坠机去世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没了她的世界,似乎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每时每刻都在懊悔,每时每刻都在想她,直到熬干了自己最后一滴血,猝死在实验室里。

孟清辞叹气:“我们是合作,我给你留了分红,顾家是清流,日后总有你需要银子的时候。”

顾淮序被她气的不轻:“我给你配方是为了银子吗?”

孟清辞侧头,很平静的面对他道:“你就当造福百姓了,毕竟这里太落后了。”

顾淮序深呼吸,知道她的脾气,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又问:“你总不能一直如此,你就没有别的打算?”

孟清辞:“什么打算?我现在不是很好?”

顾淮序深呼吸一口气,眸中情深似海,不再掩饰他的意图:“你总不能一直做男子,这世道你一个女子在外总是不方便,不如你随我回去,我娶你为妻,有了这个身份”

“聿琛哥。”孟清辞轻声打断他。

顾淮序的心尖发颤,这一声好似隔了一辈子,自他们重逢,她再没这么唤过他,他难言激动的握紧了拳,又缓缓的松开,指尖难抑激动的轻颤。

孟清辞垂眸没有看他,音色透着凉薄:“这里的女子只能被困在后宅,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暂且不提这个。你如今出身顾太傅府,带我回去你要如何交代?顾家不会接受一个来历不明,或者做过婢女的女子,成为顾家最出色的嫡长子的正妻,你要我做妾吗?”

顾淮序心沉到底,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想要委屈你。”

“我现在挺好的。”孟清辞又道:“倒是你,如今这个局面,你该回去了,傅珩已经参透了□□,很快就会有所动作,你现在已经是顾淮序,此时怎么也要混个从龙之功。”

“若是没有你,那些又有什么用?”顾淮序被煎熬了多年的心,终于再难忍耐,他有些悲伤道:“我知道我来晚了,你受了很多苦,清辞,我喜欢你,你给我一个机会。”

他是因为她,才上书朝廷,留任在此。

孟清辞听了,清凌凌的眸子毫无波澜的回视顾淮序,从这张与顾聿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看入他的灵魂里,很平静的道:“你从前拒绝我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

顾淮序听了,只觉得心脏一阵一阵的绞痛,他不复温润沉着,卑微的道:“从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他有些说不下去,他有预感,如果他说了实话,得到的一定不会是她的原谅。

这一年,他已经发现,清辞与从前的变化很大,顾聿琛有顾淮序从前的记忆,他不敢问她更多,也不敢想,从前金枝玉叶的孟家大小姐在这里受过多少苦。

两人重逢后,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依恋,更没有从前的爱慕敬仰,对他只有利用,而他只能抓住这一丝丝靠近她的机会,他已经错失过一次,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再愚蠢一次。

孟清辞很冷淡的道:“不该什么?不该利用我的喜欢?还是不该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吊着我?又或者,在我死后,你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没有答应我的求爱?”

顾淮序浑身一震,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他未曾想到,自己那些深埋心底,阴暗隐秘的心思,竟被孟清辞窥破。

他倏地侧过脸去,喉结滚动,半晌才从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道:“是我配不上你,玷污了你的真心。”

孟清辞这一刻真是要感谢傅珩,若不是他对自己种香,她只怕无法平静的面对顾聿琛,只要看见顾聿琛忧伤的眼神,她便无法硬起心肠,何况要说这些伤人的话。

那年他为了救她,推开她,他自己反被车撞了,从此便不良于行,只能做在轮椅上。她一直心怀愧疚,后来,她情窦初开喜欢上他,她鼓起勇气表明心迹,想要和他在一起,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拒绝了自己。

她从小便是个执拗的性子,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她觉得,他们有近二十年的感情,幼时他便照顾自己,少时他给自己补习,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这样长,感情这样深,只要她愿意等,他总会想清楚的,可到自己飞机遇难,也没等来一个结果。

她那时候有使不完的热情,总是趁着自己不登台的时候去缠着他,甚至大胆的坐在他早就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上,任由他怎么呵斥都不下去。

如今想想,自己真是傻的透顶,他每次借故引开她身边出现的异性,每次让自己将心思只专注在他的身上,她那时候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过,他对自己使的手段。

那些肮脏的、被逼的、阴暗的心思,被赤裸||裸的揭露在阳光下,让向来温和沉着的顾聿琛难堪的不敢抬头看孟清辞一眼。

这个他喜欢、深爱,视若瑰宝的女孩儿,他不想拖累她,却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她去爱别人,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她要离开自己,去爱另一个男人,他就嫉妒的几欲发狂,于是他仗着她的喜欢,她的信任,龌龊的欺骗她,霸占她,不允许她去喜欢别人,也不回应她。

孟清辞扯开唇角轻笑一声:“我欠你的,已经还完了,如今我们两清了,你欠我的,也还了,以后咱们互不相欠。”

顾淮序眼底骤然通红,目眦欲裂,猛地将人扯进自己怀里,似是想要将人揉进骨血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不,你不能这么残忍,从前是我错了,你给我个机会,我不能没有你。”

这个曾令孟清辞无数次沉溺的怀抱,往日里每一分贴近都足以让她心弦颤鸣,而今她竟毫无感觉。她其实在种香前就已经放下了这段感情。

可她想,惯性是很难改变的,如果没有种香,她此刻是否还会因此心悸?

她的沉默让顾淮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不管不顾的去寻她的唇,曾经,她也主动亲吻自己。他现在是个完整的人,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她身边,给她依靠,做她的男人。

孟清辞没有动,她还没有尝试找人试过,她至今仍对种香有一种好奇的心里。

顾淮序想要的也不是宣泄私欲,孟清辞那从骨子里透出的疏离与冷漠,顾淮序几乎瞬间便察觉到了,即便是她不爱他了,他们终究是彼此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他却感受不到她的一丝温度,一丝牵念。

顾淮序有些绝望的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眸中全是破碎的忧郁之色。

孟清辞只是淡笑道:“我被种香了,除了给我种香的人,我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一丝感觉,现在看来是真的。”

顾淮序握着她纤弱肩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种香,可也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他忍着心痛问:“是谁?”

孟清辞轻叹一声:“你不需要知道。”说完挣开他,转身离开,开门前道:“早点回京,我们终究要活着,活着才能再见。”

顾淮序没有再追,他知道这便是她的态度。

孟清辞步出戏楼,正要走向自家马车,却见一辆奢华的马车徐徐驶近,恰好在她面前停下。

车帘轻掀,露出的竟是陈君砚的面容。孟清辞眼底掠过一丝讶色,随即含笑拱手道:“巧了,在这里遇见七哥?七哥是来听戏的吗?”

陈君砚看了眼金韫年身后的戏楼,一副了然笑道:“子闵好兴致,不如陪为兄喝去几杯。”心想:说金韫年风流真是不假,还真在戏楼遇见他了。

孟清辞不想与他过多接触,总觉得陈君砚离傅珩太近了,她搪塞道:“哎呦,不”

陈君砚压下唇角,略显冷沉,呵了一声:“怎么?说改日陪我的话,难道是子闵框我的?”

孟清辞知道不能再驳陈君砚的面子,当即展颜笑道:“七哥既有此雅兴,小弟自当奉陪。只是你我独饮难免寂寥,不若请红绡前来舞上一曲,也好助助兴?”

陈君砚唇角微扬,目光却不容置喙:“不必,就你我二人足矣。”

他刚才在戏楼里,便见金韫年和礼部顾大人在二楼的雅间里,看上去,二人言谈间神态从容,不似初识,倒有几分熟稔之意。可不过片刻,那雅间的窗扇便被轻轻合上,此后许久未见动静。

他不由得心生疑窦:金韫年纵使通晓番语,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通事,有什么本事,叫京城来的顾大人另眼相待?两人又在雅间洽谈何事?若真是紧要之事,又怎么会在人多眼杂的戏楼里?

孟清辞唇角的笑意几不可察地淡了三分,她心中暗自揣度,陈君砚此举何意。未及细想,陈君砚已淡然开口:“也不必另备车马,你直接上来与我同乘便是。”

孟清辞心下狐疑,却只能应下,又侧首交代随从严江,让自家马车跟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傅珩:媳妇有人惦记,在线等,挺急的[化了]

孟清辞:等吧你[白眼]

昨天的+今天,前天休息一天,感谢等我,感谢催我,感谢支持

第53章 第 53 章 心焦难耐

深夜, 闽州巡抚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昼。

亲信上前禀报::“近日拨下来的新军服质地更轻薄,似乎比之前也更耐穿,属下试过了, 那天丝棉确实是个好东西……”

一瘦弱老头, 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不咸不淡道:“此事不必再赘述。你只说说, 你麾下兵士练习投掷的准头,如今练得如何了?大战在即, 到时候攻城,都指望它了,你须得知道, 有了利器,也要有神兵。”

那亲信将领本就不善言辞,不过随口感慨一句, 却被这牛鼻子给撅回来,脸上立时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不忿的道:“我手底下的兵, 自然个个都是神兵!”

小老头随竿子而上,追问道:“既然如此,何时请我等前去一观?”

亲信将领不屑嗤笑一声:“军中机密, 岂是尔等想看便能看的?”

傅珩端坐上首, 见正事已议论得差不多了, 底下人开始‘打牙祭’, 便抬手制止:“行了, 今日便到此,都散了。”

众人见他面色沉肃,皆不敢多言, 齐刷刷起身告退,一个个撤的比兔子还快。

属实是,如今主上心思难测,阴晴不定,最要紧的是,处罚起人来毫不手软,谁也不想在此刻触他的霉头。

待亲信与门客尽数散去,书房内骤然空寂。

傅珩向后靠入椅背,他抬手用力揉按着发胀的额角。良久,低哑的嗓音唤道:“墨简。”

一直守在廊下的墨简应声而入,步履无声:“主子。”

傅珩缓缓吐出一口积压的郁气,眼也未抬,阴郁冷沉道:“如何了?”

墨简躬身回禀道:“已遵照您的吩咐,将当初沈大小姐不,已经将沈云夕当初如何谋害夫人的事情,传信给孟王爷了,不过”

傅珩眼皮掀了掀,眸色寒凉如寒潭:“不过什么?”

墨简背脊一凉,赶忙道:“只是孟王爷那边,似乎并无动那沈云夕的意思。”

“暂且不不必理会他。”傅珩呵呵冷笑一声,又问:“还有吗?”

墨简继续禀告:“小顾大人在市舶司,专司番邦交涉之事,从不过问其他,平日也深居简出,唯有一处……”

傅珩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声线沉冷:“你如今回话,怎么愈发吞吞吐吐?是皮紧了?”

墨简一个激灵,再不敢迟疑:“是!小顾大人似乎与一名在小海做掮客的通事往来甚密。据说那人颇有本事,通晓数种番语,与番商关系深厚。最奇的是,那掮客,竟是岑家大小姐的赘婿……”

傅珩目光微动,似是无意识地摩挲了下书案上一本早已卷边的游记,默然片刻,方道:

“去查。”

墨简深深躬身应诺:“是。”

蜀地孟王府的后宅里,主屋里一侧是黄花梨的博古架,格内琳琅满目,摆着定窑的白釉刻花梅瓶,三寸高的一尊红珊瑚红釉观音坐像惟妙惟肖,并青玉螭龙镇纸皆是价值连城。

另一侧与内室间隔着一架描金双面绣的八扇屏风,金银双线秀出一幅烟波浩渺,峰峦叠嶂的春晓图。

绕过屏风的主卧里,铺着色彩浓艳的西域缠枝牡丹纹裁绒地毯,一张雕刻玉兰、海棠、桂花寓意“玉堂富贵”的金丝楠木架子床,天青色软烟罗的幔帐松松挽起。

孟王妃沈氏神色恹恹的靠在床头,孟王爷刚亲手喂她服下汤药,小几上的药碗,还余着一缕温热的药气。

“只一颗便不苦了。”孟王爷亲手味她一颗蜜饯,又闻声道:“你今日起色好了多了,大夫说你思虑过重,不妨请戏班子进来给你解闷儿,让那些夫人小姐的过府陪你说说话。”

孟王妃沈氏倚在锦垫上,她面色白皙,透着三分病态来,眉眼间凝着一抹散不去的愁绪,却难掩倾国倾城的姿色,她年近四十,看着却像是三十来岁的美妇人,风姿绰约、雍容华贵。

“你知道的,我我不喜欢那些热闹,你叫她们过来,也不过是奉承谄媚,倒叫她们战战兢兢……”她轻叹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以手抚胸,轻蹙黛眉,低低咳了两声,更是让人我见犹怜。

“你是蜀地的孟王妃,便是她们的天,多敬畏你也不为过,伺候你,更是他们的本分。”孟王爷轻轻抚顺她的背脊,疼惜道:“怎么还是不好,叫大夫来给你再瞧瞧?”

孟王妃沈氏止住了咳,纤手轻轻握住孟王爷的手臂,柔声阻拦道:“不必,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些陈年的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王爷闻言,心口一滞,他倏地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戾气,将她揽在怀里,他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仍旧闻声哄慰:“你总是这般,心肠太软,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谁也不想的,并不是你的错。”

一番话,说得沈氏泪盈于睫,那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她将额头无力地靠上他坚实的肩头,语带哽咽:“别说了。”

恰在此时,一道轻盈的身影,绕过那架精美的八扇屏风,人未至,声先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与讨巧:“姑母,云夕来探望您了!您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孟王妃沈氏闻声,赶忙推开孟王爷,偏过头,用袖角仓促地拭去眼角的泪痕。

沈云夕突兀的闯入,恰触怒孟王爷压抑的怒火,厉声呵斥:“放肆,谁让你进来的?”

沈云夕来姑母院里向来无需通传,也从未见过姑父对她如此震怒,当即吓得止住脚步,声音发颤:“我……姑、姑父……云夕知错了。”说话间她的眼眶已迅速泛红,泪珠儿也在里面打转,此时竟是和王妃沈氏有三分相似。

“是云夕来了啊。”孟王妃立刻放柔了嗓音,温声安抚道,“你姑父今日心绪不佳,你别往心里去。”

说罢,孟王妃又侧首轻声嗔怪孟王爷:“好端端的,吓孩子做什么?若非云夕时常在我身边陪伴说话,只怕我这身子撑不住这么久。”

孟王爷眉头紧锁,压抑着心头火气,沉声制止:“莫要说这些丧气话。当年随我来蜀地时,你亲口说过,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见妻子神色哀恸,孟王爷为让她宽心,只得缓了神色,转向沈云夕道:“原来是云夕啊。方才本王未曾留意,吓着你了。稍后让你姑母在我私库理选两件首饰,权当给你压惊。”

沈云夕忙垂首福身,恭谨回话:“姑父说的哪里的话,原是云夕不懂规矩,莽撞闯入。云夕身为小辈,岂有让长辈赔礼的道理?姑父这般,反倒是让云夕无地自容了。”

在妻子无声的注视下,孟王爷唇角微抿,再度开口:“本王平日政务繁忙,多亏有你常伴你姑母身边。赏你,是应当的。”

沈云夕再度深深一福,娴雅端庄,言辞恳切道:“云夕自幼在姑母身边长大,姑母与姑父待云夕犹如亲女,孝顺姑母、敬重姑父,本是云夕分内之事,云夕不敢居功。”

孟王爷看着沈云夕低眉顺目的乖顺模样,眸色深了深,凝视沈云夕良久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姑母没有白疼你一场。”

他轻拍了怕妻子的手,又对沈云夕道:“你姑母今日也乏了,你既已请过安,心意到了,便退下罢。”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沈云夕身子像是风中细柳,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她当即垂下头,恭顺应道:“是,云夕改日再来给姑母、姑父请安,云夕先告退了。”

孟王妃望着沈云夕那失魂落魄、备受打击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不由得轻叹一声,她带着几分责备,纤手在他臂上不轻不重地推搡了一下,怨怪道:“你心里不痛快,何苦迁怒于她?看把这孩子吓得,王爷的威风都耍到我面前来了。”

“是我不好。”孟王爷任由妻子撒气,语气里满是认错的温存。他顺势扶着她缓缓躺下,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被角:“你该午睡了,莫要再为这些事劳神费心。”

孟王妃顺势躺下,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确实精神难以为继,加之汤药中,安神的成分渐渐起效,她眼睫缓缓垂下,不过几息之间,气息便变得匀长而深沉。

孟王爷抿唇,眸色阴郁的看着妻子,在膝上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他若不是看在妻子身体羸弱,怕她经受不住打击,岂会容那害了她女儿的下贱坯子活到此时?

想到他那贴心乖巧的小棉袄,孟王爷忍不住眼眶一热,喉头滚动,终究忍了下去。

沈云夕出了孟王妃的院落,越走越快,步子凌乱不稳,她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一路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直至进了她的闺房,除了金秀,将其他婢女全都屏退。此时沈云夕才惊觉,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她此刻顾不得这个,惊惶的在屋内来回踱步,恐惧不断在心里蔓延开,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一边徘徊,一边低声喃喃:“他肯定是知道了,他肯定是知道了。”

“小姐,您是怎么了?”金秀被自家小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不轻。

金秀方才并未随侍进屋,只隐约听得内室里,孟王爷似乎发了火,而后又像是平息了。此刻见沈云夕如此情状,更是满心茫然,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云夕豁然转身掐住金秀的肩膀,一向优雅从容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嗓音颤抖又恐惧:“他肯定是知道了,知道了是我干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金秀疼的蹙眉,却不敢声张,虽然不知道沈云夕在说什么,让酒安抚道:“小姐别慌,若是知道了,又怎么会安然无恙,您别自己吓自己了。”

像是听进了金秀的话,沈云夕清醒了几分,她别过耳边的碎发,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又给自己灌了一杯冷茶,双手撑着桌沿,嗓音阴森低沉:“她都死了两年了,死无对证,我又有什么可怕的,这是连老天都在帮我。”

沈云夕转而又仰头,咯咯咯的桀桀怪笑起来:“这就是她的命,小姐身子丫鬟命,呵呵呵呵。”

沈云夕又几分癫狂的神色,吓得金秀咬住唇不敢出声,自从两年前,自家小姐从闽州回来,就变得神神叨叨,疑神疑鬼,平日在外面仍旧端庄娴雅,私下里却是性情大变。

广州城内本就炎热,日头毒辣得能将青石板路烤出氤氲热浪,小厮跑得鞋底都快冒了烟,一路冲进岑府,他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的到了朱幼宜面前,着急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侍立在旁的珍珠当即竖起了眉毛,呵斥道:“呸呸!胡吣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夫人好端端在这儿呢,会不会说话?”

那小厮被珍珠一喝,惊得满身暑气都散了大半,登时清醒了几分。他赶忙咽了咽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躬身急禀:“夫人容禀,是爷让小的赶紧回来报信,他被陈七爷拉去酒楼喝酒了,让夫人速去迎迎。”

正在核对账目、拨弄算珠的朱幼宜闻言,算盘“啪”地一搁,人已腾地站起身,雷厉风行的往外走,行动间带起一阵风。

“啰嗦这半天,怎不早说!”她语带埋怨,又交际吩咐:“快备马车。”

且说,孟清辞上了陈君砚的马车,马车内逼仄局促的空间内,厚重的车帘将大半是日光都隔绝在外,只余几缕光线在幽暗中浮动。

如此近的距离,陈君砚似有若无的打量如影随形,那目光似是不着痕迹,却让孟清辞倍生警惕,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三分。

陈君砚不动声色的关切问道:“子闵似乎有些紧张?”

孟清辞尽量放松自己,唇边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笑道:“叫七哥发现了,能得七哥抬举,小弟却有些激动。”

陈君砚没料到他会这般作答,先是一怔,随即轻轻摇头,眼底漾开笑意,失笑道:“你既肯唤我一声七哥,又说什么抬举不抬举的,岂非太过见外?”

孟清辞只得顺着话头继续胡扯,他轻叹一声,眉宇间适时染上几分黯淡,故作怅然道:“哎,世人如何看我,我又岂会不知,七哥待小弟真心,这般真心,小弟自然深感五内”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一晃,孟清辞猝不及防,整个人顺着惯性向前栽去,眼看额头就要撞上坚硬的车壁,陈彦君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陈君砚不想,掌心触及的腰身竟异常纤细柔软,隔着衣料也觉细弱,只感觉这个新‘弟弟’手臂也是细若无骨,不觉心下诧异:也不知道,岑大小姐是否会嫌弃他这个赘婿过于单薄。

孟清辞的额头磕在陈君砚的肩膀上,疼的她哎呦一声,更让她心惊的是箍在腰间的那只手掌,衣衫单薄,那手掌炙热的温度像是能烧透她衣衫下的肌肤。

她慌忙借力直起身,一手揉着发红的额角,一面打趣自嘲道:“多谢七哥,若不是七哥扶了我一把,只怕我便要破相了,要知道,我家夫人最是看重我这张脸,若是今日破了相回去,可没有我的好果子吃,便是小弟捧着多少银子回去怕都无济于事。”

陈君砚被她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见她非但不以赘婿身份为忤,反而坦然自嘲,心下倒对她生出几分另眼相看。

“爷,到了。”这时候小厮在外道:“刚有马行得急,差点躲避不急,叫爷受惊了。”

陈君砚:“无妨。”便与金韫年一同进了酒楼。

孟清辞被陈君砚半请半拉地带到酒楼雅间,原以为对方有什么紧要之事相商。不想一壶酒都快见了底,陈君砚却始终言笑晏晏,半点不提正事。

孟清辞心下愈发纳罕,摸不准陈君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番欲将话头引向正题,奈何陈君砚或是语锋一转,不知是过于油滑,还是无意,总也不给她这个开口的机会。

陈君砚此刻与那日筵席间的沉稳持重判若两人,竟是一副谈兴正浓、挥洒自如的模样。

又是半壶酒下去,孟清辞的脸色浮红,面对陈君砚的举杯,她回应的慢了几分。

陈君砚并不催促金韫年,他自顾自饮了一杯,含笑端详他片刻,方温声问道:“不知子闵家乡何处?我观子闵谈吐见识,绝非困于俗务的等闲之辈,胸中自有丘壑。大丈夫志在四方,何以会沦落到入赘这条路?你可是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若不介意,不妨与为兄说说,说不定为兄可为你谋划一番。”

孟清辞的酒量并不如何,今日又只有她和陈君砚两人,被他盯着,喝得又急,只觉得脑中阵阵发晕,心想:朱幼宜什么时候才来?她刚才就暗示了严江派个小厮回去报信,怎么过了这许久,还不见朱幼宜来救她?

又听陈君砚问起她的隐私,强压下脑中翻涌的晕眩,眼睫低垂,将五分醉意佯装十分情态,一手拄着桌面,支着额头,一手把玩手里的酒杯,任那澄澈酒液在杯壁间晃出潋滟波光。

只见孟清辞几分忧郁,几分低落,恰到好处的演给陈君砚,被酒水浸润过的嗓音,微微暗哑道:“小弟出身寒微之事,在这广州城里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仗着老天赏口饭吃,会些不值一提的微末伎俩。幸得我家夫人不弃,才有小弟今日。”

说着,孟清辞抬眼,扫一眼陈君砚,轻笑一声,洒脱道:“这天底下,又何来那么多的难言之隐?说起来,夫人于我恩同再造。若非她当年垂怜,小弟这般微末之人,还不知要烂在哪处泥淖里,又岂能有幸与七哥在此处,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怕是给七哥提鞋也轮不到我。”

金韫年是周霁宸介绍的人,陈君砚自然是有心想要用他。今日不过是想要试探金韫年的深浅,不想这小子酒量如此不济。

暗自好笑,难怪方才在戏楼外,一听要吃酒便急着要唤红绡同往,原是自己酒量不济,早备好了退路。

看着他驾轻就熟的利用女子,还好不避讳的提及如何利用女子,反倒显出几分真小人的坦荡,虽说手段不算高明,却因这份不加掩饰的坦诚,倒叫人生不出什么恶感来,反觉得有几分可笑又可怜。

只见金韫年醉意朦胧,先前那些刻意的周全与客套统统褪去,竟显出几分意想不到的真性情来。那侃侃而谈时的眼波流转,那不经意瞥来的一眼,原本清澈的眸中似有万千情丝缠绕,像是全都缠在了陈君砚的心上,其间又似藏着说不尽的未尽之语,那一眼竟莫名地叫陈君砚心口猛地一跳。

再细看,金韫年已是又垂下眼眸,只那微低的下颚,于男子而言,似乎线条过于精致了些。那长长的眼睫像是煽动在了陈君砚的心尖,又是酥又是痒,叫他心焦难耐,还有那浮红的脸颊,陈君砚竟然品出一分魅色来,移不开眼。

陈君砚本是不想再喂金韫年喝酒的,却不由自主的又为金韫年满上一杯,音色透着意味难明的暗色:“一醉解千愁,再喝一杯。”

孟清辞望着酒杯里晃动的澄澈酒液,心中暗悔,刚才就不应该为了效果喝了那一杯,一杯又一杯,夫人何时来?——

作者有话说:傅珩:为什么不提我想媳妇了?

孟清辞:能不安排酒局吗?

作者:昨天+今天,最近改成二合一更

解释一下:女主之前在侯府的清醒,一部分来源于穿越前白月光顾聿琛,被最亲近信任的人,还是救命恩人拒绝很多年,还发现了其中端倪,女主本来就有点封情绝爱的,穿越后傅晏桉还想叫她做妾,这个女主就更看不上,因为顾聿琛至少是身心洁,除了自私,对女主在精神和生活方面都是无微不至的。男二在现代基数是大拿,但是在古代他只有技术不够看。

至于我们封建大爹男主,他是强取豪夺的代表,但是他身心洁,只是他原罪是不正常,还受封建教育,所以肯定也是有瑕疵,但是他有可塑性。

重点:最近看好几个文下面,大家都在抨击男主,这我可以理解大家现在对这个男主的要求是很高的,一般看不上,但是我们这个是强取豪夺文啊,嘎嘎嘎。我们是以教育男主,让女主毒打他,让他认清社会,在他通过后,悔过后才能he,所以重点想想怎么操练他。

第54章 第 54 章 吃干抹净

陈君砚见金韫年凝眸望着杯中酒, 却迟迟不饮,不由得轻声问道:“贤弟,怎的不喝?”

那语气中暗示她‘快喝’的意思在明显不过, 孟清辞心知拖延不过, 暗自深吸一口气,咬咬牙, 把心一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但孟清辞还是耍了个心眼, 故意让酒水自杯沿溢出,顺着下颌滑落,流过纤细白皙的脖颈, 最终没入中衣领口。

她心中暗想,如此摆烂,醉的明显, 陈君砚总不好还要灌她酒。

她醉眼迷离的将空杯往桌上一搁,酒杯被孟清辞凌乱的动作带倒,在桌上滚了半圈, 她却浑然不觉,只含糊低语:“七哥的酒真烈。”

她身子一软,便要伏案醉倒, 不想酒意上头, 一阵眩晕失了分寸, 手臂竟搭空了桌沿, 重心骤失, 她整个人向着桌面下栽倒下去。

“小心!”陈君砚眼见金韫年的额头便要磕在桌角上,也是猝不及防,赶忙眼疾手快的探身, 一手稳稳托住她下坠的手臂,一手则及时扣住她单薄的肩头,堪堪将人扶稳。

孟清辞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陈君砚的手中,陈君砚才发现金韫年竟然如此的轻,轻得不似一个男子,也软得不似一个男子。金韫年穿着得体,又一丝不苟,隔着衣衫,依旧能觉出肌骨纤匀。陈君砚指尖微烫,竟有些舍不得松手。

这一惊倒让孟清辞清醒了三分。她揉着额角,顺势从他掌中挣脱,拉开两人的距离。

“多谢七哥,小弟实在不能再饮了。”孟清辞声音微哑,趁机示弱,她晕乎乎的晃了晃身子,终究伏倒在桌上,枕着一只手臂,连眼也睁不开了。只余两片唇微微张着,呵出温热的酒气。

微张的唇,湿润润的闪着光泽,颊边红云浸染,如玉山将倾,玉面含春,一副春色半醉模样,又是一身青衫玉冠的俊俏模样,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流姿态,直教人移不开眼。

看得陈君砚眸色深幽,不由舔了下略有些干涩的上唇,腹中似有一团暗火灼烧。陈君砚从未想过,男子也能美得叫他心生痴妄,叫他情难自禁、心猿意马。

幸好有桌案遮掩,才没让金韫年瞧见他此刻衣袍下的狼狈狰狞。

陈君砚终究不是耽于情欲的庸碌之辈。虽被撩得心神荡漾,他却还有些理智在,半靠回椅背上,嗓音略有几分暗哑道:“为兄也曾听闻,弟妹巾帼不让须眉,天丝棉便是弟妹的手笔。”

他略顿,话锋一转:“只是岑家在肇庆府几代深耕端砚,不知弟妹这织布的好手艺从何而来?我听说,弟妹不仅开了织布作坊,还开设了造纸作坊,今年又大肆收购了肇庆府周边的甘蔗,不知是又有何打算?”

言罢轻笑,半真半假地打趣:“若有发财的门路,可别忘了为兄。你既唤我一声七哥,我自然不能白占便宜,有哥哥我给你保驾护航,到时候定不叫你吃亏。”

酒意一阵阵上涌,让孟清辞脑子一胀一胀的突突跳,将陈君砚的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她闭着眼,眼睫微微颤了颤。

如今这时候,虽说肇庆府距离广州城近,却也是信息流通闭塞,他们在肇庆府制糖的事情都是低调行事,消息断不可能穿过来。

她昨夜才与陈君砚初见,这才一夜的功夫,陈君砚却是能将她打听的清清楚楚。

孟清辞暗忖:不愧是浙江知州的姻亲,借着傅珩的势力,果然耳目灵通,便宜的很。

从陈君砚的言辞间,也叫孟清辞知道,陈君砚绝非寻常商贾,他眼光毒辣敏锐,且眼界非凡,问的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敏锐得教人心惊。

正当孟清辞想要着,要如何敷衍一番的时候,雅间的门忽被推开。

“哎呦,这是喝了多少?酒气都腌入味儿了!昨夜才醉过,这时候晌午才过,你怎么又来喝?要不是我恰巧路过,你怕是要醉倒在哪个温柔乡里都不自知!”朱幼宜嫌弃的蹙眉,不停的摆着团扇。

陈君砚初时一怔,微仰着下颌,懒散随意的靠坐着,似笑非笑,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不请自来的女子,这位传闻中手段不凡、胆敢自招赘婿的奇女子。

孟清辞闻得此声,醉意瞬间被吓退了大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惊起。椅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刺啦”声,她却恍若未闻,活像老鼠见了猫,对着朱幼宜便是一揖到底,语气里带着七分告饶、三分讨好:“夫人恕罪,夫人海涵!”

似是求救一般,侧身对陈君砚挤眉弄眼,脸上堆着笑,向陈君砚介绍:“七哥,这便是拙荆。”又转过身来,讨好的搀扶朱幼宜,为她引荐道:““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陈家七爷,快,快唤一声七哥。

朱幼宜仿佛此时才看见屋里还有别人,眸光凝向陈君砚,惊讶的美目圆睁,团扇半遮檀口,随即眼眸弯弯,笑意盈眸,福了个全礼,脆生生道:“弟妹见过七哥。”

不待陈君砚开口,清凌凌好听的嗓音又道:“早便听闻七哥的大名,我一早便有心想要结识,哎。”说着朱幼宜还轻叹一声,似是遗憾,似是惋惜:“若是当初早一点有结识七哥,我那天丝棉哪里还有到处托关系,才能先给巡抚大人。”

“不过如今认识七哥也不算晚。”说着朱幼宜又高兴的笑起来:“弟妹最近刚研制出一种洁白如雪的纸张,更坚韧更轻薄,吸墨又不易晕染,刚好可以借七哥之手进献给巡抚大人,好为巡抚大人尽绵薄之力。”

陈君砚淡笑道:“弟妹有礼了,既然是弟妹开口,为兄自然不推辞。”

孟清辞忽的掩唇打了个酒嗝,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朱幼宜的身上。

朱幼宜赶忙扶住他,一面催促婢女珍珠:“你怎么还干站着,还不赶快扶着你们爷回去,一会儿失态了,岂不是叫人笑话。”

“是,夫人。”珍珠应声,忙上前扶着孟清辞往外走。

孟清辞一面脚步虚浮,一面很无奈的和陈君砚道别:“七哥见笑了,小弟今日便回去了。”却是不敢再说改日再续的话,她的余光忌惮的撇过朱幼宜的背影,尴尬的对陈君砚歉意的一笑,便由着珍珠搀扶着离开了。

朱幼宜却是没急着走,而是继续道:“今日扰了七哥雅兴,改日弟妹做东,定让七哥尽兴。”

陈君砚微扬起唇角:“无碍。”

“谢七哥体谅。”朱幼宜对陈君砚福了福身道:“他是个不中用的,改日弟妹,改日弟妹请七哥过府,定然好好陪七哥痛饮几杯。”

意思便是:我夫君不行,想喝,我陪你饮个够。言罢,朱幼宜便不再留恋的转身离去。

陈君砚悠悠道:“弟妹慢走。”

陈君砚站在雅间窗户边,见两夫妻上马车,岑夫人竟然拒绝了金韫年的小厮,亲自扶着金韫年上马车,那仔细又小心翼翼的爱重模样,半点儿叫人看不出那是他的赘婿。

陈君砚忽然觉得这两口子很有意思,似乎和他想的很是不太一样,也和传闻不太一样。

今日是巧遇吗?自己赘婿被灌酒心疼了?呵呵,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马车里,孟清辞歪在靠枕上,呼出的酒气连她自己都嫌弃的厉害,真是臭不可闻。

朱幼宜心疼的打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没好气的骂道:“真是不做人的玩意,竟然灌你酒,看你把你作践的,你可是难受了?”

“五分醉罢。”孟清辞倾吐口气,懒散道:“这位陈七爷可是精明的很,和我套话来了,他背后代表的是傅珩,咱们待他还要客气几分,尊着敬着便是。”

朱幼宜冷笑一声:“管他是谁,这闽广浙的世族豪商,哪个又不是巡抚大人的人,你等着,下次,看我灌醉他,给你报今日这个仇。”

孟清辞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摇头,一时又觉得头晕的厉害。

朱幼宜赶忙叫孟清辞枕在自己的膝上,好不心疼的,轻轻帮她揉着额角,轻声道:“你这个酒量,但凡我今日没来得及,你醉了酒,就严江那个榆木脑袋,你在里面被吃干抹净了,他都不能知道。下次再遇见他,你便直接引去家中,我倒是看看他有多大的酒量。”

孟清辞轻笑一声:“夫人威武,千杯不醉,为夫佩服。”

严江被珍珠从车上挤下来,只能跟在车后面,严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他竟然叫夫人给嫌弃了,竟是连爷的一片一角都不叫他碰,看她活似什么脏的臭的,碰一下爷,爷便要脏了似得。

珍珠更是给了他好几个白眼,严江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在戏楼和孟清辞分别后,顾聿琛失魂落魄地回到在广州临时赁下的两进宅院。刚踏进院门,小厮便来禀报,有两封他的信。

一封来自京中的顾老太傅。信中大半是训斥他“不务正业”、“不知进取”,又提及京城如今动荡不安,念及他与闽州巡抚傅珩有半师之谊,令他速去投奔,莫再虚度光阴。

无人知晓,他早已暗中搭上了傅珩。傅珩能如此迅猛地掌握火药技术,背后正是他在推波助澜。

顾聿琛那时候初至广州,偶然听得一则坊间传闻:傅珩的夫人于道观中意外殒命,当时一声巨响,殿宇倒塌失火,丹炉亦成碎片。

顾聿琛对自己专业向来敏感,立刻便有了猜想,毕竟想要炼丹渣炸炉,无非那么回事。

随后,他又听闻傅珩封禁了那座道观,一直在追查巨响缘由。彼时,他已经找到孟清辞,人也不再浑浑噩噩。结合当时朝中的微妙局势,顾聿琛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

加之在广州的所见所闻,凭借后世的眼界,他看出傅珩已俨然一方霸主,牢牢掌控闽、广、浙三地。不仅地方世族豪强唯其马首是瞻,百姓间亦渐闻巡抚而不知皇帝。

这些年,傅珩不断在三地攫取巨额财富,若非为了豢养私兵,他是如何都不信的。

那时候京城已是波诡云谲,大皇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顾聿琛审时度势,凭借原身与傅珩的些许交情,决意将宝押在傅珩身上。

于是他修书傅珩,附上对方求之不得的火药配方。自此,他便算正式登上了傅珩的船。

而另一封,正是傅珩的亲笔信,催他前往闽州,言时机已到,邀他共谋大计。

顾聿琛将两封信并排置于书房桌案,独自枯坐整整一夜。直至天光彻底放亮,晨曦映上他下颌新生的青灰胡茬,他僵坐的身影才微微一震,仿佛活了过来。

他目光再次扫过那两封信,心中已有决断。

无论清辞如今如何看待他,在这方陌生的天地间,他们唯有彼此。没有人会比他更值得她托付信任,他必须成为她坚实的依靠。

然而,若仅凭顾家嫡长子的身份,他在族中实则“人微言轻”,顾太傅一言便可将他打发。

他需要真正的话语权,便必须建功立业,挣脱“顾家嫡长子”这个虚名,建立起超越家族的权势。而最快的捷径,便是他扶持傅珩,博得从龙之功。

到那时,清辞便不必再有任何顾虑,无须被世俗的规则所束缚,更不用看傅家以及任何人的脸色。他依然能如往昔一般照顾她、保护她。

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他的真心,会原谅他,会重新回道他的身边,他们也会如从前一样美好。

毕竟如今的他,已是一个健全的人,配得上她,他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站在她的身边,能给予她更好的一切。

他们大可重新开始,弥补从前所有遗憾,以及他错误——

作者有话说:[比心]多写了一点,到底更晚了,下次再也不说几点更了[化了]

第55章 第 55 章 徐徐图之【修错字】

广州府小海的码头上, 顾聿琛临行前,孟清辞前去送行,两人在码头上迎风而立。

顾聿琛身着一件墨绿色织八达晕暗纹圆领长衫, 海风掠过, 衣袂随风轻扬,衣衫上繁复的八达晕暗纹, 浮光锦流转着不动声色的矜贵之气。

金镶玉冠束发,金玉之色于墨发交织生辉, 衬得顾聿琛面容清俊出尘,温润如玉,恰似陌上君子。

细雨如丝, 绵绵不绝,他手执一并墨色油纸伞,修长的手指稳握竹制的伞骨, 腕骨清隽,愈发衬得他芝兰玉树。

顾聿琛不好痕迹的把伞面微倾,将孟清辞护在伞下, 任凭雨水顺着油伞边缘打湿他背脊的衣衫。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孟清辞精致的脸上,那双眸子清澈如一泓秋水,眸底尽是温柔的涟漪。那目光里盛着的, 是他在这人世间所有的温存与眷恋, 似乎柔得能融化天边连绵的阴霾。

他神情自若的遮掩下心底的痴恋, 音色如春风拂过琴弦清越温雅:“谢谢你, 没想到, 你还愿意来送我。”

孟清辞抬眸,恰好撞上顾聿琛眼底漫开的笑意,他眸中笑意温润, 缓缓漾至眉梢,如春风拂过的静水。

时隔月余,他似乎又清瘦了不少,看他眼底有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孟清辞终究是抵不过心软,轻叹一声,声线融在连绵的细雨中:“种种前尘,皆如云烟。你我之间,终究有二十年的情谊。今日你远行,我怎么能不来送你。现在见你能放下过往,自然是好的。”

顾聿琛听着她轻描淡写一字字割席的话,心脏如被细针密密扎过,泛起一阵无言的刺痛。他只能选择将这份痛楚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不敢叫她窥见一丝的痕迹。

他陪伴她长大,他太过了解她,她看似是个好脾气的,骨子里却倔强的很,她做了决定的事情,如何也要拧到底。若让她知道了,他打着徐徐图之的主意,只会叫她更躲着自己,将她推的更远。

顾聿琛展颜一笑,将手边一叠新制的绘本递过去,自然地转开话头:“岑大小姐的孩子,虽然不是你亲生的,我却知道你疼他若亲子。这东西,你应该不陌生。”他语带温煦,如谈论寻常旧事:“我想着,他如今两岁了,正是能用得上这些的年纪。”

孟清辞接过来,翻开一看,里面都是深入浅出的启蒙知识,有数学、化学还有物理的,都是小孩子能正能学的,很是全面。

孟清辞触及纸面上,那熟悉的字迹和内容,恍如重温了那些无忧无虑开怀的旧时光。那时候,她不善于这些,他总是不厌其烦,一遍遍耐心讲给她听。

她仰起脸来,诚心谢道:“谢谢你,聿琛哥,这东西一定费了你不少功夫吧?难怪你看着都瘦了。”话语间带上几分真切的自责:“早知如此,我该多带些补物来的,总该为你补回来才是。”

孟清辞丝毫不客气的,边说边将绘本仔细收进怀中,妥帖地护着,不让一丝雨气沾染。

顾聿琛见她果然面露欣喜之色,又珍重非常的模样,他便知道,这一步棋他走对了。

他要唤起她对自己早年的好感和依恋,他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便要想个法子,叫她时时刻刻能记起自己。

这绘本,只能是她亲自教孩子,他要她用这绘本,在教孩子的时候,重回他们从前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她也说了,他们毕竟相伴了二十几年,情谊非比寻常。

他只是犯的一个错误,他总能够修正它,抹去它。

“里面夹了你想要的几种配方,我已经想出办法,找到替代的法子,和提取的方法,让你可以将东西做出来。”但顾聿琛也知道她的道谢如今浅薄的很,却纵容宠溺的不去戳穿她。

清辞从前,从来不会用自己的聪明去算计,她如今想利用自己的心思,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叫他心如刀割。

那些顾淮序的记忆里,她在安义侯府过的并不算好,他曾经骄傲明媚的小姑娘,竟为了生存,用她引以为傲的舞蹈给傅家大小姐做替。

虽然那些权贵子弟都配不上她,但她婢女的身份,让她无法匹配任何出色的男子。可这些,从前都是她唾手可得,又不屑一顾的。

即便清正如顾淮序,从未有过半分轻看她,却也怕害了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自从他穿越后,便深深体认到这世道的严酷,深知为奴为仆者,命若微尘,稍有不慎得罪主子便要受罚,乃至丧命。女子处境更是艰难,又听说安义侯府,原侯爷和世子,父子聚麀,尤为荒唐不堪。

他那时候找人打听过,她是如何从安义侯府离开的,又去了哪里,都只道到她是自赎出府,去了哪里无人知道。

要不是顾淮序记忆里,她的舞姿如此的熟悉,又有打听来的只言片语佐证。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太过想念她,以至于产生了幻觉,若不是有寻她的执念,他恐怕难以在这异世支撑不下去。

顾聿琛知道,一个奴婢绝不是简单自赎便能出府,尤其她还被傅晏桉觊觎。

她从前如此骄傲,是孟家的掌上明珠,又有鲜花掌声,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的天之骄子。安义侯府里,这样卑贱的日子,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重逢后,他从不敢问她一句。

孟清辞垂眸,心口贴着的那本册子似是烫了她的心。

她很清楚,这时候工艺粗陋,想要做点东西出来,提取原料不易,顾聿琛为了她要的这些配方,一定没少熬心血。

饶是她如今冷心冷肺,心硬似铁,也不免被他的真心打动,让她这颗冷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

孟清辞沉默半晌,终究无法迎上他那双情意深重的眼眸,只微微侧首,望向灰尘雾蒙的海面,声音轻得几乎散在海风里:“你此去,万事小心,一定保重身体。”

见她言语间仍难掩关切,顾聿琛心头一暖,他就知道,她一向心软,不会说不要他,便真的舍弃他,狠下心将他摒弃。

他绽开一抹真切开怀的笑意,如月破云层,温声宽慰:“你放心,傅珩与顾太傅有半师之谊,算顾淮序的半个师兄,两人是旧识,他只会重用我。”

说道傅珩,顾聿琛不免多问一句:“你为何想我去投奔他?怎么料定他的胜算大?”

孟清辞勉强不去想傅珩的恶劣,勉力持中,客观道:“我在广州府这些时日,亲眼见他于闽广两地民生多有建树,政令通达,上下信服。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地方世族,皆愿听其调度。此人不仅胸有丘壑、行事果决,更兼经世济民之能。”

她略顿一顿,却字字清晰:“如今时局瞬息万变,傅珩既已掌握火|药研制之先机,此时若另择他处,不仅前路未卜,更恐错失良机。何况各地世族盘根错节,未必能有容你施展的余地。两相权衡,不如选他。”

更深一层的思虑,她如今与岑家休戚与共,若傅珩未能在群雄逐鹿中胜出,依附于他的岑家必将面临倾覆之危。

待到那时,追随傅珩的岑家也不会有好下场,将被胜利者宰割分食,她也不能独善其身。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抛弃现在的经营,远航遁走。

顾聿琛面色淡了几分,眸色中略过一丝心疼之色,口中却是调侃道:“你如今倒是大了,这口气很像你大哥,要他知道你也能对实时经济侃侃而谈,他的脸色,想必一定很精彩。”

孟清辞抿唇,想到从前,略过赧然之色,嘴硬道:“是你问的。”

顾聿琛眸光微动,看似随意地将视线掠过她低垂的侧脸,语气放得轻缓,似是不经意的问道:“上次你提及被人‘种香’,是什么意思?你身上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提及此事,孟清辞后悔那日口不择言,对顾聿琛提了此事,只能尽力挽回道:“此事一时难以说清,这是岑家的秘方,幸遇岑大小姐,早已经帮我解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怕他不信,又装作若无其事,轻快的笑着强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顾聿琛指节微紧,强自抑制,才不让孟清辞察觉他眼底的那抹痛色。她所受的每一分苦,都似在他心尖凌迟。叫他生不如死,恨不得替她承受。

且说孟清辞与顾聿琛两人,在码头上执伞话别,牛毛细雨如丝,极目远眺,海面与天际的尽头融为混沌的深灰暗色,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远处歇脚的酒楼里,窗牖半开,陈君砚负手立于窗前,遥遥望去,油纸伞下两人姿态审视亲昵。

从前见金韫年对着花魁戏子风流倜傥,游刃有余,此时一对比,倒显得身量略矮,身姿纤细羸弱,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陈君砚疑云满腹,目露迷茫,越发迷惑起来。若非见识过金韫年与他夫人举案齐眉,感情甚笃,瞧着码头上这两人形影相携,举手投足间的默契,他都要以为,金韫年与这位顾大人有着分桃断袖之情了。

孟清辞立在码头,直至顾聿琛的宝船化作孤帆远影,最终从视野里彻底消失,她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心知肚明,她如今的功利之心很难掩藏,过于直白露骨,待顾聿琛如待宋泊简、宋闻璟兄弟别无二致,皆是利害重于情谊。

顾聿琛本就是聪敏、敏感之人,她变化之大,定是让顾聿琛难受了,可这是个弱肉强食,吃人的世道,他俩都要努力活下去,她虽然少了温情,却自认做了正确的选择。

正当孟清辞想要乘坐马车离开之时,暹罗的番商纳隆.提拉沙叫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傅珩:外面野男人真多,着急上场

孟清辞:老实待着吧

第56章 第 56 章 声色犬马

“今日天气不好, 却是我的幸运日,看吧,来码头转一圈也能遇见子闵。”纳隆.提拉沙边走过来, 边朝着金韫年打招呼, 他语带关切的问道:“你看上去有些伤感,你还好吗?”

纳隆.提拉沙说着, 还拍了怕金韫年的肩头:“放心,我会祈求佛祖保佑你的, 兄弟。”

孟清辞被纳隆.提拉沙的诙谐逗笑了,她莞儿笑道:“那我就拖你的福了。”一遍不着痕迹的躲着纳隆.提拉沙那蒲扇一样的大手掌,开玩笑, 再拍,她肩膀怕是要肿上几日,这小子说地手底可没个轻重。

“不, 不,不,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做人不能贪得无厌’。”纳隆.提拉沙摇了摇头, 一脸正色:“你已经是个很有福气的人了,娇妻红颜,还有个大胖儿子, 你妻子不仅漂亮, 还很能干, 我看的出来, 令夫人很爱你。你可不能再贪心惦记我的福气, 我只是帮你和佛祖说两句,我还指望拖你的福做成这笔白糖的买卖。”他很是得意的又道:“而我的福运,会保佑我平安的往返暹罗, 真是不能给你一点,抱歉啦,兄弟。”

孟清辞忍俊不禁,对纳隆.提拉沙点头,打趣道:“你还真是精明的商人,难怪你们国王这几年将海贸这一块都拨给你管了。”

纳隆.提拉沙差异了一瞬,感慨一叹:“子闵,你真是那个什么‘火眼金睛’,我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不料你早就看出来了,汉人要是都是你这样聪明,我们买卖起来太艰辛了。”

“是你有威信,你们暹罗的番商,对你都毕恭毕敬,才叫我看出来了。”孟清辞也没说实话,她知道纳隆是暹罗皇家姓氏,纳隆.提拉沙即便不是主事人,也定然是身份贵重。

她不过趁着纳隆.提拉沙不防备,旁敲侧击,不料叫她猜中了,这不叫火眼金睛,这叫兵不厌诈。她心道:汉语对番人来说,确实太难了。

纳隆.提拉沙一言难尽,很快释然道:“兄弟,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提拉沙请你喝一杯。”

两人各自打着伞,暹罗话和汉化混着,一路有说有笑,并肩进了酒楼。

纳隆·提拉沙到底没能按捺住激动的心绪,才踏上二楼,连雅间的门都未进,便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子闵,你上次说的白糖,一年当真能匀给我们三百吨?”

纳隆·提拉沙的话音才落,隔壁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君砚脚步从容的从雅间里踱步而出,与他两人撞了个正着。他笑着打了声招呼:“提拉沙,好久不见了。”

这迎面而来的不期而遇,让纳隆.提拉沙眸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意外,他迅速收敛了心神,几乎是本能地换上他那副热络的笑脸,拱手道:“陈七爷,别来无恙!幸会,幸会!”

纳隆.提拉沙方才虽然压低了嗓音,他的话却还是一字不落的叫陈君砚听清楚了。

陈君砚因着家族渊源,算是自小便和番商打交道,多少都会些番语,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凝着孟清辞问道:“子闵,纳隆说的什么白糖?你哪里来的这个好买卖,竟然不想着为兄?”

陈君砚那副仿若被辜负的口气,让孟清辞甚是无语,若说这相遇纯属巧合,未免概率太低了,只眼下,叫陈君砚问到她脸上,她一时也无暇细想。

一时得意忘形,惹了篓子,纳隆.提拉沙垂眸掩饰懊恼与自责,他这是给金韫年惹了麻烦。却也心知肚明,此刻的自己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他与金韫年的交易本是私下进行,说直白点儿就是夹带私货的走私。而陈家和市舶司的关系密切,又有闽广巡抚做靠山。

陈君砚此此时出现,意图太过于明显,无非是想从中分一杯羹,而他一个外来的番商,却无力置喙。

“没想到七哥也在,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同进来坐坐。”孟清辞含笑将二人请入雅间。

纳隆·提拉沙都能看透的关窍,孟清辞又岂会不明?陈君砚那明晃晃的目光,丝毫不掩藏他的算计。

她本也没指望能长久瞒着,毕竟,这码头之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秘密。无非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跑海上买卖的,谁家不夹带些私货,好填饱自己的腰包?

傅珩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他靠着豪商‘供养’,不好太过苛刻,只要不是很过分,想捞点油水,市舶司都会松松手。

此事说来也巧。约莫半月前,肇庆府那边来了消息,依照顾聿琛所给的配方与工序,朱幼宜的作坊成功制出了白糖。岑管事的儿子,亲自日夜赶路,把白糖的成品送过来。

如今坊间工艺尚只能制作黄糖,即便成色不够纯净,也已是供不应求、价格不菲。而暹罗正是昭德朝数一数二的黄糖采购商,每年从此地购入的黄糖,数以千吨计。

孟清辞与纳隆.提拉沙算是老交情,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夹带私货,她便把白糖的样品拿给他看。

提拉沙一见那纯白如雪、晶莹剔透的糖粒,霎时瞪大双眼,几乎惊为天人,激动得恨不得俯身去跪舔她的脚指。

当下抓着她签订了契书,待到楔书落成,他还满脸不甘,只有三百吨的份额,实在是太少了,不甘心的一再叮嘱孟清辞,给别人的分割不能比他多。

今日两人在码头偶遇,纳隆·提拉沙心头最紧要的事,便是将这三百吨白糖的买卖再当面确认一番。若他能稳稳拿下这份白糖的货源,待将这三百吨白糖带回暹罗,他在家族乃至王室眼中的分量,必将水涨船高,地位更上一层。

陈君砚并没有逼迫太过,直至酒过三巡,方才闲闲地将话头引到了白糖上来:“子闵有好东西,竟不先让为兄开开眼界,实在令人伤心。说来惭愧,陈某长到这般年纪,只知道黄糖,还从不知道何为白糖?”

他语气端得一板一眼的正经,话里话外却是调侃。

孟清辞只能找补道:“小弟本是想寻个妥当时机与七哥细说的,只是一直不得空,倒叫七哥赶了先,七哥想看白糖还不容易,回头我便吩咐人,亲自送到您府上,请您品鉴。”

聪明人之间说话,向来不需点透。陈君砚此前便问过孟清辞,为何采购大批的甘蔗,想必一早就探听了一二,心中想必早有猜测,想来今日也特意来寻自己的。

陈君砚颔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却意味不明的问了句:“不知道,这白糖是贤弟的手笔,还是弟妹的手笔。”

这话外人轻易是不会过问的,但陈君砚左一句贤弟,有一句为兄,他开口了,又有纳隆.提拉沙在场,孟清辞更不好驳他脸面,又见提拉沙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好奇,她好笑的敷衍回道:“是小弟从一本残卷古籍中偶然得来,不想竟然叫我夫人手底下的工匠研制出来,实在是意料之外。”

孟清辞这话的意思便是告诉陈君砚:这东西和岑家不挨着,所以也不准备走岑家的路子,这是他和夫人另起的炉灶。

陈君砚了然的点点头:“那为兄便不和子闵客气了,以你我的情分,要你产量的七成的产量,应当不过分罢。”

见陈君砚目光灼灼不似玩笑,提拉沙不禁暗自咂舌,暗道:这陈七爷真是好大的底气和胃口,竟是开口便要了七成,想想他那可怜的三百吨份额,这四成真让他眼热的很。

孟清辞见陈君砚连价钱都不谈,直接一锤定音,要了这个数额,便知,此事他代表陈家,也代表傅珩,同意她与番商走私白糖,从中赚取一份利,但代价是,陈家要当她白糖的代理商,包揽了她白糖走私外的全部份额。

“这感情好,有七哥给小弟保驾护航,倒是省了弟弟许多麻烦。”孟清辞毫不犹豫的笑着应承下来,端起酒杯:“这一杯弟弟敬七哥,先干为敬。”说着她一仰脖,痛快的一饮而尽。

糖这东西,虽然比不上粮食和盐,却也是紧俏东西,她收购了大批的甘蔗,还制出了品质更好的白糖,陈君砚不是抢配方,只是想掺一脚,已经算是仁义君子了。

她便顺水推舟,上了陈家的这条船,也好过日后岑家宗族眼热他们夫妻手里的方子。到时候再巨大的利益和权势面前,便是朱幼宜的舅舅有心护着他们夫妻,怕也是有心无力,未必能护得住。

纳隆.提拉沙见两人轻描淡写,墙什么飞灰的,便将事情定了,有些吃惊。

提拉沙更是佩服金韫年的格局和魄力,他十来岁便随着商队往来暹罗和昭德朝,别说没见过金韫年这样能在各个番商间左右逢源的通事,更是没见过哪个通事做到金韫年这个位置。

“我就说今日是个好日子,来咱们一醉方休。”提拉沙高兴的端起酒杯,至少他拿到的是一手货源。

陈君砚颇为体贴地为金韫年布了一箸菜,亲昵之意尽在不言中。随即他不紧不慢地将纳隆·提拉沙敬来的酒杯挡了回去,温声道:“子闵酒量浅,城中谁人不知晓他素来惧内?咱们便不为难他了。今日既然高兴,我来陪你喝个尽兴。”

说罢,他眼含深意,笑吟吟地睇了金韫年一眼,将灼灼炙热隐匿在眼底。

孟清辞将酒杯放下,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抽了一下,她一时辨不清,陈君砚这话究竟是出于体贴,还是故意想要贬损她。

旁人至多在背后蛐蛐她入赘惧内罢了,本就是为了如今这个身份故意为之,她便全当做不知道。陈君砚倒好,毫不避讳地当她面点破她“惧内”之名。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默默“呵呵”了两声。

孟清辞想不到陈君砚竟说到做到,她对陈君砚此举着实有些看不明白,他当真拉着提拉沙“一醉方休”,直喝得酒量还不错的提拉沙招架不住,借故尿|遁溜之大吉,让她在一旁看的哭笑不得。

而陈君砚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醉倒在桌上,此刻已伏在案上,醉得不省人事。孟清辞四下望去,这才发觉他的小厮与随扈竟一个都不在身边。

孟清辞招来店小二一问,才知道陈君砚早将人遣出去办事,此时仍未归。

孟清辞只道心累,总不好留下陈君砚自己再次,陪着,也不知要等到几时。她无奈下只好唤来严江,吩咐他将人扶上自己的马车,打算先将陈君砚送回陈府。

严江手脚利落,当即将人稳稳背起,送入车中。

平日孟清辞一人独乘马车,尚算宽敞,此刻多了一人,竟显得分外逼仄。车轮碾过石板路,晃晃悠悠,都让车厢里那份无言的局促更深一分。

马车一摇一晃间,原本倚着车壁昏睡的陈君砚骤然失了平衡,忽然倒向孟清辞,额头沉沉枕上孟清辞的肩头,更有向下滑落的趋势。孟清辞避无可避,只得伸手将陈君砚半扶半抱住。

陈君砚的脸颊顺势埋入她颈窝,温热的唇无意间擦过她领口微露的一丝肌肤。昏暗车厢内,在孟清辞全然无法窥见的角落,陈君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虽过了弱冠之年仍未娶妻,却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此刻他将山峦般的重量交付于她身上,那柔弱无骨的触感,以及衣衫下隐约的温软曲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鼻尖萦绕着那缕幽似有若无的幽香,陈君砚心下暗自叹息:难怪,难怪。

难怪那日岑大小姐急于将人带走,原是怕她酒后在自己面前露出破绽,她二人到是感情深厚,那岑大小姐护她的很,连仆役都不叫近她的身。

又难怪那位顾大人驻留在市舶司不肯走,今日在码头与她又依依不舍,原来两人根本不是什么粉桃之好!

不得不承认,她扮得实在精妙。陈君砚敢断言,无论是过尽千帆的红绡,还是戏楼痴恋她的小戏子,恐怕无一识破她的真身。好一个善于伪装、多智近妖的小骗子。

孟清辞被陈君砚压得险些歪倒在一边,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性,此刻见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更懒得再扮好‘贤弟’,她索性抽身一让,任陈君砚毫无依托地倒在坐榻上,自己则利落地转身,移到了对面的位置,不再理会。